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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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潮和旧浪

太平的成都城,老实说来,从李短褡褡、蓝大顺造反,以及石达开被土司所卖,捆绑在绿呢四人官轿中,抬到科甲巷口四大监门前杀头以后,就是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第二年余蛮子在川北起事,其耸动人心的程度,恐怕都不及这次事变的大吧?

全城二十几将近三十万人,谁不知道北门外的红灯教闹得多凶!

就连极其不爱管闲事,从早起来,只知道打扫、挑水、上街买小东西的暑袜街郝公馆的打杂老龙,也不免时时刻刻在厨房中说到这件事。

他拿手背把野草般的胡子顺着右边一抹道:“……你们看嘛!七七四十九天,道法一练成,八九万人,轰一声就杀进城来!那时……”

正在切肉丝预备上饭的厨子骆师,又看了他一眼道:“那时又咋个呢?”

“咋个?……”他两眼一瞪,伸出右手,仿佛就是一把削铁如泥的钢刀,连连做着杀人的姿势道:“那就大开红山,砍瓜切菜般杀将起来!先杀洋人,后杀官,杀到收租吃饭的绅粮!……”

骆师哈哈一笑道:“都杀完,只剩下你一个倒瓜不精的现世宝!”

他颇为庄严地摇了摇头道:“莫乱说!剩下的人多哩!都是穷人。穷人便翻了身了。……大师兄身登九五!二师兄官封一字平肩王!穷人们都做官!……”

骆师把站在旁边听得入神的小跟班高升了一眼道:“小高,别的穷人们都要做官了。我哩,不消说是光禄寺大夫,老龙哩,不消说是道台是见缸倒[1]。你呢?像你这个标致小伙子……依我的意思,封你去当太监。……哈哈!……”

高升红着脸,把眼睛一眨道:“你老子才当太监!”

骆师笑道:“太监果然不好,连那话儿都要脱了。这样好了,封你当相公,前后都有好处,对不对?”

“你爷爷才是相公!你龟儿,老不正经,总爱跟人家开玩笑!你看,老子总有一天端菜时,整你龟儿一个冤枉,你才晓得老子的厉害哩!”

老龙并不管他们说笑,依然正正经经地在说:“……岂止大师兄的法力高,能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就是廖观音也了得!……”

高升忙说:“着!不错!我也听说来,有个廖观音。说是生得很好看,果真的吗?”

胡子又是那么一抹,并把眼睛一鼓道:“你晓得,怎么会叫廖观音呢?就是说生得活像观音菩萨一样!……我不是说她生得好,我只说她的法力。她会画符。有一个人从几丈高的崖上滚下来,把脑壳跌破了,脑髓都流了出来。几个人把他抬到廖观音跟前,哪个敢相信这人还救得活?你看她不慌不忙,端一碗清水,画一道符,含水一口,向那人喷去,只说了声:呀呀呸!那人立刻就好了,跳起来,一趟子就跑了几里路。你看,这法力该大呀!”

伺候姨太太的李嫂,提着小木桶进来取热水,向高升道:“老爷在会客,大高二爷又有事,你却虱在这里不出去!”

骆师道:“还舍得出去?遭老龙的廖观音迷得连春秀都不摆在心上了!”

李嫂一面舀热水,一面说道:“龙大爷又在讲说红灯教吗?我问你,红灯教到底啥时候才进城来?”

“七七四十九天,道法一练成,就要杀进城来了!”

“你听见哪个说的,这样真确?”

“你到街上去听听看,哪一条街,哪一家茶铺里,不是这么在说?我还诳了你吗?告诉你,我正巴不得他们早点进城!红灯教法力无边,一杀进城,就是我们穷人翻身的日子!你不要把龙大爷看走眼了,以后还不是要做几天官的!”

李嫂哈哈大笑,笑得连瓢都拿不起了:“你不要做梦!就作兴纱帽满天飞,也飞不到你瓜娃子头上来呀!”

骆师把切的东西在案头上全预备好了,拿抹布揩着手道:“你不要这样说,他现在不已是道台了吗?”

“见缸倒是不是?……如今是倒抬,再一升,怕不是喊踩左踩右的顺抬啦![2]……哈哈!说得真笑人!”

老龙依然马着脸,将他两人瞅着道:“别个是正经话,你们总不信,到那一天,你们看,做官的总不止我一个人!”

骆师也正正经经地说道:“我倒告诉你一句好话!厨房里头,没有外人,听凭你打胡乱说几句,不要紧。若在外头,也这样说,你紧防着些,老爷晓得,不把你饭碗砸了,你来问我!李大娘,大家看点情面,莫把他这些瓜话传到上头去啦!”

“这还待你说?哪个不晓得龙大爷是倒瓜不精的,若把他的浑话传了上去,不就造了孽了?不过,人多嘴杂,像他这样见人就信口开河,难免不有讨好的人,当作奇闻故事,拿到上头去讲的。”

骆师道:“你指的是不是那个人?”

“倒不一定指她。公馆大了,就难说话,谁信得过谁?就像春秀,不是我指门路,她能投到这地方来吗?你们看见的,来时是啥子鬼相,现在是啥样子。偏偏恩将仇报,专门尖嘴磨舌说我的坏话。看来,现在世道真坏了,当不得好人!我倒望红灯教杀进城来,把这一起忘恩负义的东西,千刀万剐地整到注[3]!”

春秀的声音早在过道门口喊了起来:“李大娘!姨太太问你提的热水,提到哪儿去了!……也是啦!一进厨房,就是半天!……人家等着你在!”

她旋走旋答应“就来”,走到厨房门口,仍不免要站住把春秀咒骂几句,才噔噔噔地飞走了去。

郝公馆的厨房里,谈的是红灯教,郝公馆的客厅里,不也正谈的红灯教吗?

郝达三同他的儿子又三在客厅里所会的客,并不是寻常来往的熟客,而是一个初来乍见的少年。看样子,不过二十五六岁,比又三只大得五岁的光景。他的装束很是别致:一件新缝的竹青洋缎夹袍子,衣领有一寸多高,袖口小到三寸,腰身不过五寸,紧紧地绷在身上;袍子上罩了件青条纹呢的短背心,也带了条高领,而且是对襟的。更惹人眼睛的,第一是夹袍下面露了对青洋缎的散脚裤管,第二是裤管下面更露出一双黑牛皮的朝元鞋。

裤管而不用带子扎住,任其散在脚胫上,毫无收束,已觉得不顺眼睛;至以牛皮做成朝元鞋子,又是一层薄皮底,公然穿出来拜客,更是见所未见。

加上一颗光头,而发辫又结得甚紧,又没有蓄刘海,鼻梁上架了副时兴的鸽蛋式钢边近视眼镜。设若不因葛寰中大为夸奖了几次,说是一个了不得的新人物,学通中外,才贯古今,我们实应该刮目相视的话,郝达三真会将他看成一个不知礼节的浮薄少年,而将拿起官场架子来对不住他了。

郝达三却是那么恭敬地,捧着银白铜水烟袋,慢慢地一袋一袋抽着,凝精聚神听他满口打着不甚懂的新名词,畅论东洋日本之何以一战胜中国,再战胜俄罗斯。“一言以蔽之,日本之能以区区三岛,勃然而兴,而今竟能称霸东亚,并非有特别手段,不过能够维新,能够把数百千年来的腐败刮清,而一意维新。你老先生是晓得的,像伊藤博文、大隈重信这般人,谁不是维新之杰?我们老大帝国,若果要图强称霸,那没有别的方法,只有以维新为目的,只有以力学日本维新为目的!……”

说到慷慨激昂之际,真有以铁如意击碎唾壶之概,而右手的三个指头把一张紫檀炕几拍得啵啵啵地响。

郝达三定睛看着他那一张赤褐色的圆脸,颇觉有点茫然,大似初读“四书”的小学生听老师按着朱注讲“譬如北辰,众星拱之”的光景。直把一根纸捻吹完,才放下烟袋说道:“先生所论,陈义颇高。大概中国欲求富强,只有学日本的吧?”

“是啦!是啦!鄙人宗旨,正是如此。日本与我们同文同种,而在明治维新以前,其腐败也同,其闭关自守也同,其顽固也同,一旦取法泰西,努力维新,而居然达其目的。又是我们的东邻,我们只要学它,将它效法泰西,所以富强的手段,一齐搬过来;它怎样做,我们也怎样做。它维新二十年,就达到目的,我们既有成法可循,当然用不着那么久的时间,多则五年,少则三载,岂不也就富强起来了?”

说完,把头不住地点着,并且脸上摆出了一副有十分把握的神气。郝达三正在寻思他的话,打算把懂得的抓住一些,以作回答之资。他又将微微弓下的腰肢直挺起来,打起调子说道:“现在已是时候!朝廷吃了几次大亏,晓得守旧不可,要不为印度、波兰之续,只好变法,只好推行新政。朝廷提倡于上,同胞响应于下,我们这老大帝国,决然是有救的。不过民智不开,腐败依然,老先生,这发聋振聩的责任,便在我辈志士的肩头上了。”

于是又浩然长叹了两声。大概像是口说干了,端起盖碗茶,也不谦让,便长伸着嘴皮,尽量嘘了几口。

郝达三只好点了几个头,含糊说道:“尊论甚是。”一面拿眼去看坐在下面方凳上的儿子,脸上也是木木然的,似乎又懂,似乎又不懂。

少年尊客又说道:“即如目前的红灯教……”

这是当前极重要的时事,自然一听就令厅内的两个主人,厅外的两个仆人,全感生了兴会,眼睛全向着他。

“……邪教罢咧!有何理由可说?然而为时不久,聚众至于几万人,这可见一班愚民迷信尚深。迷信者,维新之大障碍物也。譬如欲登喜马拉雅,而冰原阻于前,我辈志士,安能彷徨于此冰原之前,而不设法逾越之乎?”

他把两个主人轮番看着,好像要他们设一个什么方法似的。郝达三只好把水烟袋重新抱在手上,高升赶紧将一根点燃的纸捻拿进来,双手递与主人。顺带把那尊客瞥了一眼,只见他很得意地把坐在炕上的上半截身子,不住地左右摇摆。

郝又三看了他父亲一眼,迟迟疑疑地问道:“喜马拉雅,这是啥东西?”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世兄大概新书看得很少。……这是山的名字。倒没有关系,我只是借来做个比喻。……我的宗旨,只是说,愚民还如此地迷信红灯教,我们应该想个啥方法,才能把迷信破除。迷信不破除,维新是不能的,即如日本……”

他自然想举一个日本已经行过的有力证据。似乎一时想不起,两眼瞪着,竟自说不下去,仿佛他那沛然莫御的语流也着喜马拉雅短住了。

郝达三觉得再让他说下去,新名词必然更多,明明好懂的话,一定说来越发弄不清楚了。遂赶快说道:“红灯教的声势,现在好像越闹越大了,到处都听人在说。新制军岑大人接事已这么久,还不见有何举动,也未免怪了!……”

话头又着尊客抢了过去:“方今官吏,通通是老腐败!……”

高升进来,悄悄在主人耳边问道:“要开早饭了。太太问,留不留客?”

主人那一只耳朵恰恰听见:“官吏通是老腐败!”觉得这骂连自己也有份,便不高兴了。向高升摇了摇头,而对于尊客的高论,也不如前此之专注。

尊客又旁若无人地把“官吏腐败论”“破除迷信必须启发民智论”两篇大文,套着新民先生的笔调,加入更多的新名词,洋洋洒洒发挥了半点多钟,才向又三说道:“敝合行社新书报很多。大家又都是志士。世兄若有加入之目的,敝社同鄙人欢迎之至!”

郝达三拱拱手道:“犬子资质愚鲁,旧学还用过一点功,新学简直同兄弟一样,什么都不懂,将来还要多承教诲!”

尊客略略谦了两句,便起身告辞。主人按着老规矩,只送至二门,叫又三代送到大门。

到倒座厅吃饭之际,太太问道:“是哪个浑娃娃,坐了这半天?光听见大声武气地说麻了,说了些啥子?”

郝达三举眼把坐在旁边的十八岁的大小姐香芸瞥了一下,才笑道:“就是葛寰中恭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那个苏星煌!……”

太太便“哦”了一声,赶快问:“人还好吗?”

郝达三正问他的儿子:“他那些长篇大论,你觉得怎样?”

又三赶快把饭碗放下道:“大概有些道理,就只不大听得十分懂。”复笑了笑道:“新名词太多了些。”

郝达三道:“学问怕还不坏,你看他,日本人他也晓得,外国地方他也晓得,一开口就长江大河般滔滔不绝,笔下一定流利,就只火气太盛了。”

三老爷尊三笑道:“光看那一身打扮就新极了。”

他嫂嫂说道:“正是呀,我听高贵说,穿了双皮鞋。牛皮那样硬的,咋个好做鞋子穿?”

大小姐笑道:“妈也张巴!高贵他们在下雨天穿的钉靴,不是生黄牛皮做的吗?”

她哥哥道:“我仔细看过他那鞋子,虽是皮的,却像很软,连脚指头的扭动都看得清楚,一定不是这里做的。”

他妈问道:“你看他样子咋样,还秀不秀气?可惜我不晓得就是他,光听说一个姓苏的……”

大小姐道:“妈也是啦!这样留心人家做啥子?”

姨太太坐在她的对面,忍不住向她抿嘴一笑道:“太太咋个不留心人家呢,你想想看?”

大家微微一笑。她三叔还补了一句道:“大侄女真可谓聪明一世,懵懂一时!”

香芸才会出意来,这个姓苏的,原来与自己有切身的利害。遂本能地羞得红着脸,低着头,赶快把饭吃完。不及像往常比着筷子一一叫了慢请,还等着大丫头春兰递漱口折盂,递洋葛洗脸巾,只是几步抢进房去。本应该就回到自己房间坐马桶去了的,但她心里好像有点怔忡,又车转身,躲在湘妃色夹布门帘之后,要听他们的议论。偏偏大家又谈到别项事情上去了,没半句话提到姓苏的,直至吃完饭,大家散了出去。

郝又三果然加入了文明合行社,并由他父亲捐助了五十两银子。而第一件使郝家人耳目一新的,便是常由郝又三从社中带一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申报》《沪报》回来。

据他说,都是上海印的,每天有那么大几张。真果是前两三年葛寰中曾说的又像《辕门抄》,又像《京报》,可是又有文章,又有时务策论,又有诗词,还有说各省事情的,尤稀奇的是那许多卖各种东西的招贴。

郝达三躺在鸦片烟盘子侧,把所有的《申报》《沪报》仔细看了一遍后,批评道:“这东西倒还有点意思,一纸在手,而国家之事尽来眼底,苏星煌等的学问,大概都是从此中来的吧?”

他兄弟尊三所称怪的,便是:“字这样小,又这样多,一天这么几张,刻字匠可真了不起,这么大一块板子,咋个刻得赢啰!”

于是大家便好奇地研讨起来。

大小姐香芸首先有点恍然道:“我想这板子好像是多少块拼起来的。你们看,这个卖花露水的招贴,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

郝尊三接着把膝盖一拍道:“大侄女真聪明,一定是这样的!并且这个字是倒的,恐怕连每个字都是活动的,你们信吗?”

