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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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保罗的成长 发展与性格

时间老人像另一位少校那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保罗的睡眠逐渐起了变化。更多更多的亮光骚扰着他的睡眠,日益清晰的梦幻扰乱着他的睡眠,日益增加的物象纷纷而至,使他不得安宁。就这样他从婴儿步入了童年,而成为一位能走会说,满腹好奇心的小董贝了。

理查兹被辞退之后,抚养小保罗的重任暂由专人代管,就像政府部门里有时候找不到一个能顶起重担的阿特拉斯[41],就暂由委员会主持工作一样。负此重任的专人当然就是奇克夫人和托克史小姐了。她们对自己的职责兢兢业业的程度令人吃惊,这使贝格斯托克少校每天都会发现某种新的情况,想到自己是给抛弃了。而奇克先生由于少了家庭的管束便尽情地寻欢作乐,常去夜总会或咖啡馆用餐,每日抽烟三次,浑身烟味,还独自到剧院看戏,总之如奇克夫人责备过他的那样,社会的约束和道义的责任他全都抛在脑后了。

小保罗虽然得天独厚,受到这许多无微不至的关怀,但发育得并不好。也许是天生脆弱,在他的保姆被辞退之后,他一天天地因为忧伤而衰弱下去,好长一段时间他似乎在等待机会从他们的手中溜走,去寻找他失去的母亲。通往成人的险象环生、障碍重重的道路走过之后,他发现前面的路程依旧崎岖不平、多灾多难。每一颗牙齿犹如岌岌可危的栅栏,每一颗丘疹就像是一道石墙,百日咳每发作一次他就病倒了,一连串的小毛病接踵而至,压着他,使他再也起不来。他的喉咙里生了鹅口疮,好像是猛禽而不是画眉鸟钻进了他的喉咙[42]。就连小鸡也变得凶狠起来——婴儿的疾病水痘的名称源于小鸡[43]——就像豹猫一样折磨着他。

保罗洗礼仪式上寒冷的气氛也许伤害了他天性中某一敏感的部分,在他父亲冰冷的阴影中这是难以恢复原状的;从这一天开始,他就成为一个不幸的孩子了。威肯姆太太时常说她从没见过一个可爱的小宝宝吃这样的苦头的。

威肯姆太太是一个侍应生的老婆,看起来这和其做其他任何人的寡妇没有两样。她想到董贝先生家里谋职的申请经过考虑,觉得很好,这是因为她显然不可能有家累,也不可能会去跟人家,在保罗突然断奶一两天之后就做了他的保姆。威肯姆太太是一位温和的女人,皮肤白皙,眉毛老是向上扬起,头老是向下低垂,动辄自怜自惜,也想叫别人怜悯她,或怜悯别人。她具有一种用悲天悯人的眼光看待万物的天赋,并且旁征博引,用曾经发生过的可怕的事情来证实她的观点,她以此来获取最大的安慰。

几乎无须说关于她的这种天赋董贝先生高贵的脑袋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如果有一点漏出那倒是不可思议的了,因为在这座屋子里谁也不敢悄悄地告诉他任何会引起对小保罗感到忧虑不安的事情,即使奇克夫人和托克史小姐也是不敢的。他内心却认为孩子必须经历一段生些小毛病的阶段,而且这一阶段结束得越早越好。假使能够出钱使小孩免于病痛或者找一个替身,就像不幸抽中去服兵役的士兵一样,那他花多少钱都是乐意的。但是因为这是无法实现的,他不禁时常傲慢地责问上天,这样做居心何在?他也时常自我安慰:这是人生的又一个里程碑,这个里程碑走过之后,人生旅程的伟大目标也就为期不远了。他心中念念不忘这件事,保罗一天天长大,他的这种情绪也随着一天天增强,变得迫不及待,他迫切地盼望着有朝一日终于会胜利地实现他们父子共同创建伟业的梦想。

有些哲学家告诉我们说自私乃是我们的至爱与至情之源。董贝先生的小男孩对于他来说从初生之际就已经是举足轻重的,是伟大的董贝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伟大的董贝父子公司的一部分,这两种说法其实是一样的。如同许多声名卓著的上层建筑,董贝先生的爱子之情不难追根溯源,它的踪迹可见于最下层,这是没有疑问的。不过他确是把全部的爱都用来爱他的儿子的。如果他冰冷的心里有一处温暖的部分,那部分是属于他儿子的;如果他坚硬的表面能够印上某种形象,那形象就是他儿子;虽然他心目中的儿子不仅仅是一个婴儿或一个小孩而是一位大人——那就是公司之“子”。因此他急于跨过一生中的中间阶段步入未来。因此他虽然爱子心切,对于这些中间阶段的麻烦也就很少放在心上或者根本置之脑后了;他觉得他儿子似乎有神灵保佑,而且一定会成为他内心深处时刻与之交谈,每日为之出谋划策的大人,仿佛这是一个实际存在的现实。

