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御医
那天在昆明湖上逗留了很长时间,谁都不觉得厌烦,直到下午五六点钟才回去休息。难得太后如此高兴,我逮到一个机会提出了心中的疑问:“太后,您中午说的那个造化是什么意思?”太后本来就知道我爱问问题,此时见我询问,不仅没觉得厌烦,反而高兴起来,估计是觉得又找到了一个可以卖弄学问的机会。
太后停了好大一会儿才开始解释,她说:“所谓的造化,换一个通俗点的名字就是神,来自于一个非常古老的民间信仰。据说,神掌管着人间的所有欢乐与哀愁,并且负责如何安排它们。如果过分沉醉于欢乐之中,它就会适当地惩罚你一下,让你忽然之间变得痛苦、忧愁。如果缺少了造化的存在,世间的许多人将变得耽于快乐之中,忘记自己还有意料不到的祸患;只要有它存在,人们就不至于沉迷于虚假的欢乐之中。当你感到非常舒适安逸的时候,造化就会马上把你弄得不安逸、不舒服;当你正趾高气扬的时候,造化又会过来给你一连串的失败和打击。正是由于它的存在,人世间才没有一帆风顺的事情,也没有轻易可以达成的目标,只有那些在快乐中不忘记忧患、在忧患中坚定信念的人才能最终走向成功。可以说,造化是衡量人心是否坚定的神。”
听完太后的话,我不禁感到好笑和怀疑,我在无意之中助长了太后的迷信之风。我不知道太后对所谓的造化有多大程度的相信,不过我不敢去问她,至今我还记得在奉天狐仙塔发生的事情,我不想重蹈覆辙,招来太后的责骂。太后的目光非常锐利,好像看透了我心中的想法,于是接着补充道:“我自己不敢保证造化一定存在,权且把它看作真实存在但我们并不知道的神灵,像这样的神灵天地间还有很多。如果我们不能否认其存在,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相信,不管怎么说,这对我们并没有妨碍。如果你还是怀疑我说的话,自己不妨想一想,在你的人生经历中有没有乐极生悲的例子?也就是当你无论做什么都很顺利的时候,突然生出了种种枝节,让你感到异常烦闷。这样的例子,我想在你身上肯定有过,那个在冥冥之中给你挫折的人也许就是造化本身。”
听太后这么一说,我内心里面感到无比庆幸,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贸然发问,不然肯定又会招来申斥。不管太后怎么说,在她心中是相信造化存在的,至少是愿意相信。今天我们如此高兴地玩了一天,这让太后心中难免惴惴不安,在她看来,如果今天不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明天肯定就会发生,等待坏事降临的心情真的非常难以忍受。我们一直在湖上玩到天黑,也没见发生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老佛爷脸上的笑容也始终没有改变。太阳落山之后,温度逐渐降低,湖面上吹起了一阵寒风。俗话说春寒料峭,如果贸然被吹到的确会觉得很不舒服。这个时候,我突然有点相信太后说的话了,也许这阵寒风就是造化恶作剧的开始。我虽然这么想,可当天晚上的确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也许真应了太后的那句话,第二天早上厄运到来了,天空下起大雨,并且还有很大的风伴随着。密集的雨点打在房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起床之后,雨点愈发密集了,风也越来越大。由于今天不是我当值,加上我居住的地方距离老佛爷的寝宫相当远,便打算不去她那里了,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内看书。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起床之后不久,一个小太监就跑过来说太后要见我。当时我心中多多少少有一些不祥之感,想起了昨天太后说过的话,也许真的会在我身上应验。我告诉那个太监说待会儿就过去,让他自己先回去。他走后,我隔着窗户看着远处烟雾笼罩的昆明湖,不禁感叹造化的神力之强,昨天还是阳光灿烂、笑语连连,没想到今天就是烟雾蒙蒙、凄迷枯寒。