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6章

转眼一年过去了,菲利普升入了皇家公学,而之前那些闹得不可开交的老师却依然守着各自的地盘不动;尽管他们百般阻挠,学校里还是出现了不少变化。他们表面上随声附和新校长,暗地里还是百般阻挠他。尽管这些老师都顽固反抗,可终归敌不过大趋势的变化。现在,低年级学生的法语课仍由之前的学级主任上,但是学校另外聘了一位老师,他一面教高年级的法语课,一面还给那些不喜欢学希腊语的学生开德语课。这位新老师是海德堡大学语言学博士,并在法国某中学里执教过三年。学校还请了一位数学老师,让他比较系统地讲授数学,而之前人们觉得没有必要在这上面下那么大力气。两位新老师都是非神职人员,聘用他们是一场重大变革,所以当这两位刚来校执教时,老教师都对他们侧目而视,觉得他们靠不住。学校还新建了实验室,设置了军训课。老师们议论纷纷:学校这下可要有大变动了!天晓得珀金斯先生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点子!皇家公学同一般的公学一样,校舍狭小,最多只能收二百个寄宿生,而且学校挤在大教堂的边上,没地方再扩大;教堂周围的那一圈地,除了有一幢老师宿舍外,剩下的全让大教堂的教士们给占了,根本找不到一块扩建校舍的空地。然而,珀金斯先生精心构思了一项扩建计划,如能付诸实施,足以将现有的学校规模扩大一倍。他想把伦敦的学生吸引过来。他觉得让伦敦学生接触接触肯特郡的少年,一定有些益处,也可以使这儿的一些乡村才子得到磨炼。

“这个决定可完全违背了本校的传统,”“叹气兄”听了珀金斯先生的提议之后说,“我们对伦敦的孩子一向倍加防范,不让他们污染我们学校的风气。”

“嘿,简直是胡说!”

过去,还从未有谁当着“叹气兄”的面说他胡说,他打算回敬他一句,不妨在话里点一下布料一类的犀利语言,去揭揭他的老底。可就在他苦思冥想、搜肠刮肚的时候,那位出言不逊的珀金斯先生又肆无忌惮地冲着他发话了:

“教堂园里的那所教工楼,要是您结了婚,我就设法让牧师会再加高两层,用几间屋做宿舍和书房,而您太太还可以照顾您。”

这位上了年纪的牧师脸色大变。结婚?他已经五十七岁啦。哪有人到了五十七岁还结婚的呢!这把年纪再成家岂不是让人笑话。他压根儿不想结婚。如果非要他在结婚与乡居这两者之间做出抉择,他宁愿退隐。他现在只求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我可没动过结婚的念头。”他说。

珀金斯先生用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打量着对方,即使他眸子在调皮地忽闪忽闪,可怜的“叹气兄”先生也没有察觉到。

“多可惜!您就不能帮我个忙,我想重新修建你们的宿舍楼,你要是结婚安家,我在主任牧师和牧师会面前建议时就更好说话了。”

上面这些都不算什么,珀金斯先生最不得人心的一项革新,要数他搞的那套不定期同别的老师换课的新规矩。他嘴上说得挺客气,请对方行个方便,实际上这个方便却是不容拒绝的。这种做法照“柏油桶”先生,也就是特纳先生的说法,双方都有失尊严。珀金斯先生往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晨祷刚结束,就突然对某位老师说:

“今天上午十一点,请您替我上六年级的课可以吗?我们换个课吧,行吗?”

老师们不知道其他学校是否也有这种做法,不过在坎特伯雷这儿肯定是前所未有的。而调课的效果也让人莫名其妙,首当其冲的是特纳先生,他把换课的消息提前透露给班里的学生,说这天的拉丁文课将由校长先生来上,同时他借口学生们要问他几个问题,特地在历史课下课前留出一刻钟时间,把规定那天要学的李维[3]的一段文章给学生逐句讲解了一遍,免得他们到时候目瞪口呆、出足洋相。然而,等他回到班上,看到珀金斯先生的打分记录,不觉一惊:他班上的两名拔尖学生看来很不争气,而另外几个一向中不溜儿的学生却得了满分。他问自己班上最聪明的孩子埃尔德里奇究竟是怎么回事,孩子绷着脸回答说:

