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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阿拉密斯的论文

无论波尔托斯受伤的事还是他那位讼师爷太太,达达尼安当面都绝口未提。我们这位贝亚恩小伙子,人虽年轻,脑袋瓜儿却很灵,装作句句相信这位高傲的火枪手对他讲的话,他确信揭人隐私就难保友谊,尤其这隐私关系到自尊心。再说,我们掌握别人的生活,在精神上总有一种优越感,而且,达达尼安自有深谋远虑——决定把他的三位伙伴当成他飞黄腾达的工具,因此,他乐得将他要用来牵动他们的无形的线,事先就全部握在手中。

然而一路上,他也黯然神伤,忧心忡忡,念念不忘应当奖赏他这忠心的年轻而漂亮的博纳希厄太太。不过,我们要赶紧说明一点:这个年轻人伤感的起因,主要还是担心那可怜女子身遭不幸,而不是懊恼自己失去的欢乐。他毫不怀疑,那可怜的女人成了红衣主教报复的牺牲品,而且众所周知,法座报复起来是骇人听闻的。在首相的眼里,他是如何得到高看的呢,自己实在不得其详。当然,卫队长德·卡伏瓦先生那次到他住所,如果找见了他,就能向他透露其中的奥妙了。

要想让时间过得快,让旅途缩短,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陷入沉思,将身上的官能全部投入进去。一个人在沉思默想,就好像进入睡眠状态,而他的所思所想就是他所做的梦。受这种状态的影响,时间就无法度量了,空间也丧失了距离感。从某地启程,抵达另一个地点,仅此而已;而途中所有的经历,在记忆中就化为一片迷雾,一路上树木、山峦、风景等无数模糊的形象,全在这片迷雾中消失了。达达尼安受这种幻觉的支配,便信马由缰,走了七八法里,从尚蒂伊到克雷沃克尔,进了村子,一点儿也想不起路上见到什么了。

到了地方,他才恢复记忆,晃了晃脑袋,瞧见他丢下阿拉密斯的那家小酒店,催马一阵小跑,来到酒店门前站住。

这次不是老板,而是老板娘出门迎候。达达尼安会看相,朝老板娘看了一眼,对那张喜洋洋的胖脸蛋便一览无余,心下就明白对她无须隐瞒什么,无须担心如此喜兴的面容。

“好心肠的太太,”达达尼安问她,“十二天前,我们不得不把一位朋友留在这里,他现在情况怎么样,您能告诉我吗?”

“是不是一位二十三四岁,温柔、可爱,又长得很好看的青年?”

“正是。”

“而且,肩上还受了伤?”

“一点儿不差。”

“嗯!先生,他一直住在这儿。”

“哦,老天啊!亲爱的太太,您真是救我一命。”

达达尼安说着,便跳下马,将缰绳往卜朗舍的胳臂上一扔,又说道:“这个亲爱的阿拉密斯,他在哪儿?让我拥抱他,老实说,我真急于同他见面。”

“对不起,先生,恐怕他现在不能接待您。”

“为什么不能接待?难道他身边有女人?”

“耶稣啊!您这是说什么话呀!可怜的小伙子!不对,先生,他身边没有女人。”

“那他跟谁在一起?”

“跟他在一起的是蒙迪迪埃的本堂神甫,以及亚眠耶稣会士修道院院长。”

“上帝啊!”达达尼安高声说道,“可怜的小伙子,他情况不妙啦?”

“哎!先生,恰恰相反,他病了一场之后,接受了上天赐福,就决定出家了。”

“是这码事儿,”达达尼安说道,“我忘了他当火枪手只是暂时的。”

“先生还坚持见他吗?”

