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写给法斯特的公开信——论儿童的性启蒙[1]
亲爱的法斯特先生:
当您邀请我发表一下自己对儿童性启蒙问题的观点时,我相信您肯定不希望看到我像现在有些人所写的学术论文那样,杂糅几篇相关论文,然后综合一下,想当然地凭空捏造出一个观点来吧?我认为您更希望得到一个专业医生的自主性观点,而且这个观点是在他通过临床实践并长期专门研究后形成的。与我周围的很多同事不同的是,您不会因为我的某些观点——比如性生活中的某些纠结、“心理——性”是导致普遍性心理变异的重要因素——就以偏概全地对我的观点采取全部否定的态度并拒绝听取。您十分关心我学术研究的每一个成果和进步,这一点我十分清楚。
在《性学三论》这本书中,我对性本能的构成因素,以及性本能在完成性功能过程中遇到的种种干扰,进行了详细的阐述。贵刊也对拙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并不吝赞美之词,这一点让我感到十分高兴。
接下来,我想趁此机会对下面几个问题进行解答:第一,能否让孩子了解一些关于性生活的实际情况,并获取一些关于性的基本常识?第二,假如这种做法可行,那么,我们应该在孩子多大的时候才开始传授这类知识?第三,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通过什么样的途径来跟孩子做这方面信息的沟通?
在回答这三个问题之前,我想有必要表达一下我个人的看法:我认为,虽然得到上面后两个问题的答案是十分需要和迫切的,但是,让我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第一个问题会引起众多的非议?对于人类性生活的基本知识,我们为什么要对孩子们遮遮掩掩、避而不谈?这真的有必要吗?难道是害怕孩子们在生理尚未成熟的阶段,一旦对性的问题产生极大兴趣而产生副作用吗?还是想利用隐瞒一件事(这原本是文明社会所允许的唯一的发泄方式)的真实面目,从而达到抑制孩子们性本能的发展的目的,然后等到他们长大后,自己去慢慢认识并理解这种行为?或者还是我们大人自己认为,只要没有外界的影响和刺激,孩子们就永远不会主动去咨询、探索和了解性生活那谜一般的真实情况?难道我们真的想让孩子们认为,父母和老师之所以都尽可能避免让孩子们接触到这些事,是因为只要是与性有关的都是低俗下流、难以启齿的东西?长期以来,对于性生活的真实情况,成人一直习惯于向孩子们隐瞒。我一直无法弄清造成这个现象的真实原因,尽管我在上面列出了种种猜测性理由,但仍然不知道哪一种猜测是其根本原因。我所能确认的是,以上的种种原因都是荒唐且愚蠢的,甚至我认为,假如我一本正经地对其逐一反驳,无疑是看重它们了。我曾经对莫尔塔图(Multatuli)的一封信印象深刻,他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人类的探索者。对于回答上述问题,我认为那封信中的几句话语非常适宜,他在信中是这样阐述的:
我认为,有些事情真是太让人难以理解了。孩子的世界纯洁无瑕,而保持他们的这种纯洁幻想是非常好的,但是这种纯洁和无知并不能画上对等号。相反的是,假如向一个男孩或女孩隐瞒一件事,这反而会引起他们更多的猜忌和怀疑。因为,好奇心会让我们更迫切地想去窥探、了解一件事情的真相。可是,如果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件事,并习以为常地对其进行公开谈论,且在谈论中也感到稀松平常,那么它就不能再引起人们的好奇心理和窥探欲望了。成人们似乎总希望孩子们对这件事一直处在无知当中,也许一些孩子会这样安分,但情况不可能永远都是这样的。因为,孩子们互相之间总要交流沟通,他们在书本中也会有所接触,当他们看到听到之后,也会下意识地去思考这些问题。如果父母们对这种事情讳莫如深,并且表现出一副相当严肃的态度,似乎碰也不能碰,结果反而会激发孩子们对这件本就感到神秘的事情的浓烈兴趣,甚至是更迫切地去探究答案。而且,如果孩子们自己通过一些非常隐秘的手段了解了关于性的一部分情况,这将大大提高其兴奋度。由此,在孩子的世界中,纯洁的幻想将会破灭,而这种所谓的“下流”的意念又会充斥在他的脑海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孩子们就会被他获得的那些不全面且不真实的“性”知识所染污了,而父母们还都认为孩子们活在纯洁的童话世界里,不知道什么是罪过呢!
