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视野里的中国合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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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老佛爷回故乡

大概是心理因素在作怪,当御用列车终于进入东三省地界的时候,一切的感觉似乎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就连车窗外面的田野都仿佛有些不同。可是到底哪里发生了变化,又说不出来。那样的感觉,应该是我们刚刚进入一个陌生地方时,都会情不自禁产生的。这辆黄色的御用列车,之前都是被迫慢慢地开着,此时也开始快了起来,大概它也有了自己不同的感觉,想要痛快些吧?

我早就知道东三省的高粱很有名,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于是,一出山海关,我就不停地往窗边跑,一次次使劲儿地往远处看,可每一次都很让我失望,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植物出现。后来,我请教了那个一心研究植物学的太监,他笑着跟我说:“此时的高粱才刚刚一两尺高,像麦子一样,即使看到了,你也不会认识的。”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几个月以后,它们就会长到一人多高。由于它们长着浓密的叶子,到那时候,西起山海关,东至与朝鲜交界处,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绿色,简直像在地上铺了张绿色的大绒毡。如果从高处远望,满眼都是绿色,那些矮小一点的房屋、小溪、池沼,还有别的种类的植物,全都被高粱给挡住了,完全看不到踪影!所以,东三省的人把高粱地称为“青纱帐”,多少队伍藏到里面都不会被人发现的。

慢慢地,我们的列车驶进了一段非常荒凉的地段,轨道两边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物,更不要说雄伟的大建筑群了;如果出现了房屋,也多是非常分散的一些破瓦遮盖的矮房子,是穷人们勉强遮风挡雨的地方。偶尔会看到一些动物,有的是野生的,有的是被人饲养的,像牛、羊、马、猪、麋鹿等。它们在田野里面悠闲地游逛着,有的将自己整个都泡在一条脏兮兮的小河里,弄了一身的泥,令人忍俊不禁。太后本来就是一个喜爱动物的人,此时看到它们在田野上自由自在地撒着欢,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不过很可惜,她带来了那么多的人,上至大臣,下至小太监,想找个对动物学很有造诣的人却非常难,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要不然肯定会受到重用的。

在利用土地的问题上,中国人没有一点规划意识,大概觉得随处都可以用来埋葬逝去的人。所以,尽管到了关外,田野上依然能看到那些土馒头,孤零零的,这里一个,那里一个。不过,关外有一点好处,那就是野草好像比关内长得快、长得好,所以每座坟上都铺着一张绿油油的草甸子,看着倒还舒服。

京奉铁路是依海岸线而建的,我们在窗边往东看,就能看到辽东湾的海岸在远处若隐若现。

进入东三省的地界之后,我的感觉非常复杂,感触最深的就是这里依然保持着一种粗犷的气息。对此我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因为我的先祖们在几百甚至几千年前,就属于那种强悍不羁的民族,他们之所以能够在这片广阔的原野上繁衍生息,依靠的就是与生俱来的强健与英勇。种田与狩猎是他们生存的方式,这在无形中使这个民族具有了很强的战斗力,后来居然依靠几万人马就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中土。尽管现在关内的旗人们已经慢慢变得文弱起来,可关外的老百姓依然没有丢掉游牧民族的勇敢与粗犷,全都或多或少地继承了先祖的特性。

除了那些坟墓以外,我们也看到了几座零零散散的县城。它们都非常小,距离铁路也很远,从车上远远地看过去,似乎已经到了天的尽头。幸亏有大太监张德在,他对这里的地理状况比较熟悉,经他的指点,我们才知道那些是县城,否则,远望去黑乎乎的,我们还以为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呢。

刚刚从山海关出来的时候,两边随处可见的都是平原,一过新民,不仅人烟越来越稀少,平原也逐渐被高高低低的山岭所取代。这些山有的离铁路很近,有的离得很远,尽管都是某个大山脉的分支,却没一座具有雄伟的气势。只有西面很远的地方,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道巍峨的山脉直插云霄,而且绵延不绝。我们的列车朝着它慢慢行进,起初它如同淡墨一般,接着慢慢地变成了灰色,后来居然变成了一种非常可爱的蓝色!当然,我们离它依然是非常遥远的。

我正陶醉在远处山色之中的时候,忽然觉得周围发生了什么变化。尽管没有人做出过分的行动或者是言语,可这御用列车上的秩序居然变得没有先前那样好了,有种骚动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着。我心里觉得很奇怪,赶紧问旁边的人,这才知道,我们的列车不会直接开到奉天去,而是要在皇姑屯停下来,也就是奉天的前一站。剩下的路程,就要靠平日里用惯的轿子了,那牛一样慢行的火车将提前进入休息状态。