“更得见他了。”

“好吧,先生走院子右侧楼梯,上到三楼,五号客房就是。”

达达尼安照老板娘所指的方向跑去,看到一座露天楼梯——在乡村古老客栈的院子里,如今还能见到这类楼梯。不过,就这样前去,还是见不到那个未来的神甫,只因去阿拉密斯房间的楼道,如同阿尔米德[96]的花园那样,被严密把守着。巴赞守在走廊,挡住他的去路,格外表现出了无所畏惧。因为他巴赞经历了多年磨难,终于快要熬出头,看到自己终生的雄心壮志即将有结果了。

的确如此,可怜的巴赞一生的梦想,就是侍候一位神职人员,他急切地盼望,瞻念将来时时浮现的那一时刻:阿拉密斯终于扔掉火枪手的军装,换上教士的长袍。年轻人每天都重申他的诺言,说是不会等多久了;无非是这种承诺将巴赞留住,因为他说侍候一名火枪手,势必要丧失灵魂。

现在,巴赞简直乐不可支,这一次,他的主人很可能不会食言了。肉体的疼痛与精神的痛苦合在一起,产生了很久以来企盼的作用。阿拉密斯在肉体和精神上同时吃了苦头,他的目光和思想终于停到宗教上。在他看来,他遭受的双重打击,即情妇突然失踪和肩部受伤,就是上天给他的警示。

这就不难理解,巴赞处于这种思想状态,最不愿意看到的是达达尼安闯来,生怕达达尼安此来将他主人再次拖进随波逐流已久的世俗观念的旋涡中。因此,他果敢坚定地守住房门,只可惜已经被客栈老板娘出卖了,他不能说阿拉密斯不在,但还是要尽量向新来者证明,从早晨起,他主人就和人探究宗教信仰问题。恐怕天黑之前不会结束,因而这期间去打扰就过分鲁莽了。

然而,达达尼安才不理会巴赞师傅的高谈阔论,更不想同他朋友的跟班展开一场辩论,而是干脆一把将巴赞推开,另一只手去拧动五号客房的圆把手。

房门开了,达达尼安走进房间。

阿拉密斯身穿黑长衫,头戴类似教士帽的平顶圆便帽,坐在一张斜面桌子前,只见桌子上堆满了纸卷和大开本的书籍。他右首坐着耶稣会士修道院院长,左首坐着蒙迪迪埃的本堂神甫。窗帘半掩着,只容一种神秘的光线透进来,好适于虔诚的沉思。在这样的房间里,一个年轻人,尤其一名年轻的火枪手所有能引人注目的世俗之物,就像变戏法似的全变没了,这当是巴赞怕主人瞧见重生尘世之念,便拿走了佩剑、手枪、插羽翎的军帽以及各种各样镶花边的锦绣之物。

在那些物品的原来位置上,倒是有一条戒鞭似的东西,达达尼安隐约瞧见挂在幽暗的角落里。

阿拉密斯听见开门声,抬头一看,认出是他朋友达达尼安。然而达达尼安却十分诧异,他突然出现,并没有对阿拉密斯产生多大影响,只因他的神思远远脱离了尘世的东西。

“您好,亲爱的达达尼安,”阿拉密斯说道,“请相信,我很高兴见到您。”

“我也同样,”达达尼安应道,“尽管我还不能十分肯定,我面对的就是阿拉密斯。”

“正是我本人,我的朋友,正是我本人;怎么,是谁让您产生了怀疑?……”

“我是怕走错了房间,还以为走进了一位神职人员的屋子呢;接着,我看见这两位先生陪伴,又产生一个错误的想法。别是您伤病加重……”

那两个穿黑袍的人听出了话里有话,就狠狠瞪了达达尼安一眼,而达达尼安却毫不在意。

“也许我打扰您了,我亲爱的阿拉密斯,”达达尼安接着说道,“看情形,我倒是认为您在向这两位先生忏悔。”

阿拉密斯脸上泛起难以觉察的红晕。

“您,打扰我?哎!恰恰相反,亲爱的朋友,我可以向您发誓。为了证明我所讲的话,请允许我为您安然无恙而高兴。”