郝达三连连点着头道:“是啦!是啦!我想起了,以前不是有所谓聚珍板吗?字就是一颗一颗的,要印啥子时,将它捡出来排起。书可以这样印,报自然也是这样印出的……”

这算是郝家的人对于新事物第一次用脑的结果。由郝又三向社中朋友谈起,都一致恭维他们的脑筋真灵敏。又听说先启其机的,是他的令妹香芸女士,苏星煌遂庄严地向郝又三提说,何不请她加入社来,共同学问?“现在是维新时候,一切都应该与以前不同。以前那些腐败思想,比如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只宜谨守闺阃等等腐败话,都该同迷信一样,破除一个干净。”

又一位社友也是主张维新到将男女界限打破的,首先赞同道:“苏君的话,极合鄙人宗旨。鄙人向来主张男女平权,男子做得的事,女子都可以做。你们要晓得,中国四万万同胞,而女的就占二万万。若其把女的算开,中国岂不就去了一半?这如何使得!所以鄙人在家里也常向家母作狮子吼,说:你们仍然在家里做一些烧锅煮饭的腐败事,而不出来维新,中国还有救吗?”

又一位社友也插言道:“何况当今世界正是女权鼎盛之时,英吉利一位女主,我们中国一位女主!……”

大家的意思好像立逼郝又三就要答应,而他的令妹似乎立刻就可加入的一样。郝又三推在他父母身上,说要等他父母做主。

在吃早饭时,郝又三刚打算把社友们的言谈徐徐引出,恰大家又说起红灯教的话来。

这时,红灯教的声势似乎更大了,连距城六七里的地方都有人在设坛传教了。这是郝家的佃客邱福兴由北门进城来说的。

郝家一家人自然在吃饭时也就谈到这上面来。

太太先笑道:“这简直成了那年北京闹拳匪的样子,随便啥子人,一开口就是红灯教。就像邱大爷,今天二十句话里,就有十八句说的是红灯教。并且你们听,只要有客来,说不上几句,讲红灯教的话就来了。”

姨太太也笑道:“太太还说的是客哩,其实我们家里人,就随时在说。”

三老爷因为是管家的,照规矩,一家之中,除了上人们,其余男女底下人的行动言语,似乎管家的都有无限责任。登时就将近视眼撑得大大的,向姨太太追问道:“是哪些人在说?”

郝达三道:“倒用不着追问!”

他兄弟将筷子举起在空中连画了几个圈道:“不然,天下事多半是口招风,好话说不应,坏话每每十验八九,这是顶靠得住的。……刘姨太太到底听见哪个在说?”

十二岁的二小姐香荃,等不得她奶奶说,便插嘴道:“李嫂说的,老龙随时在厨房里说麻了。”

姨太太把她女儿着道:“教不改吗?大人说话,总爱插嘴,又没有问你……”

郝尊三拦住道:“这倒是该说的,让她说。”

姨太太摇摇头道:“三叔没要惯失她!……我听见说,老龙一个人就像疯了的一样,一天到黑,口里都在说只等红灯教进城,穷人就要翻身了……”

郝尊三不等说完,便吵了起来道:“这东西存的啥子心?还使用得吗?等吃了饭,送他到保甲局去!”

太太连连点头道:“像这样忘恩负义的底下人,真使用不得了!”

郝又三才想说几句什么话,他父亲已经向他三叔说了起来:“老三还是这样火气重,三十六七岁的人了!……”

三老爷把他的哥看了一眼,意思很觉不平。

“……小人们都是蜂虿有毒的,送保甲局的话,且不忙说,并且不忙开销他……”

太太也不平道:“你这才大量哩!底下人毫无忌惮地闹到要翻身,要造反了,还叫不忙开销,这叫啥子规矩?”

“……太太也同老三一样了,你到底还比他大七八岁啰!你难道没有听见说过,庚子年北京乱事,多少官宦人家都是吃了小人的大亏吗?目前的红灯教诚然不能成什么事,但是谁保得定不闹到像北京拳匪那样。底下人懂得啥,一到乱世,就是他们的世界了。我们今日惩办几个底下人不要紧,既把他们整不死,仇却结下了,万一大乱起来,你能保他们不来寻仇报复吗?太太,你看是不是?就要整顿规矩,也得等这阵风吹过了才好啦!……”

姨太太同大少爷是以他这话为然的。三老爷同太太却以为他过于姑息养奸了。

“……我并不是就纵容不管,你们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比你们到底多吃几年饭,于利害上,确乎比你们看得明白些。我的意思,只在防患未然,老龙虽不必送保甲局,虽不必开销,但管却是要管的。先就不准他上街,再次把他叫来,好好地拿利害晓谕他,这才是办法呀!”

大少爷点头道:“爹爹的话,我很赞成……”

他大妹妹扑哧一笑:“又是新名词。哥哥记性真好,才看了几天的新书。”

大家都笑了起来。

郝又三看着他大妹妹道:“你别说我,只要你同他们在一块,还不是几天工夫就满口新名词了。”

香芸笑道:“我怎么会同他们在一块呢?”

她哥哥道:“苏星煌几个人正想欢迎你也加入文明合行社哩。”

郝尊三首先说道:“这如何使得!男女不分的成啥名堂!”

郝达三道:“事情未尝不可,不过目前还说不上。”

太太问又三道:“那个姓苏的,家里是做啥的?还有钱吗?”

她儿子道:“听说好像是做官的,在眉州住家。有钱没钱,却不晓得。”

他母亲道:“下回你探探他,父母还在不在?有几弟兄?几姊妹?有好多田地?好多房屋?听说,人倒发扬,是个近视眼。就不晓得性情咋样,该没有怪脾气吧?”

姨太太笑嘻嘻地举眼把大小姐看着。大小姐红着脸,掉过头去,向着在旁边伺候的两个丫头道:“刚才老爷、三老爷他们说老龙的话,你们又赶快传出去嘛!”

春兰笑道:“我们再不敢哩!太太晓得的。”

太太道:“春兰好!不声不响地,服侍我这么多年,硬没有搬过啥子是非。只有春秀这东西,口尖舌长,随时都听见她在叽里呱啦的,真要不得!”

姨太太也道:“这丫头我真使用伤了!一天到黑,口都挂在她身上,就说是条牛啦,三年也教乖了,硬是那么教不改!”

一定是老龙运气如此,该他吃不成郝公馆的饭了,局面才这样急转直下。

郝家的早饭才吃完,忽听见街上人声嘈杂,又夹着关铺板的声音,好像放火炮一样。看门头老张喘吁吁地趱进院坝,大声说道:“红灯教扑进城来了!满街的人乱跑!请老爷示下,公馆大门关不关?”

太太先就乱了起来道:“红灯教扑城了?……是啥样子?……骇死人啦!……老爷!老爷!……”

郝达三已经从鸦片烟铺上跳了起来,隔窗子骂道:“关大门!赶快去关!混账东西!真真老糊涂了!这样的事,还要进来请示!”

姨太太、大小姐也从各人房间里奔了进来,浓厚的脂粉遮不住脸上的慌张,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连说:“咋个搞哩?红灯教来了!”

三老爷也把账簿算盘丢下,跑来,两弟兄对相着,一句话说不出来。

太太道:“三弟,你想个办法嘛!难道要我们背起包袱逃难,像戏上唱蒋世龙抢伞那样吗?那才苦啰!”

姨太太蹙起用细桴炭涂得乌黑的一双眉头道:“苦不要紧,只怕乱杀起来,逃不脱,才焦人哩!大小姐,你是放了脚的,倒还跑得动。”

“姨奶奶,你不要这样说,我两条腿已经软得像棉花一样,站都站不稳,还说跑。若果杀起来,死了倒好。”

她父亲看着她,正想说什么,二小姐同春秀从后面飞跑进来道:“爹爹!三叔!你们看,老龙逃跑了!”

他忙问道:“逃到哪里去了?我正想找他哩!”

春秀接着说:“不晓得逃到哪里去了。骆师说的,他听见三老爷要送他到保甲局,他就骂了一阵。张大爷进来请老爷的示时,他就逃跑了,铺盖都没拿。”

太太慌了道:“这杂种,该不得把红灯教引来呀!”

三老爷跌脚叹道:“我真不该说那句话,使他怀了恨,哥哥见解真要高些!”

姨太太立刻追问是谁把话传出去的。没一个人开口。太太说:“一定是春秀说的!”春秀却说是二小姐说的。“老龙正担水到小花园去渗鱼池,二小姐指着他说:‘老龙,你莫疯疯傻傻地瞎说八道,三老爷说过了,要把你送到保甲局去关起来。’”

香荃争着辩道:“是春秀先说!”

姨太太大怒道:“不管是哪个先说,若果红灯教来了,我先把你两个整死!我的命真不好,生一个不高超的东西,使一个丫头也是坏虫!……”

郝达三把手乱摇道:“不骂了!不骂了!这不是骂人的时候,打主意要紧!又三呢?为啥不见这娃儿?”

太太登时就哭了起来道:“我的天!这才要我的命呀!我刚刚打发他看叶家姑太太去了!”

老爷满头是汗道:“这才糟糕!你这一哭,把我的心更哭乱了!”

三老爷道:“又三并不是十几岁不知世事的小娃儿,有啥子事,他还不会见机而作吗?嫂嫂不要过于着急,我叫高贵出去打听一下。”

太太擤着鼻涕道:“兵荒马乱的,叫他到哪里去打听?”

老爷点头道:“打听是应该的,倒不一定打听又三。街上情形,也应该晓得,关着大门,也不是事呀!”

但高贵躲在茅房里,着三老爷连连地喊,才喊了出来。吩咐他到街上去看看,他说肚子痛,走不得。三老爷生了气道:“你平日那么溜刷的哩,有了事,就这样胆小!难道红灯教就在门口等着你,一出去,就会砍你的脑壳?”

高贵不敢说什么,却依然呆站在那里。

郝尊三朝左右一看,平日倘在轿厅上说话,高升那孩子总在旁边,看门老张也一定要在二门上把头一探一探的,厨子骆师有时也要出来听几句,三个抬轿子的大班,更不必说了。而此刻半个人影都没有,他更其生了气,便使出他平日顶能生效的杀着来道:“不去吗?好!都跟我放下来!我去!我肯信红灯教就在门口!”而此刻也失了效,躲着的依然躲着,不动弹的还是不动弹。他如何不感到侮辱?登时一掌把高贵攘开,挺起胸脯,硬像要抢出去。但是忽又车过身来,把高贵肩头抓住,向外面直推道:“要躲,却不行!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当真要我亲自出马吗?……”

大门的门扉上被人打得嘭嘭嘭的。高贵本能地叫了起来:“哎哟!红灯教来了!”要跑,却被脸色全变的三老爷抓得死紧。

打门的声音更大而急了,擂鼓似的,大约全公馆都听见了。

郝达三把一根银裹肚、玉石嘴的毛筤竹烟枪倒提在手上,踉踉跄跄从轿厅的耳门钻了出来,橘青着一张脸问道:“是啥子人在打门?”

香芸也慌慌张张地跟了出来,手上拿了柄风快的剪刀。

她父亲把烟枪一挥,顿着两脚道:“叫你就在里头,你跟来做啥!柔筋脆骨的,还抵得住吗?”

大小姐正要答应时,大门上又嘭嘭嘭地打了起来,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老张!……张老汉!……开门!……”

“是哥哥的声气。”

她父亲点点头道:“是他。”跟着就朝外面奔了去。

她三叔同高贵也齐说了声:“是大少爷。”都大着胆子一直跟到大门边。

郝达三向门缝中问道:“是又三吗?”

“是我!”

“你一个人吗?”

“不止,还有葛世伯。”

高贵已抢上前去拔门闩,老张也拿着钥匙,气喘吁吁地从门房中出来。

郝达三还在问:“街上平静吗?”

大门已被高贵和老张拔了开来。又三站在前面,葛寰中穿了身便衣,带着一乘三丁拐拱竿轿子,三个轿夫,和一个跟班,在街侧站着。

街面上攘往熙来,还是行人不断,还是那样若无事然。

郝达三在极度刺激之后,觉得眼睛格外发亮,当前世界似乎有点异样。一把将儿子抓住,眼睛痒痒的。

葛寰中赶上前来说道:“达三哥,里面谈吧,今天的事情真笑话!”

太太同一家人都赶了出来,在二门上碰着。也不回避了,抓住儿子,又哭又笑道:“你也回来啦!真造孽!莫骇着哪里吗?”

老张又来请示大门还关不关。

葛寰中已走到客厅门前,便代主人答道:“外面平平静静的,铺子都全开了,还关门做啥?去叫我的大班把轿子提进来等着!”

他走进客厅,把瓜皮小帽揭下,哈哈一笑道:“太笑话了!达三哥,你们倒受了一场虚惊,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他原来吃了早饭,正要到机器局去——机器局的差事,他已当了一年多了。——轿子刚走到南纱帽街口,满街的人猛地飞跑起来,都在喊:红灯教来了!两边铺子,也抢着上铺板,关门。轿夫便想把轿子抬转去,算他到过上海,又在机器局里听见过试枪,看见过打靶,有点胆气。遂叫把轿子提在街边,心里寻思:若果红灯教大队扑城,官场中断无不晓得之理,并且至少也有点喊杀声同洋枪声,怎么毫无所闻呢?想来一定是地皮风[4],这一晌,谣言本来不少,人心也很浮动。所以他站在那里,并不害怕,恰这时碰着郝又三跑了来,几乎连厚底夫子鞋都跑掉了。

郝达三才笑着举手让道:“请坐下说吧!”又回头向窗外一看,隔着五色磨花玻璃,只见好些人影,便喊道:“都忘记了!叶子烟呢?鸦片烟盘子呢?春茶呢?”

又三也才伸手将他父亲挟在胁下的毛竹烟枪接去,放在炕床上。

葛寰中又哈哈大笑道:“达三哥要与红灯教决一死战吗?果然变作执枪之士了!”

郝达三也笑道:“门打得那么凶,又无后门可逃,拼一拼倒是有的,却不晓得如何会抓了根烟枪。”

他的太太也笑道:“葛二哥,你倒不要见笑,在屋里坐着,光听见红灯教扑进了城,又说满街人跑,铺子也全关了,真不晓得是啥光景。又三又出去了,活活地没把人焦死、骇死!葛二哥,你想啦,我们自小以来,哪里过过兵荒马乱的日子?从前听老人们摆谈长毛事情,还不大相信是真的哩!”

鸦片烟盘子摆了出来,大家围坐在炕床前。

郝又三说起街上一乱,轿夫不抬了,只好下轿来混着大家跑时,厚底子鞋确实不方便。

葛寰中遂说:“你已经在讲新学了,为何还不穿薄底皮鞋?并且依然宽袍大袖这一身,也不相称呀!”

他又掉向郝达三说道:“苏星煌你是见过的了,你大令爱的事如何?”