该下车了,我也就没有什么心思再观赏窗外的景物,况且,这段路程的确也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景物。

慢慢地,骚动越来越厉害。太后也知道这趟旅程将要结束了,便开始指挥底下的人为下车做准备。尽管用不着收拾铺盖、整理箱子什么的,可是小朝廷里面摆放的那些古玩玉器,还有那只叫“海龙”的小狗、袁世凯供奉的两只鹦鹉,都是要格外用心的,所以大家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我们到皇姑屯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条簇新的水泥月台,跟天津站上的一样,也悬挂了很多旌旗和彩灯之类,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当然这也是因为提前就通知了的,否则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另外,还有一点也同天津一样,这么重大的场合当然也要有个不同凡响的人物来主持,此人就是奉天总督怀塔布。他是一个满洲人,手中大权和袁世凯不相上下。

当这黄色的御用列车终于进站的时候,那新建的月台上已经跪满了无数的高级官吏,一场盛大的接驾仪式是在所难免了。尽管这里没有袁世凯那样的西洋乐队,可应有的礼节绝对不会少于天津。不过,这些人实在没有天津官员的运气好,此时太后无心于此,途中这几天也的确是累了,所以她想赶紧让这段旅行停一停,根本没有心思敷衍那些冠冕堂皇的礼节。她一个劲儿地催着李莲英给她准备銮舆。銮舆刚预备好,她就急急忙忙地躲到里面去了,于是重担落到了那十六个专门负责抬轿的太监身上,他们谨慎万分地抬起太后的銮舆,迈步向前走去。

太后已经上轿,剩下的人也就不必在站上停留了。紧跟着太后的銮舆,一乘乘轿子也依次出发了,光绪的、隆裕的、瑾妃的,还有我们这些女官的。而大大小小的太监一个个都闲散得很,同那些奉天的官员一起步行跟随着。

奉天的官员本来不比别的地方多,大概是为了迎接太后,专门动员了更多的人赶来参加这个仪式,所以那队伍显得浩浩荡荡的。他们跟太监们一样,全都穿着整齐簇新的公服,华丽异常。这两三里长的队伍,从远处看会别有一番趣味。记得小的时候,我跟随父亲参加过几次祭祀、迎亲和送丧的仪式;进宫之后做了侍从女官,在太后身边也看到过好几次仪仗,可热闹的程度都比不上现在这一次。不仅仅是人数的问题,若论起漂亮来,其他的仪仗也是难以企及的。

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一座无比硕大的城门摆在了我们面前。有城门当然就有城墙,这城墙不是很高,可从那颜色和样式可以看出来,历史肯定也很悠久了,只是我并没有细致考察过,所以不能贸然断言到底是什么时代的建筑。幸好本书中的故事并不受其影响,所以也无关大碍。

城墙上修建了一座六角形的碉楼,式样同中原地区的建筑有很多相似之处。我曾经听人说过,当年乾隆回到奉天时,觉得这儿的建筑太过陈旧,样式也不美观,在他那雷厉风行的做派之下,马上拿出钱来,在奉天修了很多新的建筑,这碉楼可能就是那时候修建的。

一般情况下,中国普通的大门都是在一个门洞上安装左右两扇门。而这里的城门却很特别,是真真正正的两扇门,因为每一扇都非常大,都能独自把门洞遮得严严实实,或许当年是为了加强防御才这样设计的吧。

我们穿过这特殊的两扇门,就进入了奉天的禁城。直通入深宫的御道非常宽阔,上面铺满了金灿灿的沙土,我们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在上面,别有一种奇异的色彩。想想看,在金子般的路上,行走着花花绿绿的人物,那情景岂能用一个“美”字形容?