这个时候的天空是一团死灰色,大雨不断地冲刷着万寿山上面太后的宫殿。在阴冷的空气中,大雨织成了无数的帘子,阻挡了我去老佛爷那里的路。我不知道老佛爷今天召见我是为什么事情,也许真的有什么不幸发生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人活在世界上还真是应该有一些值得敬畏的事情。今天的情形和那天在奉天一样,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从太监嘴里,我知道了老佛爷的大致情形。由于昨天游湖太辛苦,加上晚上回去的时候受到一点风寒,今天早上起来时,太后觉得身体有点不舒服,并伴有轻微的咳嗽。听完太监的叙述,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太后在病中的时候,脾气非常暴躁,总是无故迁怒于人。每次太后病倒,我们都非常担心,要知道我们每一个人的小命都在她手中捏着呢!要是她不想让我们活到明天,我们肯定无法看见明天的太阳。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们向来把病中的太后看作吃人的妖怪。我不敢肯定有多少人持这样的看法,不过我们八位女官、光绪帝夫妇和身边随侍的太监都是这么认为的。在这些人中,我的处境相对好过一点,不管怎么样,太后总是特别优待我,也许是因为我去国外接受过高等教育。太后非常喜欢我给她讲一些外面的事情,也非常喜欢和我谈话,当她心情烦躁的时候,我总能想出办法让她冷静下来。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今天虽然不是我当值,太后还是命人把我叫了过去。奉了谕旨,我匆匆忙忙赶到太后的居所,一进殿门,自然是先给太后磕头请安。她让我站起来后,立即给了我一个比较特殊的命令:“德龄,你向前走点儿,用手摸摸我的额头,看看我有没有发烧。”
太后给我下命令的时候非常郑重,不过透过她冷静的外表,我可以看出她内心的焦躁和不安。我心里面非常害怕,手抖得厉害,但不敢抗旨,只好把手放到太后高贵的额头上去。长了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学过医,生活经验也不是很多,对于人正常的体温应该是怎么样的,我有点说不清楚。虽说如此,那天太后显然是正在发烧,我刚把自己的手指放到她额头上,就已经感到了那份热量。除此之外,太后还在咳嗽,有时甚至一句话要分成两三次来说。基于这两点,我对太后说:“是的,老佛爷,您的确是发烧了。”我的声音很低,几乎到了无声的地步。太后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李莲英当时站在太后身后,他虽然十分担心太后的身体,但是没有太后的圣谕,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一脸媚笑地站在那里。过了好大一会儿,太后好像下了好大决心似的对李莲英说:“你快去一趟太医院,找几个当值的太医过来。”
和以往的朝代一样,皇宫中有一个太医院,里面全都是专门为皇室看病的御医。主持太医院的是院使,官阶很高,是正二品从一品;院使之下还有院判和御医,其中官阶比较高的御医和我父亲不相上下。李莲英是何等聪明的人,他早上起来看到太后不舒服,早就派人找好了御医,此刻正在偏殿候着呢。这些御医和外面的医生不太一样,他们读的医书比外面的多,医术比外面的高明,除此之外,每个人还都有一套侍候皇室的心得。这些人既然在朝为官,并且官位甚高,当然有完备的官服,如果单从外表来看,你是无法把他们和其他官员区分开的。进宫以来,大大小小的官员我见过无数,但御医还从来没见过,这次有机会一睹真容,整颗心都开始兴奋起来,我早就想看看这些人是怎么给太后治病的。此时我不禁暗自窃喜,如果太后想不起来叫我,也许我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来看这难得一见的奇景了。
