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亡命之徒
第二天吃午餐的时候,当着全体食客的面,欧金得意扬扬地对高里奥大爷讲昨夜的事。沃特能一听,就露出了魔鬼般的笑容。
“你以为,”这个擅长讲邪门歪道的家伙叫起来说,“一个时髦青年会住在圣贞妮薇芙这样的旧街,沃克公寓这样的旧房子里吗?当然,无论从哪方面看来,这房子都不会给人瞧不起,但也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时髦的地方。公寓不是没钱人住得起的,供应也是要什么有什么,甚至很荣幸地成了拉思提雅公子的临时公馆,但它到底是在圣贞妮薇芙这条有新名字的旧街,它不知道什么是豪华,因为它纯粹是那么过时的老派的小家子气。我年轻的朋友,”沃特能又拿出长辈身份开玩笑说,“你要在巴黎出风头,上午非得要三匹马来拉车不可,下午又得要有轻便的小轿车,加起来马车就要花九千法郎。如果你只花三千法郎做衣服,那就不合你的身份。你还得用六百法郎来买香水,一百金币买鞋,一百金币买帽子,洗衣服也得花一千法郎。时髦青年的日用品不能不讲究。大家不是经常根据日用品来判断人的吗?爱情和教堂一样,桌面上都得有雪白的台布。这样一算,我们已经要花一万四千法郎了。还不包括你玩牌、赌博、送礼要花的钱呢。看来口袋里的钱不能少于两千法郎。我过过这样的生活,我知道要花多少钱……除了这些最必要的开销,还得加上三百路易的伙食费,一千法郎的赌注。得了,孩子,我们这样就得每年花上小小的二万五千法郎,否则我们就要陷入泥坑,惹人笑话,没有前途,没有成就,也没有情妇!我还忘了侍仆和用人!难道克里斯托夫能用来送情书吗?你能用这样蹩脚的信纸吗?那是自绝于世界了。听一个老人经验丰富的话吧!”他接着说,说话的低音增加了一点音量。“要不然,你就躲进你清高的顶楼去和你的书本打交道,或者走另外一条路吧?”
沃特能眨眨眼睛,瞟了达伊夫小姐一眼,眼神似乎是要提醒大学生,不要忘了在他心上播下的有诱惑力的种子,引诱他去做坏事的歪理。
这样过了几天,拉思提雅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他几乎每天都陪纽沁根夫人晚餐,出入社交场所。他要早晨三四点钟回家,睡到中午才起床梳洗。天气好的时候同德尔芬去布洛涅森林散步,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光,受到豪华生活的引诱和影响,希望得到一切炫耀的机会,狂热得像枣树的雌性花萼迫不及待地渴望得到交配的花粉一样。他上赌场去下大赌注,不是大输就是大赢,结果养成了巴黎青年不合常规地挥霍浪费的习惯。他第一次赢了钱之后,寄回了一千五百法郎给他的母亲和妹妹,还寄了一些好看的礼物。虽然他口里说要离开沃克公寓,但是一直住到一月底还没有搬走。年轻人几乎都是按照表面上难以理解的规则行事,其实都是因为他们年轻,所以如醉似狂地追求欢乐。不管富贵贫穷,他们总没有钱去买生活必需品,却把钱花在兴之所至的小事上。他们对可以赊账的东西大手大脚,对要付现金的东西却小里小气,似乎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怀有怨恨,反把到了手的东西随意浪费掉。为了把问题搞清楚,不妨举个例子。大学生不在乎他穿的衣服,却在乎他戴的帽子。因为成衣匠赚钱多,可以赊账,卖帽子的赚钱少,大费口舌之后还是要付现金。如果坐在戏院楼厅的年轻人在漂亮女人的望远镜里只看得见光彩夺目的背心,但却看不见他们脚上的袜子是否配套,针织品商人像蛀虫一样,只要他们的现金而不肯赊账。拉思提雅就是一个这样的年轻人。他总是没有钱付给沃克大妈,但为了满足虚荣心的要求而付出的钱财却又滚滚而来。他的钱包时满时空,和日用品、奢侈品的开支恰恰成了疯狂的反比。为了离开这个气味不好、名声欠佳的公寓,他时时刻刻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不能施展抱负。但是要搬出去,又得先给房东预付一个月的租金,还得买一套合乎公子哥儿口味的家具。而这是永远办不到的事情。如果要上赌场的本钱,拉思提雅会先把赢来的钱去珠宝店买上金表金链,赌输了又去阴沉沉的当铺和照顾年轻人的老板打交道。但是要他付膳宿费,或者为了过高级生活而买必需品的时候,他就既没有办法,也没有勇气了。如何满足日常生活的需要,如何偿还负下的债务,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就像大多数混日子过的人,总要等到最后关头才肯付清一般人认为神圣的债务一样,就像米拉波不受到法律制裁的威胁,决不肯还清面包店的欠账一样。偏偏就在这时,拉思提雅在赌场赌输了,并且欠下了债,这时大学生才明白:没有固定的收入,是不可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的。虽然在朝不保夕的条件下艰苦挣扎,他还是舍不得放弃这种朝欢暮乐的生活,总想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维持下去。他本来打算发财的机会,现在变得虚无缥缈,而事实上的困难却越来越大。他开始知道一点纽沁根夫妇家庭的隐私之后,才发觉要把爱情当作发财的工具,那就得不顾廉耻,放弃一切道德高尚的观念,而年轻人不犯错误,完全是靠这些观念来维持的。这种生活表面上光辉灿烂,内心却受到悔恨像寄生虫一般的啃蚀,短暂欢乐的结果是得不偿失,带来了长期的痛苦煎熬,痛苦一缠绕就不得脱身。他就在痛苦中翻滚折腾,就像拉布吕叶说的没心眼的人那样,把床安置在泥坑里。不过坑里的污泥也像对没心眼的人一样,只不过是弄脏了衣服而已。
“大官死了没有?”一天,卞雄在离开餐桌时问他。
“还没有呢,”他回答说,“不过已经奄奄一息了。”
医学院的学生以为这是一句开玩笑的话,其实不是。欧金很久以来都在外面晚餐,这是第一次回公寓用膳,吃的时候显得心事重重。吃了餐后茶点,他还不走,坐在餐厅里达伊夫小姐旁边,有时还若有所思地瞧她两眼。有几个房客还在餐桌上吃核桃,有几个却在餐厅里走来走去,继续他们开了头就收不住的谈话。几乎每天晚上,每个人都随着自己的兴之所至离开餐厅,这要看他对谈话的兴趣高不高,或者是自己的消化系统吃得饱不饱。在冬天八点钟以前,餐厅里很少是没有人的,八点以后,至少四个女性还要留下来待上一阵子,仿佛是男性聚会的高谈阔论剥夺了女性的发言权,她们要弥补一点损失似的。欧金心不在焉的神气惹起了沃特能的注意,他原来显得急于离开餐厅,但却待了下来,并且不让欧金发觉。欧金还以为他已经走了。然后,他又没有随着最后的食客离开餐厅,而是偷偷地留了下来。他看透了大学生的心灵深处,预先感到他要采取决定性措施的征兆。的确,拉思提雅那时处在一种为难的境地,正如许多年轻人都经历过的一样。纽沁根夫人是真心爱他,还是假意调情呢,她耍出了巴黎女人的拿手好戏,让拉思提雅尝尽了真正爱情的百般苦恼。和玻瑟昂夫人的表弟打得火热,在上流社会看来,未免得不偿失,所以她又犹豫不决,要不要让他真正享有他看起来已经享有了的权利。一个月来,她如此巧妙地刺激欧金的感官,结果就要攻占他的心灵了。如果说在他们结交的初期,大学生自以为得计,占据了主动的地位,但纽沁根夫人后来却变得越来越强,她用手腕挑拨欧金的各种感情,无论是好感还是恶感,反正是每一个巴黎青年都会扮演两三个角色。这是不是她有心作假呢?不是,女人即使在装腔作势的时候,也是真心实意的,因为她们是在顺着自然的感觉做事。也许德尔芬让这个年轻人突然一下在心上占据了太多地盘,向他吐露了太多感情,这未免有失自己的身份,于是又收回了她作出的让步,或者是暂时停止一下。对于一个巴黎女人来说,即使是在热情冲动之下,也会在坠入情网时犹豫片刻,要考验一下这个她未来需要依靠的人,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何况纽沁根夫人有过大失所望的经验,她曾经对一个自私自利的青年一片好心,结果却没有得到好报。所以她现在的不信任也是理所当然的。也许她从欧金的态度中看出:迅速取得的胜利使他趾高气扬,他们这种微妙的关系使他低估了对方的价值。她当然希望在这种年龄的人面前拿出一点派头,在长期遭人抛弃,觉得自己微不足道的时候,总是想在别人面前露一手的。她不希望欧金把她看成一个容易到手的女人,尤其是因为他知道她当过德·玛瑟的情妇。最后,在和一个真正的怪人,一个放荡不羁的青年有过贬低身份的欢乐情爱之后,她更感到在爱情的百花园中漫步,反倒有说不出的甜美滋味,结果她只要看到园中的奇花异葩,听到心灵的漫长震颤,感到纯洁的春风醉人的抚摸,都会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真正的爱情可以补偿虚假爱情的损失。不幸的是,这种矛盾现象在生活中是屡见不鲜的。男人不知道他们的第一次欺骗在年轻女子心灵中摧残了多少鲜花。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德尔芬是在玩弄拉思提雅,并且自得其乐。当然,这是因为她知道他爱她,根据女王可以为所欲为的规律她肯定可以随意减轻或消除情人的痛苦。欧金为了自尊,不愿意在第一次爱情的斗争中就以失败告终,所以坚持继续追求下去,就像一个猎人在第一次过猎人节时,非打死一只山鹑不可。他内心的焦虑,受到损害的自尊心,真真假假的失望,使他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女人。全巴黎都把他看作纽沁根夫人的情人,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比第一次见面时并没有多少进展。他不知道一个女人卖弄风情给人带来的好处,往往比她的爱情带来的欢乐更多,所以他陷入了愚蠢的愤怒中。如果说争取女人的爱情能给拉思提雅第一批胜利的果实,那果实的代价会很高,味道也带酸,虽然尝起来很美妙。有时,眼看自己既没有钱,又没有前途,他也会昧着良心,想起沃特能提到的机会,打主意和达伊夫小姐结婚,捞一笔嫁妆。那时,他正处在高度穷困之中,几乎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这个可怕的狮身人面像要耍的花招,他的那一套时常使他着迷。在布瓦雷和米歇娜老姑娘回来时,拉思提雅以为餐厅里只有沃克大妈和在壁炉前一边织毛衣一边打瞌睡的谷杜尔太太,就脉脉含情地瞧着达伊夫小姐,瞧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欧金先生?”薇多琳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他。
“谁没有不称心的事呢?”欧金答道,“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总是准备为人作出牺牲。如果能够得到感情上的回报,也就不算不称心了。”
达伊夫小姐用会心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小姐,你也许可以肯定今天的心情,但是怎能保证永远不变呢?”
