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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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保罗又失去了一位亲人

早晨,波莉的心中充满着重重的疑虑,如果不是她那个黑眼睛的同伴不断催促,她就会放弃此行的念头,而是按规行事,央求董贝先生允许她在其阴森的屋顶下面和一百四十七号见面。但是苏珊自己却很想出去,她就像托尼·拉姆金[35]一样,如果对别人的失望可以不闻不问,自己却不愿在失望面前望而却步。因此她讲了许多花言巧语使中途退却的念头站不住脚,使踏上征途的决心占了上风,所以董贝先生的威严后背刚刚转过去,迈上他每天去伦敦商业中心区的大路时,他那睡意蒙眬的儿子也踏上了去斯塔格斯花园的征途。

斯塔格斯花园坐落在一个景色怡人的郊野,花园的居民称之为坎伯林镇,有一种供外地人用的伦敦地图为了美观与方便起见印在手帕上,在这种地图上该镇的名称缩略为坎登镇,这是不无理由的。两位保姆带着她们养育的孩子向这里走来。理查兹当然是抱着保罗的,而苏珊则牵着小弗洛伦斯的手,时不时地拉她一把或者推她一下。她觉得这样可以使她走得更好。

这一时期,一个大地震最初的震动把这一地带震得支离破碎,环顾四周都可以看见它的印迹。房屋倒塌,街道断裂堵塞;地面陷落,满是深沟巨坑;高大的土堆凌空而立;建筑物的底层被埋在土中,不停地摇晃着,用巨大的木梁支撑着。在一座陡峭的土山脚下,东倒西歪地堆积着零乱不堪的车辆;在因地震而形成的水塘里面一大堆铁器浸在水里生锈。处处都是不知通向何处的桥梁;街衢已全然不能通行;像巴别塔[36]一样的烟囱矮了一半;临时搭起来的房子和圈地显得不伦不类;破败的住房只剩了空空的架子;还没有砌好的墙垣和拱门零零落落;还有一排排的脚手架,遍地的砖瓦,巨形起重机,以及凌空跨立的三脚架。这里是一幅支离破碎、百废待兴的情景,千千万万、形形色色的东西不伦不类地混合在一起,或上下倒置,或深埋土中,或高耸空中,或在水里腐烂,像梦幻一样依稀难辨。沸腾的泉水和火山的喷发,这些伴着地震而来的灾难更加重了这个混乱的局面。沸腾着的水发出嘶嘶的声音在颓垣败壁中奔流,从那里猛烈的火焰呼啸而出,而一堆堆的灰烬则把这个地方弄得不再畅通无阻,从而使它的风情面貌全然改观。

总之,还没有造好、还没有通车的铁路正在兴建,它从一片混乱的中心通畅无阻地向外伸展,进行着其伟大的文明和进步的征程。

但是这个地方的人对这条铁路至今还迟迟不愿承认。一两个大胆的投机商准备兴建街道,有一个投机商已经造了一些,可是面对满目的泥土和灰烬他又中途停工了,他想再考虑考虑。在空旷的废墟中出现了一家崭新的酒店,它的招牌上画着“铁路纹章”,是准备卖酒给工人的,这家酒店仓促造成,还散发着灰泥和涂料的气味;一家啤酒店改成了“掘路工人之家”,而原先的“火腿牛肉店”变成了“铁路饭馆”,每天出售一条烤猪腿,无非也是出于急功近利的目的。出租房子的屋主也以类似的手段招揽顾客,但也因为类似的原因不受人们的青睐。人们的信任是来得很慢的。就在铁路的附近有臭气熏天的田地、牛棚、粪堆、垃圾堆、沟渠,也有菜园、凉亭和拍打地毯除尘的场地。在牡蛎上市的季节一小堆一小堆的牡蛎壳,在龙虾的季节一堆堆的龙虾壳,在一年四季里成堆的破碎的陶器和腐烂的卷心菜叶,占领着一处处高地。柱子、栏杆、陈旧的禁止入内的告示牌,破败的屋舍的墙垣以及布满着枯木衰草的土地都睁大着眼睛盯着铁路,使它无地自容。没有一样东西因为有了它而好起来或者被认为是好起来了。如果它近旁的凄凉荒地会笑的话,那是会像其他许多惨不忍睹的近邻一样,把它当笑话来嘲弄的。

斯塔格斯花园的人们异乎寻常地不易轻信。花园是一小排房子,房子前面是一小块一小块很肮脏的空地,用旧门板、桶板、油布破片和枯枝围起来,围篱的空隙处塞进无底的锡水壶与废弃的铁制火炉围栏。在这里,斯塔格斯花园的居民种红花菜豆,饲养家禽和兔子,搭建粗制滥造的凉亭(有一座凉亭就是一条旧木船改装的),晒衣服,抽烟斗。有些人认为斯塔格斯花园的名字取自一位叫作斯塔格斯先生的已故世的资本家,他为了怡情悦性在这里造了一座花园。也有的人则另有看法,他们对这一带的乡村景色、田园风光情有独钟,认为远古时代这里还是一片野草丛生、绿荫遍地的旷野的时候,成群结队的鹿经常出没其间,因此就有了斯塔格斯花园这个名称[37]。不管名称的出处属于何种,斯塔格斯花园的居民们把它看作一座未受到铁路之害的神圣的丛林,任何这类荒唐可笑的发明都不能使它湮灭,居民们普遍相信它是能够长久地立于不败之地的。住在拐角上的扫烟囱师傅是公认的花园政治活动的带头人,他公开宣称在铁路通车之时(如果真的会通车的话),他就叫两个儿子爬上他家的烟道,用嘲笑的欢呼祝贺它已经面临的失败。

此刻,小保罗在命运之神和理查兹的带领下来到了这块还不曾被上帝眷顾的地方,在董贝先生的面前,它的名字一直被他的妹妹小心翼翼地隐瞒着。

“那就是我家,苏珊。”波莉指向那座房子说着。

“是真的吗,理查兹太太?”苏珊谦和地说。

“你看,我妹妹吉米玛就站在门口,”波莉叫了起来,“怀里抱着我那好亲爱的小宝宝呢!”

