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海军候补生不幸遭遇的结局
贝格斯托克少校通过双筒小望远镜时常长久地观察公主路对面的保罗,并且雇用了一个本地人,让他和托克史小姐的女仆经常保持接触,每日、每周、每月向他提供许多详情细节。他由此得出结论:董贝先生是一位应该结交的人,而乔·贝这个小伙子正该和他结识。
可是每当少校造访(这是经常性的),想探听有关这件事情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信息时,托克史小姐总是不予理睬,冷若冰霜地说她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少校虽然性格顽强、为人狡猾,却宁愿听天由命,要使他的心愿实现还是需要凭几分机遇的。而“这种机遇”,如他在俱乐部暗自窃喜时所说的那样,“自从乔伊·贝的哥哥在西印度群岛死于黄热病后,以五十对一之比对他有利”。
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种机遇来之不易,但终于来到,助他一臂之力了。当那个黑皮肤仆人详细地向他报告托克史小姐因事去布赖顿的情况时,少校灵机一动,激情满怀,他马上想起孟加拉的朋友比尔·比瑟斯通,比尔曾写过一封信给他,请他路过时屈尊看一下他的独生子。但是当这个黑皮肤仆人说保罗在皮普钦夫人的幼儿寄宿所时,少校便查阅了一下比瑟斯通少爷到达英国时写给他的信——这封信他一直没有当作一回事——喜不自胜,原来机遇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因为患痛风病卧床不起,心里烦躁,大发脾气,为了报偿这个黑皮肤仆人告诉他这个消息,他拿起脚凳就朝他摔过去,并且发誓说,要除去这个恶棍,结束他的狗命。对于这一点黑皮肤仆人是深信不疑的。
病痛终于解除之后,少校于星期六气势汹汹地动身到布赖顿去,后面跟着那个本地人。一路上他呼喊着远在异地的托克史小姐,并且自得其乐地想象着如何出其不意地捉住她那高贵的、神秘莫测的朋友,就是因为这位朋友,他才受到她的冷遇而被抛弃的。
“您是不是,小姐,您是不是!”少校说,因为报复心重,他头上本来就突出的血管越发膨胀了,“您是不是要和乔伊·贝分手了,小姐?还早呢,小姐,还早呢!该死,还早呢,先生。乔没有打瞌睡,小姐。贝格斯托克还活着呢,先生。乔·贝知道怎么走法,小姐。乔希的眼睛是雪亮的,先生。您会发现他是很顽强的,小姐。很顽强的,先生,乔瑟夫是很顽强的。很顽强,而且很狡猾!”
当他带着比瑟斯通少爷外出散步时,少爷发现少校确实是很顽强的。少校的脸色如同斯蒂尔顿干酪[58],他的眼睛仿佛对虾的眼睛。少校拉着比瑟斯通少爷一直往前走,全然不顾他的喜好,只顾自己游来荡去,到处寻找董贝先生和他的孩子。
因为早先已经得到皮普钦夫人的指点,少校过不多久就找到保罗和弗洛伦斯了,便飞步向他们走过去,在他们中间有一位很气派的先生,无疑他就是董贝先生了。少校领着比瑟斯通少爷冲进这一小队人堆里时,比瑟斯通少爷就立刻和与他同病相怜的友伴攀谈起来。少校便驻足伫立,以非常羡慕的心情在一旁观看,他惊异地想起在公主路他朋友托克史小姐的寓所里他曾经见过他们并和他们讲过话,于是他说保罗是一位极好的孩子,是他的小朋友,并且问他还记不记得乔伊·贝少校了;最后他突然想起生活中的礼节问题,便转过身向董贝先生表示歉意。
“可是我的这位小朋友,先生,”少校说,“又使我返老还童啦。先生,老兵贝格斯托克少校并不羞于承认这个事实,他随时听您吩咐。”于是少校举起帽子表示敬意。突然之间他满腔热情地喊起来,“先生,我对您真是羡慕得要命啦。”喊过之后他发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便紧跟着加了一句,“请原谅我讲话太不知轻重了。”
董贝先生请他不要介意。
“一个在战场上滚了好多年的老兵,先生,”少校说,“一个被烽火熏干、被太阳晒黑、精力用尽了的毫无用处的老废物,这么一个语无伦次的老少校就是给董贝先生这样的伟人骂一顿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我想,我是有幸和董贝先生在讲话吧?”