对于上面所提问题,我想这段话已经回答得相当精彩了。其实,我们还可以更细致地将它说透,关于性,成年人或者会因为心有所愧,或者是因为做贼心虚,所以总是对孩子们保持着一种讳莫如深的态度,认为这件事神秘得不可触碰;当然,成年人的这种态度也有可能是由于别的原因,比如他们自己就对这件事抱有错误的认识,因而他们也有及时更新知识和观念的必要。一种严重误解的观点认为,只有在性器官成熟时,人才会有关于性的欲望和需求,在幼年期,或者准确地说是在其性器官还未完全发育至成熟时,性欲则不可能产生,很多人这么认为。其实不论从理论上还是临床实践上,这种观点都是极其错误的。要纠正这个错误其实也并不难,我们可以通过观察和实验的手段,让人们了解到这一问题的真相,并深刻地意识到之前的错误观点是多么的不应该。
实际上,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性的欲望就伴随着人的一生。甚至随着乳房的发育,一些人在其儿童早期便已经出现了对于性的某些感觉。甚至我们还可以这么说,绝大多数孩子在青春期之前,就有过某些种类的性行为和性经验。对于这些问题,我在《性学三论》中就作了比较详尽的论述,书中的具体内容,我在之前也曾提到过。通过阅读这本书,读者可以得到一个新的认识,即人的本性决定了,即便是在幼儿期,人也会对生殖器进行外界的刺激;而且,生殖器也并不是人体中唯一能给我们带来快感的器官。
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对各个不同的性感区进行刺激,都会给人带来不同程度的性感。如果有某些感情状态的兴奋相伴随,甚至一些生物性的动作,也都可以产生性感的快乐。如果伴随着某些感情状态的快感,某些生物性的行动,也都可以造成性感的快乐。艾利斯(Eliss)用“自我享受期”这样一个词来形容这一时期的状态,对于这一点,我是比较赞同的。
其实所谓的青春期,只是一个发育过程的时间段。在这期间,性感快乐主要来源于生殖器所产生的快感,在所有性快感区域中,它最为重要,甚至因此而强迫性地让性行为为生育的目的服务,但也正因如此,这种性行为(性交)也是受到抑制的。对于一些最终成为性变异和患有神经症的患者来说,他们更不能充分地进行这种行为。
另外,孩子们在青春期之前,就已经呈现出了例如体贴、关心、嫉妒等有关爱的大部分心理特征了,这些心理反应是和生理的性兴奋同步的,所以,对于性和爱之间的关系,孩子们对其的认识是非常确定的。简单地说,孩子们的爱早在青春期到来之前就成熟了,只是他们的生育能力还没有成熟罢了。由此可以确定的是,对性认识的神秘状态只能延缓他们理智上对这一行为的认识,可是,他们身心对这方面的感受,却不会因为大人的延迟教育而停滞不前。
我们大人会想当然地认为,在某个时间,孩子们才会对性生活的某些问题产生好奇。但事实上,他们可能在我们大人认为还不应该的时候,就已经从理智上开始希望去了解神秘的性生活了,并希望尽可能多地知道这方面的知识。
下面我将会讲到一些生活上的实际情形,一些没有遇到这种情形的父母可能会感到懊悔,因为其实他们本应该更早地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在这方面的兴趣的,而如果他们发现了自己的孩子有这种情形,并不得不采取手段时,这个时候他们通常会办法去阻止或者扼杀它。
我认识一个名叫赫伯特的男孩,他现在已经10岁了,非常聪明。他的父母很精明,对于孩子某些方面的发展,他们从不会用强制性的手段去抑制。有一个时期,这个孩子对自己身体的某一部位产生了特别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他给自己的这一部位(即男性生殖器)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小鸡”。在他还仅仅3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向母亲提出了一个问题:“妈妈,你也有小鸡吗?”“当然有,不过这又如何呢?”他的母亲回答道。在之后,这个男孩还以同样的问题请教了他的父亲。也是在那个年龄的时候吧,在一个牧场,他首次看到了人们给母牛挤奶的情形,他惊诧地喊叫:“大家快看,小鸡嘴里流出了牛奶!”他喊出这句话时没有别的含义,只是惊讶。赫伯特在3岁到3岁零9个月时,就能对事物的类别进行正确的区分,而且是通过他自己独立的观察进行。比如说,在看到水从机车中流出来后,他就说道:“看啊!