“哈!他总算清醒过来!”达达尼安心中暗道,“还不是不可救药。”

“要知道,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他遭遇凶险,刚刚逃脱。”阿拉密斯指着达达尼安,十分热情地对两位神职人员说道。

“颂扬天主吧,先生。”两位教士躬了躬身,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没有忽略这一点,我的尊敬的神甫。”年轻人边还礼边答道。

“您来得正好,亲爱的达达尼安,”阿拉密斯说道,“您就参加讨论吧,用您明智的见解照亮讨论的问题。亚眠的修道院院长先生、蒙迪迪埃的本堂神甫先生,我们正在探讨早已引起我们兴趣的一些神学问题,我会很高兴听听您的高见。”

“一名军人的见解是无足轻重的,”达达尼安回答,他开始担心事情发展的趋势,“请相信我,您尽可信赖这两位先生的学识。”

两位身穿黑袍的人也颔首逊谢。

“恰恰相反,”阿拉密斯接口说道,“您的见解对我们很宝贵。争论的焦点是这样:院长先生认为,我的论文必须阐述教义,富有教益。”

“您的论文!这么说,您在写论文?”

“当然了,”那名耶稣会士答道,“授予神职之前进行考核,一篇论文必不可少。”

“授予神职?”达达尼安嚷道,此前他还不相信老板娘和巴赞先后对他讲的话,“授予神职?”

他吃惊的目光扫视面前这三个人。

阿拉密斯坐在椅子上,姿态十分优雅,就仿佛身在贵妇的小客厅里,他抬起一只赛似女人的白皙而丰满的手,让手上脉管里的血液往下流,一边满意地欣赏,一边接着说道:

“唔,您听到了,达达尼安,院长先生希望我的论文阐明教义,而我却要表述理想。正因为如此,院长先生向我提议,写一个还从未有人论述过的题目,即Utraque manus in benedicendo clericis inferioribus necesseria est[97],我也承认,这个题目大有发挥的余地。”

达达尼安的博学我们是领教过的,这次跟上次一样,那次德·特雷维尔先生以为他收了白金汉公爵的礼物,就引了一句拉丁文,达达尼安连眉头也没有皱一皱。

“这句话的意思,”阿拉密斯为了给他全部方便,就接着说道,“下级教士给人祝福时,必须用双手。”

“出色的题目!”耶稣会士高声赞道。

“出色而又合乎教义!”本堂神甫随声附和——他的拉丁文也同达达尼安一样半斤八两,因此,他就紧盯着耶稣会士,亦步亦趋地尾随,像回声似的重复人家的话。

至于达达尼安,他完全无动于衷,冷眼瞧着两个穿黑袍的人的热情。

“对,很出色!Prorsus adimirable[98]!”阿拉密斯继续说道,“不过,这也需要深入研究教会圣师的著作和《圣经》。然而,我已经向这两位博学的教士承认,极其谦卑地承认,由于卫队值勤和为国王效力,我不免荒疏了学业。我若是自己选择一个题目,就能更放手,facilius natans[99],而这个题目与这些神学难题的关系,恰如伦理学同哲学上的形而上学的关系。”

达达尼安厌烦透了,本堂神甫也如此。

“看看如何开场!”耶稣会士高声说道。

“Exordium[100]。”本堂神甫认为自己总该说点儿什么,就用拉丁文重复了耶稣会士所说的话。

“Quemadmodum inter coelorum immensitatem[101]。”

阿拉密斯瞥了一眼身边的达达尼安,见他朋友正张开大嘴打哈欠。

“我们讲法语吧,神甫,”他对耶稣会士说道,“这样,达达尼安先生也好更快地领会我们的话。”

“是的,我一路赶来很疲倦,”达达尼安说道,“讲的拉丁文,全从我左耳进,右耳出去了。”

“嗯,好吧!”耶稣会士说道,“瞧一瞧从这条注释中能得出什么来。”