看到这一情景,波莉似乎突然长了一双宽广的翅膀,急不可待地沿着花园的路跑进去,奔向吉米玛,顷刻之间两个小宝贝换了个位。年轻的姑娘接着董贝家的接班人心潮澎湃,惊异不已,像是天仙从云端里降落下来似的。

“哎呀,波莉!”吉米玛喊起来,“你真把我吓了一跳!想也没有想到呢!快点进来吧,波莉!你气色真好!波莉,孩子们看见你可要高兴得发疯了,波莉,准会的。”

孩子们的确是高兴得发疯了。他们吵吵闹闹奔向波莉,把她拉到壁炉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那诚实的苹果脸立刻成为一圈小苹果脸的中心,这些红脸蛋一个个都凑近它,显然是同一棵树上长出来的。波莉也像孩子们一样吵吵闹闹,兴奋极了,一直到她被弄得透不过气来,头发散开在她那红脸孔的周围,洗礼时穿的衣服乱蓬蓬的,这才有了一点宁静。即使此刻,她那第四个孩子还待在她的膝盖上,用两只手臂抱着她的颈子,而第三个孩子跨在椅子背上,一只腿悬在空中,想方设法绕过椅角去亲她。

“瞧!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来看你们了,”波莉说,“瞧她多文静!是不是很漂亮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就是弗洛伦斯,她一直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切。波莉的话使小家伙们都去看她,同时也正好顺水推舟地正式引荐尼珀小姐,尼珀小姐此时还没有摆脱被怠慢的感觉。

“进来吧,苏珊,请坐一会儿,”波莉说,“这是我妹妹吉米玛,这是——吉米玛,要不是苏珊·尼珀,我自己真不知道怎么办,要不是苏珊,现在我还不会回来呢。”

“请坐下吧,尼珀小姐。”吉米玛说。

苏珊庄重地、很有礼节地在一把椅子的最边上坐了下来。

“我一生中看到什么人都没有像今天教我这么高兴,的确是从来没有过的,尼珀小姐。”吉米玛说。

苏珊严肃的姿态开始松动了,她在椅子上移过去一些,和气地笑了一下。

“请把你帽子的带子解开来吧,不要客气,尼珀小姐,”吉米玛恳求着说,“我生怕这个穷地方您不习惯,不过我相信您是不会计较的。”

黑眼睛的姑娘受到这样的礼遇大为感动,年幼的土德尔小姐正好跑过,她就一把抓住,一只脚跨在另一个膝盖上,把她放在上面摇来晃去,就像把她立刻带到班伯里[38]十字架去似的。

“可是我那个漂亮的男孩呢?”波莉问,“我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呢?我老远来就是想看看他穿的那身新衣服的。”

“好可怜呵!”吉米玛大声说,“要是他听说妈妈来了他可要好伤心呢。现在他在学校里,波莉。”

“已经上学了!”

“是的。昨天第一天他就上学去了,他怕耽误学习。不过今天放半天假呢,波莉!不管怎么样,你总要等他回家吧——你和尼珀小姐。”吉米玛说到这里马上注意到黑眼睛姑娘庄严的表情。

“他穿了这身衣服看起来怎么样呢,吉米玛?愿上帝保佑他!”波莉踌躇地说。

“这,他看起来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糟。”吉米玛回答说。

“呵!”波莉激动地说,“我知道他的腿太短了。”

“他的腿是够短的,”吉米玛说,“特别是从后面看过去,不过它们总会长长的,波莉,一天会比一天长的。”

这样的安慰是很缓慢的,不是马上就可以见效的,那是属于未来的日子,不过那兴高采烈和宽厚的语气却给它平添了它本身并不具有的价值。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波莉比较快活地问:

“爸爸在哪儿,亲爱的吉米玛?”家人都是这样叫土德尔先生的。

“你又问呢!”吉米玛说,“好可怜呵!爸爸带了中饭一早就出去了,要到晚上才回家。不过他老是讲起你,波莉,而且还跟孩子们讲着你。爸爸是世上最心平气和、性子最耐、脾气最好的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谢谢你,吉米玛。”单纯的波莉大声说,她为吉米玛的话感到高兴,却又为爸爸不在家而觉失望。

“你别谢我呵,波莉,”她妹妹说,随即在她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很兴奋地摆弄着小保罗,“我有时候也这样讲你的,而且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碰到双重的失望,但是所受到的欢迎却是令人欣喜的,所以不能以失败的目光看待这次访问。两姊妹满怀希望地谈论着家里的事情,谈论着拜勒,谈论着他的弟妹们。黑眼睛姑娘到班伯里十字架作了几次旅游之后,细细地察看着屋里的家具、荷兰钟、碗橱、壁炉架上有着红绿窗户的城堡,那是由里面的蜡烛头照明的,以及一对黑丝绒小猫,每一只小猫的嘴里都含着一只女用网格拎包,斯塔格斯花园的居民把这视为仿制艺术的珍品。生怕黑眼睛姑娘不顾一切地挖苦起来,两姊妹的谈话马上转向一般的话题,于是那位小姐就给吉米玛概括地讲述着她所知道关于董贝先生的一切事情,他的前程、他的家庭、他的性格、他的嗜好。她把自己的衣装也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她还讲了她有哪些重要的亲朋好友。把这些话全部搬出来以后她顿觉轻松愉快,就着手吃虾子,喝黑啤酒,并且很想发誓与其终身相好。

小弗洛伦斯也不甘落后利用良机。当小土德尔们领她去看毒菌和花园里的其他珍物异品时,她立刻和这些孩子们一起全心全意地在拐角处一个绿色的小池上筑起一个临时堤坝。她正忙着这件工作时,苏珊找来了。她虽然吃了一顿虾子心地慈善起来,可是出于责任感,她还是照打不误,训斥她不学好,一边却给她洗脸洗手,并且说她这样不乖要叫家里的大人忧心成疾,白发苍苍地赶到坟墓里去的。在楼上,波莉和吉米玛就金钱问题推心置腹地谈了好长时间,然后两个小宝贝又换了个手,因为波莉一直抱着她自己的孩子,吉米玛一直抱着小保罗。最后来客告辞了。

