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这些奇闻趣事的舞台上又有几个新的人物登场
虽然董贝父子公司的办事处位于伦敦商业中心区的辖区之内,而且听得见伦敦市区圣玛丽·勒·博教堂的钟声透过街上的喧嚣声隐隐传来,然而附近某些景物的奇闻趣事也隐约可知。巨人歌革和玛各[13]的塑像离此仅步行十分钟之远;伦敦交易所近在咫尺;英格兰银行的雄姿立于附近,它的地下室里金银财宝堆放在“空酒瓶堆里”[14]。拐角处巍然挺立着华丽的东印度公司[15]巨厦,它的巨宝使人浮想联翩,有贵重的织品和宝石,有老虎、大象和象轿[16]、水烟筒、雨伞、棕榈树、轿子,还有衣着华丽的棕色皮肤的王子悠闲地坐在地毯上,穿着脚尖部分向上翘起的便鞋。附近,随处可以望见船只扬帆驶向世界各地的景象,货栈在半小时之内就可以为整装待发的人准备齐全,去往各方;木制的小小的海军候补生穿着过时的海军制服,永远不动地站在航海仪器制造商的店门口,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出租马车。
这些木制雕像之中有一个可以不客气地说是最木讷的了,它右脚向前,架空跨在人行道上,那副温文尔雅的绅士派头令人侧目,它的鞋扣和摆动不止的马甲与常人的衣着大相径庭,而在它的右眼还挂着一件很大的仪器,使人望而却步。这个雕像的唯一的主人和拥有者,也就是这个海军候补生的主人和拥有者,是一位头上戴着一顶绒线帽的年长绅士,他为拥有这个海军候补生而自豪,给他缴房租、纳税款,并付出各项款项,时间之长超过许多血肉之躯的海军候补生长大成人的岁月,而在英国海军中已达到盛年的候补生是不缺少的。
这位老先生店铺里的货物不少,有航海表、晴雨计、望远镜、指南针、航海图、地图、六分仪、象限仪,以及用于确定航线、计算航程和发现情况的各类仪器。铜器和玻璃器皿放在抽屉里和架子上,只有知其内情的人才能发现这些物品,猜出它们的用途,或者在看过一遍之后,第二次可以无须帮助放回它们的红木巢穴。每一件东西都紧紧地塞在盒子或箱子里,放在最狭窄的角落里,挡在最不招眼的垫子后面,压进最细小的暗角里,为的是使它们沉思冥想的宁静不会受到海波的侵扰。为了节省地方,把东西摆得紧凑,才想得这样周密,布置得这样仔细,处处都利用了,一切实用的航海仪器都安装好、搁好,放在各自的箱子里,这些箱子有的不过是厚板块,有的类似三角帽或海星,也有的体积不大、貌不惊人。这样的气氛迷漫整个店铺,使它似乎变成一只非常舒适、准备远洋航行的船舶,只待时机一到就可以扬帆起航,安全地驶往天涯海角的任何一座荒岛,它所缺的唯有宽阔的海面。
这位船舶仪器制造商以拥有一个小小海军候补生而扬扬得意,他家庭生活中的许多逸事可以为此作注。他的相识多为船具商之类,所以他的饭桌上总是摆着许多货真价实的船上吃的饼干;散发着浓重气味的肉脯和舌头是司空见惯的;还有整罐整罐的腌菜也放在桌子上,腌菜罐子上贴着“经营各种船上食品”的字样;桌上还摆着无颈方瓶装着的烧酒。墙上贴着嵌在画框里的陈旧的船舶图片,每张图片上都按照字母顺序标明各自的神秘性。餐具上画着航行中的鞑靼人的快速帆船。壁炉架上点缀着奇形怪状的贝壳、海藻和苔藓。里面的镶嵌着护壁板的小起居室的屋顶上有一口天窗,宛如船舱。
他像船长一样,也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只有他的外甥沃尔特与他做伴,外甥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他的相貌很像一个海军候补生,正好与整个气氛相得益彰,不过也就此为止,因为所罗门·吉尔士本人(更普通的称呼是老所尔)决无海员的风姿。他戴着的那顶绒线帽极其朴实无华,十分别扭,使他看起来全然不像浪迹天涯的海员。他是一个行动迟缓、说话慢吞吞、思前想后的老头子,一双血红的眼睛像两个小太阳穿过浓雾向你注视;他还有一种如梦初醒的姿态,也许是因为他把店里的每一件光学仪器轮流放在眼睛上,连续三四天对着这些仪器观察,待回过头来突然发现世界是一片葱绿的缘故吧。