就这样保罗快要五岁了,他长得很漂亮,只是面容苍白,略有忧思之色,这使威肯姆太太时常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长叹不已。从他的脾气可以预见他将来一定是盛气凌人的,而且对自己会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满怀自信的,他可以随心所欲、理所当然地叫所有的事物、所有的人听命于他。有时候他很好动、好玩,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可是有时候他又是那么古怪、老气横秋,喜欢坐在小扶手椅子上沉思默想,这时候他的表情和言谈就像童话故事里可怕的小精灵,这些小精灵活到一百五十岁或两百岁的时候,装着怪相扮演着他们所替换的儿童。在楼上幼儿室里他常常会表现出这种过早成熟的心理状态,有时候他会突然发作,喊着感到疲倦,即使和弗洛伦斯一起玩着的时候,或把托克史小姐当作马驱赶时他也会这样。特别是晚饭后他的小椅子搬到楼下他父亲的房间,在炉火旁他和他父亲坐在一起时,他肯定更是这样一副神态。火光照着父子俩,这时候可以一目了然看出他们真是十分奇怪的一对。董贝先生庄严肃穆、正襟危坐,凝视着火焰,他的小形象,面容苍老,像哲人一样聚精会神地对着红色的景色望眼欲穿。董贝先生思考着有关纷繁复杂的世事的谋划和打算,他的小形象则驰骋于谁也摸不着头脑的若有若无的漫无边际的想象中。董贝先生古板倨傲,他的小形象出于遗传的因素,不知不觉地仿效着。父子俩多么相似,又何其截然不同。

在这样的时候,有一次父子俩许久都没有作声,董贝先生偶然看了一下小孩子被熊熊火光照得灿若明珠的眼睛,知道他还是醒着的。忽然小保罗打破了沉寂问道:

“爸爸!钱是什么东西?”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正好击中董贝先生的心中所思,使他感到十分困惑。

“钱是什么,保罗?”他接着问,“钱吗?”

“对,”孩子把手放在小椅子的扶手上,朝着董贝先生仰起苍老的脸孔问,“钱是什么?”

董贝先生感到有些为难。他本想给他解释一下有关的用语,譬如什么叫通用货币、货币、货币贬值、纸币、金块、兑换率、贵重金属市场价格等,但是低头朝小椅子看了一眼,只见它离他十分遥远,便简明地回答了一下,“钱就是金、银、铜。就是基尼[44]、先令、半便士。这些东西你知道吗?”

“哦,是的,我知道它们是什么,”保罗说,“我不是说这个,爸爸。我是问钱究竟是什么东西?”

呵天老爷地老爷,当孩子又朝着他的爸爸抬起他的脸孔时,它看起来是多么苍老!

“钱究竟是什么东西!”董贝先生说着把椅子往后移了一点,这样他可以让惊奇的目光更好地端详着竟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抱负不凡的小家伙。

“爸爸,我是说钱能够做什么事。”保罗抱住手臂问,但因手臂太短,不太抱得住,然后他看看炉火,再抬头望望爸爸,然后又看看炉火,再望望爸爸。

董贝先生把椅子拉到原先的地方,拍拍他的头说:“你慢慢会懂得的,我的孩子。钱是随便什么事情都能做的,保罗。”说着,他拿起小手,放在他自己的手上轻轻拍打着。

但是保罗很快地把手抽开了,把它搁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地擦来擦去,仿佛他的智慧就在手掌中,而他这样做是在磨砺他的智慧,然后他又望着炉火,好像炉火是他的顾问,可以向他提示。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爸爸,随便什么事情吗?”

“对,差不多随便什么事情。”董贝说。

“随便什么事情是不是就是每一样事情,爸爸?”他的儿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或者也许根本不懂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是的,随便什么事情就是每一样事情。”董贝先生说。

“那么钱为什么不救救我妈妈?”孩子追问道,“这不是太残忍了吗?”

“残忍!”董贝先生把领饰摆摆正,他似乎对这种看法感到不乐,“不,好东西是不会残忍的。”

“如果钱是好东西,而且随便什么事情都能做,”小家伙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望着炉火说,“我不懂它为什么不救救我妈妈。”

这次他没有向父亲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以孩子的敏感也许已经看出这已使他父亲感到不快,但是他把这个想法又自言自语说了一遍,好像是老相识而且给他带来许多苦恼。他坐着,把下巴搁在手上,望着炉火沉思默想,想从那里找到答案。

董贝先生听到儿子提到他妈妈的事情自然感到惊异但还不是惶恐,因为这是第一次他说起他妈妈的死,而他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坐在他旁边的。董贝先生从惊异中恢复过来后便向儿子解释,他说钱是很了不起的神,是不能说它不好的,不过如果人的死期已到钱是救不活他们的,而且我们虽然住在伦敦商业中心区,虽然现在很有钱,也都要死的,这是很遗憾的,但是因为有了钱人家就尊敬我们,害怕我们,敬仰我们,恳求我们,羡慕我们,钱使我们在所有人的眼睛里面变得很有力量、很光荣,钱还常常叫死神好长好长时间离得远远的,有了钱就可以请皮尔金斯先生给孩子的妈妈看病,保罗也因此常常沾光,而且还请了很高明的帕克·佩皮斯大夫(这位医生保罗以前还不认识),凡是能够做的事情钱是无所不能的。董贝先生还讲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把钱的作用深深地输入儿子的脑海里,儿子听了似乎也大多能心领神会。

“钱也没法让我健康强壮,是不是,爸爸?”保罗等了一会儿搓搓手问道。

“怎么,你是蛮健康强壮的,”董贝先生说,“难道不是吗?”

呵!那苍老的面孔又抬了起来,上面流露着一种半是忧伤半是狡猾的表情!