水车也在撒尿了,可怎么见不到小鸡呢?”经过短时间的思考后,他得出了结论:“狗和马都有小鸡,桌子和椅子都没有小鸡。”近期,他的父母给刚出生一周的妹妹洗澡,看到这个情形后,小男孩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妹妹的小鸡还小,等她长大之后小鸡就会长大了。”(我还听到过与他同一年龄的其他小男孩,对性器官的认别问题上也持相同态度)。这之前,我也听到过与小赫伯特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对此问题的看法,他们的观点大致相同。这里需要特别说明一下,小赫伯特并非好色,甚至谈不上任何的思想不健康。我认为,因为还没有受到罪过感的灌输和压制的缘故,无论他看到什么,都不会产生害怕心理,并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表达出来,即使是关于性的问题和认识,他也毫无顾忌。
很多儿童(或许是年龄已经很大的儿童)在自己不太喜欢的弟妹出生后,都会产生并关注第二个大问题:“小孩都是从哪儿来的?”这是自古以来儿童都非常关心的一个重大问题,甚至这个问题会时常萦绕在他们的脑海中。一些对古老传说或者神话感兴趣的人,往往可以从斯芬克斯对俄狄浦斯提出的谜语中认识到这个问题,但幼儿园的老师们给孩子们的解释,却经常会伤害到孩子们那种纯真无邪的探索精神,同时也会让孩子们开始对父母产生了怀疑。于是,孩子们对成年人的信任感由此被打破,而且对于性的问题,即使他们一开始都感到很好奇并想去了解和探究真相,从这个时候起,他们也只能是将其埋藏在心底了。这种好奇心会对孩子,尤其是年龄稍大的孩子产生什么样的痛苦折磨,我们可以从下面这封信中略知一二。这封信是一个11岁零6个月的小姑娘写的,她的小妹妹也和她一样,对于这个问题感到十分的难以理解,所以,她开始写信给她的姨妈来请教:
亲爱的玛尔姨妈,我写这封信是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您的克丽丝和保尔是从哪里来的?我希望您能写信告诉我。您是大人,而且已经结婚了,所以您肯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昨天,我们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可是没有结论,我们想知道事情的究竟。我们没有别的人可以请教,所以只好问您。您什么时候有空再来萨尔斯堡?特露黛猜想小孩是被大鹳鸟用一件衬衣卷着叼来的,但我们都无法想象鹳鸟能把小孩给叼来。我们还想知道,我们从未在池塘里看见过小孩,那鹳鸟怎么能从池塘把小孩叼上来呢?我们还想知道,在您有您的孩子之前,您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我们非常想知道,恳请您帮我们解释这些疑惑。一千次地吻您。
您好奇的外甥女莉莉
虽然这是一封非常诚恳的信,但我知道她们姊妹两个也不会得到她们想要的答案,事实也正如我所料,一段时间之后,这封信的小作者得了神经症——一种迷狂性的焦虑,原因是这种产生于无意识活动的疑惑,没有得到她期望的回应和解答。
其实,我们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对孩子们心中疑惑的问题不闻不问,这是我本人的看法。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说扼杀孩子们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以求达到社会上所交口称赞的“良好行为”,这些才是教育者目的的话,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关于性的问题上,我们对孩子们进行欺骗,甚至是通过宗教的手段实施恐吓。确实,虽然那些有着坚强性格的人是能担负这种影响的,但这会使得他们产生背叛父母、对抗长辈权威的倾向,并最终会发展成反抗一切权威。如果从父母长辈那里,孩子们无法得到问题的答案,那么他们将会在背地里进行不断的思考,或是不断地探索问题的答案。关于这类事情的种种解释,孩子们还会在私下里相互传播着,但他们寻找到的答案,其中必定掺杂着很多对真相的揣测和荒诞不经的幻想,并极易导致他们把所有与性相关的东西都看成是恐怖的或者下流的。