他的外表始终如一,众所周知,他总是穿着一套缀着耀眼的纽扣、式样宽松的咖啡色服装,其唯一的变化就是裤子的颜色变淡了。他衬衫的褶边非常考究、一丝不苟,他的额角上架着一副一流的眼镜,表袋里放着一只特大的精密计时器,他毫不怀疑这只计时器是多么贵重,他一门心思总是觉得伦敦商业中心区的全部钟表都想加害于它,即使高空的太阳也不例外。他就是这样的人,成年累月,他待在小海军候补生后面的店铺和起居室里,每天夜里他就走到风声呼啸、远离居民的阁楼上就寝,而那些在家里享福的英国的绅士先生们对于这种恶劣的天气是一无所知的。
当我们的读者和所罗门·吉尔士相识之际,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五点半钟,所罗门拿着那只无懈可击的计时器看着时间。通常每天约有一个多小时人们走出商业中心区,而现在人流还在向西滚滚向前。“街上人已经稀少了,”吉尔士先生说,“少得多了。”今天夜里要下雨。店里的晴雨计全都垂头丧气,雨点已经洒在木制海军候补生的三角帽上。
“沃尔特到哪里去了,真奇怪!”所罗门·吉尔士小心翼翼地把计时器放回原处之后说,“饭已经摆在桌子上半个小时了,可是沃尔特还没有回来!”
吉尔士先生坐在柜台后面的凳子上转过身来,从窗子里的仪器中间向外观望,想看看他的外甥是不是正好穿过马路。没有。在这些忽高忽低跳动着的雨伞中间没有他的外甥。头戴油布帽子的卖报的男孩在外面的铜牌上面缓慢地划着,用自己的食指把他的名字写在吉尔士先生的名字上面。当然卖报的男孩不是他的外甥。
“要是我不知道他那么喜欢我,不会违背我的愿望自个儿跑到船上去的话,那我可要坐立不安了,”吉尔士先生说着便用手指的关节敲敲两三只晴雨计,“我真要坐立不安了。这些晴雨计都垂头丧气[17]了,唉!好潮湿!唷!是要下雨的。”
“我认为,”吉尔士先生一边吹散指南针盒子玻璃罩子上的灰尘一边继续说着,“你真不如我的外甥,他的心直接向着后面的起居室,不偏不离,准对北面,左右都不会二十分之一度。”
“喂!所尔舅舅!”
“呵呀,我的孩子!”仪器制造商急转身,喊了起来,“怎么?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这个男孩一脸的高兴,冒着雨跑回家来十分兴奋。他有一个好看的脸孔,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一头鬈发。
“舅舅,一整天我不在家你过得好吗?饭烧好了吗?我饿得很。”
“要说过得好不好,”所罗门和气地说,“没有你这样的小崽子在旁边我要是过得去那才怪呢,你在旁边我要舒服多了。至于晚饭嘛,已经烧好半个小时等你了。你说饿得慌,我也一样饿!”
“那么赶快吧,舅舅!”男孩大声说,“海军上将万岁!”
“见海军上将的鬼!”所罗门·吉尔士说,“你说的是市长大人吧。”
“不,不是!”男孩喊起来,“海军上将万岁、万岁、万万岁!起步——走!”
听到这个命令,那顶绒线帽和它的主人不由自主地走进里面的起居室,就像带领五百人的军队冲进敌船一样。所尔舅舅和外甥迫不及待地拿着一条油煎箬鳎鱼就吃,接下去就准备吃牛排了。
“市长大人,沃利[18],永远是市长大人!”所罗门说,“不要再讲海军上将,市长大人就是你的海军上将。”
“哦,可他是吗?”男孩摇摇头说,“我看佩剑将军[19]要比他好。有时候他会把他的宝剑抽出来。”
“他好不容易用那把剑给自己逞威风,”舅舅告诉他,“听我讲,沃利,听我讲。看看壁炉架吧。”
“哎呀,谁把我的大银杯挂在钉子上了?”男孩喊了起来。
“我挂的,”舅舅说,“现在不再用大银杯了。从今天起我们得用玻璃杯喝酒了,沃尔特。我们是商人,是属于这个商业中心区的,从今天早晨开始,我们就过这种生活了。”
“那么,舅舅,”男孩说,“你高兴用什么杯子喝酒我也用什么杯子喝,只要我能够为你干杯。这杯酒祝你健康,所尔舅舅,祝——万岁!”