御道两旁的情形也不能不说一下,那也是一道特殊的风景。由于太后的御林军还没有来得及调进来,怀塔布便专门从他的队伍当中挑了几百个满洲兵暂时保护太后。他们此时就远远地跪在御道两边,距离我们大概有三四丈那么远。中间空出来的地方也跪了一批人,他们也是奉天的官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由于官级太低,还没有资格去车站接驾,而另外一部分尽管有接驾的资格,却正好赶上衙门里面有要紧的政务,没能去成。于是,这两部分人也组成了两个队伍,在御道边上向太后叩头行礼,就当补个接驾礼。

怀塔布调来的那几百名满洲兵,名义上是来护卫太后的,并且来到了禁城里面;可是,按规定只有御林军才能进禁城,所以,这些人尽管进来了,却绝对不准带兵器。这就很为难了!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保护太后,只要太后出了什么闪失,就要由他们负责。可是,没有任何兵器握在手里,两手空空的,怎么去制服刺客或叛党呢?所以,如果现在真的有刺客,这些满洲兵左右都是死路一条。幸好,在当时那个年代,中国人当中有手枪或炸弹的并不多,即使准备行刺太后也只是用用刀剑而已,那样一来,有这么多人抵挡着,刺客也难以成事。因此,倒也不用为那些士兵担心,肯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的。对于怀塔布来说,他调这几百名旗兵的用意,说是要保卫太后的安全,实际上只是为了讨好罢了。

前面说过,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所以当我的轿子穿过那个城门的时候,我又把轿帘拉开了点儿,一个劲儿地偷看外面的情形。当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座皇城的城墙已经破损,一些伤痕累累的旧砖头在地上扔着,而那些缺口的地方很明显有被人私拆的痕迹。加上年久失修,城墙上面已经长了一丛丛野草,皇家的庄严气象被破坏得一点不剩了。有的缺口比较大,上面居然生出了很多小树,真不知道再过几年这里会成什么样子!我心里想,这里落成时的样子肯定不是这样,不知道当时又是怎样的景象。

这座皇城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产生想象中的那种特殊感受。尽管我很清楚,我们的祖先当年就是在这里崛起的,好像感觉上应该有些不同,可是毕竟年代太久远了,很难令我们产生怀旧的情绪。再说,我们长期以来都是生活在中原地区,对于那里,我们再熟悉不过,所以,等真的回到故乡,反倒觉得很陌生了。我当时想,假如老祖宗们此时就从地下走出来会见我们,我又会怎么做呢?大概只能用对待陌生人的礼节对他们表示欢迎,其他的就不会再有什么了。

当时的场面是盛大而又令人忍俊不禁的!不过要想看得很清楚,坐在飞机里效果是最好的。只是那时候的中国,不要说飞机,就连飞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过。即便真有的话,作为一个女官,也绝对不可以驾着飞机在天上偷偷观看圣驾。不过,此时的我看得倒也很清楚,因为有轿子,基本上也算是居高临下,可以把身边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当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两行衣冠整齐的旗兵了,他们一个个俯伏在地上,简直像蛤蟆一样,头使劲往下低着,嘴唇几乎要碰到地面了。他们前边是那两行来补接驾礼的官员,这些人同小兵比起来的确要硬气一些,尽管也是低头跪着,上半身却挺得很直,这样一来就少了些蛤蟆气,多了些神气。当然了,这些官和兵也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的衣服全都是整整齐齐、华丽异常的。远远看去,简直像是两排会动的彩灯,专门为了迎接圣驾。

这些会动的彩灯分列两边,我们的黄色或红色的大轿,缓慢走在他们中间的金色沙土上,抬轿的太监身着极其华美的朝服……这情景简直耀眼夺目!另外,当时恰好赶上正午,是太阳光最强烈的时候,使得这本来就已经灿烂无比的画面更加流光溢彩。

尽管我们的队伍美得耀人眼目,可整个气氛依然十分庄严肃穆,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就连那些抬轿的太监也都静悄悄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脚步轻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那层半湿的黄沙把他们脚下发出的声音都吸走了。我们坐在轿子里,挺着直直的身体,穿行在庄严肃穆的空气当中,简直像是泥塑木雕的神像,又像是壁画或油画上那些故事中的人物,在某种神奇力量的感召下有了生命,排着队来到了大街上。

这样的场面,普通百姓当然是禁止观看的。对于奉天来说,如此声势浩大的仪式,大概几百年难得见上一次,所以,我清楚得很,尽管表面看上去没有人敢违背禁令,可那些好奇的眼睛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偷偷地观望着呢。成百上千双眼睛啊,哪里挡得住呢?

