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中英双语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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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你来得差不多和我们一样快。”布吕丹丝对我说。

“是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玛格丽特在哪儿?”

“在家里。”

“就一个人吗?”

“和德·G伯爵在一起。”

我在客厅里大步地来回走动。

“喂,你怎么啦?”

“你以为我在这儿等着德·G伯爵离开玛格丽特的家,会觉得很有趣吗?”

“您变得太不通情理了。你要知道,玛格丽特总不能把伯爵赶出去吧。德·G伯爵跟她来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给她很多钱,现在还在给她。玛格丽特一年要用十多万法郎,何况她又欠了很多债。只要她开口,公爵要什么就给什么,可是她不敢让公爵承担全部的费用,她也不能和他闹翻,伯爵每年至少给她万把法郎呢。玛格丽特确实非常爱您,亲爱的朋友,可是您跟她的关系,为了你们双方着想,您不应该看得过于认真。您那七八千法郎的收入是根本不够这个姑娘挥霍的,这笔钱连维持她那辆马车都不够用。您恰如其分地看待玛格丽特吧,把她当作一个聪明美丽的好姑娘来对待,送点儿鲜花、糖果和包厢票给她,做她一两个月的情人,可是您的脑子里就不要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了!别再跟她闹什么争风吃醋的可笑把戏。您很清楚您是在跟谁打交道,玛格丽特又不是一个什么贞洁女子,她非常爱您,您也很爱她,其他的您就不用操这份闲心了。我认为您这样容易动感情,是很可爱的!您有巴黎最迷人的女人做情妇!她满身戴着钻石,在富丽堂皇的住宅里接待您,只要您愿意,她又不要您花上一文钱,而您还是不高兴。真见鬼!您的要求也太过分了。”

“您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一想到这个人是她的情人,我心里就别提多难受了。”

“不过,”布吕丹丝接着说,“先得看看他现在还是不是她的情人。可能只是她需要的一个人,仅此而已。这两天,玛格丽特没有让他进门,今天早上他来,她没辙了,只能接受了他的包厢票,让他陪着去看戏,接着又送她回来,到她家里去坐一会儿。既然您在这儿等着,他应该不会久留的。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再说,您不是也容忍了公爵吗?”

“是呀,可那公爵只是一个老头儿,我敢肯定玛格丽特不是他的情妇。何况,人们一般也只能接受存在一个这样的关系,却无法容忍存在两个这样的关系。那种大方的行为有点儿像是圈套,即便是为了爱情而同意这样做的人,跟那些底层社会里用这种默许的方式来做买卖的人也差不了多少。”

“啊!我亲爱的,您真是老脑筋了!我不知道见过多少人,而且还都是些最高贵、最风雅、最富有的人,他们都在做我劝您做的事。何况干这种事又不费什么力气,用不着害臊,大可问心无愧,没有什么后悔的!可能是这样的事简直太司空见惯了。而且作为巴黎的妓女,她们不同时有那么三四个情人的话,您让她们怎样来维持那样排场的生活呢?谁也不可能有这么一大笔财产,独立供给玛格丽特这样的姑娘,让她一个人肆无忌惮地挥霍。每年有五十万法郎的收入,即便在法国也可算是一个大财主了。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有了五十万法郎的年金还是不够用的,这是因为:一个有这样一笔收入的男人,总有一座奢华的住宅,还有一些马匹、仆役、马车,还要去打打猎,还要交际应酬。一般说来这样的人大多是结过婚的,他有孩子,要跑马,要赌钱,要旅行,谁知他还想要干些什么!这些生活习惯已经习以为常了,一旦放弃,别人就要以为他破产了,就会有流言蜚语。这样算下来,这个人即使一年有五十万法郎的收入,他一年里花在一个女人身上的钱也决不能超过四五万法郎,这个数目已经不小了。这样,这个女人的开销就需要别的情人来为她弥补不足,玛格丽特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像上天赐予的奇迹一般,突然遇到了一个有万贯家财的有钱老头儿,他的妻儿老小又都死掉了,只有几个侄子,他的那些侄子外甥自己也都很有钱。因此玛格丽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必付出什么代价,不过即使他是这么一个大富翁,玛格丽特每年也最多向他索取七万法郎,而且我可以肯定,假如玛格丽特要求得再多一些,即使他很有钱,并且也疼爱她,他也会拒绝的。