这个可怜的少女嘴唇上泛起了一丝微笑,仿佛从心灵中涌现出来的一线光明,使得她的面孔容光焕发。欧金意想不到自己的话竟然会引起如此强烈的感情冲动。
“怎么,如果你明天有了钱,得到了幸福,假如有一大笔财产从天而降落在你的头上,你还会爱一个在贫困时喜欢过的穷苦青年吗?”
她优雅地点了点头。
“即使这个年轻人倒了霉?”
还是点头。
“你们说些什么傻话呀!”沃克大妈叫了起来。
“不要多管闲事,”欧金回嘴说,“我们不是谈得好好的吗?”
“这样看来,欧金·德·拉思提雅骑士先生和薇多琳·达伊夫小姐已经在谈终身大事了?”沃特能低沉的声音突然一下从餐厅门口冒了出来。
“啊!你吓了我一跳。”谷杜尔太太和沃克大妈同时开了口。
“我是不是选错了时辰?”欧金笑着回答,沃特能的声音使他感到一种心情不安,这是他从来没有感到过的。
“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两位先生!”谷杜尔太太说,“我的孩子,我们回房间去吧。”
沃克大妈跟着这两位女客上了楼,到她们房间里去度过这个晚上,可以节省蜡烛和炉火,只剩下了欧金和沃特能面对面地坐着。
“我早就料到你会成功的。”这家伙不动声色,平静地对他说。“但听我讲!我会体谅到别人的困难,但我劝你不要在这个时候作出决定,你的心还没有平稳下来呢。你欠了债。我希望促使你来找我的,不是热情,也不是失望,而是理智。也许你急需的是一千金币吧。拿去,你愿意要吗?”
这个魔鬼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钱夹,从里面拿出三张钞票,在大学生眼前亮了一亮。欧金正处在为难的境地,他欠了达九达侯爵和特拉伊伯爵一百个金路易的信用债。他没有金币,就不敢去雷斯托伯爵府过一个晚上,而人家正在等着他呢,等他去一个不拘形式的晚会,大家可以吃三个小蛋糕或者喝一杯茶。但是也可以打扑克牌输掉六千法郎。
“先生,”欧金说时很难隐瞒自己的颤抖,“自从你对我交了底,你应该明白,我就不再领你的情了。”
“那好,你使我很难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和你谈话了。”那个想做导师的人答道。“你是个漂亮的年轻人,心非常细,骄傲得像狮子,而又软弱得像少女。你正是魔鬼猎取的目标。我就喜欢你这样性格的年轻人。再加上几分政治上的思考,你就可以看清楚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一个高明的人物只要表演几场道德高尚的好戏,就能满足社会人士的想象,赢得剧场中的笨蛋如雷般的掌声。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像我一样的人了。啊!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学生,我可以教你如何马到成功。不要眼高手低,妄想一步登天,眼前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妄图非分,不管是名誉、财产,还是女人。世界能给你的,只是文化中的玉液琼浆。你会是我们宠坏了的天之骄子,我们会用尽一切力量来满足你寻欢作乐的要求。我们会为你扫清一切障碍,铺平道路。如果你对我还不放心,那不是把我当作坏人了吗?那好,一个和你一样正派的人,杜兰纳先生,并不觉得和坏人打交道会有什么损失。你不愿意欠我的人情,嗯。那不要紧。”沃特能接着说,脸上露出了笑容。“收下这几张票子,再在这张纸上签个名。”他说时拿出一张印花纸来,中间写着:兹借到三千五百法郎整,言明一年之内还清。“你写下日期来!利息相当高,免得你不信是借款。你可以说我是犹太人,这样你就可以不必对我有感激之情了。今天我还允许你瞧我不起,但我肯定将来你会喜欢我的。你可以在我身上看到无边无底的深渊,漫无节制的感情,只有傻瓜才会说这是罪恶;但我永远不会让你说我胆小懦弱,或者忘恩负义。总而言之,我不是听人使唤的小卒,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傻瓜,而是别人攻不下的城堡,小伙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欧金叫了起来,“你似乎生来就是折磨人的。”
“不对,我是个好人,宁愿污泥溅我一身,也不愿使你将来陷入泥坑。得了,过几天我会轻声细语悄悄地告诉你的。但我首先要使你大吃一惊,让你听听社会秩序的噪音,看看这座机器是怎样运转的。不过不要紧张,你最初的恐慌很快就会消失,就像新兵第一次上战场一样,久而久之,你就会习惯把人当作为帝王卖命的士兵。时代已经改变了。从前,你只要对一个亡命之徒说:‘给你一百金币,你去给我把某某人干掉!’然后你就可以不问是非,送一条人命归了阴,自己却若无其事地回去晚餐。今天,我答应给你一大笔财产,只要你点点头就行了,并不要你去谋财害命,而你却反而推三阻四、犹豫不决了。这不是时代变了吗?”
欧金在借据上签了字,用来换了钞票。
“好了,你瞧,我来告诉你我的道理吧。”沃特能接着说,“我要到美洲去几个月,去种我的烟草。看在我们的友情分上,我会送雪茄烟给你的。如果我发了财,我会帮你的忙。如果我不生儿育女,(这个可能很大,因为我不想移花接木,节外生枝。)那好,我就把我的财产遗交给你。这还不够朋友吗?因为我喜欢你,我要把感情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我已经这样做了。你看见没有,小伙子?我生活在高人一等的境界。我把行动只当作方法,而我看到的却只是目标。对我来说,一个人是什么?瞧!”他用牙齿咬了一下大拇指的指甲,发出了喀喇的响声。“一个人如果没有点什么,那就什么都不是。像布瓦雷这样的人能算什么呢?一个指头就可以把他像臭虫一样捏死。他是扁的,还是臭的。不过要是像你这样的人就不同了,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不是一架披着人皮的机器,而是一个表达情感的舞台,而我也是靠了情感才能生活下去的。情感不就是思想中的天地吗?你看高里奥大爷,他的两个女儿就是他的全世界,她们是他的生命线。顺着线走,他就可以创造生活。那好,对我来说,我已经挖空了生活,只知道两种感情,那就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友情。彼埃尔和雅菲尔之间的感情,他们在《威尼斯得救了》中的故事,我都背得出来。你有没有见过一些粗野的人,只要有个同伙说一声:‘来,把这家伙埋掉!’他们就二话不说,也不用大道理来讲得你昏头涨脑,就把活干完了。我呢,我就这样干过。但我并不是见到谁都这样讲的。不过你不是平常人,我可以什么都对你讲,你会听明白的。你在这个泥塘里找来找去,能找到什么呢?我们的周围只有癞蛤蟆啊。好了,就说到这里吧。你将来会结婚的。让我们磨尖各自的武器吧。我的武器是铁打的,不会软化。嘿嘿……”
沃特能走了,他不想听大学生反面的意见,只想让他冷静一下。他似乎懂得这些装模作样的小动作,懂得人们为保卫自己而进行的战斗,为错误的行为找正当的借口。
“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我是不会和达伊夫小姐结婚的!”欧金心里暗打算盘。
他居然和这个他不喜欢的人签了借约,这使他内心感到火烧一样的不安。但这个人玩世不恭的态度,对社会放肆大胆的议论,使他的形象在欧金眼里越来越高大了。拉思提雅穿好衣服,坐上马车,到雷斯托夫人家去了。最近几天来,这位夫人对这个年轻人分外小心,因为他每走一步,就向上流社会的核心前进了一步,而有朝一日,他的影响可能变得出人意料呢。他付清了德·特拉伊和达九达两位先生的欠账,又在夜里打威斯特牌,把输的钱都赢回来了。大多数相信自己前途无量的人多少有点迷信,相信自己命中注定会交好运,并且把好运看作是上天对他坚持走正路的报酬。第二天早上,他赶快问沃特能:他的借据是不是带在身上。一得到肯定的回答,他立刻把三千法郎还了他,并且流露出了自然的兴高采烈。
“一切都很顺手?”沃特能问他。
“这可不是沾你的光啊!”欧金答道。
“我知道,我知道,”沃特能打断他的话说,“你还在耍小孩子的脾气,看戏怎么不进戏院的大门呢?”
两天以后,布瓦雷和米歇娜老小姐在植物园一条游人稀少的小道旁,坐在一条长凳上晒太阳。有人来问话了,医学院的学生很有理由猜测这个人有来头。
“小姐,”宫杜罗先生说,“我不明白你这么多顾虑是从哪里来的。国家警察总部部长大人……”
“啊!国家警察总部部长大人……”布瓦雷跟着说。^
“是的。部长大人亲自在处理这个案子。”宫杜罗接着说。
布瓦雷这个不再工作的小职员当然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小百姓,他虽然头脑简单,但是一听到布封街这个靠年金过日子的人说出了“警察”两个字,就好像从老实人的假面具后看到了耶路撒冷街密探的嘴脸似的,他还可能继续听下去吗?然而,没有什么事比这更简单的了。每个人都知道布瓦雷属于哪一个社会阶层,属于这个傻瓜的大家庭,只要某个观察家作出评论,可惜直到现在这个评论始终没有公布。有一种只靠笔墨为生的公务员,在预算表上用文字密密麻麻填满了第一级到第三级的空白,第一级年薪一千二百法郎,就像冰天雪地的格林兰地区;第三级的年薪有三千到六千,地区虽然耕种困难,但是已经可以开花了。这些下层人物有一个特点,就是看法非常狭隘,只要一听到任何部门的大喇嘛发了话,就不由自主地、机械地、本能地产生了敬意。其实小职员对大人物的了解,只不过是看不清楚的花体签字,听得清楚的“部长大人”而已。这几个字就等于巴格达的哈里发代表神圣的权力,就像教皇对基督徒一样。“大人阁下”在行政上的下属看来,是永远不会做错事的人。他的光辉波及他的一切行动、言谈,甚至一切用他的名义发表的意见;他的花体签名掩盖了他的一切错误,使得一切执行他的命令的行动都合法化了。大人的名字就可以证明企图的纯正,愿望的神圣性。即使是最不可接受的主张,有了大人的护身符也可以通行无阻。这些可怜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所不敢做的事,一听到“大人”两个字就赶快去执行了。办公室只是被动的驯服工具,正如军队一样服从命令。这种制度堵塞了良心,消灭了人性,最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顺应制度,成了政府这部机器的一个螺丝钉。因此,似乎很了解人性的宫杜罗先生一眼就在布瓦雷身上看出了一个办公室的笨蛋,立刻把他当作解决困难的法宝,在用得着的时刻说出了“大人”这个字眼。这道看穿了老底的护身符使布瓦雷目瞪口呆,而在宫杜罗看来,布瓦雷假如变成女性,那就是米歇娜,正如米歇娜假如变成男性就是布瓦雷一样。
“部长阁下,部长大人亲自办理……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布瓦雷说。
“你听见布瓦雷先生的话了吗?对他的判断,你不是非常相信的吗?”这个冒充领年金的密探回过头来对米歇娜老小姐说,“是的,部长大人现在已经完全肯定,这个叫做沃特能,现在住在沃克公寓的人,是从土伦监狱里逃出来的罪犯,他的外号叫作‘骗得鬼相信’的人。”
“啊!骗得鬼相信!”布瓦雷重复说,“他真走运,如果名副其实的话。”
“那当然了,”警察局的密探说,“这个别号说明他的运气,在他这样极端胆大妄为的行动中居然没有丢掉性命,说明他运气好。这个人太危险了。你明白吗?他有些品质与众不同。他的判刑甚至使他赢得了广泛的好评……”
“怎么!他赢得了好评?”布瓦雷问道。
“他有他的一套。他非常喜欢一个漂亮的爱赌博的意大利青年,青年犯了假造文件罪,他却顶过罪名。青年后来参了军,事事都循规蹈矩。”
“如果警察局长大人肯定沃特能就是‘骗得鬼相信’,那还找我们干什么呢?”米歇娜小姐问道。
“啊!对,”布瓦雷说,“如果部长大人确实像你说的那样……”
“不能说是确实,只不过是怀疑罢了。你们听了就会明白这个问题。雅克·柯林的外号是‘骗得鬼相信’,是三座监牢犯人的内线,也是帮他们筹款的人。他管这种事赚了很多钱,自然看起来是个人才。”
“啊!小姐,你听懂了先生的俏皮话吗?”布瓦雷说,“先生说他是个人才,因为他有钱财。”
“这个假名叫沃特能的人,”密探接着说,“得到了犯人出的资本,把钱存放起来,供他们逃亡之用,或者留给他们的亲属,如果他们立了遗嘱的话;甚至交给他们的情妇,如果他们出钱供养她们。”
“供养情妇?你是说家属吧?”布瓦雷提醒他说。
“不。先生,犯人只有不合法的配偶,我们把她们叫作情妇或者姘头。”
“难道他们能和姘头同住吗?”