耶稣会士讲这话时有几分气恼,而本堂神甫却满怀感激地看了达达尼安一眼,心中喜不自胜。

“摩西,上帝的仆人……听明白了,他仅仅是仆人!摩西用双手祝福。因为,在希伯来人同敌人作战时,摩西让人扶起他的双臂,可见他用双手祝福。况且,《福音书》是怎么说的呢:Imponite manus,而不是manum[102],即放上两只手,而不是一只手。”

“放上两只手。”本堂神甫做着手势附和道。

“对圣彼得则不同,历代教皇都是他的继承人了,”耶稣会士继续说道,“Porrige digitos[103]。伸出您的手指。现在您明白了吗?”

“当然了,”阿拉密斯喜悦地说道,“不过,事情很微妙。”

“手指!”耶稣会士又说道,“圣彼得用手指祝福。教皇也一样,用手指祝福。可是,用几根手指祝福呢?用三根手指,一根代表圣父,一根代表圣子,一根代表圣灵。”

大家都画了十字,达达尼安认为也应当照样做一下。

“教皇是圣彼得的继承者,代表三种神权。其余的人,神职等级中ordines inferiores,都是以大天使和天使的名义祝福。地位最低的神职人员,例如副祭司和圣器室管理员,都是用圣水刷祝福,圣水刷也就表示祝福的无数手指。题目可以简化成这样:Argumentum omni denudatunt ornamento[104]。以此为题,”耶稣会士接着说道,“我可以写成这样厚的两本书。”

他一时得意忘形,拍了拍将桌子压倾斜的《圣克里索斯托[105]文集》。

达达尼安浑身一抖。

“当然了,”阿拉密斯说道,“我承认这个题目美不胜收,但同时我也认为分量太重,我承负不了。我选好了这样的题目:Non inutile est desiderium in oblatione[106],或者说:略微留恋尘世,并不妨碍事奉天主。亲爱的达达尼安,告诉我这合不合您的口味。”

“住口!”耶稣会士嚷起来,“要知道,这个论题近乎异端邪说,在异端派的鼻祖冉森尼乌斯[107]的《奥古斯丁书》中,就有类似的论点,他的书早晚要由刽子手亲手烧掉。当心啊,我的年轻朋友,您偏向了伪学说,我的年轻朋友,您要毁掉自己!”

“您要毁掉自己。”本堂神甫附和道,同时痛苦地摇了摇头。

“您触及了自由意志这一臭名昭著之点,这是一处致命的暗礁。您向贝拉基[108]派或半贝拉基派的邪说看齐。”

“然而,我尊敬的神甫……”阿拉密斯又要申辩,反驳的论据冰雹似的砸来,弄得他有点儿晕头转向。

“您怎么能够证明,”耶稣会士不容他申辩,又接着说道,“人献身上帝,还要留恋尘世呢?听听这种两难推理:上帝是上帝,尘世是魔鬼。留恋尘世,就是留恋魔鬼,这就是我的结论。”

“这也是我的结论。”本堂神甫说道。

“哎,口下留情!……”阿拉密斯又说道。

“Desideras diabolum[109],不幸的人啊!”耶稣会士高声说道。

“他留恋魔鬼!唉!我的年轻朋友,”本堂神甫又叹道,“不要留恋魔鬼呀,我这儿恳求您了。”

达达尼安简直都傻了,真像到了一家疯人院,看见疯子自己也要变疯了。不过,眼前这些人讲话,他根本听不懂,就只好一声不吭。

“可是,你们倒是听我说说呀,”阿拉密斯又说道,他很有礼貌的口气中,开始透出几分不耐烦了,“我没有讲我留恋尘世,没有,我永远也不会讲出这句非正统的话……”

耶稣会士双臂举向半空中,本堂神甫也照样举起双臂。

“不会讲的,然而你们至少应当承认,仅仅把自己完全厌弃的东西奉献给上帝,心还是不诚。达达尼安,我说得对吗?”