“鄙人就是您现在提到的这个名字的微不足道的代表,少校。”董贝先生回答说。
“苍天在上,先生,”少校说,“这是一个好伟大的名字。这个名字,先生,”少校讲这句话的语气坚定有力,仿佛是说不容董贝先生表示异议,如果他一定要和他过不去,他就要奋力拼搏,把他压倒,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在不列颠的海外疆土是远近闻名、备受尊敬的。和这个名字沾边是很值得骄傲的,先生。乔瑟夫·贝格斯托克不会拍马屁,先生。约克公爵殿下不止一次说过,‘乔伊是不会拍马屁的。乔是老老实实的老兵。乔瑟夫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先生,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好伟大的名字。天老爷晓得,这是一个好伟大的名字!”少校郑重其事地说。
“先生过誉了,这个名字恐怕不像您讲的这么高的,少校。”董贝先生回答说。
“没有过誉,先生,”少校说,“我的这位小朋友会给乔瑟夫·贝格斯托克做证,他知道乔是一个假话不说、心直口快、彻彻底底的好老头,先生,他就是这样。那个孩子,先生,”少校压低了声音说,“将名垂史册。那个孩子,先生,可不是平凡之辈。您得好好栽培他,董贝先生。”
董贝先生仿佛是说他将尽力而为。
“这个男孩,先生,”少校像透露一件秘密似的说,并且用手杖把他戳了一记,“他是孟加拉的比瑟斯通的儿子。以前比尔·比瑟斯通和我们是常在一道的。先生,这个孩子的父亲和我是很亲密的朋友。您不管走到哪里,先生,您听来听去都是比尔·比瑟斯通和乔·贝格斯托克。这个孩子的缺陷我是不是看不到呢?绝不是。他是个傻子,先生。”
董贝先生看了一眼被毁谤的比瑟斯通少爷,他对这个孩子的了解决不会比少校高明,自得其乐地说,“真的?”
“他就是这样的,先生,”少校说,“他是一个傻子。乔·贝格斯托克向来是心直口快的。我的孟加拉老朋友比尔·比瑟斯通的儿子天生是傻子,先生。”说到这里少校放声大笑,笑得脸色差不多发青。“我想我的小朋友是准备到公学[59]读书的吧,董贝先生?”平心静气之后少校问道。
“我还没有完全决定,”董贝先生回答说,“我想不会。他太纤弱。”
“如果说他太纤弱,先生,”少校说,“您是说对了。先生,在桑赫斯特军校[60]只有坚强不屈的人才挺得过去。先生,我们之间相互折磨。我们把新兵放在火上慢慢地烤,然后让他们头朝下挂在三层楼的窗口外面。先生,乔瑟夫·贝格斯托克就是这样脚朝天地给挂在窗外过的,按照军校的钟挂了十三分钟。”
少校还可以用他的面容来证实他的所言不虚,从他的脸色来看他倒挂的时间恐怕还要长一些。
“不过这样倒造就出我们这样的人来了,先生,”少校说着整了整衬衫的褶边,“我们就像钢铁一样,先生,就是那样的生活把我们铸成的。您是不是一直待在这里,董贝先生?”
“通常我每周下来一次,少校,”这位尊贵的先生回答说,“我住在贝德福德旅舍。”
“倘若承蒙允许,我将有幸到贝德福德旅舍拜望先生,”少校说,“乔伊·贝一般不善于走亲访友,但是董贝先生却是例外,这个名字太不同寻常了,先生。我很感谢我的小朋友,先生,因为他的缘故我才有幸与您相识。”
董贝很谦和地表示谢意。贝格斯托克少校拍拍保罗的头,并且说弗洛伦斯的眼睛过不多久要叫小伙子神魂颠倒的——“而且,先生,老家伙也免不了呢。”少校又加了这么一句,窃笑不已,然后用拐杖戳了一下比瑟斯通少爷,踏着不快不慢的步子带着这位小少爷离开了;他不停地摇头晃脑,还很威风地咳嗽着,迈开两条相隔很远的腿,摇摇晃晃地走了。
此后,因为有言在先,少校登门拜访了董贝先生;董贝先生查询了一下陆军军官名册之后,对少校作了回访。以后少校又到董贝先生伦敦的家里拜访了他,然后和董贝先生同乘马车再回到这里。一言以蔽之,董贝先生和少校相处得非常好,他们的友谊发展得非常快。董贝先生对他的妹妹说,少校不单单是一位名不虚传的军人,他还要更胜一筹,对于军人以外的举足轻重的事情他的看法是很有见识的。