“那当然了。”
“那好。”布瓦雷说,“部长大人怎能允许这等下流事?既然你有幸能见到部长,又关心社会福利,怎能不提醒他禁止这种不道德的事呢?他们会给社会做出很坏的榜样。”
“不过,先生,政府把他们送进监狱,并不是要给社会做出榜样的呀。”
“说得不错,但是,先生,请让我……”
“哎!好先生,你得先让人家说完呀。”米歇娜小姐插嘴了。
“你是明白人,小姐。”宫杜罗接着说,“政府插手干涉这个不合法的金库,也可以得到很大的好处,据说金库里的钱数目很大呢!‘骗得鬼相信’在库里藏了大量金银财宝。他不止是接受他几个同伙的款子,还接受‘万字号’的……”
“他有上万个同伙?”布瓦雷害怕得叫了起来。
“不是,‘万字号’是一个高层次的偷盗集团,只做大宗买卖,赚不到一万法郎的生意他们不干。这个集团里都是些出色的刑事犯。他们熟悉《法典》,即使抓到了人也判不了死刑,柯林是他们信得过的人,是他们的高级参谋。他的钱财来源很广,人事关系复杂,有自己的警卫组织,搞得神神秘秘,高深莫测。虽然一年来我们在他周围布置了许多密探,还是搞不清他玩的是什么把戏。他的金库和他的本领能为坏事出钱出力,能为犯罪提供资金,能维持一帮歹徒在社会上捣乱。要是抓到了‘骗得鬼相信’,没收了他的金库,那就等于是斩草除了根。因此,抓人的事成了国家大事,成了重要的政治事件,凡是出了力促成了这事的人都要得到奖励。先生,就像你这样也可以重新为政府任用,比如做个警察局的书记呀,而这并不妨碍你照领你的退休金。”
“那么,”米歇娜小姐问道,“‘骗得鬼相信’为什么不卷款潜逃呢?”
“呃,”密探说,“不论他到哪里,都会有人跟着。要是他想独吞犯人的钱,就会有人把他干掉。再说,卷款潜逃不像拐骗良家妇女那么容易。柯林是条好汉,干不出这种有失身份的事来。”
“先生,”布瓦雷说,“你说得对。那样他就要身败名裂了。”
“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去抓他呢?”米歇娜小姐问道。
“我来告诉你吧,小姐。不过,”他在她耳边说,“不要让这位先生打岔了,否则,我们永远也讲不完。这老头大概很有钱吧,总要人听他的。‘骗得鬼相信’到这里来时,看起来像个正派人,是一个巴黎的有钱人,住的是普通人住的公寓,他很谨慎小心,从来不让人钻空子,因此,沃特能先生受到人家尊重,做事都有分量。”
“当然啰。”布瓦雷自言自语说。
“部长不愿抓错了人,如果抓的真是沃特能而不是柯林,那巴黎的商业界和舆论界就要在背后批评他了。警察局局长也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位置并不太稳,他有他的对头。如果他搞错了,那想抢他位子的人就要利用言论自由和疯狂的叫嚣把他赶下台了。所以这件事要像抓假伯爵的案子一样,如果他是个真伯爵,那我们就会吃不消的。所以一定要验明正身。”
“对,那不是需要一个漂亮的女人吗?”米歇娜小姐说得来劲了。“‘骗得鬼相信’不让女人接近他。”密探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他不喜欢女人。”
“这样说来,我对验明正身能起什么作用呢?你为什么要给我两千法郎来做这种事情?”
“只要你简单地动动手就行了。”陌生的宫杜罗说,“我给你一个小药瓶,里面装了特制的药水,只要喝一点就会昏迷过去,好像中风一样,但是没有生命危险。这药水可以掺在酒里或咖啡里都行。人一昏迷过去,你就赶快扶他上床,解开他的衣服,假装看他还有呼吸没。只有你一个人在场的时候,你就拍拍他的肩头,看会不会有烙下的字母显现出来。”
“这一点也不难呀。”布瓦雷说。
“那好,你答应干吗?”宫杜罗问老姑娘。
“不过,亲爱的先生,要是没有烙印显现出来,你还给我两千法郎吗?”
“那就不能给了。”
“那我不是白干了吗?”
“只能给你五百法郎。”
“干这种事,只给这么一点钱,我的良心也不安呢。我总要对得起良心吧,先生。”
“我敢担保。”布瓦雷插嘴说,“小姐除了懂事可爱,还很有良心呢。”
“那好,”米歇娜小姐接着说,“如果他是‘骗得鬼相信’,你就给我三千法郎,如果只是普通老百姓,我一个钱也不要。”
“那行,”宫杜罗说,“但条件是:明天就得做到。”
“哪有那么快,亲爱的先生?我还得问问听忏悔的神甫呢。”
“你的主意真不少!”密探站起来说,“那么,明天见。有什么要紧事找我,就到圣·安妮小街上的圣·夏佩教堂院子里来,院里只有一个拱门,找宫杜罗就行。”
卞雄下课回来,“骗得鬼相信”这个古怪的名字刺激了他的耳朵,他又听到了有名的安全警探说的“那行”。
“为什么讨价还价没完没了?有三百法郎的养老金还不够吗?”布瓦雷问米歇娜小姐。
“为什么不?”她说,“应该仔细想想:如果沃特能是‘骗得鬼相信’,那和他打交道的好处还多着呢。不过想要他出钱,那不会泄漏机密吗?他不会不出钱就逃之夭夭吗?那就要两头扑空了。”
“知道了机密,他也跑不掉。”布瓦雷又说,“那位先生不是说过:有人跟着他,监视他吗?但是那么一来,你却什么都捞不到了。”
“再说,”米歇娜小姐心里想,“我也不喜欢这个家伙,他老是说些不好听的话。”
“不过,”布瓦雷又说,“你可以做得更好。那位先生说得不错,我看他衣服也一样穿得不错,他说我们这是服从法律,是为社会除掉一个罪犯,不管他表面上看起来多么好。喜欢喝酒的人总是戒不了酒的。万一他起了杀心,把我们大家都干掉,那怎么办?见鬼去吧!他若杀人,我们也要负责任,何况他第一个杀掉的就是我们。”
米歇娜小姐心里有事,不耐烦听布瓦雷啰啰唆唆的话,就像没关好的水龙头漏出来的水一样。但这老头一开了腔,米歇娜小姐若不叫他闭嘴,他会像一架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说个没完没了。他会东拉西扯,从一个题目扯到另外一个完全相反的题目,结果等于什么也没有说。走到沃克公寓的时候,他正在乱拉关系,讲到拉古约先生和摩兰太太打官司,他怎么出庭做证的事。一进餐厅,他的同伴就看见欧金·德·拉思提雅正在和达伊夫小姐亲亲热热地谈话。他们兴致正浓,心情激动,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两个走过餐厅的老房客。
“他们总会走到这一步的,”米歇娜小姐对布瓦雷说,“他们两个眉来眼去,传情示意,已经有一个礼拜了。”
“所以她的罪过不可以原谅。”
“你说谁呀?”
“摩兰太太呗。”
“我讲的是薇多琳小姐。”米歇娜小姐不知怎的,走进了布瓦雷的房间,“你却说什么摩兰太太,那是个什么女人?”
“薇多琳小姐有什么罪呢?”布瓦雷问道。
“她爱上了欧金·德·拉思提雅先生就是罪过。她还主动走在前面。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这不是个不懂事的可怜人吗?”
欧金在白天对纽沁根夫人失望了。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向沃特能投降,既不考虑这个不寻常的人和他结交的动机,也不估计这种交情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就按照沃特能的想法,和达伊夫小姐谈起心来,甜言蜜语说了一个小时,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感情的深渊,不出现奇迹是很难拔出来的。薇多琳以为听到了天使的声音,看到天堂的大门为她打开了,平凡的沃克公寓也增添了神奇的色彩,就像舞台上添置了新奇的布景一样。她爱上了他,也被他爱上了,至少她认为是这样。哪个女人看到拉思提雅这样漂亮的年轻人,听他窃窃私语,推心置腹地谈了一个小时,能够不像她这样坠入情网呢?而欧金却在和良心作斗争,他知道自己在做昧心的事,而且是明知故犯,却欺骗自己说:只要能使对方得到快乐,就可以弥补这种轻微的过失。他就这样美化自己,并且从内心深处让地狱的火焰发出了光芒。侥幸的是,奇迹的确出现了,沃特能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他看透了这两个年轻人的心思,他们是按照他魔鬼般的预见撮合到一起的。但他忽然扰乱了他们的欢乐,用粗嗓音唱着喜剧中的歌词:
我的芳西蒂多么迷人,
即使她只不过是单纯。
薇多琳一听就走了,她心中的暗喜并不下于她这一生所遭遇的不幸。可怜的姑娘!握一握手,拉思提雅的头发拂过她的脸颊。耳边的轻声细语可以感到大学生嘴唇的暖气,微微震颤的胳臂抱住她的细腰,在她脖子上轻轻地一吻,加上隔壁的胖厨娘希尔微随时可能闯进这喜气洋洋的餐厅,使这些定情的表示显得更加热烈,更加生动,更加有诱惑力,甚至超过了最著名的爱情故事中的描写。这些小小的动作,我们前人说是经过精心选择的,但对两个星期要忏悔一次的虔诚少女来说,已经是罪过了。在这个时刻,她舍得耗费心灵的财富,甚至超过了将来有了金钱,有了幸福,再委身于人的时候。
“事情已经办好了,”沃特能对欧金说,“我们的花花公子已经准备动手了。一切都很顺利。这是个看法的问题。我们的小鸽子侮辱了我的老鹰,明天要在克里酿古堡决斗。到了八点半钟,达伊夫小姐就要继承她父亲的感情和财产。那时她还在安静地吃她的黄油面包蘸咖啡呢。这说来不好笑吗?达伊夫的儿子剑法不错,他相信自己十拿九稳会赢,但是我一剑就会叫他流血,这是我的绝技,我可以挑起他的剑来,刺向他的胸部。我可以向你表演这一手,因为这非常有用。”
拉思提雅听着,神情有点迟钝,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这时,高里奥大爷、卞雄,还有几个食客来了。
“我就希望你这样,”沃特能对他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那好,我的小鹰,你将来会是人上人,你有力量,既懂规矩,又有棱角,我喜欢你。”
他要握他的手,拉思提雅却赶快缩了回去。他脸色发白,倒在椅子里,仿佛看见面前有一摊血似的。
“啊!道德在你衣服上留下的痕迹还没有洗掉呢。”沃特能低声说,“达伊夫老爹还有三百万。我知道他的财产。他的陪嫁可以把污痕洗个干净,连你自己的眼睛也看不见污痕的踪影。”
拉思提雅不再考虑了,他决定晚上去通知达伊夫先生父子二人。沃特能一走,高里奥大爷就对着他的耳朵说:
“你不高兴了,小伙子!我来叫你开开心吧!”