由于李莲英事先做了安排,太后的旨意传下去还不到三分钟,四位太医院的御医就陆续走了进来。太后走到一个比较低的御座前,准备在那里接受他们的参拜和诊治。虽然一直在咳嗽,太后的庄严却丝毫没有减弱,那四位御医规规矩矩地磕了九个头,然后立在一旁等待太后的进一步指示。平常人看病,医生讲究望、闻、问、切,可这四个御医怎么敢直接瞧太后呢?这个过程只能省略。如此一来,太后的病到底该如何诊治呢?在太后就座的御座两侧放了两张小小的方几,上面垫了一层软垫。此时,太后吩咐两位女官把她的两只衣袖各卷起一半来,将胳膊缓缓地放到那两张方几上。除此之外,还须在太后的胳膊上放两张很薄的手绢,目的是不让那些御医直接接触太后的皮肤。
看见太后做好了准备,那四位御医分作两拨,膝行到太后的左右两侧开始号脉。只见他们非常谨慎地伸出手,再用指尖隔着手绢,小心翼翼地为太后按脉。说到诊脉,我真的感觉这种方法很神奇,虽然是手动,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仪器都先进。医生靠三根手指就能准确诊断出你的病情,其中到底有什么奥秘呢?我至今还不明白。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两边的御医对调了一下位置,我想是为了保证结果的正确性。在相互调动的过程中,这四个人谁都没有抬眼看一下太后的脸色,虽然都知道察看一下太后的舌苔或者面色会对诊断有很大的帮助,并且太后也不见得会拒绝,但他们谁也没有胆量提出这个请求。在皇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都养成了非常谨慎的习惯,怎么会冒冒失失地提出要看太后的舌苔呢?两班人换位的时候绕过了太后的视线,之后又恢复先前的样子,把头侧向一边,一动不动地为太后诊脉。这个过程足足有一个小时,在国外通常只需要两三分钟就可以断定一种病,如今却动用四位医生花了一个小时还没确定。诊脉的时候这四个人一动不动,从远处看去,竟好像是靠着太后睡熟了一样。在他们诊脉的过程中,太后的咳嗽一直没有中断,每次太后咳嗽,他们都特别在意,总会偷偷地交换一下眼神。由于时间太长,太后脸上明显呈现出不悦的神情,不要说老是保持一个姿势的太后,就连我们这些看的人都觉得很厌烦。我瞧着当时的画面,简直有一种想笑出来的冲动。穿着一身红色衣服的太后端坐在一张杏黄色的椅子上,背后却是一座颜色非常黯淡的短屏,这些颜色很不协调,让我有一种深深的厌恶感。整个屋子的官服颜色,加上跪在地面上的几个御医的官服颜色,混合成了一个非常无聊的画面。如果谁能把当时的瞬间捕捉下来,肯定会逗笑很多人。
我天性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太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中间偶尔一抬头,竟然看见太后在朝我微笑,心里顿时流过一股暖流。太后总是对我这么关照,她是非常了解我的,料定我之前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事实也正是如此。就在这个时候,那四位御医的按脉过程宣告结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手,然后从地上爬起来,又照例向太后磕了几个头,然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退了出去。太后并没有和那些御医说什么,而是对着我说:“德龄,你跟着他们出去瞧瞧。”
太后给我下这个命令的时候显得很着急,显然不是怕我跟不上那四位御医,根据我的推测,是她自己对这四位御医不太信任。奉了太后的命令,我急急忙忙地跟着那四位御医走了出去。从太后的寝宫绕过去,我们拐进了一座偏殿,那里提前预备好了四张桌子,那四位御医进去以后都没说什么话,每人占据了一张桌子,开始写自己的脉案。看得出来他们很谨慎,搜肠刮肚地想使用最合适的词汇。写一套脉案本来不需要多长时间,但他们竟然写了半个多小时。