“你同这些小朋友是一样健康强壮的吧?不是吗?”董贝先生说。

“弗洛伦斯比我大,但是我知道我没有她健康强壮,”孩子回答说,“我可以肯定弗洛伦斯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她玩的时间要比我长得多也不会累,而我有时候很累,”小保罗说着就把一双手放到火边烘烘暖,同时从壁炉格栅望进去,仿佛里面在上演一场幽灵木偶戏,“而且我的骨头很痛,威肯姆说我的骨头有毛病,我不知道怎么办。”

“唉!不过这是在夜里,”董贝先生一边说一边把椅子拉到儿子的旁边,然后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背上,“小朋友夜里是会累的,因为累了他们睡得甜。”

“嗅,爸爸,不是在夜里,”孩子说,“是在白天,我躺在弗洛伦斯的膝盖上,听她唱歌给我听,到夜里我就梦见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他一边继续说下去,一边再把小手放在炉边取暖,同时想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那模样真像一位老人或一个小精灵。

董贝先生非常惊异,非常不安,简直不知道怎样把谈话进行下去,他只好坐在那里望着火光中的儿子。他的一只手放在背后,仿佛被什么磁力吸引在那里。有一回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把那张沉思默想的面孔转过来朝向他自己,但他手一松开,那张脸又转向炉火,凝神地望着跳动的火光,直到保姆来叫他去上床睡觉。

“我要弗洛伦斯过来带我去。”保罗说。

“你和可怜的威肯姆阿姨过来好吗,保罗少爷?”保姆同情地问道。

“不,我不过来。”保罗回答说,便在扶手椅子上重新坐正,活像这家主人的样子。

威肯姆太太为他的天真无邪的心灵祝福过之后即走出去了,不久弗洛伦斯就出现了。保罗马上活跃起来,抬起小脸向爸爸说了声晚安,这时他的面容亮丽得多了,年轻得多了,更加像一个小孩子了。董贝先生看到这个变化感到非常惊奇,同时也大大地宽心了。

姐弟俩一起离开房间以后,他似乎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歌唱,这时他想起保罗说过他姐姐曾经唱歌给他听的,于是他怀着好奇心打开门倾听着,同时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她抱着弟弟艰难地爬着又大又宽的空荡荡的楼梯,弟弟的头伏在她的肩膀上,他的手臂漫不经心地抱着她的颈子。他们就这样艰难地爬上楼梯,一路上姐姐唱着歌,弟弟时而陪着低吟几声。董贝先生望着他们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直到他们走上楼梯顶上,直到他们看不见了,他依旧仰首凝望,等到暗淡的月光从幽暗的天窗暗然伤怀地照射进来,他才走回自己的房间。

次日晚饭时,奇克夫人和托克史小姐应召前来议事。桌布一拿走,董贝先生就开始讲话,要求她们毫不掩饰、不折不扣地告诉他保罗有没有什么病,尔皮金斯医生是怎么说的。

“因为孩子,”董贝先生说,“不如我希望的那么健壮。”

“亲爱的保罗,你以平时那种明察秋毫的辨识力马上击中要害了,”奇克夫人应声说,“我们的小宝贝完全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么健壮。事实是他的脑子太聪明了,他的心智比他的躯体要大了许多。我可以肯定这个宝贝孩子讲的话谁也不会相信是小孩子讲的!”说着,她摇了摇头,“卢克丽霞,听听昨天他讲起殡葬时的那些话呵!——”

“我看恐怕,”董贝先生急忙打断了她的话,“楼上的那些人里面有谁把不伦不类的事情同孩子讲了。昨天夜里他跟我讲起他的——他的骨头,”董贝先生讲到骨头显得很恼火,他把这个字说得很重,“谁管得了我儿子的那个——那个——骨头?我看他不是拿到市场上给展览的活骷髅[45]吧。”

“完全不是。”奇克夫人露出一脸难以捉摸的表情说。

“但愿如此,”她的哥哥说,“又是殡葬的话!谁跟孩子讲了殡葬的事情?我看我们不是殡仪员,不是掘墓人,也不是雇用的送葬人吧。”

“完全不是。”奇克夫人插嘴说,她的表情同刚才一样深不可测。

“那么是谁把这些东西灌到他脑子里去的?”董贝先生说,“昨天夜里我实在非常难过,非常惊愕。是谁把这些东西灌到他脑子里去的,路易莎?”

“我亲爱的保罗,”停了一会儿之后,奇克夫人说,“这是用不着去问的。我给你讲句真话,我看威肯姆这个人不是很活泼开朗的,她也称不上人们所说的一位——”

“莫墨斯的女儿。[46]”托克史小姐低声地提示着。

“一点也不错,”奇克夫人说,“可是她却很认真,很有用处,而且一点也不傲慢无礼。说真的,我还没有见过比她更温顺的女人呢。如果说亲爱的小宝贝,”奇克夫人继续说下去,那口气像是把已经达成的一致意见作一个总结,而不是表达新的见解,“因为最近生了那场病,变得有些虚弱,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么健康活泼,如果他的体质里暂时出现了某种弱点,因此他好像偶然有一会儿不能使用他的——”

奇克夫人怕提起四肢,因为刚才董贝先生对骨头就表示过反感,于是她等着托克史小姐的提示。托克史小姐很忠于职守,大胆地说了声“身体的一些部分”。

“身体的一些部分!”董贝先生重复着说了一遍。

“我想今天上午医生说起了腿,我亲爱的路易莎,是不是?”托克史小姐说。

“哦,他当然是说过的,我亲爱的,”奇克夫人婉转地责备着,“您怎么还问我,您自己听他说的嘛。我看,如果我们亲爱的小保罗暂时不能使用双腿,这也不过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们常有的疾病,不管怎么当心也是没法防止的。保罗,这个事实你越早懂得,越早承认,就越好。”

“你当然很明白,路易莎,”董贝先生说,“我并不怀疑你对我的公司未来的首领是出自内心的关怀和爱护的。今天上午皮尔金斯先生来看过小保罗了吧?”