但是首先得哄骗小土德尔们,叫他们一起到附近的杂货店里去,用一便士买些东西。待这些被好心好意骗走的孩子们看不见了,波莉匆忙溜走。吉米玛在她后面喊着说,如果她们能够绕道向通往城里的大路走过去,她们肯定会碰见拜勒放学回来的。

“我们是不是可以赶紧绕个弯朝那个方向走一段路,苏珊,你看怎么样?”她们停下来换口气的时候波莉这样问。

“怎么不可以,理查兹太太?”苏珊回问。

“你知道现在快要到我们吃中饭的时候了。”波莉说。

但是她的这位同伴觉得中饭没有什么大不了,便不去考虑了。于是她们决定“稍许绕道”而行。

从昨天早晨开始,就因为穿了这身“慈善磨工”的校服,拜勒的生活给搞得疲惫不堪。街上的小子们看到这套衣服就不舒服,忍受不了。小流浪汉一看到它就向穿着这套衣服的从不惹人的孩子冲过去,搞恶作剧。他的社会处境不大像十九世纪的无辜小孩,倒是更像早期的基督教徒。走到街上他被石块打,给扔进沟里,满身泼上污泥,对着柱子给猛烈地敲击。素不相识的人也会把他的黄帽子从头上拿下,扔到空中,随风飘荡。他的腿不但备受抨击诟骂,还给捏来捏去。就在那天早晨,走在到“磨工”学校去的路上,没来由地他给人家打得眼睛发青,还因此受到校长的处罚。此人是年老无能的老磨工,性情野蛮,聘他做教师只是因为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做,可他那残酷的棍子使一个个圆脸蛋的小孩害怕得要命。

因此,拜勒放学回家都找僻静的小路走,为了躲避捉弄他的人,他悄悄地溜上深巷狭道。不得已走上大路的时候,运气真不好,他终于碰上了一小群男孩,为首的是一个凶狠的年轻屠夫。他们等待着发生什么事情,可以寻欢作乐一番。一当发现一名“慈善磨工”的学生不知怎么会落到他们手里,竟置身于他们中间,他们就马上一齐大喊大叫,向他冲过去。

正在此时,波莉已经沿着这条大路走了整整一个小时,往前看看,没有希望,觉得再往前走是没有必要了,这话刚说突然看见了这幅情景,情急之中大喊一声,立刻把董贝少爷交给黑眼睛姑娘,自己赶忙去抢救她那个可怜的小男孩。

祸不单行,惊奇的事情也是层出不穷的。苏珊·尼珀和她带领着的两个小孩被疾驰而过的马车撞倒,给压在车轮下面,她们还没有来得及弄清究竟出了什么事就已经给路边的行人救出来了,她们却已吓得魂不附体。就在这时(那天正是集市日),突然响起一声如雷鸣的惊叫:“疯牛。”

人们跑来跑去,大喊大叫,车轮在他们身上碾过,男孩们打起架来,疯牛冲了过来,保姆在险象环生中吓得魂不附体。弗洛伦斯看到她前面一片混乱的情景,一边尖声大叫一边拔腿就跑,而且叫苏珊也一起跑,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搓搓手,这时她才想起还有一位保姆给丢在后面了。当她发现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的恐惧的心情是难以描绘的。

“苏珊!苏珊!”弗洛伦斯喊叫起来,在极度的惊恐之中不停地拍着手。“哦,她们在哪里?她们在哪里?”

“她们在哪里?”一位老妪一瘸一拐地从马路对面很快地走了过来,“你为什么会跑散了?”

“我很怕,”弗洛伦斯回答说,“我不晓得我怎么搞的,我以为她们和我在一起的。她们在哪里?”

老妪牵起她的手腕说:“我会带你去找。”

老妪年纪很大,又很丑陋,眼睛周围有一红圈,不说话的时候一张嘴巴也总是不停地喃喃自语。她的衣着十分破旧,手臂上挂着几张兽皮。她似乎好不容易地跟在弗洛伦斯后面跑了一段路,因为她喘得透不过气来。她站在那里尽量想喘口气,她那布满皱纹的黄脸和喉咙给扭曲得歪歪斜斜,使她丑陋的相貌变得更加难看。

弗洛伦斯很怕她,便迟疑不决地沿着街道望过去,几乎望到了尽头。这是一个冷僻的地方,一条小巷,是不能算作街道的,除了她和这个老妪,路上不见人影。

“现在你用不着害怕,”老妪说,她的手仍旧紧紧地握着她,“跟我走吧。”

“我——我不认识你。你叫什么名字?”弗洛伦斯问道。

“布朗太太,”老妪说,“好心眼的布朗太太。”

“她们离这里近吗?”弗洛伦斯问道,开始跟着老妪往前走。

“苏珊离开这里不远,”好心眼的布朗太太说,“其他人跟她很靠近。”

“有谁受伤了吗?”弗洛伦斯大声问。

“一点也没有。”好心眼的布朗太太答道。

小女孩听到这句话洒下了喜悦的眼泪,于是很乐意地跟着老妪走,可是她一边走一边却情不自禁地望望她的脸孔,特别是她那张喃喃自语的嘴巴,她想,如果真的是还有一个坏心眼的布朗太太的话,是不是同她一模一样的。

她们走了不远,不过所经之处都是一些制砖烧瓦工场之类的乱七八糟的地方。这时老妪拐进一条肮脏的小巷,路中间又深又黑的车辙中满是烂泥。在一间破败的小屋前面她停了下来,小屋的门关得紧紧的,就像四壁都是裂缝的屋子常年不开似的。老妪从帽子里取出一把钥匙,然后把门启开了,让小女孩在前面走,然后把她推进一间后面的房间,房间里面的地板上放着一大堆各种颜色的破布,一堆骨头,一堆筛过的尘埃或灰烬,就是没有家具,而且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漆黑的。

