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和起点
最近中央乐团交响乐队举行了一次很有意义的音乐会。在音乐会上演出了蒙古人民共和国来中央音乐学院学习的特别进修生达木丁苏伦的交响诗《哈萨巴特尔》(江定仙先生作曲班),以及作曲系本届毕业生牟洪的《英雄交响诗》(王震亚先生班),于大成的《青年钢琴协奏曲》(杜鸣心先生班),魏作凡的《鄂伦春史诗》(江定仙先生班)和田保罗(即田丰)的《交响狂想曲——献给祖国的建设者》(吴祖强先生班)。每一部作品都很有分量,而且各有特色。在这几部作品中不但充分地显露出这些青年作曲家的才华,同时也表现出他们一定的思想深度和专业技巧。我十分兴奋地听完了这个音乐会,并产生浓厚的兴趣。当我翻读了每一部作品的总谱后,对它们的兴趣更有增加。这里,我根据个人的偏爱,选取《鄂伦春史诗》来作一些初步的分析。
这部作品,结构宏大,旋律气息宽广。从音色、和声和节奏等表现手法所体现出的富于变幻的传奇色彩等,都显示出它是一部名副其实的史诗型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作者所表现的不仅是某一件史实或某一个人物,而且是这个民族的精神、生活及其固有的各种传说在作者心中所激起的感受。这些感受通过作者的思考和想象融合起来,并用他自己的音乐语言予以传颂。这部作品,虽不能说一切都非常充实,但作者在概括鄂伦春人的精神和生活方面却达到了一定的程度。虽然我对于鄂伦春人的生活一无所知,但听过这部作品后,却很鲜明地感到这是一个英勇、强悍的民族。他们热情满溢,壮志昂扬。同时还感到他们的生活是极不平凡的,有传奇式的英雄伟绩,有深重的苦难,还有为美好生活而奋斗的信心。正因为这一切都是音乐告诉我的,所以我也无法用文字来把它表达出来,只能就创作手法来谈谈我的体会和看法。
“史诗”以一个四度音程构成的动机开始,由弦乐和圆号有力地奏出。它给人以浑厚和宽广的印象,并且带一些庄严的气氛。显然,这是本曲的主导动机,因为后面的一切都是从这个动机中生长出来的。接下去是这个动机的继续发展:旋律的骨架是主导动机的反向进行,即四度下行a'—e'—b,并在旋律上出现了的节奏音型。同时,在低音上还进入了一个半音上行的对位旋律。它和四度下行的旋律对抗着,最后结束在一个高潮上。这段音乐构成了引子的开始部分:
这段音乐中差不多已提示出了整部作品所有的构成因素。
从旋律上看,主导动机提示出的四度音程是以后构成所有旋律的重要音程。无论旋律的骨架或是其中个别的音程都起着极大的作用。这在副部主题中表现得尤其明显。这个主题由改变节奏的主导动机开始,以下又是一连串的四度进行。在主部主题中四度虽不像这样“表面化”,但是仍可明显地看出旋律中每个支点音之间的关系仍是下行四度。另外在低音上出现的半音进行,在以后的旋律中也起着很大的作用。这都是使一些相互对比的旋律达到统一的手段,并且通过这些手段和主导动机的音调紧密地联系起来。
作品中旋律的写作是有风格上的特点的,它很流畅自然,并且有比较鲜明的性格。但从总的方面看,觉得旋律线的结构还较单一化了些。其中每个主题的旋律线都是急剧的上升和缓慢的下降。一般说来这样的旋律给人的感觉是客观的叙述多于主观的表白,含蕴多于激动。我想这可能和作品的“史诗型”有关,当然也和作者的风格有关。旋律线的表现力虽不可一概而论(因为它只不过是构成旋律的因素之一而已),但是也应承认它们是各有所长的。作者如能顺其所长当然就比较容易达到表现的意图,如逆其所长,固然也可达到表现意图,但往往比较费力,而且有时不免会产生阻碍作用,这部作品引子的中心主题便是。这个主题开始由英国管随后又由双簧管独奏,非常动听,极富表情。作者在这里标出“沉思地”,似叙述又似回忆。但在经过一个激烈的展开部之后,把它用来作为高潮的旋律,那它的局限性就暴露出来了。这里是主题的再现,但也是展开部发展的顶点。作者在这里没有再现主部主题(实际上这是同一个主题的两种形态),也说明作者感到在急进的发展之后需要一个宽广的高潮才镇得住。同时还可单从这段音乐本身的趋势来看。