“祝市长大人万岁。”老人插话说。
“祝市长大人,行政长官,市议员,还有同业公会会员,”男孩说,“祝他们万寿无疆!”
舅舅点点头表示十分满意,然后说,“现在让我听听公司的一些事情吧。”
“哦!公司里面没有什么事情好说的,舅舅,”男孩子一边不停地拿着刀和叉子进食,一边回答着,“公司不过是一个一个黑暗的办公室,在我坐的房间里有一个高高的火炉围栏、一架铁做的保险箱、一些关于正待起航的船舶的卡片、一本年历、几张桌子板凳、一只墨水瓶、几本书、几个箱子和好多的蜘蛛网,在我头顶上的一堆蜘蛛网里面有一只绿头大苍蝇、干瘪瘪的,好像挂在那里很长很长时间了。”
“没有别样东西了吗?”舅舅问道。
“没有了,只有一个旧的鸟笼(不知道这个鸟笼怎么会跑到那里去的)和一个煤桶。”
“没有银行的账簿或者支票簿或者账单或者记载着每天滚滚财源的簿子一类的东西吗?”老所尔追问着,把这些字讲得特别响特别好听,同时透过仿佛老是停留在他四周的雾气渴望地望着外甥。
“哦有的,我看有好多呢,”外甥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不过这些本本都放在卡克尔先生的房间里,或者莫芬先生的房间里,或者董贝先生的房间里。”
“董贝先生今天有没有到那里去?”舅舅探问着。
“哦去的!整天走进走出的。”
“他没有看见你,我想。”
“他看见我的。他走到我的座位前面——舅舅,如果他不是那么庄严古板就好了——对我说,‘哦!你就是船舶仪器制造商吉尔士先生的儿子呵。’‘是外甥,先生。’我说。‘我刚才是讲外甥,孩子。’他说。不过我可以发誓,他是讲儿子,舅舅。”
“我看是你听错了,不过这没关系。”
“是没有关系的,可是我觉得他用不着那么严厉的,他说了一声儿子并没有什么不好。随后他告诉我,你把我的情况同他讲过,所以他就在公司里给我找了个差事,他要我好好干,准时上下班,讲好他就走开了。我觉得他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我想你是说,”仪器制造商指出,“你好像不太喜欢他吧。”
“这个,舅舅,”男孩笑着答道,“恐怕是的,不过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晚饭用毕,所罗门的神情有些严肃,他不时地看着男孩明丽的面孔。晚饭是从附近的馆子店里拿来的,饭吃完了,桌布就拿开了,所罗门点亮了一支蜡烛,走到一间小地下室里,他的外甥站在潮湿发霉的楼梯上,恭恭敬敬地拿着蜡烛。四处寻找了一会儿之后,所罗门很快回到楼梯上,手里拿着一只古色古香、布满着灰尘的瓶子。
“怎么,所尔舅舅!”男孩说,“你干什么呀?这是好宝贵的马德拉岛[20]白葡萄酒!——那里只剩一瓶了!”
所尔舅舅点了点头,意思是说他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在庄严的沉默中他揭开了瓶塞,倒满了两只玻璃杯,然后把酒瓶和一只空玻璃杯放在桌上。
“另外一个瓶子的酒,沃利,”他说,“当你以后有了钱,成为一个事业有成、受人尊敬、幸福的人,当你今天开始的生活把你带到你未来的成功的道路——这是我向上天祈祷的愿望!——那时候,我的孩子,就让你喝那瓶酒了。祝你成功!”
老所尔四周的雾气似乎渗入了他的喉咙,因为他讲话的声音是沙哑的。当他拿着他的酒杯和外甥的酒杯相碰的时候,他的手在发抖,可是当酒一沾上唇,他就干净利落地一饮而尽,过后还咂咂嘴。
“亲爱的舅舅,”男孩说,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已经泪水盈眶了,“为你给我的爱护,还有一切一切,现在我恳请为所罗门·吉尔士先生的健康十次祝酒、干杯。万岁!舅舅,以后待我们喝那最后一瓶酒的时候,你再来回敬我这次祝酒,好吗?”
他们又一次碰杯。沃尔特没有把酒喝光,他啜了一口,然后拿起酒杯放在眼睛前面,一丝不苟地加以品鉴。
他舅舅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四目相遇时舅舅急忙开始大声地谈着早就想说的话题,仿佛他一直都在讲着似的。
“你看,沃特尔,”他说,“老实说,这个行业对我来说只是做惯了的事情,是一种生活习惯。要是把生活习惯丢掉的话,我就很难活下去了,可是没有办法呵,没有办法呵。穿上那件制服的时候,”他指着小小的海军候补生,“真是那么想,财源就会滚滚而来了,财源确是滚滚而来了。可是处处都是竞争、竞争,新的发明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天天都在改变、改变,这个世界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简直不知道我在哪里,更不知道我的买主在哪里!”
