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的两段情:达佛涅
阿波罗,最英俊的神,也是这些不幸的神灵之一。诚然,他大部分时候情场得意。他和缪斯们生有几个孩子。缪斯女神和他都是宙斯的子女,而且都归他统率。但阿波罗和人类的邂逅却喜忧参半。他和库瑞涅在一起还挺顺利。这位美丽的女猎手有一天徒手制伏了一头狮子。阿波罗迷醉于她的神力,坠入爱河,把她劫上一辆金色战车,一路带到利彼亚。他们生下一个儿子,叫阿里斯泰俄斯,后来颇有开化之功:他发明了养蜂和奶酪制作,也经历了一些不幸。与此相反,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女儿卡珊德拉拒绝了曾给予她预言天赋的阿波罗,阿波罗就给她施了一个诅咒,使她永世不被人相信,致其疯狂。至于另两位,科罗尼斯和玛尔佩萨,她们宁愿与凡人相恋,抛弃了阿波罗。
达佛涅
但正是在达佛涅(Daphné)身上,阿波罗经历了最痛苦的失败。[1]奥维德说,这也是阿波罗的首次恋爱。他嘲笑小丘比特的弓箭,于是遭到了报复。丘比特开弓射出两支箭:一支鎏金,一支填铅,前一支以产生情愫,后一支以驱走爱情。第一支射向阿波罗,第二支射向达佛涅。阿波罗心中顿时燃起爱情的烈火,而美丽的姑娘却一心一意只想着打猎,回绝了所有的追求者。阿波罗接近她,试图用神灵的头衔说服她。她逃跑,他追逐,于是变成了一场狩猎。眼看就要被抓住,达佛涅恳求诸神将她从这诱人的躯体中解救出来。“她的祈祷刚结束,一种沉重的麻木就侵入她的四肢,一层薄薄的树皮包裹起她柔软的胸膛,她的头发伸展成叶丛,胳膊伸展为枝条。她迅捷的双脚向地里牢牢扎下无法挪动的根系,她的头变成了树冠;她只剩了一团光芒。福玻斯 仍然爱着她,把手放在她化身的树干上,隔着新长的树皮,依旧可以感受到心跳。”
这里有一点有必要阐明一下。不管是达佛涅的变形,还是其他受害者的变形,在对变形这种奇观的描写方面,奥维德进行了重大革新。今天我们已经习惯于在电影中目睹各种极其可怕的变形。我们必须摆脱这种心理和视觉框架,才能真正意识到奥维德天才创举的分量。在他之前,变形只是一个简单的观察结果。变形被简单地陈述为:“它们变成了鸟”,或“宙斯把自己的样子变成了天鹅的模样”,“喀尔刻一挥魔杖就把他们变成了猪”。这种写法后来在童话故事中得以延续。在童话故事中,魔法具有瞬时效应,其作用之快、之不可见俱在“一眨眼”中得到阐释:变形的过程是看不到的。奥维德自己有时也会用这个方法,在陈述施法行为和结果以外不做赘述。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详细描写了变化的过程,缓慢地逐一描述变形的各个阶段。数学史学家解释说,这非常了不起,因为在古典时代,人们的精神状态还很难理解时间的长度。可是奥维德却在时间性上做起文章,既有加速,也有减速。他的描述非常有可能参考了生物模型,并进行了加速,比如植物成长,叶片舒展,茎的木质化,总之,一切只有以一定间隔持续观察才能为肉眼所感知的现象。同时,他的描写也是在减速,以展示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从人类到植物……或对某些人物而言变为动物的超自然过程。古代思想在理解持续变化过程方面的困难——假如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话——解释了叙事中交替出现的变形和消失——希腊语aphanismos。我们将看到,有些故事最后本体先消失,随后出现替代物,比如,一朵花代替了那喀索斯的躯体。同一个神话会这样形成两种版本。这是对同一“现实”不同理解的结果。
“诗人能看到视野之外的东西。”很久以后另一位诗人阿拉贡[2]
如是说。总之,达佛涅变成了月桂树。阿波罗仍不肯完全放弃,他挽着树枝,抱着树干:“好吧,既然你不能做我妻子,那你就做我的树,喔,月桂树[……]你将永远拥有美丽而长青的树叶。月桂树为表同意,摆了摆树梢,也就是头部。”
这里就产生了一个从拉丁语翻译到法语的问题:拉丁语laurus(月桂树)是阴性的——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谈,法语laurier却是阳性名词。忠实的翻译应当保留达佛涅的性别,至少也应保留她的生理性别,因为就算她拒斥女性身份、拒绝担负妻子的角色,也并不意味着她成了男性。阿波罗所拥抱的仍然是女性。变形应该允许我们造一些新词。既然在法语里我们不能说他拥抱了一棵阴性的树,或许可以说他拥抱了一株美丽的植物 ,造一个阴性单词:une laurière?une laure更好。这个神话,从原因论角度解释了月桂树——希腊语daphné,拉丁语laurus——的起源,以及这种树为何专属阿波罗,并经常在相关信仰活动中使用[3]。