“是的,他来看过,”他的妹妹回答说,“托克史小姐和我都在场。这种时候我们总是在场的,我们绝不疏忽大意。这几天皮尔金斯先生都来看他的,我看皮尔金斯先生非常聪明,他说保罗的情况没有什么关系,我可以肯定,这句话的确是一种安慰。不过今天他建议去呼吸一下海边的空气。保罗,我深信这个建议是很明智有益的。”

“海边的空气。”董贝先生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看看他的妹妹。

“对这个建议是没有什么可以感到不安的,”奇克夫人说,“我的孩子乔治和弗雷德里克像他这么大,医生都叫他们到海边去呼吸那里的空气的,医生好多次也叫我去的。保罗,我觉得你讲得对,楼上那些人也许在他面前随随便便讲一些不伦不类的话,像他这么小的脑袋最好少听这些话。不过对于这样灵气的孩子我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防止。如果他只是一个平常的孩子,那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我可有一句话要说,我和托克史小姐有一个想法,就是让小保罗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到海滨城市布赖顿[47]去呼吸一下那里的空气,请一位聪明能干的人指导体力和脑力的训练,譬如说请皮普钦夫人——”

“皮普钦夫人是谁,路易莎?”董贝先生颇感惊讶地问,因为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而他妹妹提起她如同熟人。

“我亲爱的保罗,”他妹妹回答说,“皮普钦夫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一生的经历托克史小姐是知道的,多年来她花了全部的心血精力来研究和教养婴儿,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而且她的亲戚朋友是很有地位的。她的丈夫心碎了——我亲爱的,您说说她的丈夫是怎么会心碎的?确切的情况我忘记了。”

“是在秘鲁的矿井用泵抽水的时候心碎的。”托克史小姐接着说。

“当然他自己不是水泵工人,”奇克夫人看了一下她的哥哥说,这样解释一下看来的确是有必要的,因为听托克史小姐刚才那么讲,好像他是握着水泵死的,“他的死是因为他投资失败了。我相信皮普钦夫人管教孩子的本领是出奇地了不起。我曾听到人家私下赞扬她,那还是当我是——我的天!——多么高!”奇克夫人的目光此时转移到书橱上皮特先生半身像的附近,那里离地面相距约有十英尺。

“我亲爱的先生,”托克史小姐羞红着脸说,“既然特别提到皮普钦夫人,也许我该说几句话,刚才令妹夸奖她的话说得完全对。许多绅士淑女都是在她的教育之下成长起来的,现在已成为社会上令人羡慕的栋梁之材。此时和您讲话的微贱之身也曾受过她的教养。我相信名门闺秀、大家少年对她所办的学校是不会陌生的。”

“托克史小姐,您是说这位可尊敬的夫人办了一所学校吗?”董贝先生谦和地问。

“哦,我还不能肯定,”这位小姐回答说,“说它是一所学校对不对。不过它绝对不是一所预备学校。如果说它是,”托克史小姐讲到这里声音特别动听,“一座优等的幼儿寄宿所,恐怕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吧?”

“它的规模很有限,它的对象是一些特殊的儿童。”奇克夫人提示着,看了一下她哥哥。

“对!是一座特殊的幼儿寄宿所!”托克史小姐说。

这里面大有道理。皮普钦夫人的丈夫为了秘鲁的矿井而心碎,这是件好事情,听起来意味深长。这时距医师建议让小保罗离家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而他仍旧原地未动,这不免使董贝先生心绪烦乱,诚惶诚恐。这样下去,孩子必须跋涉的旅程就要受阻和耽搁,至少他走向目的地的步伐就会缓慢。董贝先生觉得她们推荐皮普钦夫人是很重要的举措,因为他知道她们是不愿别人干涉她们的职责的,而且他也从未想到过她们急于要把责任分给人家,对这种责任董贝先生是成竹在胸的,这一点刚才已经述及。为了秘鲁的矿井而心碎,董贝先生沉思着。哦,这样做是很值得尊敬的。

“明天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我们决定把保罗送到布赖顿的这位夫人那里去,谁和他一起去?”董贝先生想了一会儿问道。

“我想,如果没有弗洛伦斯陪同,不管到哪里,你现在是不会把孩子送去的,我亲爱的保罗,”他妹妹吞吞吐吐地回答着,“小孩很喜欢弗洛伦斯,离不开她。你知道,他年纪很小,而且有自己的想法爱好。”

董贝先生把头转过去,缓步走向书橱,启开橱门,拿出一本书来看。

“还有哪个,路易莎?”他没有抬头,只是一边翻着书页,一边问着。

“当然是威肯姆了。我认为再加一个威肯姆足够了,”他妹妹回答说,“保罗既然由皮普钦夫人这样的人管教了,你就用不着再送其他人去管她了。当然,你自己每星期至少要去一次。”

“那当然。”董贝先生说着就坐在那里望着书上的一页看了一小时,但是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这位很有名气的皮普钦夫人是一位面貌丑陋、心眼很坏的老太婆,她的背是驼的,脸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犹如一块不像样的大理石,鼻子呈钩状,灰色的眼睛冷酷无情,仿佛在铁砧上经过千锤百炼之后依旧丝毫未损,无动于衷。自从皮普钦先生因为秘鲁矿井的事情去世之后,至少四十年过去了,但是他的遗孀依旧穿着黑色细斜纹衣服,这件衣服暗淡无光、死气沉沉,天黑之后即使点上煤气灯也不能把它照亮,只要她在场,不管多少支蜡烛也会黯然失色,顷刻无光。人们众口同声地称她是孩子们的“出类拔萃的管教员”,她管教的秘方是,她给孩子们的东西都是他们不喜欢的,而他们喜欢的东西她是一件也不给的,她发现用这种方法非常有利于培养孩子们可爱的性格。这位老太婆心地这样凶狠,人们不禁会认为,秘鲁的水泵使用失误,矿井的水没有抽干,抽干了的是她心中快乐的泉水和人类仁慈的乳汁[48]。