皇宫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了,这个整齐而华丽的队伍就在宫门外停了下来。

让太后就这样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走进去是万万不行的,必须得安排一些仪式才行。皇宫里面有个规矩,那就是皇上或太后来到一处不常去的地方,一定要安排人在里面跪拜迎接才行。此时就遇到了这种情形,所以那个总管太监李莲英开始不停地忙碌起来。他似乎天生就是个导演,只要是仪式表演之类的事情,总不能少了他。他首先给那十六个抬銮舆的太监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刻会意,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御道正中间,这样,太后的脸便正好对准了三扇宫门中那个最大的门。

此时这些小太监简直像是十六尊石像,肩上抬着太后的銮舆站在那里,居然纹丝不动。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官轿,主人坐在里面等候的时候,轿夫完全可以把轿子暂时停在路上,可他们抬着的是太后,而且这銮舆是绝对不能沾到泥土的。所以,即使是等候的时候,他们也必须把轿杠扛在肩上,不仅不能放下銮舆休息,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呢。

把太后的銮舆安排妥当,我们这些人就赶紧走进宫里,由陪同太后出游的随从,摇身变成了奉天宫内恭迎圣驾的人了。多么有意思,像做戏一样!当然,这里的“我们”可不光是八个女官,光绪、隆裕、瑾妃也都包括在内,对于太后来说,谁又不是她的臣下呢?我们这些人必须先进宫,却不能坐轿子,更不能走正中间那扇大门,所以,我们就赶紧一个个下了轿子,在光绪的带领下,从左边那扇较小的门洞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很大的庭院,可这里是不能举行接驾仪式的,我们又继续往前走,进入了第二个大小差不多的庭院,然后又从第二个院子来到了第三个庭院。这个庭院是三个院子中面积最大的一个,大概相当于第一个的两倍。我们停在了这里,准备恭迎圣驾。

随同我们一起走进来的,还有宫中那个古乐队和袁世凯调教的西乐队。等会儿当然少不了要他们演出,只是因为习惯问题,这种正式典礼是绝对不能演奏西乐的,所以这次还是要用那个令人厌烦的古乐队才行。

此时,每一座宫殿之中,各个庭院、各个角落都已经布置好了很多执事的太监。他们这些人中,有一半是长期在这里留守的,其余那些是太后还没启程的时候,李莲英事先打发过来的,让他们提前过来做些清洁、收拾的工作,把该准备的东西全都准备妥当,这样太后和我们一到这里就能很快步入正轨,不至于忙乱不堪。因此,当我跟着光绪、隆裕进去的时候,一下子就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所有东西的安排、摆放也跟北京的皇宫差不多,一时间竟让我觉得并不是在奉天。不过,这里建筑的样式同北京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由于要忙着准备迎接圣驾,根本没时间仔细观察,所以我只是大概看了看而已。本来我没什么事情可做,不过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自然也不能在那里闲逛。这些人中最忙乱的就是那班古乐队了,他们先装配好那几个装乐器的架子,然后分别站到自己相应的位置上,再让他们的助手把架子上的乐器拿过来。什么铙钹、铜锣和小皮鼓之类,还有那个九音锣。等到他们手里都拿好了自己的乐器,接驾的准备工作也就完成了。这时,一个太监跑出去告诉陪太后等在门外的李莲英,紧接着,又有一个太监飞也似的跑进来,报告我们说:“太后起驾了!”

话音刚落,音乐便响了起来,院子里的人全都齐刷刷地跪下去。光绪跪的地方是正中间大理石台阶的旁边,太后下轿时,他恰好离太后最近。隆裕和瑾妃依次跪在他背后,而我们八个女官则排在她们两位的后面。至于我们八个人,由于地位是一样的,所以谁在前,谁在后,并没有明确的规定,想在哪里都可以。剩下的那些太监、宫女们也是不必排队的,原先在什么位置待着,现在就跪在什么地方,所以,他们分布得非常松散,而且,不光是第三个院子,就连前两个庭院,还有别的地方,也都有人跪着。这样的一幅画面也是色彩艳丽、令人赞叹的。不过,这幅画面里并没有那些奉天官员,因为在太后没有宣召的情况下,那些人是绝对不能进宫的。因此,我们正在上演的这场接驾的仪式,非皇室里面的人物是绝对看不到的,它历来都是一种完全属于宫廷内部的重大典礼。

平常的人回老家和我们绝对是不一样的,我们虽说也是重返故乡,可无论是外在的形式还是内在的感情全都大相径庭。平常人回家乡肯定是受到自己内心的驱使,主动而为之,我们却是想来也得来,不想来也得来,被动得很;平常人回老家肯定是重游故土,我们却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乡。此情此景不是很特别吗?表面看起来是热闹欢喜的,可内心呢?大概正在上演一出悲剧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当时到底是什么感觉,倒没有什么印象了。就算那时候让我说,大概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那时我所关注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太后,一心想知道她面对自己的家乡时是怎样的感受,对自己的感受倒忽略了。你大概会问我:你为什么这样注意太后的感受呢?是关心她吗?说句老实话,我完全是为了自己。太后的脾气是很难把握的,假如让她心里留下了对老家不好的印象,肯定会影响到她对人对事的态度,那样一来,我们到奉天的第一天就别想顺顺当当的了。