这个神话的叙事结构其实很简单: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拒绝爱情,无论对方是人类还是神灵。像阿耳忒弥斯一样,她抗拒自己作为一名女人的命运,宁愿去打猎,宁愿一直是处女。但女神能做的事,凡人不可为,宁芙仙女也不行。宁芙是介于人神之间的生灵,并不能逃脱死亡。达佛涅是一条河流的女儿,一个宁芙,因为拒绝成为女人,终于彻底脱离人类,进入了植物状态。她不幸的根源是一种情欲,外来的情欲,以及与神不得已的接触。必死的生灵与神族的邂逅,无论当事者是接受还是拒绝,几乎总是导致其种类的变化,本例中达佛涅便堕入了植物世界。
在奥维德之前,古希腊诗人尼西亚的帕尔泰尼奥斯记录了该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在这个版本里,达佛涅是斯巴达一位国王的女儿。深得阿耳忒弥斯的器重,这名女猎手始终不愿嫁人。她有一名叫琉客波斯的仰慕者。为了追求达佛涅,琉客波斯化装成一个女孩,和她一起打猎,并获得了她的好感:“她总是拥抱他或紧靠他”。这种温柔的情感导致了也爱上达佛涅的阿波罗的嫉妒。阿波罗煽动达佛涅与伪装成少女的琉客波斯一同去沐浴。琉客波斯备觉尴尬,他试图拒绝,结果被强行脱去衣服,暴露了真实身份,被长矛刺穿。随后,他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他。摆脱了情敌,阿波罗走上前台。在神灵的追逐下,达佛涅一边逃跑,一边请求宙斯将她从人类的形体中解脱出来。“据说她变成了一棵用她的名字冠名的树:daphné,月桂树。”帕尔泰尼奥斯在结尾处简洁地写道。
帕尔泰尼奥斯的故事和奥维德的故事一样,具有释因的功能:它解释了阿波罗偏爱月桂的缘起,以及这种植物被用于阿波罗崇拜的原因。
不过帕尔泰尼奥斯的记录将达佛涅的故事纳入到另一个系列中,这一系列故事讲述男人如何施计装扮成女性,来接近一个对性抱抵触心理的女子——宙斯就是通过这种方法强奸了卡利斯托。而针对男孩异装和女猎手们混在一起的举动,好胜的阿波罗也还以诡计,恶意煽动女孩同去沐浴。因此,这个故事又可归入“狄安娜入浴”一类——狄安娜女神被她赤裸的女伴所环绕,偷窥者阿克泰翁则躲在一旁注视着她们。这一场景提供了一些略显下流的色情幻想空间,后来被古典主义画家充分利用,为裸体绘画的爱好者带去无限乐趣。
但基于奥维德诗歌形成的传统主要还是记住了两位主角:坠入爱河、欲望未得满足的神灵,和变形成月桂树逃脱侵犯的惊恐的宁芙。
众多以这一神话为题材的具象艺术作品证明它极为流行,比如古希腊和古罗马的镶嵌画,庞贝的壁画,奥维德作品手抄本以及后来印刷版本的插图,还有层出不穷的油画。毫无疑问,贝尔尼尼[4]这位雕塑家的作品实现了一种新的变形,让石头同时有了肌肤和植物的质感。达佛涅惊人的转化和奥维德对这一缓慢过程的描述,被贝尔尼尼成功地凝固在一望而知静止的大理石中。将神话从一种语言转录为另一种语言,雕塑家对诗人作出了回应。雕像中的达佛涅,脚趾变长,成为树根扎入大地,而就在下方的底座上,铭刻着奥维德的诗句,描述的正是这一不可思议的变形过程[5]。
创作的、现藏于罗马博尔盖塞别墅的雕像仍是体现该神话的最出色的作品。注释:
[1]同前,卷一,452—567行。
[2]与奥维德同时代的另一首诗《白鹭》(Ciris)详细描述了斯库拉变形为白鹭的过程(490—505行),也体现了诗人的功力。这就又多了个认为其作者是维吉尔的理由。参见奥古斯特·奥里(Auguste Haury)整理版(Bordeaux,1957)。一个世纪后,阿普列尤斯很好地描述了女巫潘菲乐变成鸟以及鲁巧变成驴的过程:阿普列尤斯,《变形记》[又译《金驴记》],卷三,21、24节。参见弗朗索瓦丝·冯蒂希—迪库,《变形的发明》(《L'invention de la métamorphose》, Rue Descartes, n°64,2009, La Métamorphose,P.8—22)。
[3]例如,在古希腊得尔菲城为纪念阿波罗每四年举行一次的竞技会上,获胜者佩戴桂冠;该城阿波罗神庙中的女祭司在宣示阿波罗神谕前咀嚼并焚烧月桂树叶;该城第一个阿波罗神庙据说是用月桂树建造的,等等。
[4]时代更早的有:马里诺的古罗马镶嵌画;庞贝,I区,遗址7,遗址19(美男子雕像之屋);安条克镶嵌画(图版1);波拉约奥洛[Piero del Pollaiolo,1441—149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雕塑家]的画作,等等。
[5]由于拉丁语中存在性、数、格变化,可以把radix(根)一词延长两个音节,变成复数夺格形式:radicibus。奥维德非常擅长使用这种语言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