董贝先生终于把托克史小姐和奇克夫人带到布赖顿去看望孩子们;当他发现少校也在那里便邀请他到贝德福德旅舍进餐,并预先向托克史小姐高度赞扬她的这位邻居和熟人。虽然董贝先生的这些话使托克史小姐怦然心跳,她并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不悦耳,因为她可以因此引人注目、受人青睐,她也可以借此机会偶然地表现一下语无伦次、神摇魄荡的迷人风采,这种乐趣她并不是不屑一顾的。而少校也乐于奉陪,让她有许许多多显示这种情感的机会,吃饭时他不惜苦口婆心地埋怨她把他和公主路全都抛在脑后了。他以此为乐,他们过得很愉快。
饭桌上的谈话全由少校包办,他的谈兴之浓与其对桌上珍肴的胃口之大可以相提并论,几乎可以说他完全忘情于这些杯盘之中了,因此他的谈锋也更健了。董贝先生一向少言寡语,“因此心甘情愿地让少校喧宾夺主。少校自感出人头地,光彩夺目,口若悬河,他的名字千变万化、层出不穷,回荡在酒席之间,连他自己也不胜惊异。总之,他们都非常喜气洋洋,都认为少校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话匣子。玩了一局很长时间的纸牌戏之后,已经很晚了,少校起身告辞,于是董贝先生再次向脸孔羞得通红的托克史小姐夸奖她的这位邻居及熟人。”
少校在走回自己下榻的旅店,一路上不停地自言自语:“狡猾,先生——狡猾,先生——太狡猾!”到达旅店后,他就坐在一把椅子上,暗自哧哧地笑着,这种情况他时或有之,而每次都是笑得很厉害的。此次他笑的时间特别长,那个黑皮肤仆人站在老远的地方看着他,不敢走近一步,试了两三回无可奈何,觉得他已经不管用了。他整个身体,特别是脸和头,膨胀开来,这是过去未曾有过的,在黑皮肤仆人的眼中,如同一堆鼓起的靛蓝色物体。笑声过后,忽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嗽稍好之后,少校大喊大叫起来:
“您会吗,小姐,您会吗?嗯,小姐,您想当董贝夫人?我看不行吧,小姐。只要乔·贝从中作梗,您就休想当,小姐。现在我乔·贝要和您算老账了,小姐。他还根本没有给挤掉,先生,贝格斯托克还根本没有给挤掉。她很会藏而不露,先生,藏而不露,但是乔希更会藏而不露。老乔清醒得很呢——清醒得很呢,他眼睛睁得大大地在注视着,先生!”这最后一点无疑是千真万确的,而且到了令人生畏的程度,因为夜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这种喊叫中度过的,而且还夹杂着一阵阵气透不过来的咳嗽声,闹得整座屋子鸡犬不宁。
次日正好是星期天。早餐时正当董贝先生、奇克夫人和托克史小姐又在褒扬少校之际,弗洛伦斯跑了进来,满面生辉,眼睛里闪动着欢乐的光彩,大声喊着:
“爸爸!爸爸!沃尔特来了!可是他不肯进来。”
“谁?”董贝先生大声问,“她讲的什么?是谁?”
“沃尔特,爸爸,”弗洛伦斯胆怯地说,她意识到在她父亲的面前她是过于随便了,“就是我迷路的时候遇到的那个男孩。”
“她是说小盖伊吗,路易莎?”董贝先生皱皱眉头问,“这个孩子实在不知体统了。我想她说的不会是小盖伊。你是不是去看看来人是谁?”
奇克夫人急忙走进过道里,回来说那小孩子是小盖伊,还跟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小盖伊说他听到董贝先生在吃早饭,所以不敢冒昧地走进来,不过要等董贝先生答应他再进来。
“叫这个孩子现在就进来吧,”董贝先生说,“喂,盖伊,什么事?谁差你来的?没有别的人一起来吗?”
“请您原谅,先生,”沃尔特答道,“不是谁差我来的。因为有事是我自己壮着胆子来的。等我把来因讲清楚以后,我希望您原谅我的冒昧。”
但是董贝先生听而不闻,只是不耐烦地朝小盖伊的两边看来看去,仿佛他是一根柱子,挡住他的视线,不让他看见藏在后面的物体。
“那是什么?”董贝先生问,“是谁?我想您走错门了吧,先生?”
