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奉旨点戏
每个月的朔、望两日,按照宫中传下来的规矩,是要唱一次戏的。太后当政以来,许多戏剧的剧本是她自己编写的。太后对中国的古典戏剧有很深的认识,并且也有相当不错的文学功底,所以完成一部剧本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虽然说是每月按时进行演出,但除了春节、万寿节和元宵节等重大节日外,宫里面很少请外面的戏班进来,这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安全。平日里唱戏,很多角色都是由太监担任的,闲暇的时候,太后会亲自指挥这些太监进行操练,有时候我们也会去帮下手。在太后的敦促下,某些天赋比较高的人,唱功竟然比外面的伶人还好。每次提起这件事情,太后都感到很自豪。
由于同治帝忌日的到来,整个行宫都笼罩在一片忧郁之中。幸好不久就到了月中,是规定的唱戏日子。根据以往的经验,在月中的前一天,太后会把明天要唱的曲目分发下去,让那些负责表演的太监操练一下。这些太监并非专业演员,会的曲目并不太多,即便如此,太后也不会给他们把自己会的曲目全部唱出来的机会,太后每次点的曲目都是那几个。我很奇怪,为什么一出戏反反复复听了好多年,太后依然会那么兴致勃勃呢?难道仅仅因为那些曲目是她自己编排的吗?对于外面的王公大臣来说,他们是很难听到太后亲自编排的曲目的,但对于我们来说,每一个人都听过很多次,甚至里面的每一句唱词都记得烂熟。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听以前的古戏,外面的戏班都存有这些戏剧的脚本,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有的古戏能够流传上千年,自然有它的高明之处。
每逢太后感觉不好的时候,整个宫殿里面的人都倍感压抑。所以,就算是为自身着想,我们也希望太后早点恢复过来,这样我们也能好过点。为了让太后高兴起来,我们想过很多办法,最后突然想到明天是月中,何不建议太后在奉天行宫里面唱一出戏呢?如果整个行宫再如此沉闷下去,恐怕对谁都没有好处。第二天早上,我鼓足勇气向太后提出了这个建议,当时太后的脸色虽然平和了一些,但还是有些不快,我说出这些话后,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答复。无论做什么事情,太后都喜欢听一下别人的道理,我是这样说服她的:“太后,既然来到了奉天,那么我们何不热热闹闹地庆祝一番,也让老祖宗们看看我们如今的欢乐气象?”我不敢说这句话起到了多大的作用,但最终太后答应了我的请求,她说:“你说的没错,何况我们已经把附近的游览景点全部看完了,这样呆坐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照你说的,我们唱出戏乐呵乐呵,这几天一直枯坐着,我也有活动活动的意思。”说到这里,太后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并把头微微点了一下。然后,她接着说:“你的主意确实好,既然这样,你就做主帮我选出戏吧!点戏的时候不要顾虑我的感受,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成见,你喜欢什么戏就点什么好了。”
太后这么说的意思,也就是让我奉旨点戏了,在皇宫里面这可是一个非常大的荣耀,平日里就连光绪、隆裕或者其他王公大臣都很少得到。太后由于喜欢听戏,每次点戏都不肯轻易让人。如果太后让谁为她点戏,这代表她非常欣赏那个人,甚至可以说是宠眷不已。那个人脸上就像贴了金一样,大家都会非常羡慕,甚至有些嫉妒。此等荣耀突然加到我身上,还真是让我感激不已。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件事情给我的负担也不小。为太后点戏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点戏的时候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不能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第二,要让太后看得高兴。相比之下,第一点比较容易做到,只要考虑周详就不会出什么大差错,关键是第二点,太后最近几天心情十分不好,如果看戏再让她感觉不好,那么她的心情会更加糟糕,奉旨点戏带给我的荣耀可能得让我用十辈子的羞辱来偿还。我们不久就要回北京,在离开奉天之前,谁都不想再给太后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正是由于这些原因,使得我感到这件差事并不好办,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困难的。
