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远航消息与办事处的差使
董贝先生的办事处设在一座院子里。院子里的角落上摆着一个陈年百代的美味水果摊。从上午十时到下午五点,男男女女的小贩来来往往,兜售拖鞋、皮夹、海绵、狗的颈圈以及名牌温莎皂[92],有时候还卖指示器或油画。
指示器总是拿到这里来卖,是因为证券交易所里可以用上它,交易所里风行一种赌博的习气,原先只是押赌新帽子,逐渐变成嗜赌成风。其他货物是卖给普通老百姓的,这些小贩从来不向董贝先生拿出这些东西献丑,董贝先生一出现他们就敬而远之避开了。那个专门从事拖鞋和狗颈圈生意的小贩看见董贝先生走过便举起食指放在帽边表示敬意,这位小贩的画像钉在切普赛德街[93]一位画家的门上,他自以为是远近闻名的人物。那个搬运工如果没有去干活的话,总是毕恭毕敬地抢先走在董贝先生的前面,去把他的办事处的大门打开,脱下帽子,扶着敞开着的门,等他进去。
办事处里的职员对董贝先生也是毕恭毕敬,丝毫不甘落后。他走过最外面的办公室时,室内是一片鸦雀无声。顷刻之间,会计室里那位诙谐机智、好说俏皮话的人就像挂在他后面的一排皮制消防桶一样无声无息。通过毛玻璃窗户与天窗渗透进来的暗淡阳光在窗玻璃上留下黑的斑点,照着那些账簿、票证,和俯伏在它们上面的人们。在这幽暗的室内这些勤勤恳恳工作的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仿佛他们聚集在深邃的海底。在光线黯淡的远处有一间发霉的小金库,在那里一盏被遮暗的灯夜以继日地亮着;这小金库活像一个海怪的洞穴,洞中的海怪长着红眼睛望着这些海底的神秘事物。
信差佩契像一只时钟一样,在一个小托架上有个固定的位置。当他看到董贝先生走进来,或者说当他感觉到董贝先生就要走进来,因为通常他有这样的直感,他就赶忙跑进董贝先生的房间,把炉火挑旺,从煤箱里面掏出一些煤块放进去,把报纸放在炉边围栏上烘烘干,然后把椅子和屏风摆好,等董贝先生一到,急忙转过身来,捧起他的外套和帽子,把它们挂起来。然后佩契用双手拿起报纸,在炉火前翻了一两次,毕恭毕敬地放在董贝先生的肘边。佩契会不遗余力地向董贝先生表示俯首听命的尊敬,要是他能有幸匍匐在他的脚下,或者能够像阿拉伯人曾经以哈里发[94]这种至高无上的名称尊崇他们的国王哈隆·阿尔拉施奇德[95]那样称呼他,他一定是在所不辞,倍觉欣喜的。
由于这种表示崇敬之举是前所未有的创新或只是一种试验,佩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尽其所能地表达,诸如“您是我眼里的光辉”,“您是我心灵的呼吸”,“您是忠诚的佩契的司令”!向他这样欢呼致敬之后,佩契怀着意犹未尽的心情轻轻地关上房门,踮着脚尖走开了,把他这位伟大的上司留在房间里,让丑陋的烟囱管帽和屋子的四壁,特别是二楼理发厅的凸形窗户,透过一扇铅框拱形窗,紧紧地盯视着他。理发厅里有一尊蜡像,上午它的头像穆斯林人一样光秃秃的,十一点钟后就加上浓密的头发与胡须,打扮成最时髦的基督教徒,它的后脑壳却总是朝着他的。
在董贝先生与寻常世界之间有一通道,那就是最外面的办公室,如果董贝先生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可以说那间最外面的办公室就会感到一股阴寒之气。董贝先生与寻常世界之间有两层梯级。卡克尔先生是第一层,他有一间办公室;莫芬先生是第二层,他也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这两位先生各有一间类似洗澡间的小房间,这两间房间前面是一道走廊,对面是董贝先生的房门。卡克尔先生是公司的首相,他的房间是最靠近公司之王苏丹的,而莫芬先生是低一级的官员,他住的房间自然最挨近着普通职员。
最后提到的那位先生是一个和颜悦色、有着一对淡褐色眼睛、年岁已大的单身汉。他的上装是黑色的,式样庄重,他的裤子呈灰色,黑白小点相互交错。他的黑发已经染上了零星的灰斑,仿佛是由岁月的脚步撒上去似的,而他的两鬓则已霜白。他对董贝先生极其尊敬,彬彬有礼,但由于他性格随和、与人无争,而且因为他在那位威严的上司面前总有些局促不安,所以虽然卡克尔先生能多次参与商谈公司事务,他却毫无妒意,他反而暗自庆幸他有事可做,而他所做的事情却不大会使他出人头地,获此殊荣。工作之余他酷爱音乐,对大提琴情有独钟,犹如父之爱子。每星期一次他都要把那把大提琴从他在伊斯灵顿[96]的家里搬到英格兰银行附近的一座俱乐部,这里每逢星期三晚间有一个私人乐队演奏令人伤心欲绝的四重奏。