写好以后,他们就相互讨论起来,结果发现四个人有四套不同的脉案。这显然是不行的,无奈之下他们只好相互妥协,各自修改自己的脉案,然后写出一套意思差不多的脉案,这就算是为太后确定了病症。病症确定以后,四个人重新坐回去写药方,写药方的时候同样是事先没有商量,而是各自斟酌掂量。我在一边看得非常清楚,他们实在是太谨慎了,每一味药都要想好长一段时间,那真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大约一个钟头以后,他们写好了各自的药方,由于事先没有商量,结果可想而知,四张药方各不相同。
后来,我把这四位太医的所作所为告诉太后,太后告诉了我他们开药方需要那么长时间的原因。原来,这些御医开出的药方不仅和病人的健康有关系,和他们自身的安危也有关系,因此他们总想开出一张完美的药方,以免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众所周知,御医是专门给皇室看病的医生,遇到皇室人员生病,太医院通常要派二名或四名御医过去,同时太医院会记下他们的名字,也就是说,病人非要他们几个治好不可,如果得病的人不能痊愈,这四位御医的任务就没有完成。由于有这一层关系在,御医开药方的时候都会特别慎重,唯恐出一点意外。如果很不幸,得病的人迟迟不见好转,这几个御医就会受到众人的鄙视,有些人还会受到责罚。最恶劣的情况莫过于病人中途死掉,尤其死掉的这个人还是一个当权者。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负责治疗的御医必须接受惩罚。在许多年前,给这些御医的惩罚是死亡,不管他们自身有没有错误。这个做法太不人道,后来有了明显改善。如果现在再发生类似的事情,通常会把这些御医的官服脱去,然后再摘掉顶子和翎毛,并且把他们关在监狱里面二十多天,作为对他们无法治愈病人的惩罚。除非有确实的证据证明是他们的误诊导致病人死亡,否则他们一般不会被杀掉。等到新皇继位,圣旨很快就会下来,依旧让他们在太医院供职。正是有这些复杂的关系在里面,御医开药方的时候才会格外小心,唯恐出现错误。
在这四个御医开药方的时候,太后也没有闲着,她早已命人把余下的事情做好了。首先,差人召来了一个精通药理的老太监和一个管理图书的太监。然后,命令两位女官取来了几册医书,比如说《本草纲目》之类的。太后摆明了是不信任那些御医,所以才预备了这么多后备措施。这样也可以避免那些御医产生偷懒的想法,一旦让太后抓住什么失职之处,等待他们的将是非常严厉的处罚。
那四位御医的任务直到开完药方才能告一段落。药方写好以后,他们把这些不相同的药方交给李莲英和我,然后再由我们转呈给太后。面见太后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们这样做可以有效避免自己的麻烦,接下来只要静静等候老佛爷的结果就可以了。这些药方拿给太后以后,太后一边翻书一边验看,还不时地询问一下那个老太监。当时我站在太后的旁边,只见她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微笑,审查的仔细程度不亚于验看奏章。
太后在看药方的时候,会不时地表示一下自己的观点和看法:“这个药我说过多少次了,太难吃了,以后不准再用,它怎么又放在里面了?”“这个御医怎么搞的,一下子开这么多药,不会是想让我当饭吃吧?”或者是:“你来看一下,这个药有什么用?用在这个地方合适吗?”每逢遇到这些问题的时候,那位精通药理的老太监就会颤巍巍地翻开一本医书,找到那味药说:“太后,这味药应该用,它的主要功能是凉血。”听完老太监的回话并看完书上的介绍,太后才点头说:“那好,可以使用了,把它记下来。你再过来看看这味药是做什么用的。”随后,太后指出了另外一味药,那位老太监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以后,说:“太后,这味药的主要作用是清醒人的头目。”太后听他这样说,依然是瞧了瞧医书,看仔细以后才点点头,回头挥了挥手,让人把这味药也记下来。