郝太太说道:“葛二哥,我正要问你,苏家到底有好多钱?人口多不多?因为我名下只有这一个女,我总不愿意嫁一个不如我们的人家。子弟哩,我没见过,听说品貌说不上,一双近视眼,不过还有点气概。”

葛寰中道:“像有三四弟兄吧?他行三。钱哩,怕不多,大概饭是有吃的。我们所取,倒不在乎家务,只看子弟如何。子弟是没有弹驳的,学问人品,件件都好。达三嫂,你老嫂子只管相信我,我是不乱夸奖人的。”

郝太太却摇着头道:“没有钱,总不好。学问人品,在我们这些人家,倒不在乎,顶多不过做个官。光是做官,没有钱,还是不好的呀!又还有哥嫂,更不好了。”

郝达三道:“妇女的想头,是不同的。寰中,我们改日再谈这件事吧。”

葛寰中道:“不过,事不宜迟。我听说他已上书学台,请求派遣出洋,事情一定成就,等到他走了,这事就不好说了。”

郝太太还要说她的意见时,恰葛寰中在路上派去打听消息的大班转来了一个,大家便转到客厅门前来,听他细说红灯教扑城的始末。

原来那天所谓红灯教扑城,才是这么一回事。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东门城门洞正值轿子、挑子、驮米的牛马、载人运物的叽咕车、小菜担子、鸡鸭担子、大粪担子,以及拿有东西的行人、空手行人,内自城隍庙,外至大桥,摩肩接踵,万声吆喝着挤进挤出之际,忽然有二十几个并不很壮的乡下小伙子,发辫盘在头上,穿着短衣,蹬着草鞋,人人都是铁青一张脸,眼睛好像是空而无神的,挥着拳头,在人丛中攘着闹着:“要命的让开!……红灯教来了!……我们是先锋!……”

城门洞有二丈多厚,一丈多高,恰似一个传声的半圆筒,二十几人的声音在中间一吼,真有点威风!一班正在进出的人,心上本已有了个绿脸红发、锯齿獠牙的红灯教的幻影,这一来,如何不令他们心惊胆战,尽其力之所至,将轿子、担子、车子,一齐丢下,并不敢向有吼声之处看一个仔细,便四面八方一跑,还一齐如此地呐喊“快逃呀!红灯教杀来了!”呢。

城门边卡子房的总爷,正挺着胖肚皮,站在画有一只黄老虎的木档子侧首看街。听见城门洞一乱,回头就向房里一钻,据他说,是去找家伙。几个丘八也听见喊声了,乱糟糟地来找他时,他正拿着丈把长一匹青布在缠肚皮,一面大喊:“快拿家伙去抵住!快去关城门!”

总爷打扮好了,从墙上把绿壳腰刀取下,从鞘内好容易把那柄快要生锈的刀拔出,督着一众丘八把兵器架上的羊角叉、朴刀、矛子,拿在手上,猛喊一声,冲出来时,街上的人跑得差不多光了,铺子也关完了。城门洞丢了一地东西,大家放下家伙,搬开了一些,赶快把两扇瓮城门关上,举眼四面一找,不见半个红灯教。总爷同他的丘八才放了心,算把他们的职务做完了。

那二十来个赤手空拳的红灯教,业已一口气混着满街逃命的人跑到城守衙门侧科甲巷,趁几家来不及关门的刀剪铺,抢将进去,把一些悬在货架上很难卖出的腰刀宝剑,以及一些尚未出锋的杀牛刀,抢在手上,没头苍蝇般直向制台衙门奔来。

一自这般红灯教拿了家伙之后,在街上才分出了谁是拼命的,谁是逃命的。并且两者也才截然分开,逃命的分在街的两边跑,拼命的结作一团在街中间跑,并一路大喊:“赶快关铺子!……我们是红灯教!……杀啰!……杀啰!……”果然,硬把一路上的官轿、差役、壮勇,以及拿洋枪的亲兵,都骇得老远地回头便跑,生怕着红灯教看见了。

快要到院门口了,正碰着王藩台从制台衙门议了事出来,前面的执事已经跑了,旗、锣、伞、扇、官衔牌丢了一街。王藩台胆子真大,竟敢端坐在绿呢大轿内,挥着马蹄袖,叫亲兵们开枪打!

却也得亏亲兵们听话,登时就把后膛枪的弹药装上。——说来也是奇迹,大宪的亲兵居然会把弹药带在身边。——疯狂的红灯教扑来,相距只三四十步了,脸是那么样地青,眼睛是那么样地空而无神,口是大张着,满头是汗,刀剑握在手上,不大习惯的样子。

枪响了——噼里啪啦!——还有一阵青烟。

王藩台眼见打了胜仗,才打道回到制台衙门,面禀一切。而岑制台的马队、步队也执着犀利的洋枪,蜂拥而出。

红灯教着打死了好几个,带伤的路人也有一些。

登时,制台衙门前便热闹起来。全城的文武官员都来递手本,道贺,压惊。成都、华阳两县奉宪谕叫大家安定,依旧开铺子营业。而人民之来院门口、走马街一带看打死的红灯教,及互相传述消息的,真是不能计数。葛寰中的大班自然也在其中。

葛寰中便也赶快叫跟班将轿箱取来,换穿了公服大帽,向郝达三道:“你是闲散人员,叫高贵拿手本去号房挂个号好了。我有差事的,却不能不亲自去坐坐官厅。”

盛极一时的红灯教,却经不住官军的一打。大概也因王藩台的那一场恶战,才把大家的勇气提起了。半月之后,不但省城的红灯教烟消火灭,并且连石板滩的那个顶负盛名的廖观音,也着生擒活捉地锁押了进城。

看杀廖观音,是成都人生活史上一桩大事。

本来光是一个女犯人,已经足以轰动全城,何况又有观音之称。所以大家一说起来,似乎口里都是香的,甜的。大家先就拟定罪名,既然是谋反叛逆,照大清律例,应该活剐。再照世俗相传的活剐办法:女犯人应该脱得精赤条条,一丝不挂,反剪着手,跨坐在一头毛驴背上;然后以破锣破鼓,押送到东门外莲花池,绑在一座高台的独木桩上;先割掉两只奶子,然后照额头一刀,将头皮割破剥下,盖住两眼,然后从两膀两腿一块一块的肉割,割到九十九刀,才当心一刀致死。

大家很热烈地希望能够来这样一个活剐。一多半的人只想看一个体面少女,精赤条条,一丝不挂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行。一小半的人却想看一个体面少女,婉转哀号,着那九十九刀割得血淋淋的,似乎心里才觉“大清律例”之可怖。

文明合行社的志士们,在这空气里,自然也在各抒己见了。

一个姓尤的志士先说起这事,不禁愤然作色道:“这是野蛮行为,一个人如此活活剐死,文明国家是办不到的。就说谋反叛逆吧,顶多把脑壳砍了罢咧!”

另一个志士道:“如此刑法,施之于一个男子,也还罢了,却施之一个女人,真太失了国家的资格,无怪外国人动辄骂我们野蛮,真个野蛮已极!”

一个性情较为和平的田志士,有三十岁的光景,在社中算是年龄最大的一人,徐徐地说道:“剐哩,或许要剐的,活剐却未见得。何以呢?廖家是有钱的大族,难道他们不会用钱把监斩官同刽子手等买通,或在撕衣上绑之前,先把她毒死,或是临剐之际,先把心点了?如此,则国家大法虽施行了,而受刑者也就受苦甚少……”

那姓尤的是个火气很重的人,登时就跳了起来道:“田老兄,你这话真是油滑之至,算不得新派。我们讲新学的,根本就该反对剐人这办法……”

苏星煌同着郝又三刚走了进来,手上各抱了一大叠新书,才从二酉山房和华洋书报流通处买来的。

他遂问姓尤的在讨论什么大事,这样火辣辣的。

众人把话说了之后,他摇了摇头道:“田伯行脑筋腐败,所以他还想到维持国家大法。要同他谈道理,只好等他再读十年新书,把腐败脑筋先开通了再说下文。尤铁民光是反对剐人,也还有二分腐败……”

尤铁民又跳了起来道:“你说我腐败!”

“……着什么急?把我的话听完了再吵,好不好?……你为啥带二分腐败呢?你要反对,就不该只反对剐人。剐人,诚然是野蛮行为,杀人,把一个人的脑壳,生生地一刀砍下来,难道又文明吗?我们要讲新学,就应该新到底。杀人,我一样反对。现在文明国家已经在讲论废止死刑了,拿日本来说,判处死刑,已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并且死刑之中,也只有绞死,而无斩首。我们中国要维新,如何还能容留斩首这个刑法,斩首且不可,更何论乎剐人?你光反对剐人,可见你的脑筋,充其量比田老兄的脑筋新八分,是不是还有二分腐败呢?”众人都笑了起来。尤铁民不笑,低着头像是在沉思什么的样子。

田老兄看见郝又三穿了双崭新的黑牛皮朝元鞋,正在问他向何处买的、几两银子时,尤铁民猛唤了苏星煌一声道:“老苏!我研究了一下,你的脑筋虽然新些,到底同我们差不多,还算不得十分新!”

苏星煌把眼镜一摸,带着笑问道:“铁民君一定有极新的议论,鄙人愿请教益。”

“新哩,倒不算十分新,只是我们平日还难得研究到此。我们现在就拿廖观音来说,姑无论其遭剐死,遭杀死,遭绞死,我们得先研究她为啥子该死?她到底犯了啥子罪,该处以死刑?……”

苏星煌点着头道:“这有理由。郝老弟,你想想看,廖观音犯的啥子罪?”

郝又三很难得经他们考问过来,平日自己本不大开口的,自然很觉惶惑,不晓得他们出问题的用意。

那一个主张剐男子不剐女人的周宏道却代为答道:“这有啥值得研究!因为她谋反叛逆,所以该死!”

苏星煌摇头笑道:“如此浅薄,这绝非铁民君发问的意思。”

尤铁民也得意地笑道:“不错!老苏毕竟不同点!我的意思,是要问廖观音谋反,是对谁谋反?叛逆,又叛的是谁?我们现在口口声声自称为中国人,而当主人公的何尝是我们四万万同胞,乃是很少数的几个满洲贵族,尤其是满洲人中的爱新觉罗氏与那拉氏。我们试从《尼布楚条约》算起,我们国家哪回失败,不失败在满洲贵族的手上?就以庚子年而论,引进义和团的是啥子人?主张打使馆的是啥子人?弄到八国联军入京,议和赔款四万万两,却又出在啥子人的身上?本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满洲贵族有何爱乎我们四万万黄帝子孙!把种弄灭了,本不是他们的种;把国弄亡了,本不是他们的国!所以爱新觉罗氏与那拉氏才乐得如此胡闹!掌握我们国家大权的,才是这样的东西,我请问你们,对这样的东西谋反叛逆,算不算革命伟人?恐怕研究起来,其功还远在讲新政的康有为、梁启超之上吧?你们讲新学的,五体投地地恭维康有为、梁启超,如今还要搭上一个孙文,都是了不起的人,为啥子廖观音就该死呢?……”

他说得异常慷慨激昂,挺着胸脯,直着项脖,仿佛自己竟长高了一头,而诸人皆小了好些。

田老兄把脑袋在空气中连画了两个圈道:“此《管蔡论》所谓周之顽民,殷之忠臣也!”

苏星煌一掌掴在他的肩头上道:“不要这样酸腐,我们要研究正经题目哩!……”

一个底下人跑得满头大汗地进来道:“各位先生不去看剐人吗?……真热闹!……人山人海的!”

几位志士全像上了弹簧一样,齐跳了起来。

苏星煌道:“野蛮!野蛮!如何忍看!”

尤铁民道:“却不可不看,一则看看这千古难逢的野蛮刑法,将来好做我们攻击满朝的资料。二则也练练胆,我们将来说不定也要做点流血的举动哩。”

周宏道道:“我赞成尤铁兄的话。”

田老兄道:“我倒只想看看廖观音的肉身,她的血我却不想看。”

郝又三不说什么,而他的意见倒和田老兄的一样。

都是年轻好动的人,而合行社又正在余庆桥的街口,出门只半条街就是院门口。于是不再研究,跟着那底下人就奔了去。

半边街上,行人已经不少了。才出街口,距西辕门还有二十来丈远近,只见高高低低一派人头,全在微微的太阳光下,且前且却地蠢动。几个少年一投进人海,就如浪花碰在岩石上一般,立刻就分散了。并且随着人浪,一会涌向左,一会涌向右,愈到前面,挤得愈没有空隙。正挤得不了之际,忽然人丛中发出一派喊声。大约是说绑出来了!绑出来了!又因往莲花池是要打从东辕门而出,于是停脚在西辕门外的人,便舍命地绕过照壁,向东头挤。早已站在东头的,又偏不肯让。两股人潮,便如此地在照壁背后与东辕门之间相激相荡起来。

郝又三亏得穿了双十分合脚的薄底皮鞋,在人浪中,居然站得很稳。又亏得具了副有进无退的精神,居然被他出了一身大汗,挤到距离辕门不过一两丈远处。略略把脚尖踮起,从前面密密层层的若干耳朵颈项的空隙间,可以把辕门内情形看了个大概。

辕门内,在两只双斗桅杆与两座大石狮的空地上,全站着四川总督部堂的亲兵。红羽毛号褂,青绒云头宽边,两腿侧垂着两片战裙,也是红羽毛而当中是用青绒挖的一个大古老钱;一色的青裤子,青布长靿战靴;头上是青纱缠的大包头,手上拿着洋枪,腰间悬着长刀。看守在辕门侧的,是四五个不拿武器只拿一根皮鞭的武官。

看的人如此多,如此拥挤,而辕门外皮鞭所及之地,却没一个人挨近去。马叉也不过几根徒具形式的木头,并无亲兵等人把守,却也没有人敢去翻越。

一派过山号的声音,呜嘟嘟地从衙门里吹了起来。辕门外的看众便也一齐喊道:“绑出来了!”

郝又三更其把脚尖踮了起来,眼睛更其大睁着,两只膀膊更其用力地将左右挤来的人撑住,而心房更其勃张,头上的汗更其珍珠般朝下滴着。

呜嘟嘟的过山号一直吹了出来,吹到石狮子两边,就站住了。

接着便是一伙戈什哈同几个穿短衣戴大帽的刽子手拥了一个女人出来。

那女人果然赤着上身,露出半段粉白的肉,胖胖的,两只大奶子挺在胸前。两手反剪着,两膀上的绳子一直勒在肉里。头发一齐拢在脑顶上,挽了一个大髻。

那女人刚一露面,辕门外的观众更其大喊起来。

郝又三以为将要推上毛驴去了——虽然辕门里并不见有毛驴——却见戈什哈与亲兵们拉了一个大圈子,从人的腿缝中,瞥见廖观音跪了下来。

看的人又都大喊道:“啊!原来就杀在这里了!……还是砍脑壳啦!……不错!戴领爷在那里!……你看!……刀……”

郝又三简直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只恨耳朵还明明白白听见观众在呼喊,大概那颗远看来仿佛不错的少女的头,已着戴领爷的刀锋切落在地上了。

亏得人众挤得甚紧,郝又三两腿只管软,还不曾倒下去。

郝又三回家之后,在床上直睡了三天。他母亲也坐在床边上,不住口地抱怨了他三天。而话哩,老是那么几句:“这样血淋淋的事,也要去看,真不把自己看贵重了!你又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就是看武打戏,我还不大放得下心,为啥子去看杀人?骇病了吗?造孽哟!半夜三更都在呻唤……”

他父亲只是说:“年轻人胆气不足,还不宜看这等凶事哩!”

叶家姑太太也回来看他,自然也有一番话说,不过结论却与她哥哥嫂嫂不同。她的意思,以后有杀人机会,又三还应该去看,多看两回,自然而然就看惯了,就不怕了。她以为又三将来做官,难免不遇着青衣案、红衣案,要坐堂上绑的时候,如其不先把胆子练大点,到那时候怎么办呢?

她的女儿文婉,比郝大小姐小一岁,身体却要胖大些,圆脸大鼻子,很像她舅母,只是眼睛小,耳朵小。却是极爱打扮,一天要洗三次脸,搽三次脂粉,涂三次红嘴皮。性情也很爽快,说话大声,又爱说笑。同她香芸表姐比起,好像是极不同的两个人,但两个人却说得拢。彼此一遇着,总是一步不离,无论昼夜,且无论有事无事,总在一处,总在咬着耳朵说些不使别人听得见的话。

她的母亲早就有意思将她说给郝又三的,她哥哥、嫂嫂没有话说,只她三弟说了一句:“人家说的,掉换亲,不吉利;彼此都该慎重一点的好。”其实,是郝又三不大愿意。他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只是见了别的年轻姑娘,乃至看见一个寻常样子的少妇,都感觉得脸会烧,心会跳,眼睛会不自然地偷着瞧看,多见几面,还会想到不好的方面去。独于他这表妹,从小一块儿长大,见了面,总生不出异样的感觉来。所以,一听见父母谈说到与叶家开亲的话,他就有点不自在。但是不好说,只是转弯抹角示意给三叔,请他出来设法阻拦,而又要使叶家姑妈和自己的父母不疑到是他不愿意。

但他在叶表妹跟前,依然是亲亲热热,有说有笑。因此,叶文婉问到他:“你这么大了,为啥子看杀人,会骇病了?该不是爱上了廖观音,看她遭杀,杀得你心痛?”