卡克尔先生年纪在三十八或四十岁之间,红光满面,两排完整无损的牙齿闪闪发光,其整齐洁白的程度令人触目惊心,这是无法逃过人们的眼睛的,因为他一开口说话,这两排牙齿就毕露无遗,而且脸上会绽开爽然一笑(不过说真的,这笑容很少越过嘴角),那笑声很有点像猫的咆哮。他喜欢学他上司的样子,系一条笔挺的白领带,衣服包得紧紧的,衣服上的纽扣也是紧紧地扣住。他对董贝先生的态度可谓用尽心机,无懈可击。他与董贝先生无话不谈,但是他十分清楚他们之间的距离。“董贝先生,对于我这样职位的人来说,由于我们之间职务上的悬殊,不管怎样恭敬不如从命也不足以向您这样高位的人表示我的一片忠心。先生,我很坦率地告诉您,我完全放弃这种努力了,我觉得我无法满足我心里的愿望。董贝先生,我相信,您是不会见怪的。”如果他把这些话到处宣传,或者印在招贴上,或者挂在他上衣的胸口好让董贝先生细细品味的话,也不见得会比他现在讲的这些话更加露骨了。
这就是卡克尔经理。沃尔特的朋友低级职员卡克尔先生是他的哥哥,比他大两三岁,可是两人的地位却大相径庭,在官职上弟弟身居高位,而哥哥则在底层,他从来没有跨出一步或举起一只脚向上攀登一级,年轻人一个个越过他的头顶,步步高升,可是他总是原地不动,他对这样低微的地位安之若素,从不抱怨,当然也不想越雷池半步。
“早上好。”一天,董贝先生一到,经理卡克尔先生就拿着一堆文件走进他的房间说。
“你好,卡克尔,”董贝先生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背向着炉火,“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麻烦您,”卡克尔翻着手上的文件答道,“您知道,今天下午三点钟,委员会有个会议要您参加。”
“三点三刻还有个会议。”董贝先生说。
“您记性真好呵!”卡克尔一边大声说一边仍在翻着文件,“要是保罗先生把您的好记性继承下来,那他可要把公司闹翻天了。你们俩只要有一位就已经不得了啦。”
“你自己的记性也很好嘛。”董贝先生说。
“呵!我!”经理说,“像我这样的人就只有这么一点长处。”
董贝先生靠在壁炉架上站着,从头到脚审视着他的下属(当然不是故意的),他那威严的仪表并未减色,也无丝毫的愠色。卡克尔先生的衣装笔挺而雅观,不知出于天生的气质抑或对不远处的榜样刻意模仿他有一种自命不凡的仪表,这使他的谦卑自抑相形益彰。他似乎很想竭尽全力与压倒他的权力抗衡,但是董贝先生的威力与高高在上的地位却把他彻底征服了。
“莫芬来了吗?”董贝先生停了片刻问道。在这片刻的沉默中卡克尔先生一边翻弄着文件,一边自言自语地低声念着文件中的简要内容。
“莫芬来了,”他立刻张大着嘴爽然一笑,抬起眼睛答道,“他在哼着曲子——我想是昨天晚上四重奏音乐会上演奏的——他的声音穿墙越壁而来,差点把我吵疯了。我巴不得他把他那把大提琴一把火烧掉,把他那些乐谱也都烧光。”
“卡克尔,我觉得你对谁都不尊敬。”董贝先生说。
“不尊敬吗?”卡克尔问着,一边像猫一样爽然一笑,露出两排牙齿,“哦!我想并不是对许多人都尊敬的,也许,”他喃喃地说着,仿佛只是在考虑似的,“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他的人我就不在乎了。”
这种性格如果是真实的,那是很危险的;如果是装出来的,也是很危险的。但是董贝先生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背依旧朝着炉火,站得笔直,庄严而平静地注视着他的这位职位最高的下属,在这庄严而平静的眼光中仿佛若隐若现地流露着他比平时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权力。
“讲到莫芬,”卡克尔先生一边继续说,一边取出一份文件,“他报告中说有一个低级职员在巴巴多斯岛[97]的办事处死亡,并建议在于一个月左右之后即将出航的‘子嗣号’这条船上给接替的人预订一张票。我想谁去您都是无所谓的吧?这里我们还没有这样的人选。”
董贝先生摇摇头,表示无所谓。
“这不是什么美差,”卡克尔先生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支笔在这份文件的背后签署了意见,“我希望他能把这个职位给一个孤儿,他的一位音乐同行的侄子。如果他这方面有才能的话,也许就不会再玩他的提琴了。是谁?进来!”