小女孩给吓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看起来像要昏倒似的。

“别像个不听话的小骡子,”好心眼的布朗太太说着便摇晃她一下,让她清醒过来,“我不会伤害你的。坐在破布堆上吧。”

弗洛伦斯听从了她的话,同时伸出一双握紧的小手,表示默默的恳求。

“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很久的,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布朗太太说,“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小女孩好容易回答了一声,“听懂了。”

“那么,”好心眼的布朗太太说着就在骨头堆上坐了下来,“不要让我不高兴。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保证不伤害你。但是如果你不听,我就杀了你。我什么时候都能把你杀掉,即使在你自己家里床上我也能把你杀死的。现在告诉我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以及你的全部情况。”

在老妪的威逼利诱面前,弗洛伦斯生怕触怒了她,低声下气,把她的感觉、恐慌和希望都压在心底,这对于孩子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事,可是现在几乎成为小姑娘很自然的习惯了。因此她只好听从老妪的吩咐,把她自己简短的人生经历以及有关的一切都讲了出来。布朗太太仔细地听着,一直到她讲好。

“那么你姓董贝吧?”布朗太太说。

“是的,太太。”

“我要那件漂亮的连衣裙,董贝小姐,”好心眼的布朗太太说,“还有那顶小帽子,还有一两件衬裙,凡是你能给的我都要。快!把它们脱下来。”

弗洛伦斯照她的吩咐去做,用一双发抖的手把她所要的衣着尽快地脱了下来,她那惶恐的眼睛同时不停地看着布朗太太。待这些东西全部脱下来之后,布朗太太一一细察过,对它们的质量和价值似乎尚感满意。

“哼!”她说着,一对眼睛把小女孩瘦小的身体上上下下溜了一遍,“除了鞋子,我看没有其他东西了。这双鞋子一定要给我,董贝小姐。”

可怜的小弗洛伦斯照样很敏捷把鞋脱了下来,只要她身上还有什么能讨老妪欢心的东西,她是会喜不自胜的。于是老妪从破布堆底下拿出几件很不像样的东西给她,另外还有一件女孩子的破旧披风以及一顶也许从哪条沟里或粪堆上捡来的破帽子。然后她叫弗洛伦斯穿上这套纤巧的衣服。这像是释放她之前所做的准备,小姑娘因此尽可能更爽利地答应着,穿上了新衣。

她戴上帽子。因为过于匆忙,而她的头发又非常浓密,帽子戴上去,给头发束住,无法立刻拉开,其实这顶帽子更像放在头上顶东西的衬垫,不能算是名副其实的帽子。好心眼的布朗太太马上抽出一把剪刀,露出一种莫名的兴奋。

“我本来已经感到满意了,”布朗太太说,“你怎么这样讨没趣,你这个傻丫头!”

“请您原谅。我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弗洛伦斯急得透不过气来说,“我实在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布朗太太叫起来,“你以为我有办法吗?啊唷,我的天!”老妪一边说一边很开心地乱扯小姑娘的鬈发,“要不是我的话,随便什么人首先就是要把这些头发剪掉的。”

弗洛伦斯看出布朗太太只是要她的头发,不是要她的头,也就放下心来,因此她既不恳求,也不拒绝,只是举起她温柔的眼睛望着这个好心人的脸孔。

“如果我不曾有过自己的女儿,而且她把自己的头发看作很值得骄傲的宝贝,”布朗太太说,“我就要把你的每一绺头发全都剪光。我女儿现在在海那边,很远,很远啦!哦嗬!哦嗬!”

布朗太太的喊叫很不悦耳,因为她喊叫时还猛烈地挥动着瘦骨嶙峋的手臂,她的喊声便显得悲痛欲绝。弗洛伦斯听了心里打战,格外恐慌。也许,她的头发因此得救了。布朗太太拿着剪刀在她头顶上摆弄了一会儿,像一种新潮蝴蝶装模作样了一下,便叫她把头发塞在帽子里面,不要让一丝露出来吊她的胃口。悬崖勒马,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之后,布朗太太又重新坐在骨堆上面,抽起一杆很短的黑烟斗,她的嘴巴不停地在嚼动着,似乎在啃着这杆烟斗。

烟抽光了之后,她拿了一张兔子皮叫小女孩带着,这样看起来更像她普通的同伴,同时告诉她现在就带她到大街上去,在那里可以询问到她朋友那里去的路径。但是她又威胁她,如果不听她的指示,一定会受到致命的报复。她叫她不要同陌生人谈话,也不要到她自己家里去(可能她的家就在附近,那就会给布朗太太带来不便),她去的地方只可以是她父亲在商业中心区的办事处。她还告诉她要把她带到街头的拐角处,叫她自个儿等在那里,一直到钟敲三点。布朗太太要小姑娘不折不扣遵照这些指示去做,而且声言她的耳目众多,非常厉害,对她的所作所为他们是一清二楚的。弗洛伦斯答应一定一丝不苟地按照这些指示去做。

布朗太太终于出发了,带着她那改头换面、衣着褴褛的小朋友穿过纵横交错的狭窄的街道、弄堂、巷陌,走了很久来到一处马厩的院子,院子的尽头有一出口,从那里传来一条通衢上的喧嚣声。布朗太太指着那个出口,告诉弗洛伦斯,钟敲三点的时候,她就得朝左边走,至于怎么做她是知道的,她一定得向前走并且照她的吩咐去做,而且要她记住她的行动是受到监视的。在离开之前,布朗太太把小姑娘的头发抓了一下,这个举动似乎是出于无意的。