他也才这样笑着答道:“你才晓得吗?因为她很像一个人,所以才杀得我心痛!”

她眼睛眯得更其成了一条缝道:“像一个人?自然跟你很亲切的,自然不会像到舅母她们老人家。难道说,像大表姐吗?那倒是个美人!”

香芸呸了她一口道:“你才是个美人哩!妖妖娆娆的,活是一尊观音菩萨,所以哥哥才心痛死了!”

“老实像哪个?你说!”

郝又三笑了起来道:“你这个人好老实!逗你的话,你就信真了。告诉你,廖观音啥子人都不像,只像她自己。我并不是爱她,只是看见好好一个活人,又是年纪轻轻一个女子,如何会一下就死了,并且脑壳一下就离开了身子。我的心的确是痛的!我把那时的情形细细摆给你听,看你受得了受不了?”

他大妹妹把耳朵掩住道:“请你不要摆了。你头次说了后,我一夜都没睡好。”

叶大小姐道:“我已经听过了,果然很惨,叫我们去看,也一定会骇病的。不过……”

春兰进来说:“苏三少爷来了,老爷刚走,三老爷陪着在,问少爷出不出去?”

他赶快把鞋后跟拔起来就走,才出房门,就听见叶表妹问他大妹妹道:“就是他吗?……”

苏星煌把他仔细看了一番道:“你那天大概看得太逼真了,所以你的刺激受得特别大些。我幸而眼睛差一点,可是也难过了几天。”

郝又三笑道:“那天仅仅是看砍头,已那么不容易受,若真个看活剐,我一定会骇死了。岑制台这个人,看来,毕竟还有点恻隐心的。”

“到底还是野蛮举动!我那天很有些感触:第一层,如尤铁民所说,廖观音这些人实在不应该杀,实在是值得崇拜的伟人。第二层,我翻了翻法学书,像中国所说的谋反叛逆杀无赦的罪人,在文明国便叫作国事犯,很少有处死刑的;逃到外国,还照例得受保护;而我们简直不懂,名曰举行新政,其实大家都是糊糊涂涂地在搞。第三层,那天看杀人的不下千人,你只听听那片欢呼的声音,好像是在看好戏一样,有几个人如你我难过到不忍看,不忍言,甚至病倒了的?一班人如此凉薄残忍,所以官吏也才敢于做出这样的野蛮行为,而大家也才毫不见怪。自那天以来,差不多天天都同铁民、宏道几个人在研究。觉得要救国家,要使中国根本维新,跻于富强,只在国内看些翻译书,实在不够得很,我们总得到外国去实实在在学点真实本事才对。我们三个人约定了,打算到日本去留学。我本来在学台那里上过一次书,请他设法选派学生出洋,听说已得首肯。如今我们再热热烈烈地上一次书,并找人从旁吹嘘吹嘘,我想一定可以成功。我们已经是三个人,田伯行自以为岁数大了,不去,只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如其有意,只需加一个名字,那是很易为力的。”

郝尊三在旁边咂着杂拌烟道:“日本国倒听熟了,离中国有好远?”

苏星煌看着他道:“尊三先生没有看过地图吗?”

郝又三道:“舍下还没有那东西哩!……你们大概几时可以走?”

“这可说不定,只看学台那里的消息。不过我已决定了,他那里就不行,我也要设法走的。只不晓得一年到底要用几百两银子?若由我自己筹措,恐怕行期至早都在明年春上了。你哩,到底愿不愿与我们一道走?”

郝又三道:“这却要与家严商量了才能定。”

郝尊三又插嘴道:“要是不远的路程,我倒想去走走。”

苏星煌道:“尊三先生也有意留学吗?真可谓老当益壮了!”

“我不是想去留啥子学,因我听说日本者乃从前蓬莱岛也,其中必有仙人,我想去访一访道。”

苏星煌只好看着郝又三一笑。

待郝又三送了客进来,叶大小姐的声气已在堂屋里闹麻了。她的话是:“……那脸上颜色真说不出来,又黄又黑的;顶不好看是那副眼镜,为啥子一天到晚都撑在鼻梁上,见了人也不取下来?”

郝又三走去笑着问道:“大表妹在批评哪个?”

“就是你的好朋友,说不定还是你家娇客哩!”

叶姑太太叱了她一声道:“婉儿!你就是一张口乱说!哪里像个女娃子!”

郝太太问她儿子:“苏星煌要到日本国去留学吗?……既这样,你大妹妹的事情就不必提了……”

香芸一声不响,起身向房间里就走。叶文婉笑着跟了去,还一面在说:“就再留学,还是一个偷鸡贼相。叫我来,先就看不起那副尊范。说些话,人家也不懂。”

苏星煌的留学事件,在他本人与朋友中间,似乎还没有在郝家讨论得那么热闹。

第一,是葛寰中来商量他与大小姐的婚姻大事。依葛寰中的主张,苏星煌是个了不起的少年,有志向,有才能,又有学问。现在官场中许多有见解的上宪,说到这个人,已经是刮目相看了。他上学台的那封信,洋洋数千言,几乎句句可诵,风闻岑大帅看见,也颇叹赏。以官费派遣留学,简直是手到擒拿。一旦留学回来,立刻就可置身青云,扶摇直上,干大事,垂大名,将来的希望,岂是说得完的?如此一个少年,安能把他忽视了。所以,最宜在他留学之前,便把大小姐说给他,把婚姻定妥,将来大小姐既可稳稳地做个夫人,而丈人也未必没有好处。他说完之后,还加以一声感叹道:“唉唉!可惜我的女儿太小,大哥的女儿又新嫁了,不然,我倒要把他抓住的!”

但是郝太太顾虑很多,先前顾虑的是弟兄多,没有许大家当。现在顾虑的,倒是他本人留学了。

她说:“他既是要走,并且是漂洋过海,谁能保得定他就太平无事?行船走水八分险,我至今还记得,我八姨妈的兄弟秦老二,那年就了泸州的馆,大家劝他起旱坐轿去,他不肯,偏要坐船,说坐船要舒服些。在东门外包了一只大半头船,正是涨水天,择了日子,他早晨敬了祖人下船。哪晓得船一开出去,在九眼桥就把船打破淹死了,船夫子跑回来报信,敬祖人的蜡烛才点了一半。你们看,这还是东门外的小河啦!大前年孙二表嫂从湖北回来,也说水路险极了,走一天,怕一天,她在万县就起旱走了。所以,才有这句话:行船走水八分险!如今倒要漂洋过海,还了得,这简直是拿性命在打漂漂了,我女儿难道没有人要了,定要放给这样一个人?”

葛寰中笑道:“达三嫂真是没有出过门的人。你可晓得,现在从宜昌以下,就是洋船、火轮船了?坐在上面,多太平,多舒服!我是坐过来的,该不是诳话吧?”

叶姑太太从旁杀了出来道:“葛二哥,你倒不要那样说。火轮船也有失事的时候呀!我院子外面住了一个卖珠花的广婆子,她就亲眼看见一只火轮船在南京吗,或是在啥子地方,遭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几百个客人,不是烧死,就是淹死,没有跑脱一个!……”

三老爷又从而做证道:“这倒是真的,火轮船未必可靠,上回《申报》上,不是载过一只啥子国的海船,在啥子口外遭风吹沉了吗?”

郝太太又说:“是嘛!人家早说过,长江里头,无风三尺浪。海比江宽,大风大浪,更不必说了。你们想,船在浪里打滚,是多险的事,就不淹死,也晕死了。”

郝达三道:“葛二哥谈的正经话,就遭你们行船走水,风啦浪的打岔了。太太,我们好生来商量一下,大女儿的事情,在我看来,是可以放的,你到底是啥意思?”

“我没有啥子意思。我名下只有这个女儿,想好好生生嫁个人家。像苏星煌,照你们说得那么好,放也放得,不过他不走就好啦。既要出洋,我问你,把大女放给他,只是说妥了,下了定,就完了吗?还是过了门完事呢?我想,两者都不好。一则,苏家不在这里,他又走得远远的,简直是个没脚蟹,就不说路上出事,设或他不回来呢?我女儿怎么得了!况且人一到了外国,变不变心,也难说,李鸿章的儿子,不是一到日本国就招了驸马吗?设或他也去招了驸马,才没把我呕死哩!所以,我一听见他要出洋,我心里就动了,我好好一个女儿,为啥子要害她一辈子呢?”

郝达三也觉得他太太所顾虑的不错,便也不好坚执己见了。倒是葛寰中还解释了一番,不过到底不敢担硬保。于是大小姐与苏星煌的婚姻,便只做了家庭中的谈资,使得大小姐很不好过。她母亲便时常送她到叶家、孙家几家至亲处去排遣。

第二,便因苏星煌之出洋留学而商量到郝又三同不同去。

葛寰中又是一个极口赞成的人,他说:“这是再好没有的事!如今办理新政,顶吃亏的,就是没有人才。比如我们机器局,这也是新政之一了。除了几个从外面找来的熟手外,本地方真找不出一个人。据人说起来,就这几个熟手也很不行,声光电化这些格致学问,他们都不懂。他们在上海,也只能学得一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手艺,至于深点的道理,就非到外国去学不可了。其余的新政,都如此。所以一班上宪只管奉旨催办新政,而总办不出什么好的,就由于没有人才。如其此刻跑到外洋去学一些,以后回来,真就是了不得的人了,将来的功名无限,好处也说不完!”

郝太太又是顶反对的,她的理由,除了漂洋过海生死太没有把握之外,还说:“学手艺,我先看不上,说通天,总是一个匠人。说到功名,做官罢咧!好处,不过是做大点的官!葛二哥,我们这种人家,做官有啥稀奇?我们的亲友,哪家没有几个官?我们郝家,从祖老太爷下来,不是知府,就是知县,达三本身也是个同知啦!我们所缺欠的,并不是官,只是人丁。人丁太不发了!何苦还把一个独生儿子弄去漂洋过海,吃了千辛万苦回来,终不过做个官。与其这样劳神,不如挪万把银子,跟他捐个候补道,只要他福命好,得几趟阔差事,署几趟缺,搞干下子,还不是可以做到督抚?出洋留学回来,总没有这样快!”

葛寰中深不以她的话为然,郝达三也不满意。两个人总说又三该去留学。“将来做官,断乎不像现在了。现在,只要你会请安,会应酬,会办一点例行公事,就可称为能员,就可循资上进。将来,是讲究真本事的,没有真本事,不说做官不行,无论做啥,都不行。即如眼前要仿照湖北办新政,把保甲局废了,改办警察,困难立刻就出来了。候补人员这么多,办保甲,好像大家都会,因为并没有什么事做,只坐着拱竿大轿,带着兵丁,一天在街上跑两趟就完事。一旦要办警察,这是新政了,从外国学来的,你就得知道方法才敢去接这差事。如今不是还在物色人吗。光说这一件,就可推想日后的官,断非捐班做得了的!……”

太太的话,却终说不通,到最后,她竟自说:“又三是我们郝家的人种,我不要他离开我,比不得他是有弟兄的。”

葛寰中知道话已不能再说,只好向郝氏弟兄开个玩笑道:“我们达三哥哩,又太不争气,不多生一个儿子。尊三哩,又安心当个老童子,三十几岁了,不娶亲。你们郝家的人丁,怎么会发?尊三,我劝你破了戒吧!”

郝尊三笑了笑,把他嫂嫂望着。

他嫂嫂却说道:“葛二哥,只要你劝得他转。他们学道的人,真把子孙看得轻,我平日也就那么样地在说。”

于是郝又三出洋的事也就打消了。他自己倒也不觉得这是可以惋惜的,反而是苏星煌、周宏道、尤铁民几个准予派遣,每年以三百两银子到日本去留学的朋友,深为他扼腕。他们在走之前,还随时撺掇他说:“男子志在四方,根本就该足迹半天下!何况你已是二十多岁成年的人,难道还舍不得父母?只要你肯走,父母哪能拉得住你。你也是治过新学的,总可以把那腐败的孝顺思想撵出脑筋的啦!中国瓜分之祸,已如此其亟,我辈有血性的少年,岂能还埋头乡里,不求点学问,把国家救一救吗?出洋原本是辛苦事,可是我们今日不吃苦,将来瓜分之后,那日子更难过哩!如其你把父母说得回心转意,答应拿钱送你去,自然好;如其真不答应,你也可以偷出来,跟着我们走。我们既是同心好友,大家把官费匀点出来,也够你留学了!”

他还是不能决定。有时也觉得留学的好处多些;不过想到一旦离家远行,又有点依依。一直到次年夏初,几个朋友已在望江楼踏上东下重庆的船,他到望江楼送行,在葛寰中特为行人而设的饯别筵上,才这么向行人们说道:“你们先走一步,且等你们做了开路先锋,把路上情形、海外情形告诉了我之后,我再来!”