“哦,我很抱歉随便带了个人闯了进来,先生,”沃尔特赶快大声应着,“不过这是——这是卡特尔船长,先生。”
“沃尔,我的孩子,”船长低沉地说,“做好准备!”
此时,船长往门里凑进去一点,让他那宽大的蓝色外套、十分显目的衬衫领子和长着疖子的鼻梁显得一清二楚、毕露无遗,然后向董贝先生鞠了一躬,并文质彬彬地向女士们摇晃着那只钩子,一只手上拿着那顶硬邦邦、油光光的帽子,绕头一周是帽子刚刚印上去的一道红圈。
见此情景,董贝先生惊怒交加,从他的脸色似乎可以看出,他想叫奇克夫人和托克史小姐也对此深恶痛绝。刚才小保罗已经跟在弗洛伦斯后面走进来了,此刻看到船长挥舞着钩子便朝托克史小姐倒退过去,站在那里准备自卫。
“喂,盖伊,”董贝先生说,“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讲?”
为了使各方平心静气地参加会谈,作为一个普通的开场白,船长又一次说,“沃尔,做好准备!”
“先生,我怕,”沃尔特全身发抖,两眼看着地上,开始说着,“这次来是太冒失了——真的是太冒失了。先生,即使我到这边来了,我怕我是不大会有这个胆量来求见您的,要不是我碰到董贝小姐,而且——”
“哦!”董贝先生紧盯着他,看着他的目光向凝神静听着的弗洛伦斯投去,当她以微笑向他表示鼓励的时候,董贝先生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说,“那么请讲下去吧。”
“对,对,”船长觉得理应支持董贝先生的意见,这才是有素养的表现,“讲得好!说下去,沃尔。”
董贝先生向船长射去一道寒光,表示他意识到船长的支持。照理船长应该偃旗息鼓、就此止步,但是他全然视而不见,闭起一只眼睛作为回答,并且用他的钩子描画着一些含义深刻的动作,借以示意董贝先生:沃尔特刚开始的时候有些害臊,不过很快就会畅所欲言的。
“先生,完全是因为个人的私事我才来的,”沃尔特结结巴巴地说,“而且卡特尔船长——”
“在这里!”船长马上插嘴应道,让他放心他近在咫尺,随时可以助一臂之力。
“他是我可怜的舅舅一位很要好的老朋友,一个了不起的人,先生,”沃尔特继续说着,一边抬起眼睛为船长恳求,“他真好,要同我一起来,我不好不答应。”
“不,不,不,”船长自鸣得意地说,“当然不,不好不答应。讲下去,沃尔。”
“所以,先生,”沃尔特壮着胆子望着董贝先生的眼睛,既然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骑虎难下了,想躲也躲不了,就索性鼓起勇气讲下去,“所以,先生,我就同他一起来告诉您我可怜的老舅舅碰到天大的灾难,他很痛苦!他的生意一天天亏本,没有能力还债,成年累月他心事重重,先生,我知道他店里的财物要被没收抵债,强制执行,那时候他就会一无所有,他的心就要碎了。您早就知道他是一个很诚实可靠的人,要是您能够开恩帮助他走出困境,先生,我们是感激不尽的。”
沃尔特一边说一边热泪盈眶,弗洛伦斯的眸子里也泪水晶莹,她的父亲看见她的泪花在闪烁,虽然他好像只是在瞧着沃尔特一人。
“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先生,”沃尔特说,“一共三百多英镑。这个不幸的事情把我舅舅搞垮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根本没有办法使自己摆脱这个灾难。他甚至也不知道我来跟您讲这件事。您也许希望我说,先生,”讲到这里,沃尔特迟疑了一会儿之后接着讲,“您也许希望我讲清楚我究竟需要什么。这个我实在讲不出,先生。我舅舅的货物,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只好给没收抵债。还有卡特尔船长,他也愿意抵押,而我——”沃尔特说,“我真不好意思提起我的工资,不过如果您答应——存起来——支付——先借给——舅舅——这位节俭、正直的老人。”沃尔特断断续续、支支吾吾说完了,低垂着头,默默地站在上司的面前。
卡特尔船长觉得这是展示其财宝的良机,便走到桌子旁边,在董贝先生手肘边的早餐杯子中间腾出了一块地方,把银表、现款、茶匙和方糖钳子放在上面,然后把它们堆成一堆,尽量使它们看起来非常珍贵。一切就绪之后,他就开始讲话:
“半只面包总比没有面包强,有面包屑也比没有面包好。这里是一些。还有一百英镑的年金也准备拿出来抵押。如果世界上有一位脑子里装满了科学技术的人,这个人就是老所尔·吉尔士。如果世上有一位前途无量的小伙子,他身上,”说到这里船长用了一个引人入胜的典故,“流着牛奶和蜂蜜[61]——这个小伙子就是他的外甥!”