“请您原谅,卡克尔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这里,先生,”沃尔特手里拿着信件说,这些信件是刚到的,尚未拆开过,“先生,低级职员卡克尔先生——”
一听到这个名字,经理卡克尔先生立刻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也许这是故作姿态。他向董贝先生投去满含着歉意的目光,然后卑躬屈膝地盯住地面,一言不发。
“我想,先生,”突然之间他愤怒地对沃尔特说,“早就告诫过你不要提起低级职员卡克尔先生的。”
“请您原谅,”沃尔特说,“我刚才只是想说一下低级职员卡克尔先生告诉我说他以为您出去了,如果我知道您在这里同董贝先生在一起,我是不会来敲门的。这些信件是给董贝先生的,先生。”
“很好,先生,”经理卡克尔先生从他手里一把抓起这些信件说,“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因为卡克尔先生抓起这些信件时过于鲁莽,结果有一封信掉落在地上,他却没有看到,而董贝先生也没有注意到脚边有一封信。沃尔特踟蹰片刻,以为他们两人总有一个会看到的,但是他发现他们都未注意到这封信,便停下脚步,走了回来,把信拾起,放在董贝先生的办公桌上。这些信件都是邮寄的,而刚才拾起的那封信恰巧是皮普钦夫人的定期报告,因为皮普钦夫人字写不好,信的封面像往常一样是由弗洛伦斯执笔的。沃尔特不声不响地放下信,董贝先生一见之下,吃了一惊,狠狠地盯着他,好像以为他是故意把这封信挑出来的。
“你可以出去了,先生!”董贝先生傲气凛然地说。
他把这封信揉皱了,捏在手里,待看到沃尔特已经走出门外,没有把信拆开便放入口袋。
“你刚才说想派一个人到西印度群岛去的。”董贝先生急忙说。
“是的。”卡克尔答道。
“把小盖伊派去。”
“好,好极了,很方便的。”卡克尔先生应着,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吃惊,像第一次一样拿起笔不动声色地在信上重新签署了意见:“派小盖伊去。”
“叫他回来。”董贝先生说。
卡克尔先生立刻去叫,沃尔特立刻回来了。
“盖伊,”董贝先生稍稍转过身看着他说,“这里有一个——”
“一个空位。”卡克尔先生讲这句话时一张嘴尽量张得又大又阔。
“在西印度群岛,巴巴多斯岛上。我打算派你,”董贝先生不屑于把简单明了的事情讲得天花乱坠,“到巴巴多斯岛上的会计室做一名低级职员。你去告诉你舅舅说我已经决定选派你到西印度群岛去。”
沃尔特一听吓坏了,他的呼吸完全停止,要想说一遍“西印度群岛”这几个字的力气几乎没有了。
“总得有人去,”董贝先生说,“你年轻健康,你舅舅的境况不好。告诉你舅舅你已被任命担任这个职务。现在还不会去,要等一个月,或者两个月。”
“我是不是要留在那里,先生?”沃尔特问。
“要留在那里,先生!”董贝先生朝他再转过去一点儿,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你的意思是什么?卡克尔,他的意思是什么?”