朋友真对得住他,八个月之后,他居然从学台衙门接到苏星煌托转的一封长信,将沿途情形,很详细地告诉他:坐木船直到宜昌,虽不免凶滩恶水之惧,然而巫峡、夔门,亦自雄奇可喜。宜昌便有轮舶,以机器行船,驰走如飞。船大如山,居处其中,不知在水上也。上海洋场十里,崇楼杰阁,排云而立。自来火光彻霄汉,几疑不在人间。洋人甚多,大都雄伟绝伦,精力弥满,即其妇孺,亦勃勃有英气,今而后知东亚病夫之诮,为不虚矣。海行稍有风浪,然不如乡人所揣想之甚。三日夜抵长崎,改乘火轮车而至日本之首都东京。日本虽后起强国,而首都繁华,转不如上海远甚,屋宇结构,极似中国,唯甚精洁。人民亦多中国古风俗……

又告诉他在日本起居生活的情形,以及他们如何补习日文。并告诉他初到日本,并不难处,因为可以笔谈,而日本人对中国人亦甚敬重。他们已经截发改装,而蓄发不改装的中国人也有,并不甚被歧视轻侮。所以他的结论,仍是老调子:“诚以同文同种,弥觉相亲,固异泰西皙人,动诮我为野蛮也。”末后还是劝他去。

但是他更不能走了。这因为他母亲于他送别朋友之后,看出他颇有点郁郁,生恐他生心飞走了,便与他父亲商量,给他一条绊脚索,将他拴住。一面也因人丁太不发了,要他及时多传几个种。遂在这年二月,不管他意见如何,竟自同叶家姑太太打了亲家,把叶文婉硬变作自己的媳妇。

虽然是至亲开亲,而规矩仍半点不能错。依然由男家先请出孙二表嫂的堂兄孙大胡子——因为他原配健在,子女满堂,是个全福人。——来做媒人,先向女家求了八字,交给算命先生合一合。由算命先生取银一两,出了张夫荣妻贵、大吉大利的凭证。然后看人,下定。女家却自动免去相郎一节。这是头年十月的事。大家便忙着准备。因为说通了,不能像平常婚嫁,下定后还要等三年五载,方始嫁娶之故。然而女家还是照规矩推托了三次:第一次是姑娘还小,第二次是妆奁办不及,第三次是母女难舍。

婚期择定了,请媒人报期。报期之后,商讨嫁妆,既是至亲,也就免去世俗所必有的争论吵骂。婚期前两天过礼,男家将新房腾出,女家置办的新木器先就送到,安好。而木匠师傅于安新床时,照规矩要说一段四言八句的喜话,也照规矩要得男家一个大喜封。过礼这一天,男家就有贺喜的客人,男女老少,到处都是。而大门门楣上已经扎上一道大红硬彩。凡有天光处,都搭上粉红布的天花幔子。四周屋檐下,全是大红绣五彩花的软彩。堂屋门前,两重堂幛,也是大红绣五彩花和盘金线的。由于男家不主张铺排,只用了三十二张抬盒,装着龙凤喜饼,点心盐茶,凤冠霞帔,花红果子,另外一担封泥老酒与生鸡生鹅。用全堂执事,加入郝家三代人的官衔牌,两个大管家戴着喜帽,穿着青缎马褂,抓地虎绿梁靴子,捧着装了十封名称各别的大红全柬的卤漆描金拜匣,押送到女家。女家妆奁不多,单、夹、皮、棉,四季衣服,四铺四盖,瓷器锡器,金珠首饰,连同桌上床上的小摆设,却也装够四十张抬盒,抬了回来,谓之回礼。

婚日头一晚,男家顶热闹了,谓之花宵。全院灯火齐明,先由父母穿着公服,敬了祖宗,再由新郎冠戴上女家制送的冬帽靴子,穿上父母赐给的崭新花衣,蓝宁绸开禊袍,红青缎大褂,敬了祖宗,拜了父母,家里人互相贺了喜后,新郎便直挺挺跪在当地猩猩红毡上,由送花红的亲友,亲来将金花簪在帽上,红绸斜结在肩胛边,口里说着有韵的颂词,而院坝内便燃放火炮一串。花红多的,一直要闹到二更以后,方才主客入席,吃夜宵。

那夜,新郎就安睡在新床上。

迎娶吉时择在平明。密不通风的花轿早打来了,先由一对全福男女用红纸捻照了轿,而后新郎敬了祖人,发轿。于是鼓乐大震,仍像过礼一天,导锣虎威,旗帜伞扇,一直簇拥到女家。女家则照规矩要将大门闭着,待男家将门包送够,才重门洞启,将人夫放入。新娘亦必照规矩啼哭着坐在堂中椅上,待长亲上头,戴凤冠,穿霞帔——多半在头两天就开了脸的了。开脸者,由有经验的长亲,用丝线将脸上项上的寒毛,以及只留一线有如新月一样的眉毛以外的眉毛一一绞拔干净,表示此后才是开辟了的妇人的脸。而授与男女所应该知道的性知识,也就在这个时候。——而后由同胞的或同堂的弟兄抱持上轿,而后迎亲的男女客先走,而后新娘在轿内哭着,鼓乐在轿外奏着,一直抬到男家。照例先搁在门口,等厨子杀一只公鸡,将热血从花轿四周洒一遍,意思是退恶煞,而习俗就叫这为回车马。

此刻,新郎例必藏在新房中。花轿则捧放在堂上,抽去轿杠。全院之中,静寂无哗。堂屋正中连二大方桌上,明晃晃地点着一对龙凤彩烛。每一边各站立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又每一边各站立一个亲友中有文采的少年姑且降格而充任的礼生。

礼生便一递一声,打着调子,唱出“伏以”以下,自行新编的华丽颂词。“一请新贵人出洞房!……一请新娘子降彩舆!……”唱至三请,新郎才缓步走出,面向堂外站在左边,新娘则由两位全福女亲搀下花轿,也是面向堂外站在右边。礼生赞了“先拜天地”,阶下细乐齐鸣。一直奏到“后拜祖宗,夫妻交拜;童子秉烛,引入洞房”。

继着这一幕而来的是撒帐,也是一个重要节目。

当一对新人刚刚并排坐在新床床边之上,而撒帐的——大概也由亲戚中有文采的少年充当——随即捧着一个盛有五色花生、白合、榛子、枣子的漆盒,唱着:“喜洋洋,笑洋洋,手捧喜果进洞房,一把撒新郎……”也是自行新编的颂词,不过中间可以杂一些文雅戏谑,总以必须惹得洞房内外旁观男女哈哈大笑为旨归。

其后,新郎从靴靿中抽出红纸裹的筷子,将掩在新娘凤冠上的绣花红绸盖头挑起,搭在床檐上。设若郝又三与叶文婉还不相识的话,只有在这时节乘势一瞥,算是新郎始辨新娘妍媸的第一眼,而新郎之是否满意新娘,也在这一眼之下定之了。但新娘还仍低眉垂目不能看新郎哩。

郝又三吃了交杯茶,合卺酒,趁小孩们打闹着爬上新床去抢离娘粑与红蛋时,便溜了出来,躲到三叔房里,一个人抱着昏晕的头脑,正自诧异:这样便算有了一个老婆,岂非怪事?而今夜还要向着这位熟识的新人,去做丈夫应做的事,不是更奇怪吗?

一个代理父亲责任,来授他性知识的老长亲,恰寻了来。

这是一位有风趣的老人,脸上摆着欢乐笑容,一开口便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老侄台,我想你们光绪年间生的人,哪里会像我们从前那等蠢法,连门路都探不着?既然你令尊大人托着,没奈何,且向老侄台秽言一二,若说错了,不要怪我,我这平生不二色的教师,本来就瘟……”

老长亲只管自谦,但他那朦胧的性知识之得以启发,而大彻大悟于男女性器官的部位,以及二五构精之所以然,却是全赖老长亲的一席之谈。老长亲说得兴会淋漓,而他也飞红着脸,听得很专心。不幸的,就是言谈未终,而贺客已陆续盈门。窗子外的洋琴台上,业已五音并奏,几个瞎子喧嚣着大唱起来。

新郎于每一个贺客之来,无论男女长幼,他总得去磕头。这已经够劳顿了。但还不行哩,客齐之后,还要来一个正经大拜。

所谓正经大拜者,如此:先由父母敬了祖宗。新娘已换穿了寻常公服,只头上仍戴着珍珠流苏,由伴娘搀出,与新郎并拜祖宗。照例是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新娘因为缠脚之故,可以得人原谅,默许其一跪下去,就俯伏着不必动弹,而新郎则不能不站起来又跪下去,站起来又跪下去。

拜罢祖宗,又拜父母。照规矩,父母得坐在中间两把虎皮交椅上,静受新人大礼。不过当父母的,总不免要抬抬屁股,拱拱手,而后向着跪在红毡上的新人,致其照例的训词。

而后分着上下手,先拜自己家里人,次拜至亲,次拜远戚,再次拜朋友,连一个三岁小孩,都须拜到,并且动辄是一起一跪、不连叩的四礼,直至一班底下人来叩喜时,才罢。一次大拜,足足闹了三个钟头。郝又三感觉得腰肢都将近断了,两条腿好像缚了铅块似的,然而还不得休息,要安席了。正中三桌最为紧要,款待的是送亲的,吃酒的,当媒人的,当舅子的,虽然内里女客,由主妇举筷安杯,外边男客,由主人举筷安杯,但新郎却须随在父亲身后周旋,而洋琴台上也正奏打着极热闹的《将军令》《大小宴》。

十三个冷荤碟子吃后,上到头一样大菜,新郎须逐席去致谢劝酒,又要作许多揖,作许多周旋;而狡猾的年轻客人,还一定要拉着灌酒,若不稍稍吃点,客人是可以发气的。

到第三道大菜,送亲的,吃酒的,以及当舅子的,照规矩得起身告辞。于是由新郎陪到堂屋里稍坐一下,新房里稍坐一下,男的则由主人带着新郎,恭送到轿厅,轿外一揖,轿内一揖,轿子临走,又是一揖。女的则在堂屋跟前上轿,由女主人应酬。

要走的客,都须这样跑进跑出,一个一个地恭送如仪。

一直到夜晚。新娘是穿着新衣,戴着珠冠,直挺挺坐在床跟前一张交椅上,也不说,也不笑,也不吃,也不喝,也不走,也不动;有客进来,伴娘打个招呼,站起来低头一福,照规矩是不准举眼乱看。虽然叶文婉是那样爽快的人,这里又是熟识地方,虽然郝香芸、香荃要时时来陪伴她,要故意同她说话取笑,虽然姨太太来问了她几次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虽然春兰传达太太的话,叫她随便一点;但是规矩如此,你能错一点吗?自己的母亲是如此教,送亲吃酒的女长亲是如此教,乃至临时雇用的伴娘也如此教。

而新郎则劳顿到骨髓都感觉了疲乏。

但是还要闹房哩。幸而父母十分体谅儿媳,事前早就分头托人向一班调皮少年说了多少好话,母亲又赶快去教了新媳妇一番应付方法,所以仅被闹了两个多钟头,而且也比较文雅。跟着又吃夜宵。

到此,新娘卸了妆,换了便服,才由大姑小姑同几个年轻女客陪伴着,在新房里吃了一点饮食。但是照规矩只能吃个半饱。

到此,新郎也才脱了公服靴子,换了便服,由父母带着,吃点饮食。自然也是不准吃饱,并不准喝酒。

街上已打三更了,三老爷督着底下人同临时雇用来帮忙的,将四处灯火灭了,人声尚未大静。留宿的男女客安排着听新房,都不肯睡,便点着洋灯打起纸牌来。

新郎累得差不多睁不开眼。母亲向他说:“进新房去睡得了!”到他要走时,又特意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今天是好日子,一定要圆房的。你表妹不好意思,须得将就下子,不准耍怪脾气啦!”

他进新房时,玻璃挂灯已灭,只柜桌上一盏缠着红纸花的锡灯盏,盛着满盏菜油,点的不是灯草,而是一根红头绳。新娘已经不见,有流苏的淡青湖绉罩子,低低垂着;踏脚凳上,端端正正摆了双才在流行的水绿缎子加红须的文明鞋。

他在房里去了几步,一个年轻伴娘悄悄递了件东西给他,并向他微微一笑道:“姑少爷请安息了,明早再来叩喜。”

他茫然将她看着,她已溜了出去,把房门翻手带上了。

他把接在手上的东西一看,是一块洁白的绸手巾,心中已自恍然。再看一看罩子,纹风不动地垂着,而窗子外面却已听见一些轻微的鼻息声,同脚步声。

老长亲淋漓尽致的言语又涌上脑际,心里微微有点跳,脸上也微微有点烧,寻思:“一句话没有说,一眼没看清楚,就这样在众人窥视之下,去做男女居室的大事吗?文明呢?野蛮呢?若叫苏星煌他们来批评……”

郝又三娶了亲后,虽不十分感觉夫妇间有好大的乐趣,但有一个年轻女人朝夕陪在身边,而所谈说的多不是平常自己想得到的话,却也与平常起居有点两样。不过他心里有时总不免要怀疑唐人诗“水晶帘下看梳头”,龚定庵诗“甘隶妆台伺眼波”,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意味,而值得如此吟咏?

几个少年未婚的亲戚朋友,偶尔问到他新婚之乐如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笑道:“有个女人伴睡,睡得不很安稳罢了!”

他有时也在枕上问他的少奶奶——这是他对叶文婉的官称。——“你嫁给我后,觉得有哪些地方与前不同?除了我们中间这个事外。”他的少奶奶也是摇头笑道:“并不觉得有啥子大不同的地方,只不过把称呼改了,有点不方便。这件事自然大不同,却也没好大的趣味!……”

两夫妇虽然都感不出什么大趣味,毕竟母亲的愿却偿了,仅只十个月,家里居然添了个结实的男孩子的哭声。

但是半年以来,家庭中不安的景象,却并不因孩子的哭声而有什么变化。

本来是平静的家庭,何致有不安的景象呢?父亲则说是家运走到翻山地步,母亲则归罪于媳妇的命不好,自她过门以来,便闹出这许多事故。

所谓许多的事者,第一是大小姐香芸的病。

大小姐本是个极爱玩笑的人,与嫂嫂又是向来说得拢的。却不知怎样,在嫂嫂过门两个月后,一天一天地便打不起精神。又时常闹睡不得,闹头痛,闹心烦,而饮食也不好。大家问她哪些不舒服,她又说不出来,或是不肯说。性情也不大好了,爱生气,爱哭,同嫂嫂也不相亲近了。请医生来看,只是说肝热重。后来春兰告诉太太,才晓得大小姐的月经已有几个月不调了。告诉医生,医生说:“是啦!就因为血不养肝,所以这样烦躁。法宜生血滋阴……”只管吃药,反而有时起不得床。

第二是春秀与高升的偕逃。

春秀本来是顾家失落的女儿,被下莲池伍太婆捡得,作为自己的外孙女卖给郝家的。来了五年,整十七岁了。诚如李嫂所言,来时简直是个一事不知,只晓得打瞌睡的乡下女娃子,后来被姨太太调教出来,竟自很细致了,又会做细活路,又精灵,又会打扮,模样长得比春兰还好看,身材也长得高高大大的。春兰有点嫉妒她,常常有意无意地向太太说她爱搬是非,爱听墙根儿[5],爱在少爷房间里钻。尤其令太太生气的,就是说她有时睡下了,忽然溜出房门,到太太房门外来看什么。所以太太总在骂她不是个好东西,叫姨太太结实管严点。却不料她什么时候会与高升爱起来。吴嫂猜是就在娶少奶奶的那一晚,她们半夜来听新房时,恍惚看见一对男女在新房窗根下搂着亲嘴,不过那时年轻男女也多,或者不是他两个,也说不定。

高升是高贵的远房侄儿,也来郝家好几年了,今年恰满十九岁,生得清秀文雅,是老爷喜欢的一个小跟班。据老爷推测,断不是高升先下手去勾引春秀,因为他还胆小。偕逃的主意,也一定是春秀打的,所以春秀卷走了一些东西,而他却一样没拿。

姨太太平时只管骂春秀,但春秀一走,却很感不方便。又因二小姐香荃向自己说,春秀时常抱怨春兰在太太跟前说她的坏话,吴嫂对她也不好,所以太太才那样恨得她牙痒痒的。虽然姨太太待她好,她却过不得这日子,也见不得三老爷那样待她,她不跑,只有死。于是姨太太一面恶狠狠地咒骂春秀没良心,一面话言里头也不免露了些春秀之走,是春兰她们逼走,有意与她为难的意思。

这已使好些人不自在了,再加以第三件:三老爷的作怪。

三老爷自幼读书不成,性情又不大好,十八岁上出去就小馆,当朱墨笔师爷,倒也可以自给。他的哥想到祖宗血食,兄弟到底算是一房人,不可绝后,于他二十五岁上,特地从广安州将他叫回来,打算分点产业给他,并给他安个家,他原也高兴。不想在家里住上三个月,那时姨太太进了门,正是太太吃醋最厉害之时,他忽向他哥表示,他要学道,赌咒不肯娶妻,也不要产业,也不想再出去就馆,他甘愿住在家里吃碗闲饭。

起初,他哥因他性情古怪,还怕他处不好,或是要与嫂嫂起什么冲突——是直到此时,他们叔嫂才初次见面。——却出他哥意料之外,他性情大变了,对什么人都好。他嫂嫂也喜欢,向郝达三说:“三弟闲着不好,他又不是没本领的人,现在家里事又烦,曾管事又死了,我一个人管着,累不过来,不如交给他去管,我帮助他,叫他时常同我商量着办,不好吗?”