说毕,船长退回到原先的地方,站在那里整理散乱的头发,他的神情仿佛一位刚刚演完一场艰难演出的演员。
起先,沃尔特讲好后,董贝先生的目光转向小保罗。小保罗看见他姐姐听到这件痛苦的遭遇低垂着头、默默无语地洒着同情之泪时,走到她身边设法安慰她,同时抬起富于表情的脸蛋望着沃尔特和爸爸。对卡特尔船长的讲话,董贝先生摆出一副不屑一听的高傲姿态,待他讲毕时,董贝先生重又把眼光转向他的儿子,默默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子这个孩子。
“这是什么债?”董贝先生终于发问,“谁是债主?”
“他不知道,”船长答道,顺便把他的手搁在沃尔特的肩上,“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朋友吉尔士帮助一位现在已经死去的人弄出来的,我朋友已经花去了几百英镑。如果您愿意,详细的情况私下再跟您讲讲。”
“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够忙的了,”董贝先生说,他根本没去注意船长在沃尔特后面做神秘兮兮的手势,只是一直不停地望着他的儿子,“只须管好自己的事情、解决好自己的困难就行了,不要替别人承担什么责任,给自己增加麻烦。这是一种欺骗的行为,也是一种傲慢的行为,因为有钱人也只能做到这样。保罗,走过来!”
孩子走了过去,董贝先生把他抱到膝上。
“要是你现在有钱——”董贝先生说,“看着我!”
保罗的眼睛先望望他姐姐,再瞧瞧沃尔特,最后盯住他的父亲。
“如果你现在有钱的话,”董贝先生说,“就像小盖伊说的这么许多钱,你准备怎么做?”
“给他的老舅舅。”保罗应道。
“借给他的老舅舅,嗯?”董贝先生纠正了一下,“嘿!等你大了,你知道,我的钱你也有份,那时候我们一起用。”
“董贝父子。”保罗插嘴说了这句早已教熟了的话。
“董贝父子,”他的父亲重复说了一遍,“你想不想现在就开始做董贝父子的一员,把这笔钱借给小盖伊的舅舅?”
“哦!那就请借给他吧,爸爸!”保罗说,“弗洛伦斯也会这样的。”
“女孩子,”董贝先生说,“和董贝父子没有关系。你喜欢不喜欢借给他呢?”
“喜欢,爸爸,喜欢!”
“那么你就这样做,”他父亲说,“你看,保罗,”讲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说,“钱的力量多大,人们多么想得到钱。小盖伊老远跑过来借钱,而你有钱,准备把钱借给他,这是很大的帮助,很了不起的恩惠,你多么高大,多么辉煌。”
保罗仰起他那张苍老的脸孔看了一会儿,脸上显露着他对这些话的深刻了解。过后他从他父亲的膝上溜了下来,跑到弗洛伦斯面前,叫她别再哭了,因为他就要把这笔钱借给小盖伊。这时他的脸孔又立刻变得孩子气了。
于是董贝先生转身走向一张旁边的桌子,写了一张便条,盖了章。在这个时候,保罗和弗洛伦斯低声地跟沃尔特说着话,卡特尔船长则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们三个人,他那些好高骛远、难以形容的胆大妄为的念头董贝先生怎么也不会相信。董贝先生写好便条,又回过身来走到原来的地方,把便条交给沃尔特。
“明天一早,”他说,“你就把这个便条交给卡克尔先生。他会立刻叫我公司的一位职员付清这笔债务,解救你舅舅目前的困境,并且会按照你舅舅的情况做好偿还这笔借款的安排。你就认为这是保罗少爷帮你的忙。”
沃尔特手里拿着可以使他的好舅舅脱离困境的救命符,万分感动,正想表达一下心中的感激与欢乐,却被董贝先生制止了。
“你就认为这是保罗少爷帮你的忙,”他把刚才的话又讲了一遍,“这件事情我已经给他解释过了,他明白的。我希望不用多讲了。”
他手指着门,沃尔特只好鞠了个躬走出去。托克史小姐看到船长也准备退出便自告奋勇插话了。
“亲爱的先生,”她一边和奇克夫人一起为董贝先生的慷慨大度而热泪盈眶,一边对他说,“我想有一件事情您没有注意。请原谅我,董贝先生,我想,您品格崇高、见识超群,但是您忽略了一件小事。”
“真的,托克史小姐!”董贝先生说。
“那位带着——器具的先生,”托克史小姐看了一眼卡特尔船长继续说,“在您手肘旁边的桌子上放了——”
“哎呀!”董贝先生说着就把船长的财物从他面前扫开,仿佛它们就是一堆面包屑,“把这些东西拿走。托克史小姐,我很感谢您,您总这么考虑周到。先生,请您把这些东西拿走吧!”