“别去管他们吧,舅舅!”
“举个例子吧,你从佩克姆寄宿学校回来以后,已经有十天了,”所罗门说,“我只记得到我店里来买东西的人只有一个。”
“有两个,舅舅,你不记得了吗?有一个男的,他拿了一个英镑想换零钱。”
“就是这一个。”所罗门说。
“舅舅!有一个女人走进来问,到迈尔·恩德路怎么走。你难道不把她算作一个?”
“哦!一点也不错,”所罗门说,“我把她忘了。一共两个。”
“肯定他们没有买东西的。”男孩大声说。
“没有,他们一样东西也没有买。”所罗门平静地说。
“也不想要买什么东西。”男孩大声说。
“不想买。要是他们想买什么东西的话,他们早就到别的店里去了。”所罗门依旧平静地说。
“可是有两个呵,舅舅,”男孩高声说,仿佛这是很大的胜利,“你刚才说只有一个的。”
“你看,沃利,”老人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们不是鲁滨孙[21]荒岛上的野人,我们不能靠一个拿着金镑来换零钱的男人和一个问到迈尔·恩德收税栅怎么走的女人过活嘛。我刚才讲的,这个世界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对于这个世界我不埋怨,不过我再也搞不清楚它是怎么回事了。做生意的人同以前做生意的人不一样,学徒同以前的学徒不一样,生意同以前的生意不一样,货物同以前的货物不一样。我店里的货物有八之七是过时的,我的店铺是过时的,我也是过时的,我住的这条街道已经不是我脑子里还记得的那个样子了。我已经掉在时代的后面了,我年纪太大,再也跟不上了。连前面好远的地方那个嘈杂的声音也叫我莫名其妙。”
沃尔特正待讲话,他的舅舅把手举了起来。
“所以,沃利——所以我心里很焦虑,希望你小小年纪就来到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走上世界的征途。我只是这个事业的鬼魂,事业的实体早就没有了,我一死,我这个鬼魂也就没有了。很清楚,既然没有什么家当留给你,我一直在想,为了你的利益起见,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妨利用我长年积累起来的还剩下的一点点老交道。有些人以为我很有钱。为了你的缘故,我真希望他们讲得对。不管吃我留给你什么,不管我能给你什么,你在董贝公司的差使是一个很好的机遇,你可以充分享受,充分利用它。亲爱的孩子,你要喜欢这个工作,好好地干,不要靠别人,要靠自己,快快活活地干吧!”
“舅舅,我要好好地干,不辜负你对我的深情,我一定好好地干。”男孩热切地说。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一定会的,”所罗门说过后就又拿起一杯马德拉岛白葡萄陈酒更开心地喝起来,然后继续说下去,“海这个东西,在想象里是蛮好的,沃利,不过在生活里就不对了,根本不对了。你把大海和其他这些很熟悉的东西凑在一起,你就想入非非了,这当然是很自然的,可事实不是这样,绝对不是的。”
所罗门一边谈论着大海一边搓着双手,暗自高兴,并且用一种难以言传的自得其乐环顾四周的航海器具。
“譬如这酒,想想看,”老所尔说,“它到过东印度群岛又返回来,我讲不清有多少次了,而且还环球旅行过。想想这一片漆黑的夜,呼啸的风,汹涌的大海吧。”
“还有雷鸣,闪电,大雨,冰雹,各色各样的狂风暴雨。”男孩接着说。
“所有这些,”所罗门说,“这酒肯定都经历过,碰到过。想想船身、桅杆在怎么样歪歪斜斜地摇晃、吱吱嘎嘎地作响!大风怎样穿过缆索奔腾呼啸呵!”