作者在再现前作了一个很好的准备:音乐由如歌的倾诉渐渐转向热烈,不规则的节奏和切分音加强了激动的效果,三连音的出现使激动又增长了一步,接着在旋律上又出现了较宽广的音(这时切分的悸动并未停止),这是力量的聚集,最后又出现了极富推动力的切分节奏。我推想这里一定会有一个巨大的热情爆发。从下一段的写法上看似乎也应如此:这里安排了一个全奏,高音木管和弦乐甚至加上小号奏着主题。这说明作者确实想让主题有力地出现。但是我感到这一段音乐却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甚至有些软弱无力,一显即逝。这段音乐的配器和和声都很丰满,决不是造成不满足的原因。我想原因就只有在旋律上去找了。而旋律的节奏在这里也是不成问题的。在宽广的旋律中节奏本来就不起多大的作用。因此,主要的问题就应归之于旋律的起伏了。像这样的旋律线恰好是不富于激情的,而作者又未作富于激情的发展,使得这个高潮大为逊色,不能给人以更大的满足。高潮出现不鲜明当然和高潮准备的好坏有密切关系。就目前许多作品看来,高潮的出现往往是失之准备不足,未在听众心中造成一种欲罢不能之势,而使本来写得很精彩的高潮为之逊色。但这里的准备是做得很出色的,只可惜高潮本身未能负担起它的任务。其实高潮本身并不难写,难写的还是到达高潮的准备。作者在这里恰好把难做的做得很出色,这也说明作者是有一定的功夫的。
这部作品的节奏相当多样。全曲基本上统一在极有特性的“转位”附点节奏型上。有时是,有时是。像这样的节奏,由于它的短音处于拍子中较强的部位,而长音处于较弱的部位,因而产生一种类似切分节奏的效果。所以当它出现在叙述风的段落时,就使得叙述带上一种激动的情绪(如在引子中);而当它出现在速度较快的段落时,即变得极为活跃(如在副部和结束部中)。另外,作者对于节奏的表现力,在很多地方都运用得很好。如在到达高潮的那段音乐中旋律进行和和声进行的作用固然不容忽视,但节奏起着更主要的推动作用,作者在这一段音乐里很有效地利用了交错节拍的不稳定性,使音乐一直向前;并且有效地利用了切分音向高潮推进的紧张度,使音乐以一种高屋建瓴之势倾泻而下。
全曲平行四度的和声用得很多。由于主题本身就带上这种色彩,因此它的出现是很自然而合理的。可惜作者虽然有了一个合乎逻辑的开端,却没有更进一步地把它发展下去。这种和声,前人发掘出的许多可能性和表现力可资借鉴,同时我们自己还可以发掘。虽然我并不同意曾经有人说过的“这种和声最适合五声音阶”的说法,但就事论事,我觉得在这部作品中是可以大胆地大量采用的。然而作者在这部作品中却几乎只停留在单一的平行四度上。如果作者能随着表现的要求,把它作更多样化的处理,一定还会得到更为调和、更丰富的和声色彩。
这部作品的调性布局是相当复杂的。中心调性为c小调。引子的调性布局是。呈示部为:c小调(主部)—E♭大调(副部)—e♭小调(结束部)。展开部的调性布局以四度下行的调性进行为基础,这和主导动机的进行是有联系的。从上面看,一切都合乎一般原则。但再现部的调性布局却相当特殊。它的主部(g小调,实际上再现引子主题)和副部(E大调)都是从属调性,直到结束部才回到主调(c小调)上去。即调性的冲突在这里不但没有得到解决,而且还在剧烈地增长:从关系较近的g小调到关系非常远的E大调。甚至在展开部中也没有发现过这样剧烈的调性对比。这是作者大胆的惊人之笔!虽说作者在各段之间引用了一些中间调性使它们剧烈的冲突得到一定程度的缓和,但是作为具有支持意义的几个突出的高峰之间的对比,还是十分显著的。虽然它并非毫无来源(这里的E大调仍是转入E♭大调,它和引子的调性连接是遥遥相对的),但它在这里的美学意义以及在听众心中的反应还是值得作进一步探讨的。
关于结构,有的同志听过这部作品之后,觉得有头重足轻之感,有的同志又觉得结束得有些草率,我也有同感。我想可能是由于以下两点原因:一是关于高潮的问题;一是关于调性布局的问题。从表面看后一问题似乎与此无涉,但实际上这两个问题是分不开的。一首乐曲正如一座建筑一样。音乐结构就好像建筑的规模,而调性则是控制整个建筑的力。建筑的每一个部件都受着力的支配,而这种力又产生自每个部件。在音乐中调性依附于音乐结构的每一部分而存在,同时它又支配着整个乐曲,并把每一部分内在地联系起来。