弗洛伦斯感到已经被释放了,心情比较轻松了,但依旧非常害怕,于是她快步跑向拐角处。一到目的地,她就往后面张望,看见好心眼的布朗太太从低矮的木制过道(刚才她就是在这里发布分别时的指示的)内向她这边瞧着,并且向她挥舞着拳头。此后她虽然常常向后看——她一想起这位老妪就心有余悸,她当时至少每隔一分钟向后看一次——却再也看不见她了。

弗洛伦斯待在那里望着街上热闹的场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越来越感到眼花缭乱,不知所措,而时钟仿佛下定了决心不再敲响三下。教堂的尖塔上的大钟终于敲响了三点。她近旁就有一个尖塔在敲钟,她是不会听错的。她时时从肩膀上面往后面看,每走一段很短的路又往回走,生怕冒犯了布朗太太无所不能的特务,然后紧握着手里的兔子皮,穿着她那双邋遢的塌跟鞋尽快地逃走。

关于她父亲的办事处,她只知道它们是属于董贝父子公司的,而这家公司是商业中心区的巨头。所以她只需要询问到商业中心区董贝父子公司的路径。由于她害怕问大人,她总是向小孩问路,当然是问不出什么名堂的。不过她问了一下去商业中心区的路之后,其他的事情暂时不再去问,就这样她慢慢地走向被那位可怕的市长大人所管辖的都市的中心。

熙熙攘攘的人群把她推推挤挤,她走得非常吃力;嘈杂的声音、混乱的一片令她茫然不知所措;她所遭遇的苦难,她这一身面目全非的打扮与处境必将碰到父亲的怒目,她为此感到恐慌,她还想念着她的弟弟和保姆,为他们担心;过去的经历,目前的情景,以及未来将会出现的一切无不使她烦恼、恐惧。她泪眼迷蒙地拖着疲惫的双脚走在路上,为了使满腔的悲哀抒发一下,她停了一两次,大哭一场。但是,路上的行人很少注意到穿着这一身衣服的小姑娘,而且他们即使注意到,也以为她是受人教唆以博得同情的,便不闻不问地走过去了。小姑娘忧患的经历在她心中过早地形成并磨炼出一种坚强不屈、自力更生的性格;凭着这种坚强不屈、自力更生的性格,她坚定不移地望着她的目标,坚定不移地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自从小姑娘开始踏上这个陌生的征途,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了。时已下午,她从挤满着各色车辆、到处是叮当铿锵之声的狭窄街道逃了出来,朝河边的码头或停泊处窥视着,只见那边遍地是包裹、木桶和箱子,一架木制的磅秤,还有一座安在轮子上的小木屋,小木屋的外面站着一个强壮的男人,他嘴里吹着口哨,眼睛望着邻近的船只和桅杆,耳朵上夹着一支钢笔,两只手揣在衣袋里,仿佛一天的工作快做完了。

“喂!”此人刚好转过身来,便说,“小姑娘,我们没有东西给你,走开!”

“请问这里是不是商业中心区?”打着哆嗦的董贝之女问道。

“对!这就是商业中心区。我看你明明是知道的。走开!我们没有什么东西给你。”

“我什么也不要,谢谢你,”小姑娘胆怯地说,“我只是想知道到董贝父子公司怎么走。”

此人正在漫不经心地向小姑娘走过来,听到她这句话似乎感到诧异,便直视着她的脸孔,盘问她:

“怎么,你找董贝父子公司有什么事?”

“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到那边去怎么走。”

此人越发好奇地盯着她,一边拼命地擦着他的后脑袋,帽子也给擦掉了。

“乔!”他一边拾起帽子再戴在头上,一边喊着另外一个人,那是个工人。

“乔在这里!”乔说道。

“董贝公司的那个小伙子,刚才还在看装货的,他在哪里?”

“刚走,是从另外一扇门走出去的。”乔答道。

“叫他回来一会儿。”

乔沿着拱廊跑过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喊叫,顷刻之间一个活泼的男孩同他一起回来了。

“你是董贝的伙计,对吗?”第一个人问。

“我在董贝公司做事,克拉克先生。”男孩答道。

“那么你往这边瞧瞧。”克拉克先生说。

男孩沿着克拉克先生指示的方向朝弗洛伦斯走过去,心里感到奇怪,不知道他和这个小姑娘有什么关系。但是小姑娘已经听到他们的谈话,突然想起已经安全到达旅程终点便升起了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一见到男孩洋溢着青春活力的仪容和举止,她感到无比的放心,便急忙奔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紧紧地握在她的一双手中。匆忙之中一只塌跟的鞋子掉在地上了。

“对不起,我迷路了!”弗洛伦斯讲。

“迷路了!”男孩大声喊着。

“是的,我今天早上迷了路,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我的衣服也给拿走了,——我现在穿的衣服不是我自己的——我的名字叫弗洛伦斯·董贝,是我小弟弟的唯一的一个姐姐——啊,天啊,天啊,对不起,请帮助我吧!”弗洛伦斯抽泣着说,长久埋藏于胸中的孩子的感情此时全部喷发而出,泪流不止。她那破烂的帽子也掉下来了,她的头发散落在她的脸上。见此情景,船舶仪器制造商所罗门·吉尔士的外甥小沃尔特不胜羡慕与怜悯,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克拉克先生站在那里,惊异不已,低声地说:“我以前在这个码头上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惊人的事情。”沃尔特拾起地上的鞋子,套在那只小脚上,宛若童话里的王子把舞鞋套在美丽的灰姑娘脚上一样。他把那张兔皮挂在手臂上,右臂伸给弗洛伦斯,此时他的心情不像理查德·惠廷顿,这样的比喻未免过于平淡,他觉得自己倒像是英格兰的守护神圣乔治[39],在他面前躺着他杀死的巨龙。

“别哭,董贝小姐,”沃尔特满腔热情说,“我刚好在这里,真是太巧了。现在你非常安全,就像从军舰上派来的整整一船最精良的战士在保护着你,别哭呵!”