老面粉商点着他的蜡烛,欧金的好奇心促使他跟着他走。
“到你房里去吧!”老好人向希尔微要了大学生房门的钥匙,再对他说,“你以为今天早上德尔芬不爱你了,是不是?唉!”他接着说,“她逼着你走,你生气了,失望了。你真是大傻瓜一个!她在等我去呢。你明白吗?我们要去布置一套精致的房间,让你三天之后搬过去住。你可不能对她说啊。她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但是我忍不住,怎能老守秘密瞒着你呢?那套房子就在阿杜瓦街,离圣·拉查尔街只有一步路。你住到那里去可成了王子啰。我们给你买了新房用的家具。一个月来,我们做了好多事都没有告诉你。我的诉讼代理人正忙着呢。我女儿一年有三万六千法郎的收入,这是她陪嫁的利息。我还要把她陪嫁中的八十万法郎投资搞房地产。”
欧金没有说话,两臂交叉放在胸前,在他简陋而又凌乱的小房间里走来走去。高里奥大爷趁大学生转身的时候,把一个红色的摩洛哥皮匣子放在壁炉架上。匣子上面有烫金的拉思提雅的家徽。
“亲爱的孩子,”可怜的老好人说,“我整个人都在埋头忙你的事。不过我也有我的私心,我想在你搬家后,不会拒绝我一个小小的要求吧?”
“你要什么呀?”
“在你那套房间的五层楼上有一间偏房,我想住在那里,行吗?我人老了,离开女儿太远。我不会打搅你们的,只要住在那里就行,你每天晚上来和我谈谈她,这对你没什么不方便吧。你回来的时候,我会躺在床上听你的脚步声。我心里会想:‘他刚看到我的小德尔芬,他带她去跳舞,让她快活。’如果我病了,只要听到你回来,走动,就会在我心上贴了止痛膏。听到你就听到了我女儿!我只要走一步路就到了香榭丽舍大道,她们每天都要来这里。我每天都可以看到她们。即使有时我来晚了也不要紧。说不定她有时会到你这儿来呢!我可以听到她,看到她穿着晨装,像小猫一样慢慢走来,这一个月她又恢复了年轻时的模样,快活,妖娆动人。她的心灵又复原了,是你给了她幸福的。啊!我会为你们做不可能做到的事。她刚回来时对我说:‘爸爸,我多幸福啊!’如果她客客气气叫我‘父亲’,那我会心寒的。但她们叫我‘爸爸’,又让我看到了她们小时候的模样,恢复了我的记忆。我更觉得是她们的父亲。我更相信她们不属于别人了。”
老好人擦了擦眼睛,哭了。
“好久我没有听见她叫我爸爸,好久她没有让我挽着她的胳臂了。啊!对,已经有十年我没有同她们肩并肩走路了。只要擦过她的裙子,随着她的步子,分享她的温暖,那有多么好啊!到底,我今天早上带着德尔芬到处走了。我同她一起进商店,又同她一起回家。啊!让我留在你身边吧,你有事也会要人帮忙的。那我就在面前。啊!假如那个粗笨的阿尔萨斯人死了,假如他的炎症发展到了胃部,那我可怜的女儿可得救啦!那你就是我的女婿,你可以公然做她的丈夫。唉!她真不幸,没有尝到人生的乐趣,我怎么能怪她呢?老天爷应该保佑爱女儿的父亲啊!”停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说,“她太爱你了!她一边走,一边和我谈你:‘他多好啊!他的心好!他和你谈到过我吗?’唉!从阿杜瓦街一直走到巴罗拉玛过道,她说的话可以写几本书呢。她到底向我交心了。这一早上我不觉得老,身子也变轻了。我告诉她:你把一千法郎的钞票交给了我。我亲爱的女儿感动得流泪了。”高里奥大爷看见拉思提雅一动不动,赶快问他:“你壁炉架上放的是什么?”
欧金晕头转向地瞧着他的邻人。沃特能告诉过他:明天要决斗,而明天,他朝思暮想的好事就要变成现实,一个警报和一个喜讯同时压在他的心上,就像一场噩梦。他转过身去瞧瞧壁炉,看见了那个小方匣子,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张纸条,下面放了一只名牌挂表。纸上写着:
我要你随时随地都想到我,因为……德尔芬
最后半句大约是指他们之间发生的争吵吧。欧金一见就感动了。金匣子内的家徽是用小块珐琅镶嵌而成的。很久以来,他一直渴望得到这样的珍品,还有金链子、金钥匙,就是格式、图案也都使他称心如意。高里奥大爷也容光焕发。他当然答应过他女儿,要把礼物带给欧金的惊喜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因为他是和这对年轻人分享欢乐的第三者,而他的幸福感看来并不在年轻人之下,他已经喜欢上拉思提雅了,既是为了女儿,也是为了自己。
“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她在等着你呢。那个粗笨的阿尔萨斯人在他的舞女家吃晚餐。啊!啊!我的代理人对他讲了事实真相,他傻眼了。他不是说爱我的女儿爱得无以复加了吗?要是他再欺负人,我就要宰了他,一想到我的德尔芬……(他叹了一口气。)真要使我犯法了:不过这不能算杀人,只是宰猪割羊头而已。你会让我住在你那里吧,是不是?”
“那还用说,我的好高大爷,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我也知道,你不嫌我丢你的脸。来!让我拥抱你!”
他把大学生紧紧抱在怀里。
“答应我,你会使她非常快活。今晚到她那儿去吧,是不是?”
“当然要去。不过,我现在要去办些不能耽搁的事。”
“我能帮点忙吗?”
“对了,我去纽沁根家的时候,请你去告诉达伊夫大爷,要他今天晚上约个时间和我见面,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告诉他。”
“难道那是真的,小伙子,”高里奥大爷脸色一变,叫了起来,“楼下那些混账家伙说得不错,你在追求他的女儿?天打雷劈的!你还没尝过高大爷的巴掌吧!如果你敢欺骗我们,那只消一拳一掌……这不可能吧。”
“我敢发誓,世界上我只爱一个女人,”大学生说,“而且我是刚刚才知道的。”
“啊!那太好了!”
“不过,”大学生接着说,“达伊夫的儿子明天要和人决斗。我怕他会冤枉送了性命。”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高里奥问。
“最好能告诉他,免得他的儿子……”欧金叫了起来。
这时,他的话被沃特能的声音打断了,沃特能在房门口唱起歌来:
啊!狮心王理查!
全世界都抛弃你啦。
蓬茏!蓬茏!蓬茏!蓬茏!蓬茏!
全世界我都走过,
哪个人没见过我?
特拉,拉,拉,拉,拉,拉……
“诸位,”克里斯托夫打招呼说,“汤菜准备好了,请大家入座吧!”
“喂,去拿我的那瓶波尔多红酒来!”沃特能说。
“你觉得好看吗,她送你的这只挂表?”高里奥大爷问欧金,“她的眼界高啊!是不是?”
沃特能、高大爷、拉思提雅三个人一同下楼,因为来得晚,入座时便坐在一起。
吃晚饭时,欧金对沃特能非常冷淡,虽然在沃克大妈眼里,这家伙从来没有这么可爱,口才也从来没有这么好。他说的俏皮话闪闪发光,全桌人都听得兴高采烈。他说话这样有把握,这样冷静,欧金听得都害怕了。
“你今天看见了什么奇花异草?”沃克大妈问他,“怎么高兴得像一只燕雀了?”
“做了一笔好生意总是高兴的。”
“好生意?”欧金说。
“是的,我交了一批货,可以赚一大笔佣金。——米歇娜小姐,”他看见老姑娘盯着他的神气,就说,“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讨厌的地方,惹得你用美国人的眼光来盯着我看?请告诉我,我好改正来讨你欢喜呀!——布瓦雷,这不会有伤我们的和气吧,是不是?”他说时瞟了老职员一眼。
“废话!我看你倒可以为滑稽大力士的雕像做模特了。”青年画家对沃特能说。
“不错,我干,只要米歇娜小姐愿做公墓爱神像的模特。”沃特能回答。
“那布瓦雷呢?”
“布瓦雷可以雕成梨园的补瓦匠。”沃特能答道。
“没劲!”卞雄又说,“你这是吃饱了没事做。”
“得了,不要说蠢话,”沃克大妈说,“聪明人,还是去拿你的波尔多红酒来吧!我看酒瓶都伸出长颈了!喝起来一定会快活,对肠胃也有好处。”
“诸位,”沃特能说,“主席大妈发号施令,叫我们别胡说了。谷杜尔太太和薇多琳小姐可以不在乎你们的胡言乱语,但是我们不能玷污高里奥大爷的清白。我可以拿出一小瓶波尔多拉玛红酒。远征过美国的拉法耶将军喜欢喝红酒出了名,不过我不想牵扯到政治问题上去。——得了,来人!”他说时瞧着一动不动的克里斯托夫,“过来,克里斯托夫,你怎么不知道我在叫你,我又不是说中国话。去给我拿酒来!”
“来了,先生。”克里斯托夫拿来一瓶酒说。
在倒满了欧金和高大爷的酒杯后,沃特能慢慢地给自己倒了几滴酒,尝了一口。在他两个邻座喝酒的时候,他忽然做了个鬼脸。
“该死!该死!这酒怎么会有瓶塞子味?这瓶子你拿去吧,克里斯托夫,去给我们另外拿一瓶来!右边,你知道?我们十六个人。给我拿八瓶酒来!”
“既然你愿意付酒钱,”画家说,“那我就买一百个栗子吧。”
“呵!呵!”
“啵!啵!”
“扑!扑!”
各人发出不同的声音,就像焰火发射器发出的焰火。
“得了,沃克大妈,来两瓶香槟吧!”沃特能喊道。
“你倒说得容易,为什么不把公寓吃光了?两瓶香槟,那要十二个法郎!我到哪里去赚?不行!除非欧金先生愿意出钱,我只能开果子酒。”
“她的果子酒是通便的泻药。”医学院的学生低声说。
“不要说了,卞雄!”拉思提雅喊道,“我一听泻药心里就……好了,香槟由我付钱。”大学生又加了一句。
“希尔微,”沃克大妈说,“拿饼干和小点心来!”
