教会别人爱自己很重要
阿善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受当时的独生子女政策影响,阿善是独生子。阿善的大家庭是一个“4—2—1”结构:四个老人,两个大人,还有一个他。自然,他一直是家里人的焦点。
小时候,阿善想要什么,几乎都能得到,他甚至都不需要主动说出来。每次去逛街时,只要看到别的小孩手里拿着新奇的东西,家里人就会主动买一个给他。爷爷、奶奶都是国企退休职工,唯一的感情寄托就是阿善,再加上他们退休金比较多,阿善想要什么玩具,他们都乐意买给他。阿善5岁的时候,家里专门清出一个杂物间来给他放玩具。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都很爱阿善,但问题是,他们对于该如何爱阿善这件事,经常有分歧。关于阿善的所有事情,他们都会争吵不休,如阿善该早断奶还是晚断奶,该多喝米糊饱腹,还是多吃胡萝卜补充维生素,该先喝水再运动以避免出汗脱水,还是该先运动再喝水以避免肠胃不适……直到阿善“哇”地一声哭出来或明确表达自己的意愿,他们才会达到一致意见,顺便互相抱怨几句。
阿善的家人都有一种“直升机式父母”(“直升机式父母”是目前国际上流行的一个新词。人们通常把某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心切的父母叫作“直升机父母”——就像直升机一样盘旋在孩子的上空,时时刻刻监控孩子的一举一动)的倾向。当阿善遇到问题时,他们就会像直升机一样空降到他身边,帮他解决问题。甚至在问题还没出现时,他们就会出现。结果就是,阿善几乎没有机会自己解决问题。他偶尔也会对大人们的过度干涉感到愤怒,但大人们依然故我。久而久之,他也只好放弃依靠自己了。之后再遇到什么状况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找别人帮忙,而不是自己想办法。不过,大人们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有一次阿善需要做手工作业,他们帮不上忙,就开始互相埋怨。后来,当阿善在生活中遇到问题时,就会习惯性地抱怨身边的人。
阿善的体质一向比较弱,小时候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家人都会无比着急。有一次,他持续高烧了两三天,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又是到医院挂专家号,又是求神拜佛。阿善的妈妈都急哭了。
如果用一个场景来诠释阿善在家中地位的话,最适合的就是皇帝上朝的场景了。阿善这个“小皇帝”高高在上,父母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些“文武百官”则站在朝堂上,时刻准备在“小皇帝”面前好好表现。
人们常常有把早年经历正常化的倾向,也就是说,我们会把自己早年至今的经历当成理所当然并将其定义为“正常”。就像我们现在把男女平等、八小时工作制视为理所当然一样,很少有人会意识到,这是20世纪的平权运动和无产阶级运动的结果。阿善这类从小被过度关注和过度重视的独生子女,很容易把这种关注和重视视为理所当然。在成长过程中,虽然他也会意识到自己不应该以自我为中心,但他很难摆脱这种思维习惯。
阿善的女朋友认为他太过自我,很少顾及她的感受。阿善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只要他为她做出了微小的改变,他都会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于是,他会无法自控地期望对方加倍补偿自己,否则,他会觉得委屈。结果就是,在感情中,要么一方承受所有的委屈,要么以分手收场。
阿善这种保持至成年的自我中心的状态,就是病理性的自恋。这类人为什么会保持这种自恋状态呢?
前面我们提到,我们早年会处于一种自以为是宇宙中心的原始自恋状态,但我们大部分人不会一直处于这种状态。这种不客观的认知会随着我们的成长而改变。当我们的需求不断扩大,大到超出父母的资源储备时,我们就会在现实中受挫。也就是说,当我们无法满足自己的需求时,我们会投注力比多给养育者,如果养育者接收了力比多后无法满足我们的需求,我们就会体验到挫败感。
一旦受挫,婴儿的需求就会增多,除了原先的现实需求,还多了对亲密的需求。如果早年的养育者能通过共情的方式安抚好他的情绪,在挫败感减退后,他就能感受到世界是部分可控的(需求可能失控但养育者部分可控),就有勇气在恢复能量后继续探索这个“失控”的世界。
妈妈对婴儿的共情安抚,能满足婴儿的亲密需求。婴儿在三个月到两岁期间会逐渐理解客体的存在及其恒存性,也即,他能够理解妈妈是个独立的人而不是自己召唤出来的工具,以及人和物品不在自己眼前时,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是移到了自己的视野之外。因此,婴儿能够从妈妈这个稳定客体身上习得并强化向客体投注力比多的能力,相信客体愿意满足自己的需求并承受需求可能无法被完全满足的不确定性。
在婴儿经历过多次“受挫—共情—受挫—共情”的循环,自恋适度受挫的次数增多后,其自恋思维会越来越符合客观现实。他会成长为一个健康自恋的人,同时不再惧怕挫折,相信自己能够对抗挫折。如果一个人早年没有经历上述过程,他就会出现一定程度的病理性自恋表现。
上面对力比多投注过程的描述较为抽象,下面我详细解释一下为什么成功投注力比多也是一种能力。