“我不再哭了,”弗洛伦斯说,“我因为高兴才哭的。”

“因为高兴才哭!”沃尔特想着,“那是因为我的缘故。喂,董贝小姐,你另一只鞋子又掉了!穿我的吧,董贝小姐。”

“不,不,不,”弗洛伦斯说,制止他匆忙地脱他的鞋子,“我穿这双鞋子更好,它对我很合适。”

“哎呀,是真的,”沃尔特说着朝她的脚看了一眼,“我的鞋子太大了,要大好多呢。我怎么想的!你穿我的鞋子还怎么走路!快,董贝小姐,我们现在去看看哪个坏家伙胆敢折磨你。”

就这样,沃尔特装出一副凶相,领着显得十分高兴的弗洛伦斯出发了。他们手臂挽着手臂在街上走着,全然不理会他们的形貌可能会引起或者已经引起路上行人的好奇。

天色渐暗,云雾迷蒙,开始下雨了,可是对此他们无所谓,因为他们俩全都沉浸于弗洛伦斯最近的奇遇中了。小姑娘怀着孩子坦率的真情推心置腹地叙述着她的冒险经历,而沃尔特则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仿佛此时他们已远离泰晤士河畔泥泞污秽的街道,而是在热带某座荒岛上的长着阔叶的参天高树之间独自闲步,此刻他也许正是作此遐想的。

“我们还要走很远吗?”弗洛伦斯抬起眼睛望着她的伴侣的面孔,终于问道。

“啊!等等,”沃尔特说着,停了下来,“让我想想,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哦!我知道了。不过现在办事处已经关门了,董贝小姐。那里没有人。董贝先生早就回家了。我们是不是也得回去,或者等一等?我看是不是带你到我舅舅家里去,我就住在舅舅家里,那里靠这里很近,然后我再乘一辆马车到你家里去告诉他们你平安无事,再给你带几件衣服来。这样不是挺好吗?”

“我想这样挺好,”弗洛伦斯回答着,“你呢?你觉得怎样?”

他们站在街上考虑着的时候,有一个人走过他们的旁边,他匆匆地朝沃尔特看了一眼,像是认识他似的,不过他没有停下来,却很快走过去了,大概刚才是看错了人。

“呵,我想他是卡克尔先生,”沃尔特说,“是我们公司的卡克尔,不是我们的经理卡克尔,董贝小姐,是另外一个卡克尔,低级职员卡克尔。喂!卡克尔先生!”

“是沃尔特·盖伊吗?”那个人问道,一边止住了脚步,往回走过来,“刚才看见您身边有这样一位陌生的同伴,我不敢相信是您。”

此人站在路灯旁边带着惊奇的心情听着沃尔特匆匆的解释,他的形象和站在他面前的手挽着手的两个年轻的身影相比简直判若天壤。他并不老,但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他的身体弯曲,好像是被什么极大的烦恼压得直不起来,他的忧伤憔悴的脸上布满着深深的皱纹。他眼睛里的光芒,他面部的表情,以及他说话的声音,都毫无生气,似乎他体内的精髓都已成灰。他的衣服是黑色的,虽然简朴,却很得体,其剪裁虽与其人的整体格调是配合的,穿在他身上似乎无颜见人、缩成一堆,和他从头到脚全身所表露的忧郁之态一道祈求不要引人注目,让他的微贱之躯自甘寂寞吧。

然而他对青春和希望的眷恋并没有因为他的心灵之火已快烧尽而熄灭,因为他讲话时是怀着满腔的同情凝神注目男孩热情的面容的,同时交织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与怜悯,这种忧虑与怜悯之思他虽然竭力掩饰,仍旧免不了流露于他的表情之中。当沃尔特最后向他提出他向弗洛伦斯提出过的问题时,他仍旧以同样的表情看着他,仿佛在他的脸上他看出了与他目前灿若骄阳的欢欣大相径庭的悲惨的命运。

“您的看法呢,卡克尔先生?”沃尔特笑着说,“您知道,您每次同我讲话您总是给我提出好的意见的,虽然这样的次数不多。”

“我想是您自己的看法最好。”他一边回答一边望望弗洛伦斯,再望望沃尔特,然后又望望弗洛伦斯。

“卡克尔先生,”沃尔特说,他想到了一个好的主意,非常高兴,“您看!现在您碰上了好运气了。您到董贝先生家里去,把这个好消息带给他,这件事会对您有好处的,先生。我在家里等。您去吧。”

“我!”卡克尔说。

“对。为什么不去,卡克尔先生?”男孩问。

他只是握了一下他的手,作为回答,他似乎连握手都感到羞愧、害怕。向他道了一声晚安并劝他赶快去,就走开了。

“快,董贝小姐,”沃尔特说时朝他的背影看看,然后他们也转身离开了,“我们赶紧到我舅舅家里去。你有没有听到董贝先生说起卡克尔先生,那个低级职员卡克尔先生,弗洛伦斯小姐?”

“没有,”小姑娘温柔地回答说,“我不常听见爸爸说话的。”

“呵,是真的!那他太不对了。”沃尔特想。他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走在他身边的小女孩温和安静的脸蛋。过了一会儿,出于他孩子气的好动不安的性格换了一个题目继续讲下去。这时小姑娘可怜的鞋子有一只又掉下来了,沃尔特抓住这个大好时机提出把小姑娘抱在怀中带到他舅舅家里去。弗洛伦斯虽然已很疲乏,还是笑着婉拒了,担心会跌下来。此时他们离木制海军候补生已经不远了。一边走,沃尔特一边讲着船泊遇难和许许多多的惊险事件,在这些事件中有比他还小的男孩救起了比弗洛伦斯更大一些的女孩子并且把她们抱着走。正谈得有声有色的时候,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仪器制造商的店门口。

“喂,所尔舅舅!”沃尔特一边喊着一边冲进店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起来,整个晚上都没有停,“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奇遇!董贝先生的女儿在街上迷了路,衣服给一个老巫婆抢去了——我看见了——把她带回家,让她在我们的起居室休息一下——瞧这里!”