“珀金斯先生根本没要我们解释课文,他问我关于戈登将军[4]都知道点什么。”

特纳先生惊愕地望着埃尔德里奇。孩子们显然都觉得受了委屈,他禁不住对孩子们敢怒不敢言的情绪产生共鸣。他也看不出戈登将军同李维有何关系。后来,他鼓起勇气旁敲侧击地探问了一下。

“您问埃尔德里奇关于戈登将军知道些什么,这一问可真把他问住了。”他强作笑颜对校长说。

珀金斯先生放声大笑。

“我见他们已学到盖约·格拉古[5]的土地法,所以很想知道他们对爱尔兰的土地纠纷是否有所了解。谁知他们对爱尔兰的了解,仅限于都柏林位于利菲河畔这一点。所以,我再问了一下他们是否听说过戈登将军。”

随后,大家认识到一个可怕的真相:这位新来的校长对常识颇为执着。他质疑目前通行的学科考试没多大用处,学生们死记硬背无非是为了应付这些考试。

“叹气兄”越来越忧虑,他没法忘记珀金斯先生让他确定结婚日期的事情;此外,他还十分痛恨这位上司对古典文学所持的态度。不可否认珀金斯先生是位文学造诣很深的学者,眼下正忙于写一篇有关拉丁文学谱系的论文,而且是完全符合正统的论著。但他平时谈论古典文学的口气却相当轻率,就像是在谈论某种消遣的娱乐一般,只是供茶余饭后助兴的话题,从不严肃对待。

三年级中班的老师“火枪先生”脾气也是一天坏似一天。菲利普一进皇家公学就进了他的班。这位B.B.戈登牧师性情如火,毫无耐心,似乎并不适宜做老师。再加上长期以来无人过问他的教学,接触的又净是些年幼的学生,他可以为所欲为,自制力早已丧失殆尽。他上起课来,往往以大发雷霆开始,以暴跳如雷结束。他个子不高也不矮,胖墩墩的,一头黄中带红的短发已染上白霜,唇上蓄着一撮短而硬的小胡子。他五官模糊,大脸盘上长着一对小小的蓝眼睛,脸红扑扑的,可脾气一发作立时转成猪肝色。十个手指的指甲由于经常咬,连肉也包不住了——只要有哪个学生在解释课文时吓得打哆嗦,他就气得坐在讲台边直发抖,同时狠咬自己的指甲。关于他虐待学生的行径,师生中传得沸沸扬扬,其中免不了也有夸大其词的地方。两年前,有件事曾在学校里轰动一时。有位学生家长扬言要起诉他,因为他拿书扇了一个名叫沃尔特斯的学生的耳光,结果孩子的听力受到严重影响,不得不辍学。孩子的父亲就住在坎特伯雷,镇上好多人为之愤愤不平,当地报纸还报道过这件事。然而,沃尔特斯先生只是一个小酿酒商,所以别人对他的同情也无形中打了个折扣。至于班上其余的孩子,尽管很讨厌这位老师,但出于他们自己的私利,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还是站在老师这一边,不但对外界干涉校内事务表示愤慨,而且还百般刁难继续留在学校的沃尔特斯的弟弟。不过戈登先生险些被撵到乡下去苟度余生,此后他再也不敢体罚学生了。老师们也随之丧失了打学生手心的权利,“火枪先生”也再不能用教鞭抽打讲台来发泄心头的盛怒了,现在至多不过是抓住学生的肩膀,使劲摇两下。不过对于调皮捣蛋,或是犟嘴的孩子,他们照旧要给予处罚,让他们空悬着一条胳膊,在那儿站上十分钟到半小时,而骂起学生来,依然像过去一样有劲头。

对于像菲利普这样生性胆怯的学生来说,恐怕再也找不到比“火枪先生”更糟糕的老师了。菲利普这次进皇家公学,比起第一回见沃森先生时胆子大了些。有好多学生他都认识,是预科班的同学。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他本能地意识到,周围同学越多,他的残疾就越不会惹人注目。然而进校第一天,戈登先生就使他诚惶诚恐;这位老师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学生怕他,同时似乎也单凭这点,就此特别讨厌那些学生。过去,菲利普听老师讲课总觉得津津有味,可现在每到上课就胆战心惊,度日如年。老师提问时,他呆坐着也不愿意回答,生怕错了挨老师臭骂;每回轮到他站起来解释课文,他总是战战兢兢,脸色煞白,像害了大病似的。他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珀金斯先生前来代课的时候。对这位有常识癖的校长,菲利普颇能投其所好,供成年人阅读的各种奇书异卷,菲利普都有所涉猎。珀金斯先生上课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提出问题后先在学生中走一圈,谁也回答不出,最后他总是让菲利普来回答。珀金斯先生朝菲利普微微一笑——这一笑使得菲利普心花怒放:

“好,凯里,请你来告诉大家答案吧!”