力比多是我们内在的一股能量,当我们在关系中的需求得不到满足时,力比多会首先由我们的自我功能承载,自我功能之后会寻找合适的客体并将力比多投注出去,等待客体满足我们的需求。比如,你跟恋人是异地恋,你的亲密需求常常得不到满足。你需要通过打电话、视频、微信聊天等方式把这股力比多能量投注到他身上,再接收他对你的积极回应,这样一来,你的需求就会被满足。
在这个过程中,自我功能要有承受“需求暂时得不到满足的挫败感”的能力,要有“寻求客体并用合理的方式向其投注力比多”的能力,还要有“承受投注力比多后需求得不到满足的失望”的能力。只有具备了这些能力,你才拥有将力比多投注到重要客体身上的能力,也才拥有教别人如何正确爱你的能力。
病理性自恋的人,是缺乏投注力比多的能力的人,是不懂得用正确的方式教别人爱自己的人。这类人通常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早年经历模式,一种是早年需求被过度满足,一种是早年需求被过度漠视。
像阿善这种从小被溺爱的孩子,往往在需求得不到满足,准备把力比多投注给养育者时,养育者就已经提供了远超他当下所需的资源。一般的婴儿需要摸索如何表达自己的需求,如用手指向自己想要的东西,让早年养育者帮自己拿过来,这是摸索正确投注力比多的过程。
但阿善这种被过度关注的孩子,缺少摸索、学习的过程。一大家子人整天都在研究他需要什么,他自然没机会学习如何引导他人来满足自己的需求。他会把外在的养育者都体验成自己念头一动就会满足自己需求的工具。他长大后,自然也会要求别人无条件地满足自己的需求。但凡他稍稍花了心思琢磨如何正确投注力比多,他就会要求伴侣感恩戴德,加倍满足自己的需求,而且没有拒绝的权利。这就是被过度溺爱导致的病理性自恋。
另一种病理性自恋的经历模式要可怜得多。这类人早年往往遭遇过超出当时承受能力的挫折,比如,他们在婴儿时有过整整一天没被大人关注的情况,在他们的现实需求或亲密需求得不到满足时,他们费尽全力也找不到可以投注力比多的客体,或外在客体不愿满足其需求,他们就会陷入绝望。这样一来,他们只能依靠当时并不完备的自我功能来缓解情绪。
比如,他们会采用分裂的防御机制[1],把当前的糟糕状态理解为是“坏妈妈”让“好自己”这么难受的,即自己的内在有一部分是好的、舒服的,另一部分是坏的、不舒服的,坏的这部分是“别人”导致的,而自己依然是很棒的。这样一来,他们就能舒服一点。当妈妈后来出现时,他们会认为那是“坏妈妈”,从而对妈妈充满敌意。
又比如,他们会采用幻想的防御机制,想象出一幅妈妈正在安抚自己、哺育自己的画面(幻想),让自己体验到温柔和乳汁,从而缓和情绪。当妈妈后来出现时,他会认为这不是真正的妈妈而感到疑惑、恐惧和冷漠。
上述两类防御机制,都只涉及婴儿这个主体,而没有一个客体可供投注力比多以及满足主体的需求,所以客观上,婴儿的力比多投注会指向自身,或者通俗点说,力比多卡在了自己这里。
但从婴儿的角度来看,他依然是把力比多投注到了客体身上,只是这个客体是不回应自己的“坏客体”或有求必应的完美客体,因此,主观上他依然认为客体对自己是有求必应的,也因此,他一生都会努力寻找一个对自己有求必应的伴侣作为理想客体。这种状态,就是病理性自恋。
无论是养育者的过度照顾使婴儿极少受挫,还是婴儿过度受挫使其缺乏投注力比多的成功经验,都会导致婴儿长大后对亲密关系中的客体有不客观、不现实的幻想,成年后保持部分原始自恋的状态,不懂得如何教别人来爱自己,变成病理性自恋者。
由于病理性自恋者的思维无法通过在现实中适度受挫得到修正,他们在现实中会对他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期望外界无条件地满足自己的需求,或者期望关系按照他们制定的不平等的价值交换规则去发展。比如,在恋爱里习惯“作”的人,通常是由于其恋爱需求太强烈而经常体验到挫败感。他们需要伴侣来缓解自己的情绪,于是疯狂向伴侣投注大量力比多,做出持续打电话、发信息,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关心等行为。这些行为忽视了对方的感受,名为爱,实为骚扰。明明是需要对方来缓解自己的情绪,但他们没有想好如何提供对方需要的价值作为交换,而是执拗地要求对方无条件爱自己,结果自然是对方不堪其扰,嫌他们“太作、太闹、脾气大”,最后敬而远之。
同时,由于缺乏与挫折相处和克服挫折的经验,病理性自恋者对挫败感、焦虑和恐惧的耐受程度更低,且处理这些负面情绪的方式也会沿用其早年的防御机制(如分裂和幻想),而非像成年人一样去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
恋人吵架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对病理性自恋者来说,吵架后他们无法冷静地处理双方的需求冲突,而是认为“你不爱我了”(分裂),随后要求对方先证明自己的爱,或者会“脑补”对方离开自己或出轨的画面(幻想),让自己更想快点脱离这段关系。
此外,对个体来说,将力比多投注至客体以及得到客体的好反馈是早年建立个人边界感的重要途径,在力比多的反复投注调试过程中,人们会逐渐分清你我的区别。病理性自恋者由于没有经历过向早年养育者重复投注力比多的过程,会有边界感缺失的思维盲区。具体表现为,他们误认为客观事物和他人是自己的一部分。比如,他们会过度夸大自己的影响力和能力,认为伴侣的所有成就主要是自己的功劳而不是伴侣本人的努力;有操控感和利用他人的愿望,一旦伴侣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就会暴跳如雷,指责谩骂伴侣以至于伴侣恍惚间也觉得自己犯下了重大错误;有推诿责任的习惯,一旦自己的事情不顺利了,就会责怪伴侣、家人和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