“船在海里疯狂地摇晃颠簸,船上的人都争着爬到帆桁上卷起冰冷的帆呵!”外甥大声讲着。
“一点也不错,”所罗门说,“装这酒的酒桶这些都经历过。哎呀,当那艘漂亮的萨莉号沉没在——”
“波罗的海,在午夜十二点二十五分,正当船长口袋里的表刚刚停止。船长身子伏在主桅杆上死了——那是1749年2月14日!”沃尔特兴奋地叫起来。
“对!”老所尔大声说,“完全对!当时船上有五百桶这样的酒;除了大副、上尉、两个水手还有一位女士以外在一只漏水的小船上,所有的海员都去把酒桶钻个洞,拼命地喝酒,喝得烂醉,当船沉下去的时候,他们一齐唱起‘统治吧,不列颠’[22],在庄严响亮的歌声中他们大喊一声在沉醉中死去。”
“可是舅舅,在1771年3月4日天亮前两小时,在凄厉的风中乔治第二号沿着康沃尔[23]海岸疾驶,船上约有两百匹马,风刚起时,这些马挣脱了绳索,奔来奔去,互相踩死,马的叫声,人的喊声,响成一片,那些水手都以为船里装满了魔鬼,好多很棒的水手给吓坏了,跳到海里去了,最后只剩下两个人还活着,才把这件事讲了出来。”
“而当,”老所尔说,“而当波吕斐摩斯[24]号——”
“私人的西印度商船,载重三百五十吨,船长是英国德特福地方的人,名字叫约翰·布朗,船主是威克士公司。”沃尔特喊着。
“就是这艘,”所尔说,“这艘船从牙买加港口起航,航行四天一路顺风,可在第四天的夜里它失火了——”
“当时船上有一对兄弟,”外甥插话说,他说得既快又响,“只有一只小船没有进水,但这只小船只能坐一个人,兄弟俩谁都不肯到小船上去,最后哥哥把弟弟拦腰抱住,把他扔到小船上去,弟弟在小船上站了起来,高声喊道:‘亲爱的爱德华,想想你家里的未婚妻吧。我只是个男孩子,没有人在家里等我。跳下来,坐在我的位置上吧!’弟弟说着就跃入海中!”
男孩子说得起劲,满腔热情,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睛闪着光芒,脸孔泛着红光,这副样子使老所尔似乎想起了他忘却了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也许因为眼前的迷雾一直被遮挡住,没有觉察。刚刚他分明还想再谈一些逸事趣闻的,此时他戛然而止,干咳了一声说:“这么样吧,我们换个题目吧。”
事实是,这位朴实无华的舅舅在他的内心深处对于冒险和奇趣情有独钟,因为他所操的职业使他对于这些并没有什么隔膜,而他对于冒险和奇趣的钟爱却在他外甥的心中唤起了同感。他为了防止外甥去过冒险的生活曾经在他面前摆了一些事情,但每样事情恰恰产生了加剧其冒险欲望的效果。这是无法讲清楚的,这是人之常情。似乎凡是出于力求孩子留守陆地的目的而写的书和讲的故事无不把他们诱向大海,这可以说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这时,出现了一个绅士模样的人,他身着一套宽大的蓝衣服,和他右手腕相连的部分不是手而是一只铁钩,他的眉毛又黑又浓,左手拿着一根布满疙瘩的手杖,就像他的鼻子一样。他的颈项松松地围着一块黑色丝手帕和一个很大的粗制衣领,仿佛小型的船帆。那只空酒杯显然是为此人准备着的,而他也心中有数,因为他脱下了外面的粗制的大衣,把一顶硬邦邦的光亮的帽子——这顶帽子在他的额角上留下了一圈红色,仿佛一直戴着一只紧口盆子似的,使富有同情心的人一见之下就会头痛——挂在门后面的一个木钉上之后,立刻拿了一把椅子放在空酒杯的旁边,然后在它后面坐了下来。这位来客通常的称呼是船长,他做过领航员,或者小商船船长,或者私掠船船长,也可能三样都当过。他的确有一副久经风浪的海员的仪表。
他的脸孔黝黑结实,他和舅甥二人握手的时候,显得容光焕发,不过他看起来寡言少语,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声:
“怎么样?”
“很好。”吉尔士先生回答说,一边把酒瓶推到他面前。
他拿起酒瓶,端详了一下又闻了一闻,然后煞有介事地问:
“这?”
“这就是。”仪器制造商回答着。
听到这个回答,他一边把酒杯倒满,一边吹着口哨,仿佛在想他们是真的在过节日呢。
“沃尔!”他一边说一边用他的铁钩梳理他稀疏的头发,然后把铁钩指着仪器制造商说,“瞧他!爱他!敬他!服从他!翻一下你的《教义问答》,把这一段找到[25],然后把这一页折起来。祝你成功,孩子!”