“我看说得很对!”达达尼安高声应道。

本堂神甫和耶稣会士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就是我的出发点,是一种三段论法:尘世不乏诱惑,我脱离尘世,因为做出了牺牲。而且,《圣经》也说得明明白白:为天主做出牺牲。”

“的确如此。”两名对手说道。

“再者说,”阿拉密斯继续说道,同时掐着耳朵使之变红,就像刚才举手抖动使之变白那样,“再者说,我还以此为题做了一首回旋诗[110],去年曾给乌瓦图尔[111]先生看过,那位大人物对我大加赞扬。”

“一首回旋诗!”耶稣会士不屑地说道。

“一首回旋诗!”本堂神甫机械地重复。

“说说看,说说看,”达达尼安高声说道,“这会让我们换换脑筋。”

“换不了脑筋,因为,这是一首宗教诗,”阿拉密斯回答,“是用诗论述神学。”

“见鬼!”达达尼安来了一句。

阿拉密斯以略带虚伪的谦虚口吻说道:“就是这样一首诗——

您悲咽,哀悼充满魅力的过去,

现在只有苦度不幸的时日,

您的所有痛苦终将结束,

等您的眼泪全奉献给天主,

您悲咽。”

达达尼安和本堂神甫听了喜形于色。耶稣会士还坚持己见。

“要当心。不要用神学著述的文体,来把玩世俗的趣味。圣奥古斯丁是怎么说的呢?Severus sit clericorum sermo[112]。”

“是啊,布道应该清清楚楚!”

本堂神甫说道。

“然而,”耶稣会士见他的追随者理会错了,就急忙截口说道,“然而,您的论文会讨那些贵妇的喜爱,仅此而已。它所能取得的成功,也不过像帕特吕[113]先生的一篇辩护词。”

“但愿如此!”阿拉密斯兴奋地高声说道。

“您瞧,”耶稣会士也提高声音,“世俗还在您身上大呼小叫,altissimavoce[114]。您还追随尘世,我的年轻朋友,我真担心,圣宠也根本不灵验了。”

“您就放心吧,神甫,我为自己负责。”

“世人的自负!”

“我了解自己,神甫,我的决定不可更改。”

“这么说,您执意要继续写这篇论文?”

“我感到这是一种召唤,要我论述这个题目,而不是别的题目;因此,我要继续写下去,明天,我将根据你们的看法修改,希望你们会感到满意。”

“慢慢写吧,”本堂神甫说道,“我们要让您保持最佳精神状态。”

“是啊,土地全播了种子,”耶稣会士说道,“我们倒不必担心有一部分种子落到石头上,还有的落到路边,其余的则让天上的鸟儿吃光,aves coelicomederunt illam[115]。”

“让瘟疫把您连同您的拉丁文一扫而光!”达达尼安说道,他觉得实在忍不住了。

“再见,我的孩子,”本堂神甫说道,“明天见。”

“再见,胆大妄为的年轻人,”耶稣会士说道,“您有望成为教会的一束灵光,愿上天保佑,这束灵光别成为吞噬一切的烈火!”

这一个钟头,达达尼安烦透了,一直在啃手指甲,现在啃到肉了。

两个穿黑袍的人终于起身,向阿拉密斯和达达尼安施礼告别,朝门口走去。巴赞一直站在门外,怀着虔诚的喜悦心情,从头至尾听完这场辩论,这时他急忙迎上去,拿了本堂神甫的日课经,又拿了耶稣会士的弥撒经,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带路。

阿拉密斯一直送到楼梯下面,随即又上楼,回到还在沉思默想的达达尼安身边。

现在屋里只剩这两个朋友了,一时冷场,彼此都有点儿尴尬。然而,总得有个人打破这种沉默,而达达尼安似乎决意要把这种荣幸让给他的朋友。

“您也看到了,”阿拉密斯说道,“现在我又回到我的基本想法上来了。”

“是啊,正如那位先生刚才所讲的,灵验的圣宠触动了您。”

“哎!这种出家修行的计划,早就做出来了,而且,您也听我谈过,对不对,我的朋友?”