“你的小点心太老了,”沃特能说,“都长胡子了呢。还是拿饼干吧。”
一会儿工夫,波尔多红酒就上了桌,食客们都来了劲儿,喝得兴高采烈。笑声震耳,还有狼吞虎咽猪叫狗吠的声音夹杂其间。博物馆的职员起了个歪主意,学巴黎街上的叫卖声,听起来像猫叫春,于是四面八方同时响应:
“磨快刀啊!”
“喂鸟的栗子粉啊!”
“随意小吃,太太小姐!随意小吃。”
“修锅补碗啰!”
“船上买活鱼哟,买鲜鱼哟!”
“婆婆,补补衣服!”
“旧衣服,旧军装,旧帽子卖啊!”
“甜樱桃,樱桃甜啊!”
压场戏是卞雄用鼻音哼出来的:
“补阳伞,补阳伞啰!”
在短短的时间内,吵得人头昏脑涨,说话东拉西扯,正是沃特能这个乐队指挥一手操纵的闹剧,他却还忙里偷闲,看看欧金和高里奥大爷。他们两个似乎已经喝醉了,背靠着椅子,一本正经地瞧着这不大习惯的一片混乱,几乎不再喝酒。两个人的心思都挂念着晚上要做的事,但是都起来不得。沃特能斜着眼睛看他们脸部表情的变化,抓住他们眼睛半开半闭似乎要入睡的时机,弯下身子来对着欧金的耳朵说:
“小伙子,要和沃特能这个老家伙斗法,你还欠功夫呢!他太喜欢你了,不能让你干出傻事来的。一旦我决定了的事,只有老天爷才有力量拦我的路。你们想要通知达伊夫老头,这是小学生才犯的错误。现在,炉子烧热了,面粉拌好了,面包要烤了,明天,我们就可以吃得只剩下面包屑子。你们却不想让我烤面包?那怎么成?马上就烤好了!如果有什么小小不满意的地方,一消化就好了。在我们打个盹儿的时候,方西尼伯爵上校已经用剑为你们开路,去继承米歇·达伊夫的遗产啦!薇多琳每年可以从哥哥那里得到一万五千法郎。我打听到:母亲的遗产也有三十多万。”
欧金听得见这些话,但是不能回答。他感到舌头和上颚粘住了,人给瞌睡压得睁不开眼睛。他看不清餐桌和同餐人的面孔,仿佛在浓雾中一样。不久,声音静下来了,食客也一个个走了,只剩下了沃克大妈、谷杜尔太太、薇多琳小姐、沃特能和高里奥大爷。拉思提雅像做梦一般看见沃克大妈收拾酒瓶,用剩下的酒把半空的酒瓶装满。
“啊!他们疯疯癫癫,多么年轻!”沃克家的寡妇说。
这是欧金能听懂的最后一句话。
“只有沃特能先生玩这套把戏才能玩得团团转。”希尔微说,“瞧,克里斯托夫打呼响得像陀螺了。”
“再见,大妈,”沃特能说,“我要上大马路去看玛蒂主演的《野人山》去了,这是小说《孤独人》改编的剧本……如果你们想看,我可以带你们去,太太小姐们。”
“我们不去了,多谢你的好意。”谷杜尔太太说。
“怎么,我的邻人!”沃克大妈喊道,“你们不看阿特拉·德·夏多布里昂的名著改编的剧本?我们多爱读这本书啊!今年夏天读了还哭得像菩提树下的玛德琳呢!再说这是本讲道德的书,可以用来教育小姐嘛。”
“讲道德的书不许人去看喜剧。”薇多琳答道。
“瞧!这两个人不是看喜剧去了吗?”沃特能演喜剧似的摆弄高里奥和欧金的头。他把大学生的头靠到椅背上,好睡得舒服些,亲热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并且唱了起来:
睡吧,我亲爱的情人!
我永远是你们的守护神。
“我怕他病了呢。”薇多琳说。
“那你就留下来照顾他吧。”沃特能接着说,然后又对着她的耳朵低声蜜语,“这是你做妻子的责任。这个年轻人是爱你的。我现在就猜想你会是他的小媳妇了。”然后,他又高声说:“‘他们到处受人尊敬,生活幸福,多子多孙。’瞧!爱情小说都是这样结束的——得了,大妈,”他又转过身去拥抱沃克大妈,并且对她说,“戴上你的帽子,穿上你的花衣服,披上前伯爵夫人的围巾。我去给你叫一辆马车来……”
他出去了,口里还唱着:
太阳,太阳,光芒万丈,
你能不能把傻瓜的眼睛照亮?
“我的天哪!你说,谷杜尔太太,有这样的男人陪着在一个屋顶下过日子才开心呢。——得了,”她说时又转过身去看看面粉商人说,“瞧!高老头睡过去了。这个吝啬鬼,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带我上哪儿去。不过他总是要栽倒在地的,我的天哪!一个人年纪大了还不讲礼节,真不懂事!但俗话说得好:本来一无所有,所以也一无所失。希尔微,扶他上楼去!”
希尔微扶着高老头的胳臂上楼,衣服也没有给他脱,就把他像个铺盖卷似的撂在床上。
“可怜的年轻人。”谷杜尔太太一面把散开在欧金眼睛上的头发撩开,一面说道,“真像个女孩子,还不懂得克制自己。”
“啊!我敢说公寓开了三十多年,”沃克大妈说,“眼里看到过的年轻人也不少,不是俗话说的少见多怪,但我真没见过一个像欧金先生这样斯文、这样不一般的人。瞧他睡得多么好看!把他的头靠在你肩上吧,谷杜尔太太!哎!他倒到薇多琳小姐肩上去了,这也是天意吧。差一点他的头就要碰到椅背上的木球了。他们两个看起来倒真是一对。”
“我的好房东,请不要说了。”谷杜尔太太喊道,“你说的事情……”
“不要紧,”沃克大妈说,“他听不见的。——来,希尔微,给我穿衣服。我要穿紧身胸衣。”
“哎呀!你穿紧身胸衣,吃饱了怎能紧身呢,大妈?”希尔微说,“不行,你找别人来给你紧身吧。我可下不了这毒手,搞不好要送命的。”
“不要紧,总要对得起沃特能先生,不能给他丢面子呀。”
“你对别人怎么想得这样周到?”
“来吧,希尔微,不要啰唆了。”寡妇大妈边走边说。
“到了她这把年纪……”厨娘指着大妈对薇多琳说。
餐厅里只剩下了谷杜尔太太母女二人,还有欧金靠着薇多琳的肩膀睡了。克里斯托夫的鼾声如雷,使打盹的欧金更显得平静,简直像个孩子。薇多琳心中暗喜,有幸能显示女性的好心和好感,同时还能听到年轻人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此起彼伏,不但没有一点犯罪感,而且脸上流露的母爱反倒使她感到得意。各种念头从心中涌起,中间穿插着一股年轻纯洁的暖流,引起了心灵的激动。
“我可怜的好女儿!”谷杜尔太太摸着她的手说。
她喜欢女儿天真而苦恼的面孔,上面还笼罩着幸福的光环。薇多琳看起来有点像中世纪朴素的油画,画家不去描摹那些可有可无的细枝末节,只把画笔沉静而得意的魔力集中在灿黄的脸部,仿佛沐浴在天国的金光中。
“他只不过喝了两杯酒,妈妈。”薇多琳用手指摸着欧金的头发说。
“如果他常喝酒,孩子,那就不会醉了。醉了反是好事。”
街上响起了马车声。
“妈妈,”少女说,“沃特能先生来了。你来扶欧金先生吧。我不愿意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他的表情叫人恶心,他的眼睛盯着女人,好像要脱掉人的衣服似的。”
“不对,”谷杜尔太太说,“你看错了!沃特能先生是个好人,有点像谷杜尔先生生前的样子,说话叫人觉得意外,但是一片好心,他是个说话带刺的好人。”
这时沃特能悄悄进来了。他瞧着柔和的灯光抚摸着的两个年轻人,仿佛在欣赏一幅图画似的。
“真好。”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说,“这个场面要是给《保尔和薇贞妮》的作者波拉丁·圣彼尔看到了,那一定可以写出一个美丽的故事来。青春是美好的,谷杜尔太太!——可怜的小伙子,睡吧!”他瞧着欧金说,“有时睡着了也会碰上好运的。谷杜尔太太,”他转过身来对寡妇说,“这个年轻人和我心贴心,他使我感动的是看到他的内心美和外表美合而为一了。瞧!这不是小天使依靠着安琪儿的肩膀吗?他真值得人爱!假如我是女人,我愿意为他而生,为他而死(自然,我不会那么傻!)。在这样赞美他们的时候,谷太太,”他低声对着寡妇的耳朵说,“我不由得不想到他们是天生的一对。上帝的神机妙算真是高深莫测,他能深入人心五脏。”他又高声说了,“看到你们成对成双,年轻人,你们两个一样纯洁,感情丰富,我就觉得你们将来永远不会分开。上帝是公正的。——不过,”他对少女说,“我似乎在你身上看到了幸福的影子。把你的手给我看看好吗,薇多琳小姐?我还会看手相呢,我常常能看出别人的好运。得了,不用害怕。啊!我看见什么啦?老实说,你不久就会是一个最有钱的继承人,你会使你爱的人得到幸福。你的父亲会要你回到他的身边。你会和一个喜欢你的年轻漂亮的贵族子弟结婚的。”
这时,老来俏的寡妇大妈下楼的沉重脚步声打断了沃特能的预言。
“瞧,沃克大妈来了,打扮得像个明星。身上的衣带好像绑着个胡萝卜,是不是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他说时用手按住她的胸口。“胸脯绑得太紧了,大妈,千万不能哭!一哭衣带就要断裂了。不过我会像古玩商一样把破布烂衫捡起来的。”
“他真会说讨人喜欢的法国话,这家伙!”寡妇大妈弯下身来对着谷杜尔太太的耳朵说。
“再见,年轻人!”沃特能又转身对欧金和薇多琳说,“我祝福你们,”他说时把两只手放在他们头上,“相信我吧,小姐,老实人的祝福是有效的,会给你们带来幸福,因为上帝会听老实人的话。”
“再见,我的好朋友。”沃克大妈对她的女房客说。“你认为,”她又悄悄地加了一句,“你认为沃特能先生对我这个人有意思吗?”
“嘿嘿!”
“啊!亲爱的妈妈,”薇多琳单独和谷杜尔太太在一起的时候,瞧着自己的手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沃特能先生说对了多好!”