按照中医的规矩,每个药方上面大约有十二味药材,如果病情特殊,可以酌情增加或减少一两种。那四位御医开出来的药方里面,大约有五六种药材是相同的,其余的则不同,如果把他们写出来的所有药材种类都加起来的话大约有二十多样。太后一边察看药方,一边由着自己的兴致撰写第五张药方。那些雷同的药物全部包括在内,不相同的药物就由太后挑选,每挑选一样,太后都会询问那个老太监,并翻阅医书,感觉中意就记下来,感觉不好就扔在一边。在那不同的几种药材里面,有些是太后知道的,她就自己掂量,不再询问那个老太监。这样一边看一边问,太后随着自己的意思拣满十二种药材,然后住了手,命令一个太监把这十二味药老老实实地誊写下来,第五张药方就这样诞生了。第五张药方是混合药方,与其说是博采各家之长组成的,还不如说是胡乱拼凑的。第五张药方采用了前四张药方上的部分药材,至于这些药材组合在一起是否合适,太后从来不管。写好新的药方以后,她也不让那些御医研究研究,立即就要抓药。虽说如此,如果太后吃这些药出了什么事情,受责罚的还是那四位御医。所以,当我看到这张药方的时候,吃惊得差点跳起来。
太后转过身来对我说:“药方现在已经写好了,德龄,你还要再跑一趟,那些御医给我抓药的时候你要非常注意,不能让他们耍什么鬼主意。”既然是太后的吩咐,我除了照办,没有其他选择。与其说是陪着那四位御医,还不如说是我押送着他们去药房。药房在一个偏僻的偏殿中,和太后的寝宫隔了两重宫院。从外面看去,药房的宫殿装饰得非常新,非常漂亮,可由于进进出出的人太少,里面的气象相当惨淡。门一打开,一股霉味迎面扑来。殿内的四面墙上钉着一排排木架子,每一排木架子上都放着许多白色或蓝色的坛子,每个坛子上面都用专门的盖子盖着,而坛子外面则用一方红纸写明里面存放的到底是什么药材。体积比较小的药材,往往两三种填塞在一个坛子里,如此算来,整个殿里的药材足足五六百种。这应该算是很完备的药房了。对于那些必须保持新鲜度的药材,一旦需要,就由外面的药铺负责供给。
直到此时,那四位御医才有幸目睹太后开出的第五张药方,至于他们辛辛苦苦写出的前四张药方,已经全部被李莲英撕掉了。虽然他们心里面有可能不赞同太后的药方,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有奉命照办,一件一件地把药方上面的药搭配起来。这四位御医的年岁已经不小,想必和药材打了很长时间的交道,可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取药的动作竟像是生手,确认再三才敢把药取出来,动作非常缓慢。不管怎么说,这种谨慎也有点过头。药材取出来以后还不算结束,还必须用一架制作非常精细的天平,仔细地称出它们的重量,这是一点儿也不能出错的。等所有的工作做好后,他们就把这些药物用纸包成一个个小包,让小太监捧着。等到十二味药全部包好以后,我还必须带御医们回到太后的宫中。在我们前去抓药的时候,太后宫中也做了相应的准备,在惯常煮开水的后殿里已经生旺了一个小炉子,上面摆放着银制的药罐,这是专门给老佛爷熬药的器具。紧挨着炉子有一张桌子,金制的托盘上摆放着一个玉碗,这是特地从太后的茶具中挑选出来盛放药物的。除此之外,那张小桌子上还摆放着四个小瓷杯,我看了之后感觉很奇怪,不知道那有什么用处。
煮药的时候那四位御医也有份,到了炉子跟前,他们非常谨慎地取过来一包包的药材,小心翼翼地放到银罐子里。银罐子里面原本就有大半罐水,一直处于微温状态,药物投进去以后就开始正式煮药。既然是太后要用的东西,自然不能按照平常人家的煮药方法,那四位御医一直侍立左右,等到罐子里面的水煮沸了,他们之中的一个立即把银罐子取下来放到地上,让它自然冷却,随后再放到火炉上,等它再次沸腾,再冷却……就这样煮了三次才罢休。接下来需要做的工作是过滤药汁,做这些工作的时候,那四位御医的表情非常严肃,好像手里面捧着的是人头一样。中药的气味并不好闻,当他们过滤的时候,我忍不住掩上了鼻子,真不敢相信太后会喝这样的东西。因为过滤器做得不是很精细,所以第一次过滤以后,药汁里面还有许多杂质,这是万万不行的,只能再次过滤。几次过滤之后,直到完全没有了杂质,他们才敢把这些药倒进太后的玉碗中。药汁的分量很多,太后根本不可能喝完,我还在惊诧的时候,四位御医已经把那四个瓷杯也注满了药汁。我非常奇怪:药汁为什么要注入那四个瓷杯呢?难不成还有其他病人也要喝这种汤药?