“当然了,不过讲老实话,我还以为您是开玩笑呢。”

“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噢!达达尼安!”

“算什么!有人还拿死开玩笑呢!”

“那就错了,达达尼安,因为死亡,就是通向永罚或永福的门户。”

“同意。不过,阿拉密斯,劳驾,不要谈什么神学了,今天您已经谈得够多的了。至于我,拉丁文本来就没有学会,知道那么点儿也几乎全忘了。再说,我得向您讲实话,从今天上午十点钟起,我还一点儿东西也没有吃,简直饿得要命。”

“咱们马上就吃饭,亲爱的朋友。不过,您总归不会忘记今天是星期五,而在这种日子里,肉类我既看不得,也吃不得。我的晚餐,如果您能将就吃,只有水煮番杏[116]和水果。”

“您说的番杏是什么?”

“就是菠菜,”阿拉密斯又说道,“不过,我倒可以给您加几个鸡蛋,这也是严重违犯规定,因为,鸡蛋能孵出鸡来,也还是肉。”

“这可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不过也无所谓,为了和您待在一起,这我也忍了。”

“感谢您做出这种牺牲,”阿拉密斯说道,“不过,这种晚餐,即使对肉体没有什么好处,对您的灵魂却是有助益的。”

“看来,阿拉密斯,您是非进入宗教不可了。咱们的朋友会怎么说呢?德·特雷维尔先生又会怎么说呢?我先把话说下,他们会把您当成逃兵。”

“我不是进入宗教,而是回到宗教。当初我为了贪图尘世的欢乐,才逃离了教会,而且您也知道,我是强迫自己穿上火枪手的军装的。”

“我可一无所知。”

“您不知道我是如何离开神学院的?”

“根本就不知道。”

“给您讲讲我那段经历。况且,《圣经》上也说:你们要相互忏悔。达达尼安,现在我就向您忏悔。”

“我呀,事先就宽恕您,您瞧,我是个好人。”

“神圣的事情,开不得玩笑,我的朋友。”

“那您就讲吧,我听着。”

“从九岁上起,我就进了神学院,差三天满二十岁的时候,我就要成为神甫了,事情完全定下来了。一天晚上,我像往常那样,到我喜欢拜访的一户人家——有什么办法呢,人年轻,意志总是薄弱的。我时常给女主人念圣徒传记,一名军官看着眼红,那天晚上,他没让人通报就突然闯进来。当时,我正巧把译成诗体的犹滴[117]的故事念给女主人听,她大加赞赏,还俯在我肩上和我再读一遍。那种姿势,我承认是有点儿太随便,伤害了那名军官。当场他什么也没有讲,等我出了门,他就跟了出去,追上来,对我说道:

“‘教士先生,您想要挨几手杖吗?’

“‘这我说不好,先生,’我回答,‘还从来没有人敢打过我呢。’

“‘那好!听我说,教士先生,如果您再去今晚让我碰见的那户人家,我呢,就敢打您。’

“我觉得自己害怕了,当时面无血色,感到双腿站立不稳,也找不到话回敬对方,就只好沉默不语。

“那军官还在等待,见我迟迟不回答,便哈哈大笑,转身回屋去了。而我回了神学院。

“我出身名门贵族,血气方刚,这一点您也一定注意到了,我亲爱的达达尼安。这种侮辱是绝难容忍的,尽管无人知晓,然而我感到它在我内心深处存活蠕动。我向院长明确表示,我觉得准备不足,难以接任神职;院方同意我的请求,将授神职仪式推迟一年。

“我去找了巴黎最出色的剑术师,谈好条件,请他每天给我上一次剑术课,而我每天练习剑术,坚持了一年。就在我蒙受侮辱的一周年那天,我将教士长袍挂到钉子上,换了一整套骑士服装,去参加我的女友中一位夫人举行的舞会。我知道我那个对头也会去,舞会地点是自由市民街,离强力监狱[118]很近。

“那名军官果然在舞会上,我走上前去,见他眉目含情望着一位女子,同时唱着一首情歌,等他唱到第二段中间的时候,我就打断他。

“‘先生,’我对他说,‘您是不是一直不愿意让我再去帕叶纳街和某一住宅?如果我胡来不听您的话,您还要拿手杖揍我吗?’