“住在那里,先生。”沃尔特结结巴巴地答着。
“当然。”董贝先生说。
沃尔特鞠了一躬。
“好了,”董贝先生说完又开始阅览这些信件,“到时候你要告诉他该带哪些日常所需要的东西,卡克尔。卡克尔,他不必等在这里了。”
“您不必等在这里,盖伊。”卡克尔说,他嘴开得很大,连牙床也露出来了。
“除非,”董贝先生说,他停止了阅读但眼睛没有离开那封信,似乎在听,“除非他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先生,”沃尔特回答说,他惊惶失措,心烦意乱,差不多昏了过去,形形色色的画面层出不穷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而最清晰不过的就是戴着油光光帽子的卡特尔船长看到麦克斯廷格太太那副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以及他舅舅在他后面的小起居室里为他的损失伤心流泪的情景,“我不太知道——我——我很感激,先生。”
“他不必等在这里,卡克尔。”董贝先生说。
卡克尔先生把这句话再传达了一遍,然后把文件收拾好,仿佛他也准备走了。沃尔特觉得再待在这里就会是不可饶恕的打搅,特别是他无话可说了,于是他怀着十分迷乱的心情走出了房间。
走在走廊上,他仿佛是在恍恍惚惚、无能为力的梦中。他听到董贝先生的房门又响了一声,门关上了,卡克尔先生走了出来。这位先生马上在后面喊他。
“先生,请你把你的朋友低级职员卡克尔先生带到我的房间里来。”
沃尔特走到外面的办公室,通知了低级职员卡克尔先生。这位低级职员随即从隔板后面他独自坐着的一个角落里走了出来,跟他来到卡克尔经理的房间。
这位经理先生正背对炉火站着,两手垂在上衣后摆底下,系着一条白领带,毫不容情的眼光如同董贝先生的眼光一样,直视前方。见他们进来,他一动也不动,那严厉而阴沉的表情丝毫没有缓和,他只是示意沃尔特把门关上。
“约翰·卡克尔,”门关上之后经理马上气势汹汹地对他的哥哥说,他的两排牙齿全都露出,就像要把他吃掉似的,“你和这个小子结的什么帮?他老是提起你的名字,叫我不得安宁。约翰·卡克尔,我是你的近亲,这难道还不够,弄得我无法摆脱这种——”
“说耻辱吧,詹姆士,”哥哥看到他吞吞吐吐想找这么一个字便低声地插嘴说,“你的意思就是这个,你有你的理由——说耻辱吧。”
“无法摆脱这种耻辱,”他的兄弟斩钉截铁地承认,“但是这样明摆着的事情还用得着在公司的大庭广众之中大张旗鼓地宣扬吗?而且是在我备受信任的时候?约翰·卡克尔,你认为在这个地方你的名字可以用来作为取信于人的筹码吗?”
“不,”这位哥哥回答说,“不是的,詹姆士,天晓得我没有这个念头。”
“那么你的念头是什么?”他的弟弟问,“你为什么挡我的路?你害了我还不够吗?”
“我没有存心害你,詹姆士。”
“你是我哥哥,”经理说,“这一点就够害我的了。”
“我希望我能消除这种伤害,詹姆士。”
“我希望你能够这样做,也会这样做。”
在他们谈话之时,沃尔特怀着痛苦与惊奇的心情望望哥哥又望望弟弟。哥哥在公司里的地位是很低下的,他垂着头,眼睛看着地上,站在那里洗耳恭听他弟弟的责备。沃尔特听了这些恶骂给吓呆了,而且这位弟弟声色俱厉的样子更是雪上加霜,可是这位哥哥却毫无反抗地表示,他只是哀求似的稍稍举起右手,好像是想说,“饶了我吧!”如果这些话是纷纷落在他身上的拳头,在受尽折磨、备受压制,体力极度衰弱时,只要他是勇敢的,他也会这样站在刽子手的面前的。
沃尔特一向宽宏大量,易于动情,觉得自己无意之中引发了这场争吵,于是以最大的热情开始介入了。
“卡克尔先生,”他对经理说,“的确,这的确都是我的错。是我疏忽大意,我要狠狠地责备自己。我因为疏忽大意,毫无疑问我过多地提起低级职员卡克尔先生,有时候他的名字从我嘴里无意中漏了出来,这是您所不希望的。不过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先生。关于这件事我们从来没有交换过一个字——其实不管什么问题我们都很少谈的。也并不完全是,”沃尔特停了片刻又加了一点,“由于我粗心大意,先生。因为我到这里来了以后就一直对卡克尔先生很感兴趣,有时候我很记挂他,他的名字就冲口而出了!”