如此好事,郝达三自然喜欢,自然答应。并且太太因为一心一意给三老爷帮忙管家去了,也把吃醋的大事搁起,任凭老爷整月整月在姨太太房里,也不开一句口,老爷更其高兴了。有时还故意来温存一下,太太却说她已看开了,不争这些。只是一件,鸦片烟须在她的大床上烧,以便夜里大家围着说话,热闹些。

十四年光阴,是如此安安静静地过了,而如今三老爷不知碰着了什么鬼,竟自闹着要讨老婆,要安家,不学道了。

郝达三反而喜欢,说这一定是去年葛寰中一句话触了他的机,而现在看见接了侄媳妇不免有点动心。“本来也是道理!孤阴不长,独阳不生,三十八九岁的人,又未能绝欲出世,如何能耐寂寞?”

太太气愤愤地道:“放屁的话!你自从讨了小后,我这么多年,不是守的活寡吗?不是也正从三十几岁,守到现在吗?我咋个就过了,并不作怪?”

老爷笑道:“你是女人,所以不同。男子在四十上下,正是精力饱满之时,那是不好忍受的!”

“更是放屁的话!男女不是一样,有啥不同?”

老爷只好一笑,因他向来对于这些事,便不甚留心。

“老三这样胡闹,你到底打啥主意?”

“有啥主意?分一点产业给他,让他出去好好生生地安个家,同十四年前许过他的一样。”

太太大怒了,把老爷额头一指道:“你两兄弟都是没良心的,只欺我一个人,我的命才不好哩!”

老爷停着正在烧泡子的烟签,惶惶然将她看着。

她流着眼泪道:“不是吗?你第一个没良心!我本来有儿有女的,年纪也并不算大,你偏要闹着讨小。阻拦你哩,还说我不明道理,短了你的兴,只好让你讨。讨了小,就把我丢在脑后了,假故事的虚应酬也不来一下,把人气得啥样,还说我吃醋。后来,我也看开了,让你去迷,十几年啦,该没有同你争闹过?可是你也就乐得了!老三哩,现在也跟着来了。不想想十几年当中,我是咋样在待他!我半点没有把他见外,比待我嫡亲兄弟还好!你是看见的,去年他呛咳到痰中带血,医生说肺燥,得吃点燕窝。每天一碗,哪天不是我亲自捡毛,亲自给他在灯罩子上煨?说句良心话,你的燕窝,我倒没有管过,让姨太太给你去胡弄。我这样劳神,就是亲姐姐也做不到呀!当嫂嫂的,哪点对不住他?他报答过我啥子?顶多就是给我分了点劳,管管家。其实,你问他,叫他摸着天良说,他懂得啥子叫家?咋个管法?哪一样不是我在背后指分他?顶小顶小一点事,都要我磨心。就像前回大娃子接亲,那是多大一件事,面子上是他在办,你是晓得的,要不是我,能够办得那么熨帖?有天晚上,你不是要找我说件啥子事?半夜三更了,该是你亲眼看见,我还在他那里商量过礼的事啦!外面哪个晓得这些,光说三老爷真能干,其实尽是我!我累得要死,面子拿给他占,我还对不住他吗?有良心的,就该想想,嫂嫂这样待得我好,这样想把我揍出来,也就算福气了,遇着真心人了!噫呃!不想我苦了十几年,费了十几年的心,才培养出一个豺狼,恩将仇报!稍为像个样儿,翅膀就硬了!像高升、春秀这般没良心的东西一样,就想把恩人丢下,飞了!各自顾各自地去了!……唉!都由于我的命不好,才遇合着你们这般人!……我还有啥想头?女儿哩,病恹恹的。还要我磨心。儿子哩,讨了老婆,好像同我也生分了,一天只看得见几面。媳妇哩,以前还好,如今也离皮离骨的,心上只有老公。你的姨太太同香荃,不说了,是你的人,你们又是一伙。底下人更靠不住,只有春兰稍好一点。算来,我这个太太,面子上好像在享福,其实孤家寡人,哪个拿良心在待我?我要是真正老了,灰得下心,倒不用说了,又不嘛!今年也才四十多岁,别的人看我,谁不说三十岁的光景!我自己也觉得,并不老,精精神神的,怎叫我糊涂得下去哩!……”

太太长哉其言的一篇冤单,把老爷几乎说得睡着了。有些话是平日听见过的,有些话是闻所未闻。但是总括起来,太太是伤心人,所得的安慰,实在太少。老三经她卵翼了十几年,一旦只顾自己去了,自然太不应该。于是“分点产业给他,让他出去好好生生地安个家”的话,也不好再说了。

但三老爷总是那样生事,也像一条牛,怪脾气一发了,很难安顿。叔嫂间,叽里咕噜,差不多日夜都在闹闲话,赌气。

有几天,三老爷竟自闹得跑到南门外二仙庵去住着,不回来。说是要与哥哥、嫂嫂断绝来往,他仍然要出去就馆,道是不学的了。

老爷叫大少爷去迎他回来,不回来,还向着大少爷把他的妈骂了一顿,说她不懂道理,太越出了叔嫂的分际,为啥子把他管得如此严法?

老爷亲自去接他,还是不回来,也向着老爷把他太太骂了一顿,说她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把一个小叔子捏在手里,同捏鹌鹑一样。“我也是个男子汉啦!她到底算我啥子人?嫂嫂罢咧!就该管我一辈子?她总说给了我多少多少好处,好处在哪里?你去问她!她越这样糊涂,我越要造反!现在硬闹翻了!我也不怕啥子!哥哥,我算不算郝家一房人?我该不该讨个女人,安个家,把祖宗香烟接起来?”

末后,是太太亲自去接,才算把这个反叛抓了回来。

也不知经何人调处,把二十四岁的春兰拿给他做小老婆,他才喜喜欢欢地不闹分出去安家了。

老爷只管拍着腿骭自诩道:“如何?我的算法何尝错来?三十八九岁的男子,怎么能甘寂寞?有个女人陪着,不就没事了?”

然而太太却伤了心,背着人总是唉声叹气,流眼抹泪地感慨天下男子总是没良心的。

新买的三个丫头——一个顶春兰的缺,叫春桃;一个顶春秀的缺,叫春英;一个给少奶奶使用的,叫春喜——背后问吴大娘、李大娘:“太太比老爷的岁数还大吗?”

“哪里!比老爷小五六岁。”

“咋个头发都白了,牙齿也脱了,老成那个样子呢?”

“前几个月还多嫩面的!因为同三老爷、贾姨奶奶常常怄气,气老了的!可是,你们不准说啦!公馆里的啥子事,只准同我们谈,要是叫上人晓得一点风声,仔细你们的皮!走了的春秀,就是嘴不稳。要学贾姨奶奶才好啦!博得大家都喜欢,高枝儿也爬上去了,实惠也得着了,岂不好吗?”

十一

虽说是一个结实的孩子哭声,不能把家庭中的阴霾散开,毕竟也添了一点生气。

祖母第一个感生了极大的兴会,每逢有一点不高兴的事,就跑来看孩子,或大声喊何奶妈:“把孙少爷给我抱来看看!”

大娘也爱,抱着他,就没命地亲。仔细地看他,说他像哪个,又不像妈,又不像爹,说不出像哪个。给他取出小名,叫“心儿”,说他是大家的心。

祖父也爱,二娘、姨婆都爱,外婆不消说了。

也因太爱了的缘故吧,各人都有如何才把他带得好的意见,如何才把他带得好的方法,何奶妈弄得无所适从。比如这个说:“小娃娃命心儿没有长拢,半点寒都受不得的。何奶妈,快把和尚帽给他戴上。”戴上了,而那个却说:“何奶妈也是啦!简直不当心!这么大天气,我们都戴不住帽子,却把这样厚的和尚帽给心官戴上,你怕把他捂不起病来吗?人家说的:亮头亮脚,权当吃药,这点都不晓得!”那么,揭了,而第三者的话与道理又出来了,总是何奶妈不对。

小孩子成了大家的小孩子,当奶妈的自然为难。儿子成了大家的儿子,当母亲的又何尝不为难呢?

奶妈为了难,只好向着少奶奶抱怨。母亲为了难,只好向着丈夫抱怨。

本来没有好多乐趣在中间做联锁的夫妇,假使风平浪静地下去,自然也可维持若干年,不致发生什么毛病的。如今在冷淡的男子耳边,时时吹来一种听了并不像音乐的怨声,或是说:“儿子到底是你我的,还是别人的?为啥子我就没一点儿管理娃娃的权柄?别人放的屁都对,我就没有半句对的话。那么,为啥子又叫我妈妈?我这虚名头的妈妈,也实在不爱当得了!你做爹爹的,简直不说一句,到底存的啥子心呀?”

或是说:“你不要装疯了,也睁起你那眼睛看看。现在你家的人对我,是啥样子?个个都在憎恨我似的,一天到黑,个个脸上都是凶神恶煞的。我到底做错了啥子事?这样地不拿笑脸给人看。我晓得我是多余的人,可是为啥子又要一次两次地找媒人说我过来呢?”

他自然不爱听,听了老觉心烦。先前还随便敷衍下子,后来不免生了气道:“你一肚皮冤屈,又不去向别人闹,又不去寻死,光缠着我吵,我能替你去把人家捶一顿给你出气吗?尽说,尽说,不是空事?真讨厌!”

“啊!你才是这样的人呀!老婆受了哑气,向你诉诉苦,你不安慰几句,反这样触我!你怕我不会闹,不会寻死觅活吗?我不过是有家教的女子,不屑于这样放泼撒虿罢了!”

两口子虽未大吵起来,但是在太为寻常的感情上却也足够加上一个负数的符号。

郝又三觉得家庭里实在有点不好安处,遂逐日跑往亲戚朋友处去找可以消遣的。于是他把输入四川不久的麻将牌学会了。并且肯看戏,尤其爱看永乐班。

他又想出洋。但可惜又错过了一个机会。葛寰中以候补县资格被派赴日本学习警察时,也曾来邀过他同去,恰是三叔在作怪,一家人正都闹得昏天黑地,母亲也正气得什么都灰了心,自己老婆又是个大肚皮,怎么能走?只好又是说说作罢。现在哩,更无从说起了!

一天,是五月天气,成都城内已很暖和了,软面夹衫已不甚穿得住。郝又三新剃了头,在街上走着,被微微太阳一烘,满头是汗。汗沁在刮过的额头与两颊上,痛得仿佛绣花针在刺的一般。他走了一段路,正游移着看戏去呢,打麻将去呢?忽觉身后有个人很熟悉地在唤他:“是又三老弟吗?”

赶上前来的原来是旧日讲新学的同志田伯行田老兄,不过变得太不同,首先是那一身衣服:蓝洋布长衫,红青宁绸对襟小袖马褂——以前叫作卧龙袋,或阿娘袋的。——马褂右袖口上织了一条金龙,马褂铜纽扣也是铸的盘龙纹,这两样已很别致了。马褂领口上还有两枚铜章,一边一个,是镂空的两个字,一个“高”,一个“等”,比新近才铸出的当二十铜圆还大点。长衫下面一双双梁密纳帮的青布靴,顶奇怪的,一条漂白布裤子的裤管不扎在靴靿内,而是笼在靴靿外。头上一顶新式的平顶铜盆草帽。

“噫!我几乎认不得你了,你的装束这样一变!”

“这是学堂里的官衣。……我们好久不见了,今天星期日,找个地方坐谈坐谈。”

若在以前,郝又三一定喊轿子坐了,一同到自己家里,或是在客厅内,或是在大花园的书斋内,叫底下人泡茶拿烟,促膝相对,在明窗净几之侧,花影鸟声之间,细谈衷曲的了。但是,现在家庭中已不复如此。书斋变作了三老爷贾姨奶奶的住房。老龙与高升走后,只添了一个打杂的,客厅光靠高贵一人打扫,已不如前之明净,而玻璃破碎了,字画的轴与边缘裂了,脱浆了,也没人有精神去料理。地板上铺的红呢毡,一脚踩去,便是扑扑的尘土。三老爷只是伺候贾姨奶奶和嫂嫂赌气去了,更无心情到花树雀鸟,任它死,任它萎。况且人的气象又不好。

他思索了一下,便道:“找个茶铺去吃茶吧!”

茶铺,这倒是成都城内的特景。全城不知道有多少,平均下来,一条街总有一家。有大有小,小的多半在铺子上摆二十来张桌子;大的或在门道内,或在庙宇内,或在人家祠堂内,或在什么公所内,桌子总在四十张以上。

茶铺,在成都人的生活上具有三种作用:一种是各业交易的市场。货色并不必拿去,只买主卖主走到茶铺里,自有当经纪的来同你们做买卖,说行市;这是有一定的街道,一定的茶铺,差不多还有一定的时间。这种茶铺的数目并不太多。

一种是集会和评理的场所。不管是固定的神会、善会,或是几个人几十个人要商量什么好事或歹事的临时约会,大抵都约在一家茶铺里,可以彰明较著地讨论、商议,乃至争执;要说秘密话,只管用内行术语或者切口,也没人来过问。假使你与人有了口角是非,必要分个曲直,争个面子,而又不喜欢打官司,或是作为打官司的初步,那你尽可邀约些人,自然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你的对方自然也一样的。——相约到茶铺来。如其有一方势力大点,一方势力弱点,这理很好评,也很好解决,大家声势汹汹地吵一阵,由所谓中间人两面敷衍一阵,再把势弱的一方数说一阵,就算他的理输了。输了,也用不着赔礼道歉,只将两方几桌或十几桌的茶钱一并开销了事。如其两方势均力敌,而都不愿认输,则中间人便也不说话,让你们吵,吵到不能下台;让你们打,打的武器,先之以茶碗,继之以板凳,必待见了血,必待惊动了街坊怕打出人命,受拖累,而后街差啦,总爷啦,保正啦,才跑了来,才恨住吃亏的一方,先赔茶铺损失。这于是堂倌便忙了,架在楼上的破板凳,也赶快偷搬下来了,藏在柜房桶里的陈年破烂茶碗,也赶快偷拿出来了,如数照赔。所以差不多的茶铺,很高兴常有人来评理,可惜自从警察兴办以来,茶铺少了这项日常收入,而必要如此评理的,也大感动辄被挡往警察局去之寂寞无聊。这就是首任警察局总办周善培这人最初与人以不方便,而最初被骂为周秃子的第一件事。

另一种是普遍地作为中等以下人家的客厅或休息室。不过只限于男性使用,坤道人家也进了茶铺,那与钻烟馆的一样,必不是好货;除非只是去买开水端泡茶的,则不说了。下等人家无所谓会客与休息地方,需要茶铺,也不必说。中等人家,纵然有堂屋,堂屋之中,有桌椅,或者竟有所谓客厅书房,家里也有茶壶茶碗,也有泡茶送茶的什么人;但是都习惯了,客来,顶多说几句话,假使认为是朋友,就必要约你去吃茶。这其间有三层好处。第一层,是可以提高嗓子,无拘无束地畅谈,不管你说的是家常话,要紧话,或是骂人,或是谈故事,你尽可不必顾忌旁人,旁人也断断不顾忌你。因此,一到茶铺门前,便只听见一派绝大的嗡嗡,而夹杂着堂倌高出一切的声音在大喊:“茶来了!……开水来了!……茶钱给了!……多谢啦!……”第二层,无论春夏秋冬,假使你喜欢打赤膊,你只管脱光,比在人家里自由得多;假使你要剃头,或只是修脸打发辫,有的是待诏,哪怕你头屑四溅,短发乱飞,飞溅到别人茶碗里,通不妨事,因为“卫生”这个新名词虽已输入,大家也只是用作取笑的资料罢了;至于把袜子脱下,将脚伸去蹬在修脚匠的膝头上,这是桌子底下的事,更无碍矣。第三层,如其你无话可说,尽可做自己的事,无事可做,尽可抱着膝头去听隔座人谈论,较之无聊赖地呆坐家中,既可以消遣辰光,又可以听新闻,广见识,而所谓吃茶,只不过存名而已。