这位摧残孩子的恶鬼的城堡坐落在布赖顿的一条崎岖的小巷里,那里的土质特别坚硬、贫瘠,多为白垩之地,那里的房屋特别脆弱易坏;屋子前面的小园里无论种上什么东西,令人不解的是,长出来的总是金盏草;随时都可以看见蜗牛像吸杯一样毫不放松地爬在临街的门上和其他不应该让它们光顾的公共场所。老太婆的城堡在冬天空气不能流出,在夏天不能流进,风声像巨大的贝壳发出的声音在屋子里川流不息,不绝于耳,屋子里的住户不管喜欢不喜欢,都得日日夜夜地洗耳恭听。这里的空气自然是不新鲜的,在前面客厅里从未打开过的窗户上,皮普钦夫人放了几盆花草,使屋子里有了一点泥土的芬芳。这些花草本身虽然都是上好的品种,却已经与皮普钦夫人的屋子不谋而合,成为特殊的一类。这些花草中有五六种仙人掌,像毛茸茸的蛇缠绕在板条上面;另外一种仙人掌则似绿色龙虾伸开宽阔的螯子;有几株有黏性叶子的蔓生植物;还有一个局促不安的花盆,是吊在天花板上的,盆中的花似乎激动不已,用绿色的末梢,撩逗着下面的人们,这使他们想起了蜘蛛——皮普钦的屋子里的蜘蛛不可胜数,不过在这个季节里更值得骄傲的挑战,也许还得让给蠼螋呢。

然而,皮普钦夫人的收费标准是很高的,只要能够付得起的均不例外,她那尖刻的禀性很少对任何人有所宽容,在众人的眼中她是一个不屈不挠的老太太,她有一套很科学的方法来掌握孩子的性格。自从她丈夫去世之后,她借助于这个声誉,又因为她丈夫心碎而死的缘故,年复一年地想方设法维持一种还算不错的生活。奇克夫人说起她之后的三天里,这位不同凡响的老太太满怀喜悦地盼望着收进弗洛伦斯和她的小弟弟保罗作为她这座城堡的居民,等待从董贝先生的钱袋中得到的一笔可观的数目来充实她已有的收入。

奇克夫人和托克史小姐是昨天晚上把他们带来的,她们在一家旅馆度过了一夜,今天她们在门口坐上马车,启程回府。皮普钦夫人背朝火炉,像老兵一样站在那里审视着新来的人。皮普钦夫人的中年侄女正在把比瑟斯通少爷向来宾炫耀时穿着的干净衣领脱了下来。这位侄女性情温顺,是皮普钦夫人忠心耿耿的奴仆。她长得瘦骨嶙峋、面无喜色,鼻子上长着疖子,痛苦不堪。潘凯小姐是目前唯一的另一名寄宿生,她因为在来客面前三次擤鼻子,此刻已被带到地牢里去。地牢是屋后的一个空房间,专作惩罚之用的。

“喂,少爷,”皮普钦夫人对保罗说,“您觉得您会喜欢我吗?”

“我想我一点也不会喜欢你的,”保罗回答说,“我要走,这不是我的家。”

“对,这是我的家。”皮普钦夫人回了一句。

“这个地方真不舒服。”保罗说。

“可是比这更差的地方还有呢,”皮普钦夫人说,“那是我们关怀孩子的地方。”

“他有没有给关到那里去过?”保罗指着比瑟斯通问道。

皮普钦夫人点点头,表示关进去过。这天保罗忙个不停,他整天从头到脚地观察着比瑟斯通少爷,注视着他面部呈现着的千变万幻的表情,就像对一个具有神秘和可怕经历的孩子那么感到好奇。下午一时吃午饭,主要是淀粉和蔬菜之类。这时潘凯小姐由那位女妖怪亲自从囚牢里带了进来,这个女妖怪还告诫她凡是在来客面前擤鼻子的都不能进入天堂。潘凯小姐是一位很文静的小姑娘,她有一双蓝眼睛,每天早晨都要洗头,因为拼命擦洗,似乎整个人有给擦掉的危险。潘凯小姐彻底懂得了擤鼻子不能进入天堂的伟大真理之后,皮普钦夫人才让她吃饭,饭后她照例朗诵着这里规定的感恩祷告,祷告词里有一句特别的话,就是为此盛宴向皮普钦夫人表示感恩。皮普钦夫人的侄女贝林西娅吃的是冷猪肉。皮普钦夫人因为其体质需要暖和的营养,专门给她烧了羊肉排骨,羊肉排骨是在两道菜之间端上来的,热气腾腾,味道鲜美。

因为饭后下雨,不能去海滩散步,而且皮普钦夫人在吃了羊排后,由于体质的关系需要休息,所以他们就跟贝丽,也就是贝林西娅,到地下室去。那是一个空房间,外面是一堵石灰石墙壁和一个盛水的大桶,室内的壁炉破烂不堪,里面没有生火,显得阴森可怖。可是人来了给这里增添了生气,这间空房间就是最好的地方了,因为贝丽和他们一起在那里玩耍,同他们一起蹦蹦跳跳,似乎同他们一样地高兴,一直到皮普钦夫人拼命地敲打墙壁,仿佛当年公鸡巷里鬼敲门的声音又重新响起[49],他们才停止游戏,于是贝丽低声地讲故事给他们听,一直讲到夜色冥茫。

茶点上有大量的掺水牛奶,面包加黄油,一个黑色的小茶壶是给皮普钦夫人和贝丽喝茶的,还有不限量的涂上黄油的烤面包,那是专门给皮普钦吃的,像羊排一样,端上来的时候也是热气腾腾的。皮普钦夫人尽管吃了以后满嘴油腻,满面润滑,可她的内心却一点也不受用,她依旧像平时一样的凶狠,她那灰色的眼睛依旧冷酷无情。