这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诚意的话。沃尔特望着那低着的头、垂下的眼睛、举起的手,于是他想,“我体会到了他的痛苦,我怎么可以不给这个没有朋友、这样倒霉的人讲讲话?”
“说真的,您一直避开我,卡克尔先生,”沃尔特说着泪水涌上了眼眶,他的同情之心是多么真诚,“我是知道的,这使我很失望,也很难过。我刚来的时候,我就想和您做朋友,在我这样的年龄虽然过于冒昧,我一直就想跟您做朋友,可是一直不能如愿以偿。”
“你要注意,”经理马上接着他的话说,“盖伊,如果你固执己见,一定要拿约翰·卡克尔先生的名字招摇过市,惹人注目,就更休想如愿以偿了。要想和约翰·卡克尔先生交朋友,不能用这种办法。你问问他是不是可以这样。”
“这样对我没有好处,”哥哥说,“这样一来只会引起现在这样的谈话,用不着说我当然是不情愿的。要和我做朋友最好的办法是,”这几个字他讲得特别清楚,好像是要沃尔特牢牢记住似的,“把我忘掉,对我不闻不问,让我走自己的路。”
“你的记性不好,盖伊,别人告诉你的话你就是记不住,”经理卡克尔先生越讲越兴奋,越讲越得意扬扬,“我本来就是想让最有说服力的人来给你说的,”讲到这里他向他的哥哥点点头,“我想现在你不会忘了吧。没有别的事了,盖伊。你可以走了。”
沃尔特走了出去,正想关门,忽然听见兄弟俩又开始谈话的声音,还提起自己的名字。这时门半开半掩,他的手放在门锁上,站在那里举棋不定,是回去还是走开。正在犹豫不决之际他听到如下的谈话:
“要是我告诉你我的心情,”约翰·卡克尔说,“你能不能待我宽厚一些,”他一边说一边捶着胸口,“我看着沃尔特·盖伊这个男孩时我整个的心都给唤醒了——我怎么能不这样呢,我的过去都记录在这里了啊。他刚来的时候我就在他身上看到差不多是我的另外一个自己。”
“你的另外一个自己!”经理很鄙夷地重复了一遍。
“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是我当初刚到这里来的时候的样子,也是那么年轻无知,莽莽撞撞,异想天开,充满着希望,也是同我一样的性格,也是同我一样地不管好歹往前乱撞。”
“我看不见得。”他的弟弟含讽带刺地说。
“你打得我好厉害,你的手一点也不留情,你戳得好深,”哥哥接着说,他讲话的声调就像真的给一柄利器刺了一下,也许沃尔特是这样想的,“他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就这样想了,我相信是这样,我认为这是一点也不假的。我看见他快快活活地在看不见的深渊边上行走,有那么多人也是这样快快活活地在那里行走的,可是从那里——”
“还是老话,”他弟弟一边挑挑火一边打断了他的话,“那么多人。说下去。你就说那么多人掉下去了。”
“从那里有一个人掉下去了,”哥哥接着说,“就像他一样这个人也是一个男孩,他一直往前走,慢慢地脚站不稳了,慢慢地往下面滑,跌跌撞撞,终于一头栽了下去,跌得粉身碎骨。想想看,我看着那个男孩,心里多么难过。”
“你只好怪你自己。”弟弟说。
“只怪我自己,”哥哥叹了口气说,“我不想别人同我一起受过或蒙受耻辱。”
“你已经让我蒙受耻辱了。”詹姆士·卡克尔透过牙齿缝哼出了这句话。他的牙齿既多又密,要哼是尽可以哼得很好听的。
“啊,詹姆士,”哥哥第一次用责备的口气说,从他的声音可以听出他好像用两手遮住他的面孔,“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当起了你的陪衬,给你派了很大的用场。你自由自在踏在我身上往上爬。不要把我一脚踢掉!”