到了这个时候,我想把这个差事推辞掉也是不可能的,一来是因为我身边没有其他人,二来是因为这个建议是我提出来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提建议反倒成了作茧自缚。既然知道已经没有了后路,就没有必要再追悔不已,还不如留点精力揣摸一下太后的心思。当时我站在太后身边思考,想了七八分钟才略微有些眉目,幸好太后明白我的处境,不忍心催促。最终我选定了一出热闹非凡的戏——《四郎探母》。戏目确定以后,紧接着的就是找人准备,关于唱戏的一切设备,宫中一应俱全,不必大费周章到处去找。这些道具平日有专人负责保管,到使用的时候拿出来即可,所有的戏装、布景无一不是上好的精品,尤其是布景,春夏秋冬各有不同,力争最大限度地模仿自然。像这种设备也只有在宫中才能够办到,规模一般的戏班是不会如此不吝财力的。我这么夸耀宫中的设备,也许读者不能完全相信,那么我就再举一些实例来说明。在北京城里面,太后专门供养了十二个高级裁缝,他们每天从早到晚的唯一任务就是缝制戏装。缝制戏装的时候是不需要计算工本的,北京城里面没有的东西可以派人到两广和江浙去采买,一句话,只要能达到最高水平的工艺和外观,花多少银子都行。这次随驾东来的时候,我们也把那些唱戏的道具搬了来,并由一个老太监总管这些事情,这位老太监手下还有一二十个小太监,他们精于各种角色,并且懂得多种脚本,无论唱什么戏,都能够临时凑起来。
既然是唱戏,戏台自然少不了。奉天行宫由于多年无人居住,宫殿房屋都已经破旧不堪,但出人意料的是,在某个宫殿前面的空地上竟然有一个戏台存在。这个戏台已经有些年份,许多地方已经破损,不过经过宫中太监的修复,很快就焕然一新了。它和我们见过的老式戏台没什么区别,足有一层楼那么高,只不过它的场地比平常戏台的阔大。说到戏台,北京皇城中的那座戏台很是一般,和颐和园里面的戏台相差很大。我私下认为,颐和园里面的那座戏台是最特别的,一共有三层,据说当初建的时候,那些楼板全部都是可以活动的,可以为演员提供非常方便的通道。在最上面一层进行表演的时候,下一幕的演员就可以通过吊索在第二层准备。幕间休息的时候,外围的帷幕会降下来,这个时候第一层和第二层的演员就会交换,如此一来不仅省去了许多时间,还可以让观众有目不暇接的感觉。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个戏台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新鲜把戏,第一次开戏的时候惊动了不少人,大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为的就是看看这个戏台,甚至大家只顾着看戏台,竟然完全忽略了上面演员的表演。颐和园的戏台是在太后的亲自过问下建成的,据说里面的一部分还是由太后亲自设计的,规模宏大,构架精美,远远超过了当时的其他戏台。不过后来出于安全因素的考虑,这个戏台被废弃不用了。
奉天和北京无法相比,在这个古旧的宫殿里不能对戏台做过多的要求。为了让这个破旧的戏台不至于太难看,边边角角的装饰是必要的。幸好当时宫中太监众多,这种小事就交给他们办好了,只要发动那些闲人,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有问题。准备工作进展得很顺利,过了没多久,就有人过来告诉我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待太后一声令下就开锣。我先后跑了几个相关的地方,再三询问了他们的准备情况,得到满意的答复后,我才去告诉太后自己点的戏目。太后一听说戏目是《四郎探母》,立即表示赞同,这让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在前往戏台的途中,太后倚老卖老、喜好卖弄的毛病又犯了,她郑重其事地向我讲述起四郎探母的故事。