“那只有一个可能,”谷杜尔太太回答说,“假如你的恶魔哥哥骑马摔死了。”
“啊!妈妈。”
“我的天,希望坏人碰到坏事,可能也是罪过。”寡妇接着说,“那好,我会补过赎罪的。的确,我可以给他的坟墓献上鲜花,不过,他也真是心眼不好,不肯为母亲说好话,只是耍花招来剥夺你的财产。你妈和我是表亲,我知道她陪嫁的财产很多,可惜婚书上没有注明。”
“如果幸福的代价是要别人送命,那幸福也是痛苦而难受的。假如要我哥哥摔死我才能得到幸福,那我还是留在这儿不要财产的好。”
“我的天,你看,沃特能先生说得多好,他是信宗教的。”谷杜尔太太换个题目说,“我很高兴听到他谈上帝,不像别人谈到魔鬼那样没有敬意。谁知道天意要把我们带到哪条路上去呢。”
在希尔微的帮助下,这两个女人总算把欧金抬回了他的房间,放到他的床上,厨娘还替他脱了衣服,让他睡得舒服。薇多琳在她的保护人转身出房的时候,偷偷地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尝到了一点偷情的甜蜜滋味。她瞧瞧他的房间,想一眼把今天的千般幸福吸进心里,构成一幅可以长久回忆的图画,甚至她在做梦时也会变成巴黎最幸福的人。
沃特能利用大吃大喝的机会,在酒里下了麻醉药,醉倒了欧金和高老头,也使他自己遭了殃。卞雄喝得半醉,忘了问“骗得鬼相信”的事。如果他提到这个外号,一定会提高沃特能的警觉性(他的真名实姓是雅克·柯林,监狱中大名鼎鼎的人物)。但是“圣椅公墓爱神”的外号使老姑娘米歇娜改了主意,她本来在算计利害得失,考虑到柯林的慷慨大方,是不是通风报信,让他连夜逃走更好,而“墓园爱神”这个雅号使她决定了交出逃犯。于是她就在布瓦雷陪同下,到圣安妮小街去找著名的治安警察局长,尽管他用的是一个高级职员的化名宫杜罗。司法的局长很客气地接待了她。一切都谈清楚之后,米歇娜老姑娘要检验烙印的药品,圣安妮小街的大人物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一个小药瓶时,露出了扬扬得意的神气,老小姐才猜到这次拘捕的不是一个普通的逃犯。她挖空心思,猜测警察局希望根据犯人的供词,及时把一大笔财宝捞到手。当她对老狐狸提出这一猜想时,局长微微一笑,要转移老姑娘的猜疑。
“你搞错了,”他回答道,“柯林是这伙罪犯最危险的‘头脑’。这一句话就够了。这伙坏人也都知道这点:他是他们的旗帜,他们的台柱,总而言之,是他们的拿破仑,他们都拥护他。这家伙是永远不会让我们把他的‘脑袋’送上断头台的。”
米歇娜老小姐听不太懂。宫杜罗就对她解释“头脑”和“脑袋”这两个词在罪犯语言中不同的用法,“头脑”指活人抽象的无价之宝的思想,“脑袋”却有贬义,指死人具体的没有价值的头颅。
“柯林会耍我们,”他接着说,“当我们碰到英国式的铁打硬汉,我们的办法是只要他有一点拒捕的意思,我们就当场把他击毙。我们打算用几种办法明天早上把柯林干掉。这样可以避免诉讼手续,监守费用,膳食开销,减少了社会的麻烦。诉讼程序,传唤证人,赔偿损失,执行判决,如果要依法除掉这些坏蛋,至少要花掉你手上的几千金币。当场解决问题还可以节省时间。一刀刺穿‘骗得鬼相信’的肚子,就可以避免上百件罪案,至少有五十个坏蛋不敢再以身试法。这才是一个好警察局,这才是真正的慈善。因为这样做可以防止犯罪。”
“这才是为国家做事。”布瓦雷说。
“你说对了,”局长说,“你今晚说得有道理。对,我们当然是为国家做事的。但是有些说法对我们却不公平。我们为社会做了很多大家不知道的大事。只有高人一等,才能超越偏见。做事不按成规往往会受批评,能够忍辱负重才是真基督徒。巴黎总是巴黎,你明白吧!这句话就能解释我的生活。——我很高兴能够向你致谢,小姐。我明天会带人来皇家公园。你要克里斯托夫来布封街我住的地方找宫杜罗好了。——布瓦雷先生,如果你丢了东西,请来找我,我会使你失而复得的。我随时都乐意为你效劳。”
“你看,”布瓦雷对米歇娜老小姐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一听到警察局就不分好歹说坏话?这位先生是多么客气啊!他要求你做的事就像说一声‘早上好’一样简单。”
第二天发生了沃克公寓历史上最不寻常的大事。直到这时为止,平凡生活中最突出的大事不过是彗星一般出现的假伯爵夫人而已。但是这波澜起伏的一天却使过去的大事都黯然失色,并且成了沃克大妈永远谈不完的话题。先是高里奥和欧金·德·拉思提雅睡到十一点钟才醒。而沃克大妈半夜从喜剧院回来,直到十点半钟还在床上。克里斯托夫喝完了沃特能的剩酒,睡了一大觉,耽误了公寓里该干的活。但是布瓦雷和米歇娜老小姐却没有抱怨早餐开晚了。至于薇多琳和谷杜尔太太,她们也睡了个懒觉。沃特能八点以前就出了门,直到午餐准备好了才回来。没有人不满意,到了十一点一刻,希尔微和克里斯托夫去敲大家的房门,说是早餐准备好了。他们一走,米歇娜老小姐第一个走下楼来,把药水放进沃特能的银杯,杯子里盛着牛奶,是用来冲咖啡的,银杯和别人的杯子一起都放在蒸锅里。老姑娘了解用杯子的习惯,所以算计好了乘机下手。七个房客过了一会儿才下楼来,等到欧金张开胳臂,伸伸懒腰,最后一个走下楼时,一个信差给他送来了纽沁根夫人的一封信,信上说:
并不是我的虚荣心太重,也不是我生了你的气,我的朋友。我等你一直等到半夜两点钟。等一个心爱的人!吃过这种苦的人决不会要别人吃这种苦。我看得出你这是第一次恋爱。到底出了什么事呢?我感到非常不安。如果我不怕泄露我内心的秘密,我会去看看你是出了什么好事还是坏事。不过这么晚还出去,无论走路还是坐车,那不是丢人现眼吗?我觉得做女人真难。告诉我你为什么听了我父亲的话还不来,让我放个心吧!我生气了,但我能原谅你。你是不是不舒服?为什么住得这么远?说句话吧!求求你了。马上就来,是不是?如果是忙,说一句也行,说“马上来”或“不舒服”。若是不舒服,我父亲为什么没有告诉我?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对,到底是为什么呢?”欧金叫了起来,揉着没有看完的信,走进了餐厅。“几点钟了?”
“十一点半。”沃特能一面把糖放进咖啡,一面答道。
逃犯用冷静得迷人的目光看了欧金一眼。目光显然有威慑力,据说一眼能使精神病院的疯子平静下来。欧金一见,全身都颤抖了。这时,街上响起了马车声,一个穿着号衣的仆人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谷杜尔太太一眼就认出了是达伊夫先生的家人。
“小姐,”来人对薇多琳喊道,“老爷请你回去。家里出了不幸的事。菲德列先生和人决斗,头部中了一剑。医生说是没有药救,你恐怕也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他已经失去知觉了。”
“可怜的年轻人!”沃特能喊道,“一年有三万金币的收入,干吗还要去和人决斗呢?肯定是年轻不懂事!”
“先生!”欧金喊了起来。
“那好,小伙子,”沃特能无事人一般喝完了咖啡。米歇娜老姑娘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瞧着他喝,对大家都吃惊的意外事件反而无动于衷。“巴黎哪一天早上没有人决斗呢!”
“我同你一起去。”谷杜尔太太说。
这两个女人既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披围巾,就赶快走了。薇多琳走前还含着泪珠看了欧金一眼,仿佛是说:“想不到我们的幸福会要流眼泪!”
“哎!你难道是个预言家,沃特能先生?”沃克大妈说。
“我没有什么不知道的。”雅克·柯林答道。
“这也怪了!”沃克大妈接着说,她把这件大事前前后后的片言只语拼凑在一起说,“死亡来到之前,从来不打招呼。年轻人反比老年人先走。我们女人总算还好,不会和人决斗。不过我们也有男人没有的痛苦,我们要生孩子。而母亲的痛苦可长着呢!薇多琳真走运!她的父亲不得不让她继承财产了。”
“你说对了!”沃特能瞧瞧欧金说,“昨天还是身无分文,今天忽然百万财产进门。”
“你说,欧金先生,”沃克大妈喊道,“真是财神向你招手了。”
听见这句话,高里奥大爷瞧瞧大学生,看见他手里还揉着那封信。
“你还没看完信呢!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和别人一样?”他问道。
“大妈,我是不会和薇多琳小姐结婚的。”欧金对沃克大妈说话时露出了害怕和厌恶的神气,使旁观者都觉得莫名其妙。
高里奥大爷抓起大学生的手来紧紧握住,他似乎要吻这只手了。“呵呵!”沃特能说,“意大利人说得好:‘莫说无报,时间未到。’”
“我等着回信呢。”纽沁根夫人的信差对拉思提雅说。
“告诉她我会去。”
信差走了。欧金心情非常激动,说话也不思前顾后。
“怎么办呢?”他高声地自言自语,“又没有证据!”
沃特能微笑了。这时,胃里吸收的药剂开始发生作用,不过逃犯的身体抵抗力强,他站起来瞧瞧拉思提雅,空洞无力地说了一句:
“小伙子,睡着了好事也会从天上掉下来。”
他忽然一下笔直栽倒在地。
“真是老天有眼,报应就在眼前!”欧金说。
“哎呀!出了什么事了,这个可爱的沃特能先生?”
“恐怕是中风了!”米歇娜老姑娘喊道。
“希尔微,我的好孩子,快去请医生来!”寡妇吩咐。——“啊!拉思提雅先生,你快去找卞雄。我怕希尔微碰不到我们的戈兰普医生。”
拉思提雅正愁没有借口离开这个鬼地方,赶快溜之大吉。
“克里斯托夫,快去药房买些中风药来!”
克里斯托夫走了。
“高大爷,请帮我们把他抬到楼上房间里去好吗?”
沃特能好歹被抬上了楼梯,放到床上。
“我帮不了你们什么忙,我要看女儿去了。”高里奥先生说。
“自私的老头,”沃克大妈喊道,“去吧,我看你会死得不如一条老狗。”
“你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乙醚。”米歇娜老小姐对沃克大妈说,一面同布瓦雷解开沃特能的衣服。
沃克大妈下楼回房间去,留下米歇娜老小姐清理战场。
“快来!脱掉他的衬衫,把他翻过身来!你总应该帮得上一点忙。不要让我来剥得他赤身露体。”她对布瓦雷说,“你怎么呆得像木头!”