他对刚才所说的这段话以及它的出处颇为自得,于是情不自禁地又低声地重复了一遍,并且说这四十年来他已经把这段话忘却了。
“我一生中从来不会不知道两三个我要找的字,吉尔士,”他说,“因为我不想像别人那样问来问去,白费口舌。”
或许这个想法提醒他最好像小诺瓦尔的爸爸那样“增添他的羊群”[26],不必多讲。因此他始终一言不发,一直到老所尔走到店铺里去点灯,他才回过头来,一句开场白的话也没有,就直截了当地对沃尔特说,“我看他要是想搞的话,他钟也会制造的吧?”
“我看没有问题,卡特尔船长。”男孩答道。
“而且钟会走的!”卡特尔船长说着就用铁钩在空中勾画了一条蛇的模样,“好呀!这个钟会走得多妙呵!”
片刻之间,他似乎完全沉浸于设想这个理想的时钟怎么个走法,他坐在那里望着男孩,仿佛他的脸孔就是钟面。
“可是他脑子里装满了科技,”他说着便对着那许多货物摇晃着他的铁钩,“你看这里!这么一大堆。泥土、空气、水分,集中在一起,全都是一样。只需讲一下是在哪里就行了。是不是在高空的气球里?那就对了。是不是在海上的船钟里?也说对了。你想不想把北极星放到天平上称?这件事情他会给你做的。”
从卡特尔船长的话里可以设想他对这些仪器的敬爱之意是多么深厚,而他对出售这些仪器与制造这些仪器之间的区别几乎一无所知,甚至于根本莫名其妙。
“呵!”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对于这些东西融会贯通有多好。对于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也是好的。究竟哪个更好我不大清楚。坐在这里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你可能会被称、被量、被放大、被充电、被极化、被捉弄而又不知其所以然。”
如果没有神奇的马德拉岛白葡萄酒和这种场合,他就不可能滔滔不绝地发表这样的高论,而这种场合是很有利于发展与开阔沃尔特的智力的。十年来,每逢星期日他都要来这间起居室里用餐,用餐时他那秘而不宣的愉快心情就会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使他惊诧不已。待酒醒渐渐平静以后,他有些伤感,便沉思默想起来。
“来!”他钦慕的偶像回到起居室后就大声说着,“内德,我们先把这瓶喝光,你再喝你那杯掺水烈酒。”
“准备好!”内德一边斟满他的酒杯一边说,“给孩子再倒些酒。”
“不要再倒了,舅舅,谢谢!”
“要的,要的,”所尔说,“稍微再倒一点。为了这家公司,内德——沃尔特公司的繁荣,让我们把这瓶酒喝光。总有一天这家公司有一部分是归他所有的。谁知道?理查德·惠廷顿爵士就是娶了他主人的女儿的嘛。[27]”
“再回去,惠廷顿,您这位伦敦市长。等您老了,您永远也离不开了,[28]”船长插进了传说里钟声的启示,然后对沃尔特说,“沃尔,把那本书翻到那一段!”
“即使董贝先生没有女儿。”所尔说。
“有,有,他有女儿,舅舅。”男孩红着脸蛋笑着说。
“他有吗?”老人喊了起来,“我也真的以为他是有女儿的。”
“哦!我晓得他有的,”男孩说,“今天办事处有些人就在谈这个事情。舅舅和卡特尔船长,”他压低了声音讲,“他们说他不喜欢女儿,说他把她放在用人堆里,不闻不问,说他老是在想把他的儿子放在公司里,说他的儿子虽然现在还不过是个婴儿,他已经准备把算盘打得更勤一些,把账簿管得更严一些。人家还看到他在码头上走来走去(他自己还以为人家没有看见),看看他的船只,看看他的财产,看看这看看那,好像他想到将来他和他儿子会一起享有这许多东西高兴得不得了。他们是这样讲的。当然我是不知道的。”
“你看,关于那位小姐的事情,他都知道了。”仪器制造商说。
“舅舅,你乱说,”男孩喊了起来,仍旧孩子气地满脸泛红、笑声不止,“他们同我说的,我怎么会听不见呢?”
“我怕这个小子现在有点碍事了,内德。”老人开着玩笑说。
“碍事得很呢。”船长应声说。
“不过,我们还是要敬他一杯酒,祝他一帆风顺,”所尔接着说,“这杯酒祝董贝父子公司繁荣昌盛。”
“哦,太好了,舅舅,”男孩兴奋地说,“既然你讲起了那位小姐,又把她和我挂上了钩,而且还说她的事情我全都晓得,那么我就把刚才的祝酒词改一下:祝董贝父子女公司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