这是因为在私下探索问题时,孩子们会产生一种犯罪的潜意识。孩子们这些关于性的见解,其实很有收集和验证的必要。因为很多人在有过这种经验之后,就会失去对性问题的正确认识,最后导致对性的问题难以形成正确的态度,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由此说来,很多学者(不论男女)都是赞同对孩子进行性启蒙教育的。但是,关于什么时候对孩子解释关于性的问题,以及应该采取何种方法,在这些问题上,他们的种种见解却又显得很愚笨。所以不得不会让人认为:在这些学者的眼里,不值得在这类事情上冒这么大的风险。我读过一些文章,我认为艾克斯坦写给他10岁儿子的那些信(F.E.Extan《关于儿童的性教育问题》,1904年)都是比较典型的。在这些信件中,我们能看到一种传统的习惯性教育方法:开始是避免让孩子接触到关于性方面的知识,并继续拖延下去,最后在一个很偶然且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其实这已经非常晚了),才用一种严肃的语言,郑重其事、吞吞吐吐、故弄玄虚地给孩子讲述一番,而且还只讲出那一半的事实。很多人总是这样觉得:“我怎么能对孩子说这种事?”并以此为借口,许可并赞成父母们不去做这件事,还认为父母就是不应该对孩子们讲这些事。而在我看来,这件事的重点在于告诉孩子们:相比于其他一些不适合他们知道的事,性并不是更隐秘,而不要从一开始就给孩子们造成一种玄虚和神秘的印象。要想纠正这一印象,从开始就需要对性的问题坦然面对,让孩子们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和理解像探究其他问题那样平常和坦然。同时,学校的教育也应该从容并且开明地进行,不要有意阻止和干涉,可以在讲动物世界的自然科学时,强调并重视讲解动物界的生殖、繁育等历程;并向孩子们说明,作为高级动物,人和其他动物在机体方面基本是一致的,他们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经过这种教育,再加上家庭中不再抑制孩子们对这类问题的认识和探索,那么我们会见到下面这种场面:在一个幼儿园中,一个小男孩对他妹妹说:“你说的孩子是由鹳鸟叼来的说法是不正确的,因为人也是哺乳动物,一只鸟作为卵生动物是不可能生出其他哺乳动物的孩子来的。”这样的话,孩子们的好奇心就不会受到压抑,他们每一阶段的困惑和疑问也都可以通过正常渠道解决了。
在11岁左右,就可以对孩子们讲解有关人类性生活的社会意义和需要的特殊环境等知识了。相比于其他年龄段,在给孩子进行按手礼的年龄阶段,对他们进行性知识的指导是最为合适的。因为,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已经了解了进行性活动的相关身体动作,而且我们应该让孩子知道,进行性这种满足本能需要的活动时,同时应该真正担负的社会责任。我认为,我们应该通过循序渐进的方式,对儿童进行性启蒙的教育。学校可以在充分考虑到孩子不同的发展阶段的前提下,对孩子传授差异化的教育内容,所以这种性教育应从学校开始,中间还不能够间断,这样才能避免种种的危险。
法国人在教育启蒙方面采取的方式,在我看来是在教育科学方面迈出的重要一步。在法国,先由国家指定一本入门教材,书中对孩子们将来应该具有的公民的地位、权利和应承担的义务等方面作了大致介绍,而且学校也不再使用问答教育法。但这种基本教育完全忽略了对性的启蒙,这是非常严重的一个缺陷,也非常遗憾。而在有的国家,牧师负责了儿童教育的部分甚至是全部,在关于性的问题上,这些牧师从来不认为人和动物在本质上是有什么相同的,所以他们采用的方法也非常不实用。他们认为,伦理教育的基础是灵魂永生,因而永远不能抛弃。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到,这完全是一种旧瓶装新酒的愚笨做法。由此,我们可以非常明晰地知道,要改革教育体制,只修剪枝节末梢,那是完全起不到作用的,也是永远不可能彻底改革的,所以必须从根本处着手才行。
注释
[1]这篇文章发表在《医学与公共卫生》杂志1903年第二期上,法斯特先生是这本杂志的编辑。本文根据《弗洛伊德选集》(伦敦,弗拉德福出版社1946年第三版)第二卷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