沃特能的身子给翻过来了。米歇娜老小姐在他肩膀上咔嗒打了一下,在打红了的皮肤上显出了两个要命的白色字母。
“咳!你这三千法郎倒赚得轻松。”布瓦雷喊道,他同时扶起沃特能来,让米歇娜老小姐给他穿上衬衫。“嗬,他好重哟!”他把沃特能放倒时又说了一句。
“不要胡说!瞧瞧有装钱的保险箱没有?”老姑娘来劲了,贪婪的眼睛似乎可以看透房里的家具。“能不能找个借口打开他的书桌?”她又说了。
“那恐怕不大好。”布瓦雷说。
“有什么不好?他的钱都是赃款,是大家的钱,不是哪一个私人的。可惜时间来不及。我听见沃克大妈来了。”
“乙醚拿来了。”沃克大妈说,“哎呀!今天的怪事怎么这样多!这个人怎么会生病?他白净得像一只小鸡。”
“像小鸡?”布瓦雷重复说。
“他的心跳正常。”寡妇用手按着他的胸口说。
“正常吗?”布瓦雷惊讶地说。
“跳得很好。”
“你觉得好?”布瓦雷问道。
“天呀!他好像睡着了。希尔微已经去请医生。你看,米歇娜小姐,他在吸乙醚呢,不,他是在扭紧(抽筋)。脉搏倒好,结实得像土耳其人,胸口的毛也多,可以活一百岁。他的假发没有掉,啊!是粘上去的。他头发原来是红的,据说红头发不是好人就是坏人。他大约是好人吧。”
“好得可以示众。”布瓦雷说。
“你的意思是说,可以始终得到一个漂亮女人的爱情吧!”米歇娜老姑娘激动地喊道。“去吧,布瓦雷先生。等到你们病了,照顾你们是我们女人的事。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出去散步。”她又加了一句,“在这里照顾这位亲爱的沃特能先生,有沃克大妈和我就够了。”
布瓦雷二话没说就悄悄地走了,像一只给主人一脚踢出去的狗。
拉思提雅出去走走,是想换换空气,公寓里太闷了。这件按时犯下的罪行,他本来想在头一天晚上阻止的,但是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办呢?他一想到自己等于是同案犯,就发抖了。冷血的沃特能更使他害怕。
“万一沃特能不说真相就死了呢?”拉思提雅心里想。
他穿过卢森堡公园的小路,好像后面有一群猎犬追踪似的,他似乎听得见犬吠声了。
“喂,”原来是卞雄在叫他,“你看了《向导报》没有?”
《向导报》是狄梭先生办的激进党报纸,在早晨出版后几小时之内就出外地版,登当天的新闻,比外地报纸要早二十四个小时。
“有一个大消息,”柯珊医院的实习医生说,“达伊夫的儿子和帝国禁卫军的方西尼伯爵决斗,被一剑刺中了头部,伤口有两英寸深。这一下小薇多琳要成为巴黎最有钱的新娘了。哼!谁料得到呢?生死真是一场三十对四十的赌博。听说薇多琳对你有情有义,可是真的?”
“不要说了,卞雄,我不会和她结婚的。我爱的是一个更有魅力的女人,而她也爱我呢。”
“你这样说恐怕是费劲不讨好吧。你说说看,哪个女人值得你放弃达伊夫的财产呢?”
“为什么魔鬼都缠住我不放?”拉思提雅喊道。
“那你又在缠住谁呢?你疯了吗?伸出手来!”卞雄说,“我来给你把脉。你是不是发烧了?”
“快去沃克大妈那里,”欧金对卞雄说,“该死的沃特能刚才晕过去了。”
“啊!”卞雄一听,丢下拉思提雅就走,“听你这样一说,我的疑心不是没有道理。我要去找证据。”
法学院大学生散步的时间很长,他的思考也很认真。他检查自己的良心。他擦掉心上的灰尘,检查自己,犹疑不决,但是他不肯自欺欺人,这一点经过了严酷的考验,就像百炼成钢一样。他想起了高里奥大爷头一天对他说的心里话,德尔芬在阿杜瓦街给他准备好了一套房间,于是他又拿出信来重新读了一遍,并且吻了吻信纸。
“这样的爱情才是我苦海的渡船。”他心里想,“可怜的老人心里受了多少苦啊!他从来不提他的痛苦。但是谁猜不到呢?好吧,我要像照顾父亲一样照顾他,要让他尽量过得快活。如果她真爱我,那她会时常到我这里来陪她父亲度过白天的。她的姐姐雷斯托伯爵夫人虽然高大,但是做人却不高尚,把父亲当作门房用。亲爱的德尔芬!她对老人家好多了,她才配得到我的爱。啊!今天晚上,我就要欢度良宵了。”
他拿出德尔芬送他的表来,赞赏了一阵子。
“一切顺利。只要两人永远相爱,就可以永远互助,我当然可以接受这件礼物。再说,我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将来可以成百倍地给她回报。我们这种关系没有犯什么罪,即使用最严格的道德标准来衡量的人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多少老实人都有这种联系。我们又没有欺骗人,欺骗说谎才会有损人格。说谎就是不敢承认事实。她和丈夫分居已经很久了。再说,我敢面对那个阿尔萨斯人说,既然你不能给妻子幸福,自己就该退让。”
拉思提雅内心斗争了很久。虽然胜利的最后还是年轻人的道德心,然而到了四点半钟天快黑的时候,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回到了打算永远离开的沃克公寓。因为他想知道沃特能死了没有。卞雄给沃特能灌了呕吐剂,并且把呕吐出来的东西送到医院去化验。看见米歇娜老小姐坚持要把呕吐物倒掉,卞雄的疑心就更有根据了。再说,沃特能也恢复得很快,使卞雄不得不怀疑这个喜欢打趣逗笑的公寓房客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暗害。在拉思提雅回来的时候,沃特能已经站了起来,待在餐厅炉边。房客们关心达伊夫儿子决斗的消息,想知道决斗的详细情况,这对薇多琳的命运会有什么影响。除了高里奥大爷之外,大家都比平时早一点聚集在一起闲谈议论。欧金进来的时候,沃特能没事人一般瞧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害得他心烦意乱,甚至心惊肉跳。
“亲爱的小伙子,”逃犯对他说,“塌鼻子的死神老是找不到我。听这些太太小姐们说,我刚才又顶住了一场中风。连牛都挺不过来的。”
“啊!斗牛的人也斗不过病呀!”沃克寡妇叫道。
“你是不是不高兴看到我还活着?”沃特能对着拉思提雅的耳朵说,他似乎猜到了欧金在想什么。“那你真像魔鬼一样狠心了。”
“啊!说老实话,”卞雄开口了,“前天米歇娜小姐谈到一个外号叫作‘骗得鬼相信’的人,我看这个外号安在你身上倒蛮合适。”
这句话在沃特能听来犹如一声霹雳,他立刻面色发白,身子晃动,有吸引力的眼睛好像太阳似的发出一道亮光,落在米歇娜老小姐身上,目光反映的强烈意志吓得老姑娘膝盖发抖,歪倒在一张椅子上。布瓦雷赶快走上前来,站在她和沃特能之间,他看出了她有危险。因为逃犯脱下了掩盖真情实性的假面具,露出了凶恶可怕的真面目。所有的房客还摸不清这演得是什么戏,都看得目瞪口呆。就在这时,听得见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还有士兵的步枪撞击路面的响声。柯林习惯成自然地瞧瞧窗户和墙壁,想找一条出路。这时客厅门口出现了四个人。第一个就是治安警察局的局长,其他三个也是保安警官。
“以法律和国王的名义。”一个警官发话了,但他说的话淹没在房客们嘈杂的惊讶声中。
不久,餐厅就恢复了平静,房客们让这三个警官走了进来,他们的手都放在侧边的衣袋里,捏着上了子弹的手枪。两个跟着警官的宪兵把守餐厅的门,另外两个守住通往楼梯间的旁门。听得见好几个士兵的脚步声和步枪撞击门外石子路面的响声。“骗得鬼相信”要逃走的希望完全破灭了。大家的目光都不可抗拒地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局长笔直向他走来,猛然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把他的假发打落了,露出了柯林可怕的真面目。红砖似的短头发使他的性格显得坚强而又狡猾得可怕,他的头部、脸部和胸部搭配得很好,显得人很机灵,仿佛是地狱的火焰照亮了他的上身。大家都明白沃特能,他的过去、现在、未来,他的不可改变的主张,及时行乐的宗教,玩世不恭的思想和行为,把一切组织起来的力量,都给他建立了一个王国。这时,血涌上了他的脸面,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像一只野猫。他几乎要跳起来,动作狠而有力,声音咆哮如雷,房客都惊慌失色,吓得叫了起来。警察一见这狮子发威的姿态,趁着大家惊慌失措的时候,都拿出手枪来。柯林明白武器发亮的危险,立刻见风使舵,显示出人类的高智慧。场面凶险而又壮观!他脸部的表情瞬息万变,就像一锅翻山倒海的蒸汽碰到冷水立刻烟消云散一样。冷水就是他迅如闪电的反思。他立刻露出微笑,瞧瞧他的假发。
“今天不是你讲礼貌的日子啊。”他对治安警察局局长说。
他伸出双手,向宪兵点点头,让他们过来。
“宪兵先生,铐上我的双手十个指头吧。我请在场的人做证,我并没有抗拒。”
这个人的变化来得太快,像火山突然爆发,流出岩浆,吐出火舌,忽然一下又烟消雾散了。看得客厅里的人都惊叹不已。
“先生,你要使我落入你们的陷阱,我却割断了你们的罗网。”罪犯瞧着出名的执法警察局局长说。
“得了,自己把衣服脱了!”圣安妮小街的大人物目中无人地对他说。
“为什么?”柯林说,“这里还有妇女呢!我认罪了,并没有否认呀。”
他不说了,瞧瞧在场的人,像一个要发表惊人高论的演说家。
“你记录吧,拉夏泊老爸。”他对一个白发小老头说。老人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刑事记录本来。“我承认我是雅克·柯林,外号叫‘骗得鬼相信’,判了二十年的徒刑。我刚才证明了我是名不虚传的说得警察都相信的犯人。假如我刚才一动手,”他对房客们说,“这三个家伙就会把我的葡萄血酒染红沃克大妈的三层楼。他们妄想要我落入圈套。”
沃克大妈听到这几句话觉得不是滋味。
“我的天哪!这要把好人都吓出病来了,我昨天还同他上快活戏院去了呢!”她对希尔微说。
“要讲道理,大妈!”柯林接着说,“难道昨天同我去了快活戏院就倒霉了?”他喊了起来,“难道你比我好?难道我肩头承受的罪过比你内心存储的罪过多得多?你们心里都是腐朽社会的污泥浊水。你们当中最好的人也不能和我们相提并论。”他的目光落在拉思提雅身上。他和善地微微一笑,这个笑容和他脸上的粗暴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们的小买卖还是照常进行,我的天使,如果你接受的话,你知道。”他又唱了起来:
我的芳西蒂多么迷人,
即使她只不过是单纯。
“不要为难了,”他接着说,“我会恢复原状的。他们太怕我了,不敢欺骗我的。”
监牢有它的做法和说法,笑脸突然变得可怕。有时高大,有时亲热,有时低级下流,这不仅是一个人的表现,而是一个民族蜕变的典型,既野蛮又文明,既粗暴又温和的变化体现在这一个人身上。一转眼的工夫,柯林变成了从地狱里出来的诗人,写尽了人间的各种感情,只不包括后悔。他的眼光像被逐出天堂的大天使一样需要斗争。拉思提雅低下头去,等于承认了他们不可告人的关系,想要弥补这个误入歧途的过错。
“哪一个人出卖了我?”柯林用可怕的目光扫视在场的人,目光落在米歇娜老小姐身上。
“啊!是你,”他对她说,“你这个假装好人的老坏蛋!你耍什么花招让我假中风的?这又怪了!……难道你不怕我说两句话,一个礼拜就可以要你的命?不过我不跟你计较,因为我是个基督徒。再说,也不一定是你出卖的我。那是谁呢?”