“那军官惊诧地看着我,然后说道:

‘您要干什么,先生?我并不认识您。’

“‘我嘛,’我回答道,‘我就是念圣徒传记,并把犹滴传译成诗的那个小教士。’

“‘哦!哦!我想起来了,’军官嘲弄道,‘您想干什么?’

“‘我希望您抽空出去同我散散步。’

“‘如果您真有这种愿望,那就明天早晨,我非常乐意奉陪。’

“‘劳驾,不是明天早晨,而是立刻。’

“‘假如您非要求这样……’

“‘是的,我要求这样。’

“‘那我们就出去吧,’军官说道,‘各位夫人,不必多虑。我出去一下,杀了这位先生就回来唱最后一段。’

“我们二人出去了。

“我把他带到帕叶纳街,正是一年前的那时那刻,他对我讲了我告诉您的那种恭维话的原地。那天晚上皓月当空,我们抽出剑来,只过一招,我一个冲刺,就把他撂倒了。”

“活见鬼!”达达尼安感叹一声。

“然而,”阿拉密斯接着说道,“那些夫人小姐不见那歌手回去,后来又有人发现他死在帕叶纳街,身子被剑刺穿了,他们自然想到是我把他修理成那样。结果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我不得不暂时脱下教士服。正是在那种时候,我结识了阿多斯,而波尔托斯在我上剑术课之外,还教会了我几种绝招,就是他们二人促使我下决心加入火枪卫队。国王很喜爱在围攻阿拉斯[119]城时阵亡的家父,也就批准了我的请求。因此,您应当明白,今天是我回到教会怀抱的时候了。”

“为什么是今天,而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呢?今天您发生了什么事,又是谁给您出的坏到家的主意呢?”

“就是这道伤口,我亲爱的达达尼安,这是上天对我的警示。”

“这道伤口?算了吧!差不多痊愈了,我还确信,今天,最令您痛苦的,可不是这伤口。”

“那是什么创伤呢?”阿拉密斯脸刷地红了,问道。

“您心里有创伤,阿拉密斯,是一个女人造成的,这创伤更疼痛,流血更多。”

阿拉密斯的眼神不觉闪亮一下。

“哦!”他尽量掩饰内心的激动,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不要提那种事情了,我嘛,还想那种事?还会为失恋伤心?Vanitas vanitatum[120]!您看我这样子,像是神魂颠倒吗?又为了谁呢?难道就为我在驻防的地方追求的一个女工,或者是一个女佣吗?呸!”

“请原谅,我亲爱的阿拉密斯,我原来倒以为,您的眼光要高些。”

“眼光高些?我是什么人,能有那么大野心?一名可怜的火枪手,身无分文,又默默无闻,最憎恶束缚,根本不适合待在这个世界上。”

“阿拉密斯,阿拉密斯!”达达尼安嚷道,同时以怀疑的神气看着他的朋友。

“原本是尘埃,我还回到尘埃中去。人生处处是屈辱和痛苦,”他神色暗淡下去,继续说道,“人生与幸福相连的线,在人的手中一根根全断了。噢!我亲爱的达达尼安,”阿拉密斯接着说道,声调里略微透出点儿辛酸,“请相信我,您一旦有了创伤,就仔细遮掩起来。沉默是不幸者的最后一点儿快乐,不要让任何人摸到您痛苦的痕迹。好奇者畅饮我们的泪水,犹如苍蝇吮吸受伤的鹿身上的血。”

“唉,我亲爱的阿拉密斯,”达达尼安也长叹一声,说道,“您刚才讲的,也正是我的经历。”

“什么?”