此时,十六名太监正抬着太后往里走,趁着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眼前,我又偷偷向周围看了看。这次看得比较清楚,那几座宫殿同北京的相比的确有些不一样,而且明显不是几百年前的老样子,全都经过了改造和加工。这也是当年乾隆皇帝主持进行的。一想到这些改造工程都是他亲自命人做的,我心里不禁对这位文才武略皆胜人一筹的皇帝生出了很多仰慕之情。

大概十分钟之后,太后的銮舆终于被慢慢抬了进来。空气中弥漫着空洞、低沉的古乐,此时更掺进了一些庄严肃穆。那种感觉只有孤身一人的时候才能体会得到,像是正在一个荒凉的古庙里膜拜一尊可怕的神像,这种感觉光凭语言实在是难以形容出来。石阶上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们都知道銮舆快到眼前了,可是没一个有胆量抬起眼皮看看,全都像刚才一样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出地在地上俯伏着。銮舆落地的声音传过来了,轻得像是风吹落叶,足见那十六个太监谨慎小心到什么程度。待放下銮舆之后,他们也赶紧在身边的空地上跪了下去,为刚才这幅色彩艳丽的画面增添了一种新的颜色。与此同时,太后的玉趾也终于踏在了故乡的土地上。

我猜想,太后坐在銮舆里往院内走的时候,大概也从轿帘的隙缝偷偷往外看过了,只是看到的毕竟有限,所以,一走出銮舆,她就站在地上,使劲往四面观望,神情中充满了关切。尽管太后上了年纪,可眼睛一直很好,没有因为年龄而产生什么变化,加上格外的关注,一下子就能把这儿的一切尽收眼底。可她看了很久也没有动,依然静静地站立着,大概这些带着历史尘埃的景物,再一次像山海关一样引起了她无限的思绪。

而我们这些人,大气也不敢出,依旧胆战心惊地俯伏在地上,生怕把太后惊动了。她独自一人静静地立在那里,四周是静静跪拜的人群,这是一幅多么奇特的画面啊!整整十分钟,一切都静止不动,只有那穿越时空的风从古吹到今,撩动了人们的衣襟。后来,太后终于开始慢慢移动脚步了,可刚走五六步,又停了下来。大概她想换个角度再看上一看,以便观赏得更仔细些吧。

跪在地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全都像是泥塑木雕一样僵卧在那里,唯有身上那斑斓的色彩显出些活气,可那也是静止的,就像是把花插在了花瓶里。由于太后没说让我们站起来,所以不管是谁,即使是光绪也不敢轻易动一下,声音更是没人敢发出来。此时,太后正独自一人慢慢地踱来踱去,迈出的步伐是细小而矜持的。从外表看上去,太后总给人一种镇定自若的神气,可是,据我看,她的内心此时肯定也有些乱了,所以才会徘徊不前,在那里走过来走过去。

这些日子以来,她老人家不是坐火车就是乘銮舆,几乎全都是在动的状态之下,此时突然回到静静的宫殿里面,她反倒有些不对劲儿了。

很久之后,她终于开口了:“停下那音乐。”尽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让乐队停止演奏,但对于我来说,这无异于一道福音,这班古乐队演奏的曲子简直让我难受极了。只是这个习惯由来已久,我是无力改变的,要不然早就撺掇着太后解散他们了。

不管怎么样,今天的情形实在有些不同寻常。平时,这班古乐队还是很得太后欢心的,加上她老人家也懂一些古曲,所以一般会等到一曲终了的时候才吩咐停止。这次却不是,她突然间说出了那句话,那曲子就如同被突然勒死的人一样,生命一下子就冻结在那里。乐工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手忙脚乱地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着头,都顾不上把乐器收到架子上去,生怕自己犯了什么罪,或者是曲子演奏错了,影响到太后的心情。

可太后呢?她根本就没有往他们那里看,仍然站在那里,低声说:“这才是我们的土地!今天真的来到这里了,第一次踏在了这片土地上。回来了!开始过我们往日的生活吧!”

她的这番话根本不像是在发布命令,语气是那么柔和,如同在和亲近的人说话。不过,她说的往日生活可不是别的,而是那沉闷、死板的宫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