“天哪!”所尔舅舅说,惊诧之下,身子朝后一倒就靠在他心爱的罗盘盒上了,“这不可能!嗯,我——”

“对,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沃尔特迫不及待地抢着说,“没有人会,没有人能够相信的,你知道。来!帮我把小沙发抬到火炉旁边好吗,所尔舅舅——炒几盘菜——给她做一顿晚餐,舅舅好吗?——把这双鞋子丢到炉子底下,弗洛伦斯小姐——把你的脚放在火炉围栏上烘烘干——它们湿透了——这是不是奇遇,舅舅?——我的天,好热呵!”

所罗门·吉尔士满怀同情之心,兼以过度的困惑,也觉热气腾腾。他拍拍弗洛伦斯的头,叫她吃,叫她喝,把他的手帕在炉火旁边烘热,擦她的脚底,他的眼睛看着,他的耳朵听着忙忙碌碌的外甥跑来跑去,可是总搞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只是觉得不断地给这个心血来潮的小伙子碰碰撞撞。这位年轻人一直在房间里冲来冲去,一下子想做好二十件事情,可是一件事也没有做成。

“舅舅,你在这里等一会儿,”他顺手拿起一支蜡烛继续说,“我就跑上楼去,再加一件上衣穿上,然后就去。舅舅,你看这是不是一次奇遇?”

“我亲爱的孩子,”所罗门说,他的额头上搁着一副眼镜,口袋里放着一只大的时计,不停地在沙发上的弗洛伦斯和奔跑于起居室各处的外甥之间来回走动着,“真是太离奇了——”

“不,不过舅舅,请——弗洛伦斯小姐,请——晚饭,你知道,舅舅。”

“是,是,是,”所罗门大声地说,并且立刻切着一条羊腿,像在为一位巨人准备盛宴似的,“我会照管她的,沃利!我明白的。漂亮的小姑娘!当然饿得很了。你去准备吧。老天保佑!理查德·惠廷顿爵士连任三届伦敦市长!”

沃尔特登上阁楼,过了不久就下来了,此时,弗洛伦斯因为过分疲倦,在炉边睡着了。这短短的静寂虽然只有几分钟之久,却使所罗门·吉尔士能够定下心来考虑一下作一些小小的安排让小姑娘睡得舒服一些。他把房间遮暗了,再用东西把火光挡住,不让火光照射着她。当男孩回到起居室的时候,她睡得正甜。

“太好了!”他轻声地说,随即把所罗门紧紧地一抱,在他脸上露出了一副新的表情,“现在我就去了。我带一片面包去,实在饿得慌——那么——别唤醒她,所尔舅舅。”

“好的,好的,”所罗门说,“好漂亮的孩子。”

“真是漂亮!”沃尔特大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脸蛋呢,所尔舅舅!我现在就去了。”

“好。”所罗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

“喂,所尔舅舅。”沃尔特喊着,一边把脸孔塞到门里面。

“怎么还在这里。”所罗门说。

“她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很高兴。”所罗门说。

“太棒了!我现在就去了。”

“但愿你就去吧。”所罗门自言自语。

“喂,所尔舅舅。”沃尔特喊着,他又在门口出现了。

“怎么还在这里!”所罗门说。

“我们在街上遇到低级职员卡克尔先生,比以前更加怪里怪气。他同我说了声再见,可是又在后面跟着我们,一直跟到这里——有这样的怪事!——我们刚走到店门口,我回头望望,看见他悄悄地走开了,就像一路送我回家的仆人,或者说像一条忠实的狗。舅舅,她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同刚才一样,沃利。”所尔舅舅说。

“这就好了。我现在就去了!”

这一次他真的出发了。所罗门·吉尔士无心吃晚饭,只是坐在火炉的另外一边,望着酣睡中的弗洛伦斯,脑海中造起了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空中楼阁。各种各样的仪器靠近他的身边,他坐在黑影中,宛如一个头戴绒线帽、身穿一套咖啡色衣服的魔术师运用魔力使小孩沉沉入睡。

这时,沃尔特正以出租马车平时所少有的速度朝董贝先生的家进发,而且每隔两三分钟还把头伸出窗外,不耐烦地催促车夫。一到旅程的终点,他急忙跳下马车,气喘吁吁地向仆人宣告他前来所负的使命,便径直跟着他走进书室,书室中人声嘈杂,董贝先生,他妹妹,托克史小姐,理查兹,还有尼珀都聚集在那里。

“嗬!对不起,先生,”沃尔特冲到董贝先生面前说,“不过我很高兴,一切很顺利,先生。董贝小姐找到了!”

男孩子开朗的面容,飞动的头发,闪光的明眸,因欢欣与兴奋而引起的喘息,和坐在书室椅子上面对着他的董贝先生真有天渊之别。

“路易莎,我同你讲过她是一定会找到的,”董贝先生稍稍回过头,望了一下那位女士,她正和托克史小姐在哭泣呢,“告诉仆人不要再找了。这个男孩把找到她的消息带给我们了,他叫小盖伊,是我们办事处的。先生,我的女儿是怎么找到的?她怎么走失的我晓得。”说到这里他威严地望着理查兹。“不过她是怎么找到的?谁找到她的?”