它在音乐中虽不像在建筑中那样,如果力的计算一旦发生错误,整个建筑就会崩溃,但调性的安排不得当,也的确能影响到整个乐曲的结构,甚至使整个乐曲的结构失去联系,“重心”趋于涣散。同时,调性的功能作用又服从于音乐结构中每一部分的功能作用,如呈示、展开、结束等。这也像在建筑中每一个部件(如梁、柱等)应服从于每一个部件在建筑中所起的作用一样,如果安排不当,就会使结构中各部分难以达到它的功能目的。这部作品在再现部中,调性的发展不但没有相对地稳定下来为圆满的结束准备条件,而且还存在着更剧烈的对比。这就给结束造成了一定的困难。正如一个争论在最热烈的时候,要立刻作结论,是很难使人感到满足的。结束一首乐曲,除开一些为特殊的艺术要求而作出的例子外,我以为在心理上的过程大抵是这样的:在经过不稳定的发展之后,作者用各种手段将听众引至一首乐曲的“重心”(调性在这里起很大的作用),然后落在这个“重心”上。看起来作者是想用结束部把听众引向这个“重心”的。但在音乐中,每一部分的功能作用(包括调性的功能作用)总是还需要一定分量的音乐才能完成。这也像在建筑中需要一定质量和数量的材料才能产生一定的应力一样。从这个意义上看一个短短的结束部就不足以担当起这样的重任了。同时还应该估计到这部作品主调的呈示比较薄弱。听众只是随着音乐的发展在各种从属调性上漫游。到后来当某一个从属调性出现得非常鲜明时,很可能就将听众对于调性中心的感觉转移了。以致最后当主调突然出现时,倒像是从属调性,因而使人感到结束来得突然、生硬。在写法上,担当高潮的主部不能使人满足,副部在这里给人的印象也是不够深的。作者在这里将呈示部中副部的前后两段叠置在一起再现。构思是好的,也很新颖。但由于配器的关系,在木管上的“前段”很难对付由三个八度的弦乐演奏的“后段”。这样一来听众对于印象更深的“前段”(因它很有特点)就反而听不清了,以致使得这一段音乐的鲜明性有所损失。同时再联系到它强烈的调性对比就很可能使听众感到到此为止的音乐还在展开部中进行,因此就毫无将矛盾解决的意思了。我想这一切都可能使这部分失去应有的分量,以致给人以“头重足轻”或“结束草率”的感觉。
配器方面,作者对音色的想象是很丰富的,听起来相当富于色彩。这与题材和风格十分相称。作者如能在音响的平衡上,音色的统一与变化上以及音色的鲜明性上再多下一番工夫,定能在表现上达到更为理想的效果。现根据作品的具体情况提出下列三点意见供作者参考。一是关于重复问题。作者在好些地方因为使用了过多的重复以致影响到音色的特殊表现力。如开始的动机,这里是由四支圆号加三部弦乐在同一音高上奏出的。如果只用四支圆号奏出,定会产生更为宽广,洪亮的效果。作者这样配器很可能是怕音量和力度不够的关系。但是,弦乐加上去虽然增加了音量和力度,却同时也夺去了圆号音色的鲜明性,因此大大地损失了上述的效果。另一点是独奏和背景的关系。在有些地方因为背景的安排不恰当以致影响到独奏乐器的表现力。如本曲的第一个高潮(主部出现前)。此处由渐强的乐队全奏引出两支小号的独奏。在这里配器的构思是动人的,小号的音色正足以表现出万分激动的效果。但因为它的背景过于浓重(木管和弦乐在高音区奏颤音,低音使用了全部的低音乐器和定音鼓的滚奏,再加上中音区密集的铜管和声),以致小号显不出它那凌厉的音色来,结果使得这一段激动的音乐大为减色。如果去掉一些低音(甚至去掉全部低音),再去掉圆号和长号的和声,让小号的音色充分地显露出来,定会达到更为激动的效果。在这里看起来绝对的音量虽然有所减少,然而情绪的增长是完全可以担当起高潮的任务的。在独奏完了之后再让铜管和声等加进来,还会达到更为激动人心的效果。最后,我觉得全奏的写法还不够多样化。处理上,乐器的分配上大都使用同一的手法。这样就使得每一个全奏的音响大致都差不多,因而在重点和对比上有所失,有时在某些情况下显得没有力量。
这部作品,以它优异的成绩标志着学校学习阶段的终点,同时又是走向生活,走向独立创作道路的起点。在创作的道路上应该说每一部作品都是一个终点,同时又是一个起点。作为一个终点——它总结了一个阶段的生活体验、思想修养和艺术探索;作为一个起点——它向更丰富的生活、更深刻的思想和更完美的艺术前进!
(原载于《人民音乐》1962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