一切准备完毕后,剩下的就是把药送给太后。一个小太监跑过去报告太后,说药已经准备好了,随后,我和那四位御医鱼贯进入正殿去面见太后。走在最前面的是捧着太后玉碗的太监,其后是我,然后是四位御医,最后面是捧着四个瓷杯的小太监。见到太后以后,四位御医照例磕头请安,与此同时,那个玉碗已经到了太后手上。四位御医站起来以后,我惊奇地发现那四个装满药汁的瓷碗竟然到了他们手上,只是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这显然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但他们每个人都在尽力忍耐着。随后太后抛过去一个眼神,他们就像是接到什么命令一样,一起把瓷杯举到了嘴边,昂起脖子把药汁一饮而尽。他们的这个举动着实让我吃惊不小,这是给太后看病,他们自身又没病,喝下去这些药弄不好还要得一场病。那些药必定很苦,可四位御医喝完之后,竟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如果不是平日训练有素,此时必定难以忍受。他们的这份勇气着实让我佩服不已。
这就是专制皇权的象征,为了自身安全,竟然不惜损毁他人健康。这种事情我觉得非常危险,试想一下,一个好端端的人被迫喝下去这些东西,到底会在体内产生什么样的变化,是谁也无法预料的。后来,太后告诉了我一些典故,我才知道,这种做法虽然不人道,却不是太后独创的,早在几千年前就有了,目的是预防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加害皇室成员。如果某位御医由于某些特殊原因想要加害皇上,利用此招就可以有效避免。“我们不必替那些御医担心,”太后对我说,“等到这些人退出去以后,尽可以服用另外一些药来缓解自身的不适。”平心而论,这种方法虽然不人道,但还是有一定的实际意义,当时不比现在,有毒的药物很容易买到,用药物加害人确实是很简便的方法。
太后对这些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但此刻见到四位御医如此爽利地把药喝下去,也禁不住笑了起来:“看你们的样子,是不是这药不够苦啊?不过我可不相信,只要稍微闻一下就知道非常苦。”太后装作很轻松地和他们打趣。见太后心情好了一点,那四位御医只能跟着干笑几声表示附和。这四个人喝下去以后,太后不情愿地举起了玉碗,看得出来她不想喝那碗药,可是她自己也知道不能太不讲理,御医是自己召进来的,药方是自己开的,她没有理由不喝。在太后喝药的时候,那四位御医一直低着头,好像药那么苦完全是他们的过错。等太后喝完以后,他们才得到退下去的命令,我看到他们出去的时候非常高兴,像是卸去了千斤重担。事实的确如此,他们谁也不愿意留在太后身边,能够早点退出去是最好不过的。
吃完药以后,太后宫中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希望再发生什么事情,毕竟病中的老佛爷脾气不是很好。在这样寂静的氛围中,我觉得不会有什么能够引起太后的不快,就算是有那也绝对不是我引起的。正是这个想法害了我,使我在不经意间做了一件非常傻的事情。我之所以会有如此举动,根本原因是对宫中礼仪的重要性认识得不清楚。其实,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初犯,以前已经发生过一次,只不过当时只有我和太后两个人在场,所以太后也没有苛责于我。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那件事情。那天刚好是我当值,进太后寝宫的时候,我在外面碰见了送花的人,她们央求我代她们把花送给老佛爷。花是几簇粉红色的鲜花,被盛放在一个非常精致的瓷瓶里面,我给太后捧过去,说明了原委。太后好像对这些花并不十分满意,只是随手指了一个地方让我放过去。太后指的是靠在墙角的一张小桌子,接到太后的指示,我立即照办了。由于太后根本没有重视这件事情,所以等我走近桌子的时候就发现了问题。桌子后面是一张黄色的画板,如果在画板前面放一束红色的花,肯定会模糊了花的颜色,甚至连画板的颜色也会变得混乱。因此,我向她建议说:“太后,把这朵花放在这个地方不太合适,您看是不是换个地方?”