“是的,我爱恋的、崇拜的一位女子,刚刚被人劫持走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也不知道她被弄到何处去了。也许她被囚禁起来,也许她已经死了。”

“然而,您至少还能有这种安慰,想到她并不是主动离开您的。如果说您得不到她一点儿音信,那是因为有人禁止她同您联系,至于……”

“至于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阿拉密斯紧接着说道。

“这么说,您要永远放弃尘世了,主意已定,再也不能更改了?”

“永远放弃。今天,您还是我的朋友,等到明天,在我看来,您就完全是个影子了,甚至不复存在了。这个尘世,不是别的,正是一座坟墓。”

“见鬼!您说得好凄惨啊。”

“有什么办法!我的天职在拉我,要把我劫走。”

达达尼安微微一笑,没有应声。阿拉密斯继续说道:

“不过,趁我还在尘世,我很想同您谈谈您,谈谈我们的朋友。”

“我呢,”达达尼安说道,“我本想同您谈谈您本人,可是见您毅然决然离开一切。爱情嘛,您说‘呸’;朋友嘛,全是影子;尘世还是一座坟墓。”

“唉!到时候您会亲眼看到的。”阿拉密斯叹道。

“不要再谈了,”达达尼安说道,“这封信也烧毁吧,它一定是给您带来您那女工或者您那使女负情的消息。”

“什么信?”阿拉密斯急忙问道。

“一封信送到您的住所,而您不在,就让我替您收下。”

“信是谁写来的?”

“唔!是哪个伤心的使女,或者绝望的女工写来的吧。也许是德·舍夫勒兹夫人的使女写来的,她不得不随女主人回图尔,为了附庸风雅,她还用了香笺,漆封盖上公爵夫人的纹章。”

“您在说什么呀?”

“咦,信怎么弄丢了!”年轻人假装寻找,阴阳怪气地说道,“幸而尘世是坟墓,而人,当然也包括女人,全是影子,爱情也是让您唾弃的一种感情!”

“哎!达达尼安,达达尼安!”阿拉密斯嚷道,“您这是要我命呀!”

“唔!总算找到了!”达达尼安说道。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信。

阿拉密斯扑上去,一把抓过信,立刻看内容,恨不能一口吞下去。他读着,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采。

“看来,那名使女挺有文采的。”送信者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

“谢谢,达达尼安!”阿拉密斯几乎乐疯了,高声说道,“她是迫不得已才回图尔的。她一直爱我,没有负情背义。过来,我的朋友,过来,让我拥抱您。我真幸福,简直喘不上气来了!”

两个朋友开始手舞足蹈,围着可敬的圣克里索斯托的文集又蹦又跳,毫不吝惜地践踏着掉在地板上的论文稿。

这时,巴赞端着菠菜和摊鸡蛋进来。

“滚开,晦气的家伙!”阿拉密斯嚷道,同时摘下圆帽,劈脸朝巴赞掷去,“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种难吃的蔬菜、这种难以下咽的炒鸡蛋,快点儿端走!去要一只塞猪油的野兔肉、一只肥阉鸡、一条大蒜煨羊腿,还有四瓶勃艮第陈酿葡萄酒。”

巴赞愣愣地看着主人,根本不明白何以出现这种变故,他心里一阵忧伤,不觉摊鸡蛋滑进菠菜盘里,又随着菠菜滑落到地板上。

“时候已到,该把您的一生奉献给王中之王[121]了,”达达尼安说道,“假如您非向他表示这种礼貌的话:Non inutile desiderium in oblatione[122]。”

“带着您的拉丁文去见鬼吧!我亲爱的达达尼安,咱们痛饮一番,哼,开瓶就喝,喝个痛快。您边喝边向我讲讲外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