接下来的是一阵沉寂。过了一会儿,经理卡克尔先生沙沙地翻动着文件,看来他已决定结束这次谈话。与此同时他的哥哥向门边退去。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他说道,“我胆战心惊地望着他,这是对我的一种惩罚,一直到他走过我第一次掉下去的地方我才松了一口气,于是我全心全意地感谢上帝,我觉得我的一片虔诚,即使身为其父也是不会超过的。我不敢告诫他,不敢劝说他。但是,如果我看到有什么直接的原因不得不说的话,我就会把自己的经验教训告诉他。我怕给别人看到同他谈话,生怕他们会以为我有害于他,把他引入邪道,腐蚀他,我生怕说不定我真的会干出这样的事。我身上也许是有这种传染病;我不知道。看看我过去的经历,看看小沃尔特·盖伊,再看看他使我引起的感触。詹姆士,望你能够待我宽厚一些。”
讲完这些话,他走出房间,来到沃尔特站着的地方。一看见他,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而当沃尔特握着他的手低声说时,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卡克尔先生,请让我谢谢您!请让我说一声我多么同情您!我好难过,因为这件不愉快的事情都是我引起的!现在我真要把您看作我的保护者和监护人了!我多么,多么感激您,又多么怜悯您!”沃尔特一边讲一边握着他的双手,在不平静的心中,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几乎都不知道了。
莫芬的房间就在近旁,房间里空无一人,门大开着,于是他们一起往里面走去,因为走廊上少不了有人走来走去。走到里面时,沃尔特看见卡克尔先生的脸上浮现着几丝内心的激动,他几乎认为这张脸是他以前所没有看见过的,它的变化太大了。
“沃尔特,”卡克尔先生把手搁在他的肩上说,“我和您相距太远了,但愿永远是这样。您知道我是谁吗?”
“您是谁?”沃尔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几个字好像就挂在他的嘴角。
“开始的时候,”卡克尔说,“是在我二十一岁生日以前——早就有点要走上邪路了,不过快到那个时候才开始的。我成年时就偷了他们的财物,后来又偷。但是在我二十二岁生日之前,全部给发现了。从此,沃尔特,我不再和任何人交往,从他们之中消失了,死去了。”
他最后的这几字又一次战战栗栗地挂在沃尔特的嘴角,但是他说不出,连他自己的话也讲不出来。
“公司待我很好,愿上天酬报那位宽容大度的老人!也愿上天酬报他的儿子,就是现在的这一位,他那时刚刚进公司,我那时在公司里很受信任!他叫我到一间屋子里去,就是他现在的办公室,我出来以后就成为您所认识的这样一个人,从此再也没有走进那间屋子。许多年我一直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上,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独自坐着,不过那时候人人都知道我是作为一个公认的坏榜样以示儆戒的。他们对我都很和善,所以我活下来了。时间已经改变了我那一段低头赎罪的不光彩的历史,在这里除了三位公司要人,我想再没有人了解我的真正历史。在那个小男孩还没有长大成人,这件事情还没有告诉他之前,我坐的这个角落恐怕就要空无一人了。但愿能够这样!自从在那个房间里我告别了全部的青春、希望和善良的人们以来,这是唯一的变化。沃尔特,愿上帝保佑您!让您以及所有您所喜欢的人们都诚实正直,否则就叫他们死去!”
后来沃尔特回忆着他们之间谈话时的情景时,他还记得他全身发抖,好像是冷透了骨,而且泪流满面。
下一次沃尔特又看到他时,他像往常一样卑躬屈膝、一声不响地俯身在桌子上。看到他在一心一意地工作着,沃尔特觉得他显然已决定不再与他交往,于是他反反复复地思考着早晨这么短时间之内他的所见所闻,以及这两个卡克尔的不同经历,他简直不能相信他即将被派往西印度群岛,就要看不见所尔舅舅和卡特尔船长了,即使看一两眼弗洛伦斯·董贝——不,保罗——的机会也没有了,他就要看不见日常生活中他所喜爱的,所企望的一切了。
但是这是千真万确的,消息已经传到最外面的办公室,因为当他把头搁在手臂上坐在那里心事重重地思考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信差佩契从红木托架上跳了下来,碰碰他的手肘,请他原谅,靠着他耳边说,问他可不可以设法从那边弄一罐便宜的腌生姜到英国来,好让佩契太太下次分娩之后疗养期间吃,补补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