菲利普受到表扬,更增添了戈登先生心中的不平。一天,轮到菲利普做翻译练习,他坐在那儿,一面凶狠地瞪着菲利普,一面气呼呼地咬着大拇指。他正在气头上呢!菲利普开始轻声低语。

“别咕哝!”老师吼了一声。

菲利普喉咙里像被异物堵住似的。

“说下去!说下去!说下去!”

他一连尖叫三声,一次比一次声高,结果把菲利普原来会的东西吓忘了,只能望着书发愣。戈登先生直喘粗气。

“你要是不懂,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你到底懂不懂?上次解释课文的时候,你听进去了吗?怎么不开口?快说呀,你这个笨蛋!说呀!”

老师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似乎生怕自己会朝菲利普猛扑上去。学生们都知道,过去他常一把掐住学生的脖子,差不多要把学生掐个半死才放手。这会儿戈登先生额上青筋毕露,脸色阴沉可怕。他简直成了个疯子。

菲利普前一天已把那段课文全搞懂了,但此刻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我不懂。”他喘着气说。

“你怎么会不懂呢?那让我们逐字逐句解释,你是不是在装蒜马上就能见分晓。”

菲利普面如土色,站着打战,发不出声音,低垂着脑袋,差不多碰到了课本。老师喘着粗气,简直像在打呼噜。

“校长说你聪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普通常识!”他大笑起来,“我不明白他们干吗要把你安排到我这个班上来。笨蛋!”

他很喜欢这个词,一连重复了几遍。

“笨蛋!笨蛋!一个瘸腿大笨蛋!”

戈登先生这么发泄一通,火气消了几分。他瞧见菲利普的脸涨得通红,叫菲利普去把记过簿拿来。菲利普放下手里的《恺撒纪事》,悄然无声地走出教室。记过簿是个浅黑封面的本儿,专门用来记录顽皮学生的过激行为。哪个学生的大名在本子上出现三次,他就要挨一顿鞭笞。菲利普走到校长的住处,敲敲他的书房门。珀金斯先生正坐在桌旁。

“先生,我可以拿记过簿吗?”

“就在那儿,”珀金斯先生随口应了一句,同时朝放记过簿的地方点一点头,“你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啦?”

“我不知道,先生。”

珀金斯先生朝菲利普瞥了一眼,但没再说什么,继续忙自己的事儿。菲利普拿起本子,出了书房。几分钟后菲利普把记过簿送回来。

“让我看一下,”校长说,“哦,戈登先生把你的名字记进了记过簿,说你‘放肆无礼’,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戈登先生说我是个瘸腿笨蛋。”

珀金斯先生又望了菲利普一眼,很想知道这孩子是否说的是反话,只见他惊魂未定,脸色苍白,目光惊恐。珀金斯先生站起身,放下记过簿,顺手拿起几张照片。

“今天上午,我的一位朋友给我寄来了几张雅典地方的风景照,”他随口说道,“瞧,这是雅典卫城。”

他把照片上的古迹细细解释给菲利普听。经他这么一说,画面上的残垣废墟顿时变得栩栩如生。他把狄俄尼索斯露天剧场指给菲利普看,讲解当时观众按等级就座的情况,观众打哪边远眺,可以看见蔚蓝色的爱琴海。接着,他突然话题一转:

“记得在戈登先生班上念书的时候,他常常叫我‘站柜台的吉卜赛人’。”

菲利普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些照片上,没有完全领会这句话的含义。珀金斯先生又拿出一张萨拉米斯岛的图片,用手指——那指甲尖还带有一道黑边——指给他看当年希腊、波斯两国战舰的阵容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