听完我的话,太后问我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只是当时我没有注意到。平时我绝对不会如此大胆,但那天整个宫殿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就向她解释说:“这个画板的颜色和这束花的颜色太接近,不仅不能衬托出花的美丽,反而会有损画板的美妙。”我当时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傻,竟然滔滔不绝地给太后讲起了课。太后听完我的话,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懒懒地吩咐我给花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我非常高兴,觉得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展示自己审美水平的机会。摆放好以后,整个屋子里面的颜色顿时柔和了许多,太后虽然没有赞美我,但也没有说什么不满的话,我觉得事情就应该这样过去了。过了没多长时间,我就把这件事情完全忘记了,我想太后也肯定和我一样。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我早已经背负上了一个非常严重的罪名,之所以今天才醒悟过来,完全是因为我第二次犯了类似的错误。
太后吃过药以后,躺在床上休息了两个小时左右,然后才起身。看得出来,太后的寒热已经退了许多,神色也比早上好了一点。那时,外面的雨还没有停,太后只能呆坐在自己的殿里面,刚开始还好,后来她就觉得烦闷异常,脾气也明显地暴戾起来。太后在寝宫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之后,突然对我说:“德龄,我受不了,必须出去转转。我们现在就去长廊那里,你先和我一起过去,然后再去通知其他人。”听完太后的话,我觉得很为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照办。由于早上我替太后试过体温,此刻,我自动提出再给太后试试,太后很爽快地答应了。得到太后的允许后,我把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太后的寒热虽然已经退去了不少,但还没有完全好,额头还是热得发烫,在这种情形下是不适宜出去的。出于对太后身体的关注,我向太后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老佛爷,请您忍耐一下吧,您的寒热还没有退去,如果我们现在出去吹风,恐怕您的病情会加重。到长廊去散步虽然畅快,但现在对您是不适宜的。”
太后听完我的话以后,脸上的表情急剧改变,好像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我非常奇怪太后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太后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用恶狠狠的眼神看了我几眼。不知道当时我从哪里得来的勇气,竟然完全不知道害怕。沉默几分钟之后,太后的神色缓和了一些,缓缓地对我说:“既然如此就算了,我们还是玩一会儿纸牌吧。”我当时并没有想太多,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了大错。晚上我向太后辞行,走到外面的时候才发现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情,想必是当时在场的几个小太监传出去的。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一位年纪稍大的女官已经在等着我了。见我回来,她立即声色俱厉地质问我:“德龄,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犯下了多大的罪孽!”当时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诧异,那女官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接着说:“别给我装糊涂,你故意违抗太后的懿旨,破坏太后外出的兴致,这就是极大的罪过!等你受到处罚的时候,就会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经她提醒,我不禁想起了太后那凶恶的眼神。我知道太后的秉性,如果她真的在意这件事情,我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的,等以后有了合适的机会,她肯定会连本加利地返还给我。
那女官的话着实让我感到害怕,我带着半是恳求的神情说:“我也是无意的啊,当时太后的寒热还没退,出去的话肯定会加重她的病情,我是为了太后的身体着想才那么说的。”我慌忙把当时的情况解释给她听,希望能够得到她的理解和同情。最后,我问她,如果太后发怒,我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杀头!”她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正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方法化解,她接着说了起来:“太后现在对你非常好,所以这次你不会有什么事情。但世事无常,等哪天太后厌倦你了,讨厌你了,你的死期也就到了。你不是老觉得自己很聪明吗?现在还是想想到时候该怎么办吧!”说完之后,她大声地笑了起来。原本我想请她帮我想个办法,但此刻我的害怕完全转化成了愤怒,我决定亲自去找太后问个明白,哪怕自己明天就会人头落地。我抛开那个女官,也没有想这个时候去打扰太后合不合适,我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如果这件事情弄不清楚,今天晚上肯定难以入睡。由于太生气,我的脸颊变得绯红。见到我回来,太后也感到非常诧异。按照宫中的规矩,没有太后的征召,一般人不能随便觐见。太后见到贸然闯进来的我,自然觉得分外诧异。进去以后,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扑通一声跪在太后面前,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见我突然这么做,太后连忙问我怎么了。“太后,我是来给您请罪的。”我打起十二分勇气向太后说了这句话,不过我的勇气确实有限,说出第一句话之后就哭了起来,“老佛爷,对不起,今天下午我不该劝阻您去长廊。我回去后听说这样做犯了大错,是要杀头的,所以我急忙赶了过来,请您放了我这一次。”听完我的话,太后原本不生气的脸变得怒气冲冲,大声追问是谁这样对我说的:“你告诉我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李莲英?”我慌忙摇了摇头,把自己遭遇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听完我的话,太后勃然大怒,立即差人把那几位女官叫过来,严厉地质问她们:“谁让你们和德龄说这些话的?我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吗?德龄下午不让我出去是为了我好,这个道理我难道不明白吗?以后在宫中谁也不能再这样做,要是再让我知道有这样的事情,我饶不了你们!好了,都给我记住,以后不准再犯!都出去吧。”
听完太后的训斥,那几位女官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可我仍然感觉不放心,再次问太后:“太后,我真的不用杀头了?”看我这样问,太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什么呢?不会的,你现在完全不必担心了。”停了一会儿,太后严肃地对我说:“皇家有皇家的规矩,严格来说你下午的做法没什么,但刚才的举动就是大罪。以后要注意一点,不然的话,也许有一天你的头真的会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