“这个,我想是我找到董贝小姐的,先生,”沃尔特谦虚地说,“至少我还不能说我是不是能够享有完全是由我找到她的这份殊荣,先生,不过我是很幸运的工具——”

“我真不明白,先生,”董贝先生打断了他的话,男孩对有幸能够参与这件事情所明显流露出的自豪与欣喜使他感到由衷的不悦,“您说不是完全由您找到我的女儿,又说您是很幸运的工具,这是什么意思?请您讲得明白易懂,前后一致。”

要讲得前后一致是沃尔特所无能为力的,但是他尽量上气不接下气地表白清楚,说明他为什么一个人来的缘故。

“你听到了吗,姑娘?”董贝先生对黑眼睛姑娘严厉地说,“拿些必要的东西,即刻跟这位年轻人去把弗洛伦斯接回来。盖伊,明天给你奖赏。”

“哦!谢谢您,先生,”沃尔特说,“您真好。我其实没有想到奖赏,先生。”

“你不过是个孩子,”董贝先生突然之间几乎是气势汹汹地说,“你想的是什么,或者喜欢想些什么,是毫无关系的。你做得好,先生。不要推却。路易莎,请你倒点酒给这个小伙子喝。”

当他在奇克夫人的带领下走出房间时,董贝先生以很不高兴的目光把他送了出去;也许当他和苏珊·尼珀一起坐着马车回到他舅舅家里去的路上,董贝先生的眼睛依旧通过想象的空间跟随着他,目光之中依旧没有多大的快慰。

在舅舅的家里,他们看见弗洛伦斯睡了一觉之后焕然一新,她已经吃过晚饭,现在和所罗门·吉尔士已经熟悉得多了,对他非常信任、无拘无束。黑眼睛姑娘因为早先哭得很厉害,现在可以叫作红眼睛姑娘了,她因心中不快一直是沉默不语,现在二话不说,也不责备,一把抱住小姑娘,满腔的情感一下子奔涌了出来。顷刻之间,起居室变成了化妆室,她十分周到地给小姑娘穿上很合身的衣服,然后即带着她走出去。经过打扮之后,生性不似出生于董贝之家的弗洛伦斯也有点董贝小姐的风姿了。

“再见!”弗洛伦斯奔到所罗门面前说,“您待我真好。”

老所尔听了十分高兴,像爷爷一样亲了她一下。

“再见,沃尔特!再见!”弗洛伦斯说。

“再见!”沃尔特说,就把一双手伸给她。

“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弗洛伦斯接着说,“不会忘记!真的不会忘记您。再见,沃尔特!”

一颗童稚的心满怀着感激之情,小姑娘朝着他的面孔抬起她的脸蛋,沃尔特低下他的面孔,又抬了起来,满脸通红滚烫,害羞地望望所尔舅舅。

“沃尔特在哪里?”“晚安,沃尔特!”“再见,沃尔特!”“再握一次手,沃尔特!”弗洛伦斯和她的小保姆坐上马车,关上车门之后,不停地这样喊着。马车终于开动时,沃尔特站在家门口欢快地对小姑娘飘动的手帕表示答意,而他后面的木制海军候补生似乎同他一样只是专心一意地望着那辆马车,对其他来来往往的车辆一概视而不见。

马车很快地来到董贝先生的屋前,一阵七嘴八舌的声音又在书房里响起,叫马车停在门口等着——“是给理查兹太太坐的”,当苏珊和弗洛伦斯走过的时候,同她一起帮工的一个保姆低声地说出这句不祥的话。

这位丢失的小孩走进来的时候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但是并不明显。董贝先生长久没有见过她,在她额角上亲了一下,叫她不要再跑开了,也不要跟那些别有用心的仆人到处乱走。奇克夫人看到人性即使在“慈善磨工”的召唤下也不肯走上美德之路而自甘堕落,正在伤感不已,此时她停止了悲泣,以一种并非对待完美无缺的董贝家人的方式来欢迎这位小姑娘。托克史小姐也依据前面的示范控制住心中的感情,做到有理有节。唯有犯了罪的理查兹断断续续地倾诉着满腔的热情,欢迎她归来,并俯身在小女孩摇摇摆摆的头上,像是真的喜爱着她。

“呵,理查兹!”奇克夫人叹了口气说,“要是你当时对这个小孩子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感情,那么那些满心希望对人类同胞怀有好感的人就会满意得多了,也更适合你的身份,可是现在这位小宝贝就要过早地失去天然的养分。”

“一个普通的源泉要给割断了。”托克史小姐悲伤地低语着。

“要是我处于你的地位,像你这样没有良心,”奇克夫人严肃地说,“有你这样的坏主意,理查兹,我就会认为‘慈善磨工’的校服要把我孩子毁了,在那里读书要把他弄得透不过气来。”

关于这样的事情,奇克夫人还不知道呢。其实她的孩子早已因为穿的那身校服给折磨得很厉害了,至于他所受的教育也是苦不堪言,随时都会发生激烈的殴打和不断的哭泣。

“路易莎!”董贝先生说,“用不着再讲这些话了。这个女人已经被辞退,她的薪水也已经付清。理查兹,因为你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董贝先生为了加强语气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带到这么一个令人想起都会毛骨悚然的鬼地方去,你得离开这里。至于弗洛伦斯小姐今天早上遇到的事故我觉得从某种重要意义上来说还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因为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根本不会知道你犯了什么过错,这是你自己也讲了的。路易莎,我想另外一个保姆,就是那个小保姆,”尼珀小姐听到点她的名便放声哭起来,“年轻得多,肯定是听了保罗的保姆的话跟着她走的,所以她还可以留下来。烦你告诉他们这个女人的马车费付到——”董贝先生踟蹰了一下,“斯塔格斯花园。”

波莉向门口走去,弗洛伦斯牵着她的衣服,伤心至极地哭着,叫她不要走。看着被自己冷遇的骨肉竟依依不舍地留恋这个微不足道的外人,而他自己却在一旁坐视,对于这位傲慢的父亲犹如刺入心中的匕首,射进脑子里的利箭。他的女儿心向着谁,背弃谁,他并不在意。可是当他想到他的宝贝儿子也可能会仿效时,这突如其来的剧痛便深深刺穿他的胸膛。

那天夜里,他的儿子哭得很伤心,不管怎么哄他,依旧号啕大哭。说真的,比起同龄的男孩,可怜的保罗有更好的理由需要悲哭,因为他又失去了第二个母亲,而在他的意识中这第二个母亲就是他的第一个母亲。这次打击同他死去亲生母亲的灾难一样来势迅疾。他的亲生母亲是患病而死,使他有生之初的日子变得黯然无光。在这个打击之下,他的姐姐也失去了一位善良而真诚的朋友,她悲伤地哭着,就渐渐地睡着了。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话,我们就不必为此浪费笔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