如此好场合,假使花钱多了,也没有人常来。而当日的价值:雨前毛尖每碗制钱三文,春茶雀舌每碗制钱四文,还可以搭用毛钱。并且没有时间限制,先吃两道,可以将茶碗移在桌子中间,向堂倌招呼一声:“留着!”隔一二小时,你仍可去吃。只要你灌得,一壶水两壶水满可以的,并且是道道圆。

不过,茶铺都不很干净。不大的黑油面红油脚的高桌子,大都有一层垢腻,桌栓上全是抱膝人踏上去的泥污,坐的是窄而轻的高脚板凳。地上千层泥高高低低;头上梁桁间,免不了既有灰尘,又有蛛网。茶碗哩,一百个之中,或许有十个是完整的,其余都是千巴万补的碎瓷。而补碗匠的手艺也真高,他能用多种花色不同的破茶碗,并合拢来,不走圆与大的样子,还包你不漏。也有茶船,黄铜皮捶的,又薄又脏。

总而言之,坐茶铺,是成都人若干年来就形成了的一种生活方式。

田老兄看了他一眼道:“你也进茶铺了!别人穿了这一身,似乎就有点顾虑,我可不妨。我们到龙池轩去好了。”

青石桥距他们相会之处,本不甚远。

田老兄争着要给茶钱,争至几乎用武,这也是一种坐茶铺的必要举动。

而后对坐着,田老兄略略问了他一会近况,便原原本本说起他的事来。他本来是个寒士,自从身入黉门之后,原希望一帆风顺,得中举人,将来至不济也可有个小官做做,却因时不来,运不来,一连几科乡试,都不曾侥幸。无意间相与了尤铁民,才由他引进合行社,看了些新书新报,也才恍然大悟出科举制度以八股取士之误尽苍生。那年苏星煌等之去日本,他何尝不可以去,所谓年纪已大者,托词也,其实,只因父母俱存,兄弟无恙,稚子绕膝,娇妻在堂,而资以为生者,除了以坐宅佃人,年取租金六十两外,便全赖自己一张口:教书;一支笔:考月课。如其他走了,则一家人将何以为生呢?所以心里痒痒地看着别人雄飞,自己依然雌伏着教私馆,难过可以不必说,而顶糟糕的,就是盱衡宇内,国事日非,科举有罢免之势,士人鲜进身之阶,自己多得了一点知识,就不能不有远虑了。恰好胡雨岚翰林承命,废尊经书院,改办全省有一无二的高等学堂,先办优级理科师范一班,自己也就不得不去奋起一试了。幸而有了合行社的根底,又得力自己平日肯留心,熟悉一些天下国家大事,居然一击而中,还考得高高地跨入了新学之门。三年卒业,便可出而办学堂,育英才,救国家,吃饱饭矣!

他既说得如此扬扬得意,而又有十分把握的样子,郝又三当然要恭维他一番,祝贺他一番,而感叹说:“同讲新学的一班人,像你们都算理着正路了!独有我一个,要留学,要读书,本都可以的,偏偏一误再误,近一年来,甚至连新书报都没有看了!真令人惭愧!如其我也是寒士,或者也会像老兄一样有点长进吧!”

田老兄拍拍他的膀子道:“不要颓丧,还来得及啦!你到底年轻得多,也聪明,高等学堂下半年要招考普通师范班与正科普通班,你如其有志,包你一考就上!”

郝又三笑着摇头道:“未必,未必!你是没有丢过书本的,我从娶妻之后,几乎没有摸过笔,考学堂的文章,又不晓得要咋个做法。”

田老兄笑得露出一口黄牙道:“容易,容易!你我交情非外,我告诉你一个秘诀,包你名列前茅。……不管啥子题,你只顾说下些大话,搬用些新名词,总之,要做得蓬勃,打着《新民丛报》的调子,开头给他一个:登喜马拉雅最高之顶,蒿目而东望曰:呜呼!噫嘻!悲哉!中间再来几句复笔,比如说:不幸而生于东亚!不幸而生于东亚之中国!不幸而生于东亚今日之中国!不幸而生于东亚今日之中国之啥子!再随便引几句英儒某某有言曰,法儒某某有言曰,哪怕你就不通,就狗屁胡说,也够把看卷子的先生们麻着了!……”

“老兄,谁又能如你的记性呢?啥子苏格拉底,福禄特尔……我都说不来了……记得多么熟,摇笔即来。我顶不行了,要叫我引点啥子外国儒者,我真想不出来!倒是引点‘四书’‘五经’的话头,我还背得,到底在书房里遭胡老师打过手心来的!”

“哈哈,老弟,你简直成了食古不化的书呆子了!方今之世,何世耶?人方除旧布新之是务,子乃抱残守缺而自封,生存竞争,子其劣败乎?……”

“开水!”一把滚烫的铜壶,从肩头上伸了过来。这好像在他句子末尾,来了一个“康马”似的。

“……我再告诉你秘诀啦!老弟,你我交情不同了!……引外国人说话,是再容易没有了。日本人呢,给他一个啥子太郎,啥子二郎;俄罗斯人呢,给他一个啥子拉夫,啥子斯基……总之,外国儒者,全在你肚皮里,要捏造好多,就捏造好多。啥子名言伟论,了不得的大道理,乃至狗屁不通的孩子话,婆娘话,全由你的喜欢,要咋个写,就咋个写,或者一时想不起,就把‘四书’‘五经’的话搬来,改头换面,颠之倒之,似乎有点通,也就行了。总之,是外国儒者说的,就麻得住人。看卷子的先生,谁又是学通中外的通儒呢?风气如此,他敢证明你是捏造的吗?他能不提防别人讥诮他太俭陋了吗?他即或不相信,也只好昧着良心加上几个圈而大批曰:该生宏博如此,具见素养。……你不要笑,古之人有用以麻住奸雄者,孔北海是也,古之人有用以麻住试官者,苏东坡是也[6],今之人仿行之而著效者,田老兄、郝老弟是也!……”

两个人说笑了好一会,田老兄看了看太阳影子,便有意走了。临行,始述说他进了学堂,既不能教书,又不能考月课,只好在房租上加了几两银子,其余就靠典当着来养家,目下太窘了一点,可不可以通融几两,日后必还。

郝又三于这些地方倒很慷慨,先把荷包里打牌赢来的十块四川省造盘龙纹的崭新银圆,数给了他。说明下星期日,再亲自送二十八两八钱到他府上,凑足五十元。并详细问他学堂情形,以及准备些什么书看。他是决计投考高等学堂的正科普通班。

十二

郝又三之得以考进高等学堂,可以说全是他大妹妹的力量,不然,还不知耽搁多久,才能实现哩。这由于父亲太不起劲了。

郝达三之所以不起劲,第一,因他对于儿女的事,向来就不甚留心,他自己是从舒服中长养起来,二十岁当大少爷,三十岁当大老爷,现年五十以上,自是老太爷了。自己本不知道如何为人,对于儿女,自然只好听其自然。第二,因他是个安命者,平生除了鸦片烟外,别的事总是懒懒地。假使没有一个唧筒在旁边打气,他是一切全无兴会,所以一自葛寰中走后,他连大门都少出了。第三,因为近来家中景象不好,逐外寡欢,他有时仔细推究起来,原因就在他三十几岁上,忽然不安本分,讨了个姨太太,伏了这个恶因,所以今日得此恶果。如此看来,动不如静,多一事真不如少一事!再一推究,恶因固不可种,善因又何尝可种呢?种了因,必收果,因果循环,自然就有事了,欲图清净,最好无为。

母亲哩,不必说了,性情越发古怪,除了孙儿之外,同什么人都不对,终日都在发气骂人,一切正经事,通不能与她商量。而自己的老婆,也是那样冷冷淡淡的。

只好同大妹妹谈谈,大妹妹虽是那样容易感触,一说起来总是长篇大论地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牵枝带叶的话又多,但到底还明白,到底有主张,她说:“我们的这个家,真是在走下坡路了,男不成男,女不成女!你看,爹爹哩,只有姨奶奶同二妹妹,近来连吃饭都打算分开了。姨奶奶是啥子好人?以前妈妈在做主,不敢做啥子,如今,娘老子也来往起来了,姨表兄弟也来往起来了,还说出话来一个月要回两次娘家,这成啥子名堂!三叔更不必说,口口声声,他是一房人。妈妈以前那样待他好,如今仇伤孽对的,见了面眼睛都红了。倒是让他搬出去各自安个家,还好些。嫂嫂也奇怪,从前同我们那样好法,人又爽快,如今也变得一句话都说不拢了。上人们是这样,底下人更不必说。首先是高贵,我真见不得那样子,一天到晚,秋风黑脸地好像谁得罪了他似的。并且同三叔打作一气,时常都在大花园里,我倒疑心他同春兰有点不甚干净吧,若果如此,三叔倒该得报应!李嫂、吴嫂,更是两个斗鸡公,没一天不啄两嘴。这都是败家景象,我每每想起来,真伤心!我又是女儿,多少话不好说,又不能打自己的主意。哥哥,你是男子家,却不能尽这样糊糊涂涂地过下去。我看你前一晌,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跑,又没做啥子正经事,不看戏,就打牌。说你哩,未必肯听。我也晓得全是家境把你搞成那样的。你以前读书讲新学时,是咋样有志气!……如今想到进学堂,再好没有了!你也不必再跟爹爹、妈妈商量,要考时,对直去考就是了。他们现在各有各的心事,哪还管到我们。哥哥,现在全家之中,只有我们两个还能说点正经话,也只有我们两个还有点人心!你只管去读书,我望你多少有点成就,也把我们这个家声振一振。要用钱哩,我去向妈妈要。嫂嫂跟前的话,你自己去说吧!……”

因此,他考上高等学堂,在那天收拾行李入堂之时,向全家人告辞之后,特别向香芸作了两个揖道:“大妹妹,我的正经事是你促成的,你的正经事,我总在心。你好生保重,不要尽害病。星期六回来,我们再谈。”

香芸只是红着脸,笑了笑。爹爹、妈妈、姨奶奶、少奶奶、二妹妹,一直送到轿厅上,贾姨奶奶也从大花园里赶出来相送。轿子抬出大门,才见三叔提了只很肥的烧鸭子回来,也说了两句“不要用功太过,好生保养!”的客气话。高贵押着书箱、被盖卷,跟在轿子后面走。

高等学堂是就尊经书院旧址改办的。地点在南门文庙西街之西的石牛寺。迎面全是菜圃,一片青绿,百丈之远,即是整齐而崔巍的城墙。大门很气派,还是原来书院大门。高等学堂的匾额是新的,而一副丈把长、朱漆黑字的木门榜,却还是第一批尊经高材生,湘潭王壬秋高足弟子之一,华阳名士,西蜀诗人,少有美人之称,曾为王家世妹垂青过的范于宾范二老师的手笔。字有巴斗大,气魄很是磅礴,文则是集的《文选》句:“考四海而为嶲,纬群龙之所经。”

进门,一条丈把宽的甬道,通过二门、三门、两重敞厅,一直达到建筑颇为雄伟的尊经阁下。两畔松柏花树,都已成荫了。

宿舍分为东南西北四斋,以及总理所住的竹林深院,多是书院旧有的。宿舍之南,便是新建的讲堂,全是玻璃窗。中间三行砖砌的房屋,是自习室。这与尊经阁后一座砖砌的礼堂,讲堂之南一座砖砌的理化室,算是最新的洋式建筑。当时看起来,不知是如何地新奇美好,其实,与木柱泥壁的讲堂一样,既不合格,又不中用。

不过,就是这样,连同一些新的组织,什么传事啦,外稽查啦,内稽查啦,斋务啦,教务啦,监学啦,总理啦,业已把一个未曾经见的郝又三弄昏了。得亏田老兄早已进堂,引着他走了一大转,说了一大堆,他才逐渐明白;又把所有的规则看了一遍,课目抄了一遍,始大恍然于学堂之为学堂,原是另外一个世界,而且是崭新的!

他于学堂生活,起初很感觉不便。早晨正好睡时,一遍铃声摇过,就须起来,第二道铃声,就须穿戴齐楚,站在寝室门外,凭监学点名。点名之后,监学先生必有一番言论:要如何守规则,如何对师长有礼,如何用功,国家今日之何以办学堂,诸君将来应该如何当主人翁,以及某人犯了规,要受如何的处罚,某人做差了什么事,要如何改过。监学先生老是那样唠唠叨叨的。其后,到盥漱处洗脸刷牙,进自习室,七点半钟,又摇铃进食堂。

食堂却是别致。每一张方桌,只坐六人,空出下方,摆一只小木饭甑,一把锡茶壶。桌上铺着白洋布,每人面前一张白饭巾,早饭是四样素菜,午晚两餐是三荤一素。大锅菜,不怎么好,但是很洁净,同学们吃得很香甜,监学先生一道吃,也吃得很多。

摇铃上课,摇铃下课,课毕自习,无故不在监学处请准,是不得进寝室的,这样读书,真是新奇。

入夜摇铃进寝室,不一会儿,又摇铃点名,不惮烦的监学先生如吴翘胡子,或不免又有一番话说。

铃声又响了,灭灯,即使一点儿瞌睡没有,也得睡在床上,并且不准说话。少年人睡不着,是该长谈的,然而监学先生的百步灯光,随时在窗子外面晃,必待大家硬打了鼾声,他才走,有时半夜还见有灯光。

学堂内的起居如此受束缚,而出入更不容易。只要出大门,必先到监学处请假,请准了,将名牌连同假条拿到内稽查处挂上,方能出门。并且请的几点钟,必得按时而归。逾了限,要记过,要扣分,多么不方便。

还有,平常的行动也动辄要受监学先生的干涉:说话大声了,不对;走路不是端端正正一步一步地走,不对;与同学们开开玩笑,不对;顺口吐把口水,不对;衣纽没有扣上,不对;见了教习、监学没有规规矩矩站在旁边打招呼让行,更不对。不对,小则面斥,重则记过,还要在品行分数上打折扣。

所以郝又三在前三个月每逢星期六下午回家,一说起学堂生活,老是摇着头道:“真像坐监狱!”而二十几岁、身为人父的人,偏也同小孩子一样,爱玩耍,爱调皮起来。

课程他也感觉了一种极新颖的味道。经学国文、中国历史、地理不说了,那是亲切有味的。外国历史、地理,也只稀奇古怪的名字难记,却也一说之后,懂得是什么。物理、化学,就不大容易了。名字已非常见,作用变化更不明所以,教习又是日本人,黑板上画一些,口里总不外乎“搿答马子”“幼几改哟”“毛几改哟”,不知说些什么,而孔翻译则总说不清楚,总不能使听的人十分懂得,但是拿课本照着写下,记牢,就得了,用不着费什么心思。体操说不上好大意义,活动筋骨而已。幸而器械操如翻杠架,跳木马,不必要人人学,不学也可以。唯有算术,可就劳神了。加法好懂,减法好懂,乘法已莫名其所以了,而除法则何以知其为商数?加减乘除尚未弄清楚,而用天地元黄代着的天圆地方又来了。先生是无师自通,学生是有师难通,然而其令人出汗,还不如英文之甚。

大家都如此说,英文是必学的,英文是学堂中主要功课。因为许多学问,都须将英文学好了,能够直接看外国书,你才懂得,也才有用处。再伸言之,英文者,万学之母,富国强兵之所由也。你要不要救中国?要救中国,赶快学英文,赶快把英文学好。英文如此重要,所以由上海特聘来的王英文,月薪竟是三百两,高于国文先生月薪之五倍。

虽然,英文,天书也,不知人世间尚有如此古怪之文字!光是二十六个字母,直读了三天,一直记不清哪个字母该怎样读法。郝又三求教于田老兄,始得了一个秘诀,在第一个字母之下音了一个“爱”字,音不逼真,便又在“爱”字旁边添一个“口”字,好容易把二十六个字母音注清楚,以备次日上堂请正,却不料王英文又在黑板之上教起大草来。

一月以后,拼音差不多了,便一句一句地大读:“这是一狗!……那有二猫!……我名约翰!……他有十一岁!……”

读了这些,又读:“一年有十二月……一月!……二月!……七天为一周……星期一!……星期二!……”

他每每读到头昏,总必丢下“华英初阶”,捧着头寻思:“像这样读法,若要读到看外国书,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同时又怀疑:“英文也不过别一国的文字语言罢咧!如何就说得那样了不得!兴国之道,必有所自,未必便在语言上!何以定要人人来读一些猫呀狗的?”然而英文是主要功课,只好再读,再加音注。

星期六回家,父母老婆自然要问问学堂中的情形,听见管得严,大家好像很赞同似的。说到功课之苦,父亲只是一句:“要学那么多吗?”