茶点过后,贝丽拿出一个盖子上绘有皇宫的小针线盒,忙着做起活计来,而皮普钦夫人则戴上眼镜,打开一本绿色缩绒封面的很大的书,开始打盹,每当她发觉差点跌进火炉里即刻醒来之后,她总要用手指敲敲也在打着盹的比瑟斯通少爷的鼻子。

孩子们就寝的时间一到,先祈祷然后上床睡觉。因为潘凯小姐害怕独自在黑暗的房间里睡觉,皮普钦夫人总是亲自把她当作一头绵羊似的赶到楼上去;过了好久从楼上一个最不适宜居住的房间里传来潘凯小姐呻吟的声音,还不时听到皮普钦夫人走进房间摇撼她的声音,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听起来倒是蛮悦耳的。九点半左右闻到一股暖洋洋的小胰脏的香味,这是给皮普钦夫人吃的夜宵,因为根据她的体质不吃小胰脏她就无法入睡。由于小胰脏的香味,屋子里原来迷漫着的气味(威肯姆太太说这是“房子的味道”)就变得多样了,不久整座城堡便沉沉入睡。

次日的早餐和昨天的午茶大体相似,不同的是,皮普钦夫人把烤面包换成面包卷,早饭后她似乎有些不高兴。根据皮普钦夫人精心的选择,比瑟斯通高声朗诵着《创世记》[50]里的一段历史,像囚犯一步一步踩着踏车一样不徐不急、清清楚楚地念着一个个名字。朗诵完了,潘凯小姐被带走去洗头,比瑟斯通少爷给用盐水洗了一通,结果每次洗好出来都是情绪低落,精神不振。此时,保罗和弗洛伦斯跟着威肯姆到海滩散步去了,而威肯姆却经常是泪水盈眶。大约在中午的时候皮普钦夫人上幼儿读物课。这些故事往往非常惊心动魄,故事里的英雄是一个调皮的男孩,即使碰到最轻微的险情,也不免给狮子或熊吃掉。故事的寓意是不要让儿童的智力像鲜花一样自行开放,而是要像牡蛎一样用力把它掀开。这是皮普钦夫人教育计划的一个构成部分。

这就是皮普钦夫人幼儿寄宿所的日常生活。星期六董贝先生过来了,弗洛伦斯和保罗就到他下榻的旅舍去吃茶点,整个星期天他们和他一起度过,通常在晚饭前驱车外出,在这种时候,董贝先生犹如福斯塔夫的袭击者一样从一个穿硬麻布的人变成十二个穿硬麻布的人[51]。星期天晚上是一周之中最阴沉的夜晚,因为这时候皮普钦夫人的脾气总是特别不好。这时候潘凯小姐通常都是从罗廷丁的姨妈家里被送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总很伤心。比瑟斯通少爷的亲人都在印度,所以没有回家,皮普钦夫人就要他在礼拜仪式间歇的时候把头靠在客厅的墙上笔直地坐着,手和脚都不能移动;幼小的心灵痛苦万分,一个星期天的晚间他问弗洛伦斯,是否能够告诉他回到孟加拉去的路怎么走。

人们异口同声地说皮普钦夫人是一位对儿童教育很有一套办法的女人,这句话她是当之无愧的。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在她好客的屋檐下待了几个月之后回到家里时肯定变得相当听话了。人们也异口同声地说,皮普钦夫人一心一意地过着这种生活,完全不顾及自己的感情,而且当皮普钦先生为了秘鲁的矿井而心碎去世之后,在困苦烦恼之际她依旧巍然屹立,这实在是太可钦可佩了。

保罗常常坐在壁炉旁的小扶手椅子上久久地凝神望着这位堪称楷模的老太太。当他这样盯着她的时候,他似乎根本不知道疲倦这个字眼。他不喜欢她,也不怕她,但是在他苍老而又苍老的心情中,她似乎有一种荒诞古怪的吸引力。他常常坐在那里端详着她,然后烘烘手,然后再望望她,虽然她是个女妖怪,有时候也会给看得不知所措。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问他在想些什么。

“你。”保罗毫不含糊地说。

“那么你想些我的什么事情?”皮普钦夫人问道。

“我在想你一定是很老了。”保罗说。

“你不可以讲这种话,小少爷,”老太太说,“这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保罗问道。

“因为这不礼貌。”皮普钦夫人声色俱厉地说。

“不礼貌?”保罗说。

“对。”

“威肯姆说,”保罗天真地接着说,“把羊排和烤面包全都吃光,是不礼貌的。”

“威肯姆,”皮普钦夫人脸孔红了起来,气愤地说,“是一个恶毒、无耻的臭娘们。”

“什么臭娘们?”保罗追问着。

“你不要去管,少爷,”皮普钦夫人很不高兴地说,“你要好好记住那个小男孩的故事,他就是因为问这问那才给发疯的公牛的角刺死的。”

“如果那匹公牛是疯的,”保罗说,“它怎么会晓得那个男孩问了什么问题呢?谁也不能把秘密悄悄地跟疯牛讲的。我不相信那则故事。”

“你不相信吗,少爷?”皮普钦夫人颇觉吃惊,又问了一遍。

“不相信。”保罗说。

“要是那只公牛偏偏没有发疯,你也不相信吗,你这个不信神的小鬼?”皮普钦夫人说。

保罗因为没有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他的结论是以设想的疯牛为前提的,此刻他只好缄默不言,不过他仍旧坐着思考这个问题,显然,他是想马上找出答案,把她击败。这位老太太虽然强硬,觉得偃旗息鼓乃是上策,让他慢慢地忘却这件事情。