这出戏既然是我点的,故事情节我怎么会不熟悉呢?不过,太后才不管这些呢,只要有机会就会卖弄自己的学识,管你喜欢不喜欢听。我心里面虽然不喜欢听,但表面上还是要装出虚心求教的样子,默默地听着,这一路走过去真让我感到难受。幸好,我早就习惯了被强迫听某些东西,好心情并没有被破坏。太后讲故事的兴致实在是太高了,很多时候都是强迫别人听,不过平心而论,太后的口才还是非常好的,能够把任何一个故事都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只要太后愿意,能将一桩平凡的故事讲出许多趣味来,就算太后讲的是同一个故事,每一次听的时候,我们都能从中听出精彩的地方来。她的这个才能让我歆羡不已,我也曾想过刻意去模仿,但总是得不到其中的精髓。
按照惯例,太后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上,我们这些跟班同来的人并列在两边。站定之后,我仔细看了一下这个装饰一新的戏台,不禁为这些太监的能耐喝彩。由于他们的努力,一座破破烂烂的戏台在短时间内就焕然一新了。从戏台的装饰来看,这些太监是在刻意模仿颐和园里面戏台的样式,虽然不能完全模仿,但也有三四分相像。更为巧合的是,早在我们来到奉天之前,负责修葺行宫的人就注意到了这个戏台的柱子,上面被重新油漆过,所以此时看来,这个戏台一点儿也不老旧。梁柱上雕刻的飞龙走兽也被重新施加了金粉,在阳光的照射下,明晃晃地射得人眼睛生疼。除此之外,戏台的边角处被几条崭新的锦幔缠绕着,显得格外艳丽。把这个古旧的戏台如此打扮起来,就像是给一个土老冒穿上了一件崭新的衣服,虽然让人感到略微有点不合身,但毕竟外表显得光鲜多了。看到装扮一新的戏台,太后点了点头,表示这座戏台尚可使用。虽说如此,这出戏还不能开演,戏目要开锣,必须等太后亲自发号施令,没有太后的吩咐,我们又怎敢胡乱做主呢?此刻,太后依然在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解杨四郎的故事,关于那段发生在宋朝的英雄故事,她无一不详地讲给我们听。
费了好长时间,太后终于关了话匣子,大家的精神陡然振奋起来,知道戏要开始了。到了这个时候,太后也不再说什么,轻轻地把手一挥,旁边的太监就飞一般地向戏台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老佛爷有旨,吩咐开锣!”话音刚落,戏台上锣鼓齐鸣,故事也随之一幕幕地上演了。
看戏的时候,太后的嘴巴也不肯闲着,她事无巨细地向我们解释舞台上的种种习惯和禁忌。这出戏由于看过了很多次,太后多少失去了点新鲜感,如此一来,就更不肯安安分分地看戏了。太后对我们说的那些话也是以前说过很多次的,我们不得不再次装傻来听她说,一边听一边还要问一两个非常幼稚的问题。“戏台上的人都非常信奉神佛。”老佛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看来今天她有一段比较新颖的事情告诉我们。停顿了一会儿,太后接着说:“唱戏的人尊奉神佛,而且信奉人称伏魔大帝的关公。只要说到去见关老爷,不管平日多么喜欢说笑话的人都会立刻变得端庄起来。每到一个新地方,这些戏班都会买一座新的关公像,郑重其事地供奉起来,以此期待自己能有好运。每次唱戏的时候也是如此,开锣之前,他们会在关老爷面前点起香烛、献上祭品,直到演出结束才收起来。”
说到这里,太后停了下来,旁边的人端上了一杯水。喝完之后,太后接着说:“唱戏的人也都是很守旧的,演出的时候,不管什么动作乃至唱词、念白,他们都要按照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一丝不苟地照办。他们遵守规矩的心非常虔诚,不仅他们这一辈子是这样,就是传到他们的子孙和徒弟手里也同样如此。”太后讲给我们听的这两段话非常中肯,后来我从别的地方也听到过两三次。我私下认为,中国的戏剧无疑是一种非常优美的艺术,就是武场略显喧闹了点,每逢两军交战,锣鼓声可以震得人发昏。
傍晚时分,《四郎探母》这出戏演完了。回寝宫的时候,太后告诉我,在众多演员里面,数演佘太君的那个太监表现最好,应该加以赏赐。当时由于非常劳累,我只是随口应对了一声,并没有太在意,至于后来那位太监有没有得到赏赐,我并不是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