卡特尔船长觉得别无他法,只好听从。董贝先生拒不接受堆在他手上的珍宝,他这种慷慨大方使卡特尔船长深为感动。当他把茶匙和方糖钳子放入一只口袋里,把现款放进另一只口袋里,再把大银表慢慢塞进袋子底下它的固定位置后,他情不自禁地用他唯有的左手握住董贝先生的右手,而当他用有力的手指掀开他的手时,他又怀着无限敬仰的心情把他的钩子压在董贝先生的手掌上。在温暖的感情和冰冷的铁钩同时的碰触下,董贝先生全身发抖。
卡特尔船长然后以非常优雅的姿态几次吻着他的铁钩向女士们殷勤致意;他在专门向保罗和弗洛伦斯告别后,便跟着沃尔特走出房间。弗洛伦斯怀着一颗热诚的心追了上去,想请他们带个信给老所尔,向他问好,却被董贝先生喊住了,叫她站在原地不要动。
“你永远也不想成为名正言顺的董贝吗,我亲爱的孩子?”奇克夫人的责备里带着怜悯。
“亲爱的姑妈,”弗洛伦斯说,“别生我的气。我太感谢爸爸了!”
要是她胆子大的话,她就会跑过去伸开手臂抱住她爸爸的颈子的,但是她没有这个胆量,她只是在她爸爸坐着沉思的时候向他投去感谢的目光;她爸爸偶尔也怀着不安的心情略微望了她一下,不过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看着保罗的。保罗因为让小盖伊获得了这笔钱而初次神气活现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那么小盖伊——沃尔特——他怎么样了呢?
他因为终于把法警和债务经纪人请出了老人的家里而满怀欣喜,于是赶忙跑回家去,把这个喜讯告诉他的舅舅。第二天中午以前他把这件事情解决好了。晚上和老所尔与卡特尔船长一起坐在后面的小起居室里,他看到仪器制造商已经绝处逢生,又怀着对未来的希望,而且感到木制海军候补生又完璧归赵了,心里洋溢着无比的喜悦。但是应该承认沃尔特因为自尊心受了伤害而心情沮丧,这绝不是责备他对董贝先生不知感恩戴德。当初生的希望被狂风扼杀了而一去不复返的时候,我们却偏偏最喜欢设想当花儿欣欣向荣的时候那会是怎样的一幅美妙画面。而现在,由于新来的灾难而坠入深渊,他深感与高不可攀的董贝已经隔若天壤了,他长久的一厢情愿的幻想给吹得烟消云散,于是他开始想到这些虚无缥缈的幻想本来也许会把他带到遥远岁月里追随弗洛伦斯的幻境,这样的幻境是不会伤害他的。
船长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全然不同,他似乎认为这次由他促成的会见是非常令人满意、令人鼓舞的,距沃尔特与弗洛伦斯订立婚约不过一两步之遥。他还认为刚刚办好的这件大事如果说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惠廷顿爵士的希望,但这种希望的实现确是大大地推进了。想到这些他非常兴奋,他的老朋友的情绪也好得多了,他不禁为之兴高采烈、欢欣鼓舞。一天晚上,为了使大家高兴,当他第三遍唱着《可爱的佩格》这首民歌时,他灵机一动,想用“弗洛伦斯”来代替“佩格”,但他又想“佩格”是和“莱格”[62](腿)押韵(民歌中描写女主人公的腿长得很美丽,她的生理上的这个优点使她压倒了所有的竞争者),何不换成“弗——莱——格”,不是很妙吗?主意既定,他就照这样改了,然后故作姿态地高声唱起来,神秘兮兮地忘情地唱着,虽然快到他该回到可怕的麦克斯廷格太太的寓所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