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欧林教授每天给菲利普上一堂课。他开了一张书单，规定菲利普要读哪些书，为最后研读巨著《浮士德》做好准备。与此同时，欧林教授别出心裁地先教菲利普学一册莎翁剧作的德译本，莎翁的剧作他在中学里就拜读过的。那阵子，歌德在德国正处于盛名的顶峰。尽管歌德对爱国主义持相当傲慢的态度，但他还是作为民族诗人被德国人接受了。自一八七〇年战争爆发以来，他似乎成了最能体现民族团结的光辉代表人物之一。热情冲动的人们，听到炮击格拉夫洛的隆隆排炮声，似乎沉迷在五朔节[12]前夜的癫狂之中。然而，一个作家之所以伟大，其标志就在于不同的人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汲取到不同的灵感。这位憎恶普鲁士人的欧林教授，对歌德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只有他那些庄严肃穆的作品，才能为神志清醒的人提供一个能抵御当代人蛮横进攻的庇护所。近来在海德堡，经常有人提到一位戏剧家的大名，去年冬天，他的一个剧本在剧院上演时，追随者欢呼喝彩，而正派人士却报以一片嘘声。在教授太太家的长桌旁，菲利普不止一次听到人们在议论这件事；每到这种场合，欧林教授就一反泰然自若的常态，挥拳拍桌，大声吼叫，他那低沉悦耳的喉音压倒了所有的反对意见。这出戏纯粹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硬逼着自己苦等戏演完，讲不出自己是厌烦还是恶心。要是将来的戏剧都成了这般，那还不如趁早让警察出面把所有剧院都封了的好。欧林教授可不是个拘谨古板的夫子，他在皇家剧院观看闹剧时，听到台上伤风败俗之徒的插科打诨，也会同所有观众一样捧腹大笑。可是在上面讲的那出戏里，除了乌七八糟的东西外，什么内容也没有。他打了个有力的手势，捏住鼻子嘘了一声口哨。那出戏实在是家庭的毁灭，道德的沦丧，德意志的崩溃。

“听我说，阿道夫，”[13]教授太太在桌子另一端说，“别激动嘛！”

他朝她扬了扬拳头。他这个人的性格温顺，从不敢不向太太请示就贸然行事的。

“不，海伦，你听我说，”他大声喊着，“我情愿让女儿死在我脚下，也不放她们去听那个无耻之人的鬼话。”

那出戏是《玩偶之家》，作者是亨利克·易卜生。

欧林教授把易卜生和理查德·瓦格纳归在一类里，但是他谈到后者时，并不生气，只是轻蔑地哈哈一笑。瓦格纳是个冒充内行的江湖客，不过冒充得不露破绽，单凭这一点，就颇有几分喜剧色彩，足以令人佩服。

“一个疯子！”[14]他说。

他看过《洛亨格林》，这出歌剧还算过得去，虽然有点沉闷，还不至于太糟糕。但是《齐格弗里特》，欧林教授一提到这出歌剧，就把头往椅子上一靠大笑起来。歌剧从头到尾，一节悦耳动听的旋律都没有。不妨做这样的想象：剧作家理查德·瓦格纳本人就坐在包厢里，看到台下所有观众都在一本正经地观看这出歌剧，他忍俊不禁，最后连肚子也笑疼了。这是十九世纪最大的骗局。欧林教授把自己的那杯啤酒举到嘴边，头往后仰一饮而尽。然后，他用手背抹了下嘴说：

“年轻人，我可以告诉你们，不出十九世纪，瓦格纳就会被人们遗忘得一干二净。瓦格纳！我宁愿拿他所有的作品去换多尼采蒂[15]的一出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