母亲或是说:“亏你学!学不了的,就丢些,不要太拼命了!”

少奶奶则说:“太苦了!请几天假回来休息休息!”

大小姐却劝他耐磨下去:“你说的,那姓田的比你岁数大,比你笨,还上了路,可见凡事只要专心,不耐烦是不行的。”

十三

住到第二学期,功课已学得不少,但郝又三依然是那样感觉朦胧。只是起居上渐已习惯,不像头一学期逐处都感不便,并且能在自习室中避开监学,同好些人偷偷看起《民报》来。自己也在二酉山房定了一份《国粹学报》。

《民报》的力量,如此其大!它把好些同学都鼓荡起来!有几个人竟不知不觉地加入了同盟会,而“革命”“排满”的名词,自然就流传于口齿之间。

郝又三虽没有革命的意识,但见解却渐渐宽广了,对于不知其所以然的功课,也渐能领会出许多道理,认为纵与救亡图存无大关系,而于人的知识上倒也有益。比如说,大家要破除迷信,势不能不非议鬼神,而以为是宗教家的虚构。但是有人问你,真个没有鬼神,何以雷会打死人呢?这下,倘若你照旧做上千万言的无神论,纵就征引若干古先圣王之言,像王充《论衡》的《非雷》篇,但终于抵不过把阴阳两电,摩擦发声,以及金属、湿气可以传电,因而触死人畜的道理浅浅一说,不但雷打死人不算什么怪事,并连雷的本质也可以解说清楚。哪里有什么雷神这个东西?像这等,到底比起光读些死文章便有用得多。

不过一转想,人亦何必要这些琐琐碎碎、不中大用的知识呢?当今之世,何世耶?岂非列强环伺于外,异族统治乎内,在朝则亲贵荒嬉,政以贿成,在野则官吏昏庸,民生疾苦,国势之危,方正危如累卵之世乎?今日之事,救国为尚;救国之道,要不如以激烈手段革命排满为最简捷了!革命排满,重在实行,说得出口,便应做得出手。那又何必要大家在书本去求那些与救国之道并无直接关系的知识呢?

然而别的志士却不如此想,他们说,救国正待知识充分。假使全国同胞都有了知识,都有了充分知识,则我们革命排满,也就用不着冒生命危险了,只需一场演说,一篇文章,把人民登时唤醒,当兵的不当了,纳税的不纳了,看你爱新觉罗氏有何办法?恰那时从日本学了八个月的速成师范先生们也纷纷回来,大声疾呼,逢人便是一篇“启发民智论,日本维新发端在于教育说”,并且有章程,有讲义。这样内外一夹攻,于是办学堂就成了钱塘的秋潮,举凡书院、庙宇、公所、祠堂、废了的衙署、私人的公馆,都在门口挂出一道粉底黑字吊脚牌,标着各种各级的学堂名称。

其时,又涌起一个学说:“普鲁士之能战胜法兰西,俾斯麦以为功在小学。日本效法德意志,广办小学,所以维新以来,一战胜中国,再战胜俄罗斯,称霸东亚,跻于列强。故吉田松阴,尊为哲人。我国取法日本,一意维新,若不广办小学,岂非舍本而逐末乎?……”

于是办小学堂又成了秋潮的潮头,连高等学堂的几个还未卒业的优级师范班学生,也共同开办了一所小学堂。

田老兄看得眼热,也来邀约郝又三办小学。他的理由,除了打官话的启发民智之外,因为“你我弟兄,交情不同”,还布露了一点私衷:“我们将来毕业之后,免不得还是办学。不如趁着现在机会,也办一个学堂,先出个名。名之所在,利即随之。老实说,近年来,我因为苦读之故,不能挣钱,家已屡空,而债台又复高筑,若不及早设法月间弄几个钱,还有一年的书,真不晓得如何读法了!”

但郝又三却无此念头,并认为办学也是大事,安可作为弋取名利之资。因为不好坚拒,便说,先写封信去问问苏星煌诸人的意思。那时,邮政局刚刚开办,据说寄一封信到日本,只花三分钱,大家有点诧异天地间寄信,哪有如此方便而便宜的,正想试试。

一月之后,苏星煌的回信居然来到。他是主张办小学的,并主张办义务小学。

田老兄又来同他商量,他的意思,办小学并不是什么难事,只需佃一所房子,置备些桌凳同两块黑板,再一块招牌,学堂便成功了。花钱并不多,大家凑几文,再找人捐几文,经费就不成问题。课程哩,更容易,先尽自己能够教的担任了,不能的,再找人,就找同学,尽一半义务,六元钱一个月,满可以找人。只需找个有点名望的人出来当监督,学堂就有声名了。还有一种好处,这不是为田老兄说法,而专方便于郝又三,乃是办有小学堂的学生,可以受学堂优待,授课时请假,不打缺席,无课时更可自由出入,不必请假,也不扣分;只要在小学堂里设一张铺,更可请外宿假,而不为监学留难不准。

只这一点自由,才使郝又三动了办学堂之念,但他到底谨慎,一方面同田老兄商量着,一方面还先去参观了一下同学已经开办的那个小学。

去时,恰在课毕之后,读走学的学生全走了,只几个住堂的在讲堂上自习,由一个先生督着。其余几位当先生的同学,正聚集在一间房间里,桌上放了一大堆切碎的卤牛肉,几只大茶杯里,盛着醇香扑鼻的大曲酒,一面吃喝,一面高声谈论着天下国家大事以及革命计划。

郝又三既非同盟会会员,也不是有革命性的同学,但大家并不避忌他。一个微醺的矮子,一把抓住他叫道:“小郝,我们将来革命起事时,你来当个啥子呢?”

别一个也有点酒意了,笑道:“他能当啥子,斯斯文文的,只好来跟我写檄文。若把成都打下了,封你做成都府知府。”

郝又三是懂得这般人的脾气的,便也毫不客气,把一只酒杯抓起,喝了一口,又拈了块牛肉,放在口里嚼着道:“你们没小觑了人,我还不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你们起事,我顶大也可当名马前走卒啦!”

矮子跳了起来,把右手大拇指跷得高高地道:“壮哉!……长厚者亦为之,天下事可知矣!……革命万岁!马前走卒万岁!……”

郝又三道:“别太叫唤凶了,不怕街上人听见吗?”

大家都大声喊道:“足见你太无胆量!你不晓得我们当革命党的,全是不怕死的豪杰吗?我们正有满腔热血,没处洒哩!……”

空气中还挥舞着几只黄而细弱,而指甲长得很长的手。

郝又三走到街上,只耳朵里还留了些“革命,革命!流血,流血!”的呼声,而打算参观的,仅仅看了一张课表,而矮子只告诉他风琴是必须买一架。

至于监督找什么人?田老兄举出了一个,是华阳县举人姓林的,刚由日本调查学务回来,捐了个内阁中书,知道他的人还多——一个什么府中学堂,正要找他去当监督。

于是两个人便走到东丁字街来拜访林举人。

林举人靸着一双见所未见的草拖鞋,走到客厅。长袍子上披了件阔袖雨衣,一条油松大发辫拖在背后,两只手插在荷包里。向二人微微把腰一躬,问了二人姓名,便长谈起他在日本的所见所闻。两个人只是恭恭敬敬地听着。听他说到日本学堂:“光是大门就不同,水磨青砖的柱头,六方木条签栏,漆成青灰色。我回来,也看了些学堂。没一处大门像这样的。大门尚修得不合格,内容之腐败,就可想而知了。我们若是要办学堂,大门是顶要紧的!……至于日本学生,那真整齐之至,四川的学生,哪里够得上资格。我光说这一件。有一次,我去参观一个学堂,一堂学生坐得规规矩矩的,一点声音没有,教习在讲台上说了声‘彭赛儿!’学生便一齐将铅笔取出。你们看,这样的举动,我们四川的学生行吗?所以我们要办学堂,第一就要注重整齐!……”

郝又三问他在日本看见苏星煌等人没有,说是看见了,已进了第一高等学堂。只是很务外,凡是开会演说,总有他们。说着连连摇头,意思是很不以为然的。

田老兄说到办小学堂,打算“借重大名”,当任监督的话。林举人连连摇手道:“办小学没意思,我也不是办小学的人。现在几个府中学堂都在找我当监督,当个中学堂监督,庶几还不辱没;至于小学,请另自找人好了。”

两个人还请求了一会,仍然不行。

末后,是田老兄出的主意,何必另找外人,不如就找郝老伯,既是要他出钱。“老伯虽说不内行,但他只担任一个虚名,我们两个轮班当监学。此外只请一个稽查,找两个同学当教习住堂,哪一个不愿意外宿自由点?如此,夜里也就有人照管了,你我就不住堂也可以。”

十四

御河边的广智小学的监督,果然是由郝达三担任了。

这虽是田老兄提议的,但也得力于姨太太的主张。

姨太太之所以主张老爷出来办学,自然不是为的利,也不是为的名,只是从旁的地方听说来,办学的人都须把鸦片烟瘾戒除干净。姨太太志在要老爷戒烟,所以有此主张。而老爷也听见官场消息:禁烟是势在必行的新政,先从官场禁起,自道台以下,都要一一调验;倘若三个月不将嗜好戒绝,参革之后,还有后罪哩。他的鸦片烟已经有二十六年的历史,要他一旦戒绝,岂是容易下决心的?他的意思,官可以不要,而鸦片烟则不能骤戒。虽然听说此次禁烟,不但禁吸,并且还要禁种、禁运,但他已有打算,准备先拨几千两银子及时买些生坭,藏在家里,以为百年大计。可是姨太太不答应,她说:“你的身体全是鸦片烟吃坏的。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近四五年来,一天不如一天。论岁数,你不过五十多岁,并不算老。别的人还能生男育女,你看你成了啥样子!鸦片烟简直就是你的命,除了烟,啥子都没有了。以前大家都在吃,不说了,如今既然有圣旨叫戒烟,就正好趁此戒了,不是好事吗?为啥子还流连不舍地要干那犯法的事?我先告诉你,你要是不听劝,安心去干那犯法的事,我有本事喊人告发你。这并不是我绝情寡义,实在是为了你的好,爱惜你,望你多活几年!……”

老爷只管说戒,说慢慢戒,说把分量一天一天减少,说叫人把五糖膏熬好,搭着烧,却因官场调验,已证实了只及于实缺州县以及有差事的。并且听说调验也不过虚应故事。于是老爷本已减到一天只烧二钱熟烟,而搭烧两次五糖膏的了,却渐渐又打算恢复原状。姨太太同他争吵了两次,太太因为自己的病,无所可否,只偶尔说说:老爷又无所事事,没有混日子的,一定要他戒绝,恐怕会弄出病来,不好。

郝又三回来说起创办小学堂,恰给了姨太太作文章的题目。她遂昼夜怂恿郝达三出来做这件事,理由自然多而正大,而郝达三不胜耳根之不清净,只好答应了。

郝又三采取了林举人的心得,在所佃得的房子之外,临街加了一道青砖柱、青灰木条签栏的大门。砖柱上挂着粉底黑字的学堂招牌,迎面看起来,果然新极了。

石印的招生广告,在腊月间就遍街张贴。田老兄、郝又三虽然在年假期中,有空闲办事,但许多琐事,到底外行。得亏姨太太将她的姨表哥吴金廷推荐来,说明白月薪十二元,未开学前办庶务,开学后兼稽查。人是三十六七岁,相当精明,又爱跑跳,说话也清楚有趣,本是一家绸缎铺的伙计,不知为了什么,赋闲了一年。

办学堂在当时成了风气,送孩子进学堂读书,也渐渐成了风气。并且越是没有钱的人,越是一班所谓下等人,越肯把子弟送来。所以广智小学在开学一天,竟招了五十几个孩子,大的分为甲班,小的分为乙班,一多半就是穷人的子弟。

开学那天,一位监督,两位监学,一位稽查,另有两位教习,都各各穿起公服——监督是加捐的四品亮蓝顶戴,加捐的赏戴蓝翎,朝珠补服,花衣马蹄袖;稽查本没有功名,也混戴了一枚金顶,也是官靴袍褂;两位监学与两位教习,却穿的高等学堂官衣,蓝布长衫,绣龙袖的青宁绸小袖马褂,下面是青布靴,头上是青呢操帽。上午十点钟时,一班嘈杂的小孩,都一齐到了学堂。七高八低,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有梳了发辫的,有扎着刷把头的,也有才留着马桶盖的,可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就是穷人子弟,也还没有十分褴褛的样子。

堂屋中间,平常人家供天地君亲师木榜的所在,贴了一整张朱红笺,写着饭碗大一行字: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吴金廷本来还在孔子位下竖了一个纸牌位,写着当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却被一位教习先生看见,把它撤去了。为这件事,监督还与那位先生略略争了几句:“我们到底是臣民,难道不该给皇上磕几个头吗?”“啥子皇上,他配!……”被两位监学厮劝着,万岁牌依然撤去。

孔子位前点着一对大蜡烛,监督、监学、教习先把礼节商量了下子,先由监督拈香,就中位,两位监学在左,两位教习在右,后面排列学生,由稽查权充礼生,向先师孔子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再由学生向监督等人行一跪三叩首礼,监督等人还半礼,后由监学、教习向监督行一跪一叩首礼,监督还礼。

行礼如仪之后,便按课表所列开课。

监督换了便服,坐在监督室里吃水烟;稽查就回到原是门房,现改为稽查室的房间里,造学生名册,守着一具座钟,照田老兄所嘱咐,到五十分便摇下课铃。因为学堂地方不大,连街上叫卖零食的声音都能传到讲堂,所以就不照高等学堂办法,不必叫小工拿着铃子摇一周,只由稽查站到院坝中,摇几下就行了。

郝又三也担任了两门功课:一门英文,一门算术。

田老兄说:“你教史地不好吗?这是你顶感兴趣的,何苦要教你所不长的呢?”

他道:“你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英文算术,虽非我之所长,而二者我却是用过功夫来的。我相信,用过功的,必有心得,此其一;还有,教而后知困,困而学之,此之谓教学相长,假使我不教它,便会因为其难,因为不再勉强,那,我对于这二门就永无进步了。所以我必要教这二门,我是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