自此以后,就像保罗觉得皮普钦夫人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一样,皮普钦夫人似乎也发现保罗有一种相同的奇怪的吸引力。她时常让他把他的椅子从火炉的那一边移到她这边来,坐在皮普钦夫人和火炉围栏之间的一个角落里,他的小脸孔上的光亮全部给吸进那件细斜纹黑衣。他审视着她面部的条条皱纹,凝视着那冷酷无情的灰色眼睛,有时候看得她真想闭起眼睛假装打瞌睡。皮普钦夫人有一只老黑猫,它经常蜷伏在火炉围栏中间的一只脚上,自管自地呜呜叫着,对着炉火眨着眼睛,直到它眼里的瞳孔收缩得像两个赞叹符号。他们一起围炉而坐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太太就像一个巫婆——这样说并不是对她不恭敬——而保罗和猫乃是她的两个门徒。倘若哪一天夜间大风起时他们全都跳上烟囱一去不复返,从此再也没有听说他们的下落,那么今天夜里的情景正是这样。

然而这件事并未发生。天黑之后总是可以看见那只猫、保罗和皮普钦夫人各就各位,而保罗因为不想和比瑟斯通少爷在一道,每到夜里就继续不停地端详着皮普钦夫人、那只猫以及炉火,仿佛在念着三册巫术课本。

威肯姆太太对保罗的古怪脾气有自己的看法。她时常坐在她的房间里望着乱糟糟的烟囱,听着外面的风声,想着她目前沉闷的生活(用她自己强烈的话来说那是不堪忍受的生活),她的情绪更加低落了,她于是产生了无比阴郁的浮想联翩。皮普钦夫人家政的一个组成部分是防止她自己的“小贱娘们”——这是皮普钦夫人对女用人的统一称号——和威肯姆太太打交道;为此目的她长时间地躲在门后面,一旦有哪个忠心耿耿的姑娘朝威肯姆太太的房间走过去,她便从门后一跃而出冲向那个姑娘。不过贝丽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里和她交谈,只要不妨碍干活就行,因为她从早到晚都要不停地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威肯姆太太就把她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向贝丽讲出来了。

“这个小家伙睡着的时候多漂亮!”一天晚上贝丽端着威肯姆太太的晚餐,站在保罗床边看着他说。

“呵!”威肯姆叹口气说,“他确实是漂亮的。”

“哦,他醒着的时候也不难看。”贝丽接着说。

“不难看,小姐。一点也不难看。我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也是这样的。”威肯姆太太说。

贝丽仿佛是想在保罗·董贝和威肯姆太太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之间探寻相似之处。

“我的舅妈,”威肯姆太太接着说,“像他妈妈一样死了,我舅舅的孩子也像保罗少爷一样。有时候,人家看到我舅舅的孩子会非常寒心,她就是这样的!”

“怎么的呢?”贝丽问。

“我真不想整个晚上一个人陪着贝特西·简!”威肯姆太太说,“即使第二天早晨叫威肯姆自己管管事情我也不想干,这件事我是不能够做的,贝丽小姐。”

贝丽小姐理所当然地要问她为什么不能。可是威肯姆太太对她的话不闻不问,照样自顾自地讲下去,她这种地位的妇女有一些就是这样的习惯。

“贝特西·简,”威肯姆太太说,“是很可爱的孩子,我心目中不会有比她更可爱的孩子了。凡是孩子会有的疾病,贝特西·简全都生过。抽筋对于她是很普通的事,就像你自己时常发躁一样,贝丽小姐。”贝丽小姐情不自禁地皱皱鼻子。

“不过贝特西·简,”威肯姆太太环顾四周,看看睡眠中的保罗,压低着声音说,“在摇篮里是由她过世的妈妈照管过的。我说不上是怎么管的,什么时候管过的,我也说不上这个亲爱的孩子自己知不知道,不过贝特西·简是由她妈妈照管的!您也许会说我胡讲!小姐,我是不会生气的。您心里尽管认为这是胡讲,不过在这个坟场一样的地方,恕我冒昧,您会发现这些话会使您好过一些的,在这个地方我给弄得烦透了。保罗少爷有点在动。请您拍拍他的背。”

“当然您认为,”贝丽说着,轻轻拍着小孩的背,“他也由他妈妈照管过的吗?”

“贝特西·简,”威肯姆以极其庄严的声调回答说,“像这个孩子一样吃了很多苦头,也像这个孩子一样变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也像这个孩子一样时常时常地坐着在想,不停地在想;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像他一样时常时常地显得很老、很老的。我常常听见她就像他那样讲话。我想这个孩子和贝特西·简是一模一样的。”

“您舅舅的孩子还活着吗?”贝丽问。

“是的,小姐,她还活着,”威肯姆太太回答的口气非常得意,因为她看得出来贝丽小姐等待的回答却是相反的,“而且嫁给一个银匠。真的呢,小姐,她还活着。”威肯姆太太把重音放在“她”这个主语上。

显然,是有人已经死了,于是皮普钦夫人的侄女便问是谁死了。

“我不想让您不舒服,”威肯姆太太答道,一边继续吃她的晚饭,“请别问我。”

这实际上是最可靠的激将之法。贝丽小姐因此一再追问。犹豫再三,威肯姆太太终于放下刀子,环顾四周再看看睡眠中的保罗之后便回答说:

“她对好多人都很喜欢,有的只是心血来潮、凭一时的高兴,有的是内心的感情,这是大家都可能会碰上的,只是比一般的情感深厚一些。可他们都死了。”