“在巴黎,所有这些一年只有两三万法郎收入的年轻人,也就是说,仅仅勉强能够维持自己在社交圈内的生活的年轻人,如果他们有一个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女人做情妇的话,他们心底里很明白,他们用在她身上的钱还不够付她的房租和仆役的花销。他们不会对她说他们明白这一点,他们假装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当他们觉得把她玩腻了,就一走了之。如果他们爱慕虚荣,顾及脸面,要使什么都得到满足,那就会像个傻瓜一样落得身败名裂。然后,在巴黎欠下十万法郎的债,最后跑到非洲去送掉性命了事。您以为那些女人就会因此而感激他们吗?一点儿也不会;相反,她们还会说,她们为了他们而牺牲了自己的利益,还会说在和他们交往的日子里,她们也损失了钱财啊!您觉得这些事都很龌龊,不是吗?这些都是事实。您是一个可爱的青年人,我打心眼里喜欢您,我在妓女圈子里已经混迹了二十多年,我知道她们是些怎么样的人,也知道她们有多少价值,因此,我不愿意看到您把一个漂亮姑娘对您的逢场作戏看得很认真。”

“再说,除此之外,”布吕丹丝继续说,“就算玛格丽特爱你爱得这么刻骨铭心,如果公爵发现了你们之间的私情,要她在您和他之间抉择,玛格丽特为此而放弃了伯爵和公爵,那么她为您做出的牺牲就太大了,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您能为她做出同样的牺牲吗?您?当您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当您不再需要她的时候,您怎么来弥补她为您所蒙受的损失呢?什么也不可能有!您可能会把她的财产和前途与她的社会隔绝开来,她也可能把她最美好的年月给了您,而您却会把她给遗忘掉。或者,您像一个普通的男人,拿她过去的伤疤来责备她,你会对她说,在离开她的时候,你做的只是和她过去的情人一样,使她陷入悲惨的境地;或者,您是一个正直的人,觉得有责任把她留在身边,那么您自己也会陷入一种不可避免的不幸之中。因为这种私情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可以原谅的,但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却是不可饶恕的。她不容于家庭,也使您丧失雄心壮志,这种男人的第二次,也注定成为最后一次的爱情,成了您一切事业的累赘。所以,相信我所说的话吧,我的朋友,您要实事求是一些,事情原来是怎么样的,你就怎么样对待它们,无论在哪一方面,也不要让自己去亏欠一个妓女的情分。”

布吕丹丝说得合情合理,她那极富逻辑的睿智,出乎我的意料。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辩白,只是觉得她说得对,我握住她的手,感谢她给我的忠告。

“好了,好了,”她对我说,“把这些不愉快的想法都丢开吧,开开心心做人吧,生活是美好的,亲爱的,就看您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人生。喂,去问问您的朋友加斯东吧,在我看来,他也懂得什么是爱情,我也是受了他的影响。您应该懂得这些道理,不然,您就要成为一个毫不知趣的年轻人了。因为在这隔壁,还有一个美丽的姑娘迫不及待地等她家里的客人离开呢,她在想您,她打算今晚留你一起过夜,毫无疑问她爱着您,我对此有充分的把握。现在,你过来跟我一起到窗口去吧,等着看伯爵离去,他绝不会迟迟不走的,他很快就会让位给我们的。”

布吕丹丝打开窗户,我们肩并肩地,面对着阳台站着。我望着路上稀少的行人,脑子里却在浮想联翩。听了她刚才对我说的这一番话,我心乱如麻,头脑里嗡嗡作响,但是我又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的话没有道理,然而我对玛格丽特的一片真情,很难和她讲的这些道理联系得上,因此我不时地唉声叹气,布吕丹丝听见了,就回过头来向我看去,像一个对病人失去信心的医生似的耸了耸肩。