“啊!啊!你们在楼上搜查。”他听见警官在翻箱倒柜,就喊叫道。“鸟去巢空,你们能找到什么呢?我的账簿就在这里。”他说时拍拍脑袋。“我现在知道是谁出卖了我。恐怕是‘丝一线’这个坏蛋吧。——对不对,捕头先生?”他问警察局局长。“这和我的钞票放在楼上的时间正好一样,不早不晚。现在钱没有了,我的监视人。至于‘丝一线’,不出一个月我就要叫他‘啃土’,即使你们出动全部宪警也没有用。——你们给了这个小米歇娜多少钱?”他问警员。“一千个金币?我不止值这个价钱吧,这个穿破衣烂衫的美人,圣椅公墓的爱神。如果你早点给我报个信,可以得到六千法郎。啊!你没有想到吧,你这个人肉贩子!否则,我还真愿意给你。对,只要给六千,可以免了旅途劳顿。奔波真不惬意,还得破财。”他在戴上手铐时说。“这些家伙拖延时间,折磨我,寻开心。如果他们早点把我送进监牢,我很快就可以恢复工作,司法部门的好汉也只能目瞪口呆。我的弟兄就是压得灵魂不能翻身,也要让他们的头头‘骗得鬼相信’脱身,远走高飞!你们哪一个人像我这样富可敌国,有十万弟兄为我出生入死?”他得意扬扬地问道。
“这里有好东西,”他说时拍拍心口,“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人!——喂,老妖婆,你看看他们,”他对老姑娘说,“他们看到我都害怕,你呢,他们看到你都讨厌。领你的赏钱去吧!”
他停了一下,看看房客们。
“你们怎么傻了!难道没有见过犯人?一个像柯林这样的现场犯人比别人骨头更硬,我敢挺身而出反对不公平的社会契约,我以身为卢梭的弟子为荣。总而言之,我敢一个人反对拥有一大堆法庭、宪警、大量预算的政府,我可以摆弄得他们团团转。”
“这个魔鬼!”画家说,“临摹下来会是一张名画。”
“告诉我,刽子手大人的侍从,寡妇台的台长,”(寡妇台是犯人给断头台取的诗意化的可怕的名字。)他转过身来对治安警察局局长说,“好伙计,告诉我是不是‘丝一线’出卖了我?我不愿意冤枉好人,让他为别人偿命,那就不公平了。”
这时翻箱倒柜写好清单的警员下楼来了,并且低声对搜查队长说话。搜查也已记录在案。
“诸位先生,”柯林对房客们说,“他们要把我带走了。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大家对我都好,我也感激大家。到了南方监狱,我会给你们送无花果来的。”
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瞧瞧拉思提雅。
“再见,欧金,”他说话的声音温和而忧郁,和刚才突兀的议论形成了奇异的对比。“如果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我给你留下了一个靠得住的朋友。”
他虽然戴上了手铐,但是还能像剑术师一样摆出迎战的架势,口里数着:“一,二。”两腿分开,一腿跨前,膝向前屈。
“万一碰到什么倒霉的事,你就可以去找他。人手和钱,都随你用。”
这个惊世脱俗的人物最后说的几句话似乎费解,不太正派,看来只有拉思提雅和他自己懂得。等到宪兵警员都离开了公寓,希尔微用酸醋擦擦沃克大妈的额头,望着惊魂未定的房客。
“这样看来,”她说,“他到底还是个好人。”
这场戏引起了丰富多彩的反应,在每个人心中都产生了迷离恍惚的印象,希尔微这句话却使大家如梦方醒。房客们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之间,目光都落到米歇娜老小姐身上。她瘦弱,干瘪,冷漠,像一个木乃伊蜷缩在炉边,眼睛望着地面,仿佛害怕帽檐遮不住她眼睛的表情似的。这张脸一致引起大家反感,忽然一下,大家恍然大悟,于是窃窃议论变成了异口同声的嘀咕,并且声音越来越响。米歇娜小姐也听见了,但是待在原地不动。卞雄第一个对坐在他旁边的人弯下腰来。
“要是这个老太婆还和我们同吃晚餐,我可要逃之夭夭了。”他低声说。
一转眼间,除了布瓦雷外,每个人都支持医学院学生的意见。卞雄有大伙撑腰,就朝着布瓦雷这个老房客走去。
“你和米歇娜小姐关系特别好,”他说,“请你转告她立刻走人。”
“立刻?”布瓦雷大吃一惊,重复着说。
然后他走到老姑娘身边,对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可是我已经交了房租,我出钱住房子,和大家一样。”她说话时像毒蛇一般瞧了大伙一眼。
“这不要紧,我们大家摊钱还你好了。”拉思提雅说。
“先生支持柯林,”她回嘴时狠毒而又盘问似的看了大学生一眼,“原因并不难猜到。”
一听见这句话,欧金跳了起来,似乎要扑上去掐死老姑娘。她阴险的目光也照亮了他自己可怕的内心。
“不要理她!”房客们叫了起来。
拉思提雅两臂交叉放在胸前,没有说话。
“老姑娘害人的案子应该了结一下吧。”画家对沃克大妈说,“如果你不赶这个米歇娜出门,我们大家都要离开你这个营盘,还会到处说你这里住的是奸细和罪犯。如果你让她走,我们就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除非犯人脸上打了烙印,谁能禁止他们化装成巴黎老百姓,到处吹牛说谎呢?其实,哪个人又不吹牛骗人?”
一听这番道理,沃克大妈奇迹一般恢复了健康,重新站了起来,两臂交叉放在胸前,张开了发亮而没有泪痕的眼睛。
“那么,亲爱的先生,你不是要我的公寓完蛋吧?沃特能先生刚刚……啊!我的天哪!”她打断了自己的话头,“我怎能不叫这个叫惯了的名字呢!你们看,”她接着说,“一套房间空了,你们又要我再空两套!在这个大家都租好了房子的季节,空房租给谁呢?”
“诸位先生,戴上帽子走吧,到大学广场‘费不多’去!”卞雄喊道。
沃克大妈眼睛骨碌碌地一转,立刻打定主意跑到米歇娜小姐面前。
“好了,我亲爱的小美人,你不会希望我的公寓完蛋吧,嗯?你看这些先生把我逼得山穷水尽了。你就回到楼上去住一晚……”
“不行,不行!”房客们喊道,“马上就走!”
“她还没吃晚餐呢,可怜的好小姐。”布瓦雷哀求着说。
“管她去哪里吃呢!”好几个人说。
“走吧,黑心的女人!”
“走吧,黑心的男女!”
“诸位先生,”布瓦雷忽然一下来了劲,爱情使公羊也有狼性了。“请对妇女客气一点。”
“黑心不分男女。”画家说。
“什么男女那末!”
“走吧那末!”
“诸位先生,这太不合规矩。要打发人家走,也得按规矩呀。我们付了房租,为什么要走呢?”布瓦雷说时戴上鸭舌帽,坐到米歇娜老小姐旁边的椅子上,听沃克大妈怎么劝老姑娘。
“你也学坏了,”画家演戏似的对布瓦雷说,“小坏蛋,走吧!”
“得了,你们不走,我们走啦!”卞雄说。
大伙都向客厅走去。
“小姐,你看怎么办?”沃克大妈喊道,“我要完了。你不能留下来。他们什么事做不出呢?”
米歇娜老小姐站了起来。
“她会走!——不会走!——她会走!不会走!”
大家七嘴八舌都包含着敌意,逼得米歇娜不得不走,她和房东商量好了条件,就要动身了。
“我要住到比诺大妈那里去。”她带着威胁的口气说。
“随你的便吧,小姐。”沃克大妈说。她讨厌比诺公寓,那是和她竞争的对头,选择这家公寓是要伤她的心。“去比诺公寓吧,那里的葡萄酒酸得连山羊喝了都会跳舞,吃的菜都是二手货。”
房客们不说话了,站在两边。布瓦雷依依不舍地瞧着米歇娜小姐,他犹疑不决,不知道是应该跟着走还是留下来。房客们看见老姑娘要走很高兴,你看我,我看你,哈哈大笑了。
“嘻!嘻!嘻!布瓦雷,”画家叫道,“嗨呵!嗨!”
博物馆馆员油腔滑调地唱起了一支出名的浪漫曲的头一句:
出发去叙利亚。
年轻漂亮的杜努瓦……
“得了,你羡慕得要死了吧。‘各随所好!’”卞雄说。
“‘各取所需’,这才是维琪尔这句诗的意思。”助理员说。
米歇娜小姐瞧着布瓦雷,做了一个姿态要挽他的胳臂。他不能拒绝这种光荣,赶快去搀老姑娘,于是爆发了一阵掌声和笑声。
“好极了,布瓦雷!……这个老布瓦雷!……阿波罗·布瓦雷!——马尔斯·布瓦雷!……勇敢的布瓦雷!”
这时来了个信差,把一封信交给沃克大妈,她读了信就瘫倒在椅子上。
“这一下我的房子遭上火灾了,真是祸从天降!达伊夫的儿子三个钟头前死了。不料报应却落到了我的头上,我本来是希望他的妹妹母女两人得到好处。现在谷杜尔太太和薇多琳却要搬到达伊夫先生家去住,谷杜尔太太留在薇多琳身边做伴。我这一下空了四套房间,少了五个房客了!……”
她坐下来好像要哭。
“这真是大祸临头了!”她叫起来。
一辆马车滚滚而来,忽然在街上停住了。
“又有什么帽子要落下来吗?”希尔微说。
忽然高里奥出现了,他容光焕发,兴高采烈,仿佛是脱胎换骨了一样。
“高老头坐马车?”房客们说,“那不是天翻地覆了吗?”
老好人一直向着欧金走去。大学生正坐在一个角落里沉思默想,高里奥却抓住他的胳膊。
“来吧。”他快活地对欧金说。
“你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欧金对他说,“沃特能是个逃犯,刚刚受到拘捕,达伊夫的儿子死了。”
“去他们的吧!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高里奥大爷回答说,“我要和女儿一同吃晚餐,在你那套房子里,你听明白了没有?她正等着你呢。走吧!”
他使劲抓住拉思提雅的胳膊,逼着他一起走,好像在抢一个情妇似的。
“吃晚餐吧。”画家叫道。
这时,每个食客拉开椅子,各就各位。
“说来说去,”胖厨娘希尔微说,“今天真是倒霉,连我的四季豆烧羊肉也烧煳了。怎么办?只好请大家将就点,吃个羊肉锅巴凑合凑合。”
沃克大妈看见有十八个座位的餐桌只坐了十个人,再也没有勇气说话了。不过大伙倒设法来安慰她,使她高兴一点。一开始,包伙的客人谈的还是沃特能和当天发生的事,但是随着谈话转弯抹角,不久就谈起决斗、监牢、法庭、修改法律来了。后来越谈离题越远,和雅克·柯林、薇多琳和她的哥哥已经相距千里了。虽然他们只是十个人,但喊叫声抵得上二十个,听起来似乎比平时的人还多。这就是这顿晚餐和头一天的不同之处。这些各顾自己的食客慢慢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习惯,第二天又会在巴黎的日常事件中找到一些山珍海味来大饱口福。连沃克大妈也在胖厨娘希尔微的话里听出了一线希望,就慢慢地安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