这是出乎皮普钦夫人侄女意料的,使她感到触目惊心,她笔直地坐在坚硬的床边上,呼吸急促,毫不掩饰地面露惊异的表情凝视着这位向她透露个中秘密的人。

威肯姆太太对着弗洛伦斯躺着的床上偷偷地摇晃着左手的食指,然后把它倒转过来对着地板狠狠地指了几次,皮普钦夫人经常在楼下的客厅里吃烤面包。

“记住我的话,贝丽小姐,”威肯姆太太说,“您要感谢保罗少爷,因为他不太喜欢您。我同您讲,我也要感谢他,因为他也不太喜欢我,但是在这个监牢似的屋子里住着是没有什么味道的!请您原谅我讲话这样随便。”

贝丽小姐因为心血来潮可能狠狠地拍打保罗的背,也可能停止了这种单调乏味的催眠术,此时保罗翻了个身,立刻醒来坐在床上,刚才他做了个孩子的梦,惊醒之时他的头发热汗淋漓,于是他唤着弗洛伦斯。

一听到他的声音,弗洛伦斯即刻从她的床上起身,跑了起来,弯着身子,朝着他的枕头,唱着歌哄他重新入睡。威肯姆太太摇摇头,落下了几滴眼泪,向贝丽指着那两个小孩,然后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

“晚安,小姐!”威肯姆低声地说,“晚安!您的姑妈是一位老太太了,贝丽小姐,您一定是您常常盼望着的吧。”

伴着这声安慰的送别话,威肯姆太太脸上流露着一丝肺腑之痛。现在又只剩下她和两个孩子孤零零在一起了,她开始感觉到外面的风声多么凄楚,她于是尽情地与悲哀做伴、以悲哀为乐——这是最便宜、最易获得的享受了——直到她沉沉入睡。

走下楼梯时,皮普钦夫人的侄女并没有想到会看见那条奇特的苍龙俯卧在炉前地毯上,可是下得楼来,却发现她出奇地严厉、暴躁,处处都表现出一种想长命百岁的打算,以告慰所有认识她的人;见此情状,她的侄女放下了心。在随后的一周中,为皮普钦夫人的体质的需要所提供的食物虽然不断消耗,她丝毫没有露出任何衰老的迹象,而保罗依旧一如既往,毫不动摇地坐在黑裙子与火炉围栏之间他原来的座位上,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她。

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保罗的脸色虽然看起来健康得多,其实并不比初来的时候强壮,所以给他备了一辆车子,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给送到海滨去,他还带着一本字母表和其他一些识字课本。孩子古怪的脾气依旧未改,原先准备叫一个红脸蛋的少年当车夫的,他却不要,偏偏选了这位少年的爷爷拉车,这位老大爷面如酸苹果,脸上皱纹纵横形容枯槁,穿着一套破旧的油布衣服,他因为在盐水里泡久了,长得一身结实多筋的肌肉,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如同潮水退去之后遍布海藻的海滩的气味。

有这样一位引人注目的老大爷给他拉车,保罗每天都到海滨去。一路上弗洛伦斯总是走在他的旁边,心情忧郁的威肯姆总是殿后。一连几个小时他悠闲地坐在车子上或者躺着,要是有其他孩子在一起他就不会这样安闲自得了,唯有弗洛伦斯是例外,那总是这样的。

“请走开,”不管哪个孩子来陪他,他就会这样说,“谢谢你,不过我不需要你。”

也许会有什么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问他可好。

他就会回答说:“我很好,谢谢你,不过请你最好去玩吧。”

随后他就会回过头去望着那个孩子走开,然后对弗洛伦斯说,“我们不需要其他人,对吗?亲亲我,弗洛依。”

在这样的时候,他甚至连威肯姆在旁边也不喜欢,而当她走开去拾贝壳、和别人搭讪,他就非常高兴,威肯姆也往往是这样做的。保罗最爱去的地方是一个远离游人的僻静之处,在那里弗洛伦斯坐在他身旁做针线活,或给他念书,或同他谈话,轻风吹拂着他的脸庞,海水在他卧床的轮下滚动,其他的一切他再无所需求了。

一天他问道:“弗洛依,印度在哪儿,就是那个男孩的亲友们住的地方?”

“哦,那个地方离这儿很远很远哪。”弗洛伦斯说着从针线活上抬起眼睛。

“要走好几个星期吗?”保罗问。

“对,亲爱的。要走好几个星期的路,白天黑夜都要走。”

“要是你到印度去,弗洛伦斯,”保罗停了一会儿说,“我就——妈妈是怎么的?我忘记了。”

“爱我!”弗洛伦斯回答说。

“不是,不是的。难道现在我不爱你?是什么呢?——死了。要是你到印度去了,我就要死了,弗洛依。”

她马上放下针线活,把头伏在他的枕头上,抚慰着他,并且告诉他,如果他到印度去的话,她也会死去的。又说他会很快好起来的。

“哦!现在我好多了!”他回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要是太伤心、太孤单,我是会死去的,弗洛依!”

有一次,也在这个地方,他睡着了,静静地睡着,睡了很久。睡梦中他突然惊醒,坐了起来,侧耳倾听。

弗洛伦斯问他听见了什么。

“我想知道它讲些什么,”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脸孔答道,“弗洛依,大海一直在说些什么?”

她告诉他这只是海浪滚动的声音。

“对,对,”他接着说,“可是我知道海浪总是在说些什么,总是同样的话。那边是什么地方?”他站了起来,渴望地望着远处的地平线。

她告诉他对面还有另外一个国度,但是他说他不是指的那个国度,他是说更远、更远的地方!

自此以后,在他们谈话当中他常常戛然不语,他想弄清楚这些海浪一直在讲着的是些什么,他常常会从卧床上站起来,向着看不见的远处引颈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