“由于感觉的迅速,”我对自己说,“故而我们能体会到人生是那么短暂!我认识玛格丽特只不过两天,她是从昨天起才开始成为我的情人的,但她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思想、我的心灵和我的生命之中,以至于这位德·G伯爵的来访使我万分痛苦。”

后来,伯爵终于出来了,坐上马车走了。布吕丹丝关上窗户。正在这个时候,玛格丽特叫我们了。“快来,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她说,“我们吃晚饭吧。”

当我走进玛格丽特家里的时候,玛格丽特赶忙向我跑来,搂住我的脖子,使劲地亲吻我。

“我们还是要老这样闹别扭吗?”她对我说。

“不,这些都过去了,”布吕丹丝回答说,“我跟他讲了一大堆道理,他答应要听话了。”

“那真是好极了。”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床上看了看,床上没有凌乱的迹象;至于玛格丽特,她已经换上了一件白色的睡衣。大家围着饭桌坐了下来。

娇媚、温柔、多情,玛格丽特一样也不缺少,我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我没有权利再向她要求别的什么事情了。任何人处在我的这个地位一定会感到无比幸福,我像维吉尔笔下的牧羊人一样,只消享受一位天神或者更可以说是一位女神赐给我的欢乐。

我试着按照布吕丹丝的劝告去做,强使自己跟那两个女伴一样快活,但是她们的感情是真情流露,而我却是硬逼出来的。我那神经质的强颜欢笑,几乎像哭一样,她们却信以为真了。

吃完晚饭,只剩下我和玛格丽特两个人了,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壁炉旁的地毯上,愁容满面地凝视着炉子里的火焰。她在沉思!想些什么呢?我不得而知,我满怀深情,用甚至还带着恐惧的眼神望着她,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准备为她忍受所有的一切。

“您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

“我在冥思一个办法,不过我已经想出来了。”

“是什么办法?”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您,但是我可以告诉您结果是什么样的。那就是一个月以后我就可以自由了,我再也不会拖欠什么了,我们可以一起到乡下避暑。”

“难道您就不能对我说用的是什么办法吗?”

“不能,只要您能像我爱您一样爱我,那一切都会成功的。”

“那么这个主意是您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是的。”

“您一个人来按照这个主意做吗?”

“全由我一个人来承受烦恼,”玛格丽特面带微笑对我说,这种微笑使我永生难忘,“可是,由我们两个人共同分享好处。”

听到“好处”这两个字我不禁脸红了,我想起了玛侬·莱斯科和德·格里欧两人一起用B先生钱的那个情节。

我站起身来,用稍嫌生硬的语气回答说:“我亲爱的玛格丽特,请允许我只分享我自己想出来的办法所得到的好处,而且是从由我自己参与的事情中所得到的好处。”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我非常怀疑是德·G伯爵和您一起想出的这个好主意,对于这个办法我既不承担责任,也不接受它所带来的好处。”

“您真是个孩子,我还以为您是爱我的呢,我想错了,那么好吧。”

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打开她的钢琴,弹起了那首《邀舞曲》,一直弹到她总是弹不下去的那段有大调的为止。不知道她是出于习惯弹这支乐曲呢,还是为了能使我回想起我们相识那天的情景,我能知道的就是,一听到这个曲调,往事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于是,我向她走过去,双手抱住她的头,吻了吻她的前额。

“您能原谅我吗?”我对她说。

“您看得出来,”她对我说,“可是要知道,我们才相识了两天,而我已经有什么事情要原谅您了,您说过会毫无怨言地服从我,但您说话不算数。”

“您叫我有什么办法呢,玛格丽特,我太爱您了,我对您的任何一点儿想法都会心生疑虑,您刚才向我提到的事使我高兴得简直要发狂,但是实行这个计划的神秘性却使我感到非常难受。”

“那好,我们都冷静一点儿吧,”她握着我的两只手说,并带着一种使我无法抗拒的媚人的微笑凝视着我,说道,“您爱我,不是吗?那么假如就您和我两个人在乡下过三四个月,您会觉得很高兴的。我也一样,能够过几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那种清静生活,我将觉得非常幸福。我不仅为了这个而感到幸福,而且这种生活对我的健康也十分有益。要离开巴黎这么长时间,总得想法子先把我的事情安排一下,像我这样一个女人,琐事总是多得很。好吧,我至少能有法子来安排这一切,安排我的那些琐碎事情和我对您的爱情,是呀,对您的爱情,请别笑,我爱您爱得发疯呢!可您呢,却神气得很,对我说起大话来。真是孩子气,十足的孩子气,您只要记住我爱您,其他您什么也不要担心。同意吗?怎么样?”

“凡是您想做的任何事情我都会同意的,这您是很清楚的。”

“那么,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就可以到某一个乡村去,我们可以在河边散步,喝鲜牛奶。我,玛格丽特·戈蒂埃说这样的话,您可能会感到很奇怪吧,我的朋友。这种看上去似乎使我十分幸福的巴黎生活,一旦不能激起我的热情,就会使我感到很厌烦,因此,我突然向往一种能使我想起童年时代的那种比较安静的生活。无论是谁,每个人都应该有他的童年时代。不要惊讶!您请放心,我不会跟您说我是一个退役上校的女儿,或者说我是从圣德尼所受的教育中培养出来的。我是一个乡下的穷姑娘,六年前,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这样您总该放心了,是吗?那么为什么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您说,要跟您分享我所得到的快乐呢?因为我看得出您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您自己才爱上我的。而别人呢,从来就是为了他们自己而爱我。”

“我过去也常常到乡下去,不过我从来不是自己自愿去的。在你的身上,我指望得到那种唾手可得的幸福,别跟我发脾气了,让我得到这种幸福吧!您可以这样想:她可能活不长了,有一天我会后悔自己没有为她做她所要求的第一件事,何况这件事还十分简单。”

对这样的话我又有什么可以好回答的呢?尤其是我还在缠绵于第一夜的恩爱之中,翘盼第二夜到来的时候。

一个小时以后,玛格丽特已经躺在我的怀抱里,那时她即使要我去践踏法律,我也会义无反顾的。

早晨六点钟的时候,我就要走了,走之前我问她:“今晚能见到您吗?”她愈发热情地吻着我,但是却没有回答我的疑问。

白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写着这样几句话:

亲爱的孩子,我有点儿不舒服,医生嘱咐我休息,今晚我要早些睡,因而我不能跟您见面了。但是为了补偿您,明天十二点我等您。我爱您。

我看到这句话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在欺骗我!

一阵虚汗从我的额头上渗了出来,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因此这个猜疑使我心烦意乱、惊慌失措。然而,我应该预料到,跟玛格丽特在一起,这种事几乎每天都可能发生。过去我和别的情妇之间也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我一点儿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那么这个女人对我的生命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控制呢?

这个时候我想起来,既然我有她家里的钥匙,我何不就像平时一样去探望她呢。这样我就能很快地知道真相,如果我在那儿发现有别的男人的话,我就会打他的耳光。

这时,我去了香榭丽舍大街,在那里溜达了足足有四个小时,她一直没有出现。晚上,我跑遍了她经常去的那几家剧院,可是都没能看见她的身影。

十一点钟,我来到了昂坦街。玛格丽特家的窗户里没有一丝光亮,我还是拉了门铃。守门人问我找谁家。

“找戈蒂埃小姐家。”我对他说。

“她还没有回来。”

“我到上面等她。”

“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当然,很显然他这是在阻止我进去,我可以不理睬,既然我有钥匙,我完全可以不顾他的阻拦,但是我怕闹出笑话来,于是我走掉了。可是,我没有回家,我不想离开这条街,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玛格丽特的房子。我似乎还想打听些什么消息,或者至少要让我的猜疑得到证实。

将近午夜的时候,一辆我很熟悉的双座轿式马车在九号门前停下来。德·G伯爵走下马车,把车子打发走以后,走进了房子。有一会儿,我希望和我一样,别人会对她说玛格丽特不在家,我会看到他走出来。可是到清晨四点钟,我还在外面等着。

我忍受了三个星期的痛苦了,不过,我以为和这一夜我受到的痛苦相比,那一点儿也算不上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