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乐府诗
“乐府”概说 “乐府”一词,在古代具有多种涵义。最初是指主管音乐的官府。汉代人把乐府配乐演唱的诗称为“歌诗”,这种“歌诗”在魏晋以后也称为“乐府”。同时,魏晋南北朝文人用乐府旧题写作的诗,有合乐有不合乐的,也一概称为“乐府”。到了唐代,除了依旧题写作的乐府诗,还出现了不用乐府旧题而只是仿照乐府诗的某种特点写作的诗,被称为“新乐府”或“系乐府”。宋元以后,从配乐演唱的意义上,又把“乐府”用作词、曲的别称。学习中国文学史时,需要注意“乐府”概念的各种区别。
至迟自周代始,历朝都有掌管音乐的官方机构。但《汉书·艺文志》却说“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云云,似表明武帝时又专门建立了一个新的音乐机构,其名称为“乐府”;它的一个重要功能是采集歌谣。
汉乐府中朝廷典礼所用的乐章一般称为“雅乐”,其歌辞是由文人写作的;从各地搜集来的音乐及歌辞,通常称为“俗乐”。前者文学价值不高,下文将不再涉及它;后者则代表了汉乐府的文学成就。现存的汉乐府诗基本上都收入了宋代郭茂倩所编的专书《乐府诗集》。其书将自汉至唐的乐府诗分为十二类,其中包含有汉乐府的为郊庙歌辞、鼓吹曲辞、相和歌辞、杂曲歌辞,俗乐则主要保存在后三类中,尤以“相和”类中为多。“相和”是一种“丝竹相和”的管弦乐曲,也是汉代民间的主要乐曲;“鼓吹曲”是武帝时吸收北方民族音乐而形成的军乐;“杂曲”是原来音乐归类已经失传的作品。
汉乐府研究的一个困难是作品的具体产生年代不易判别。《鼓吹铙歌》十八曲产生于西汉大体可以肯定(其中《上陵曲》的歌辞提及该篇的写作年代为宣帝甘露二年),其余反映一般社会生活的作品则缺乏显著的时代痕迹。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只能说得笼统些。
汉乐府的特色与文学成就 汉乐府在中国文学史上有重要的开创意义,其突出的表现,一是第一次具体而深入地反映了社会下层民众的日常生活,二是奠定了中国古代叙事诗的基础。而这两个特点又是相互联系的,即只有运用叙事诗的形式,才有可能具体而深入地描述包括下层民众在内的人们的日常生活。
以前的诗歌中,《诗经》的十五国风具有较浓的民间生活气息,但它反映社会下层生活的特征并不显著,只有《豳风·七月》写到奴隶们一年四季的劳作,却又只是概括性的陈述。因而汉乐府中的许多诗篇,读来就有耳目一新之感,如《妇病行》: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乱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从乞求与孤买饵,对交啼泣,泪不可止。“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钱持授交。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
诗中写一个妇人临终时对丈夫的嘱托,和她死后丈夫难以养活孩子的窘迫。最后父亲看着小孩还一个劲地哭着要母亲抱,不禁悲哀地长叹:很快都会死的,一切都不必再说了!诗从具体的生活细节,写出了底层民众艰难的生存处境,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这首诗虽说在艺术上没有多少讲究,却以它的真实性而催人泪下。另外,如《孤儿行》写一富家子弟在父母死后成为兄嫂的奴隶,他被迫远行经商,饱经风霜,归来后“头多虮虱,面目多尘”,也不能稍事休息,什么都得干,使得这孤儿发出了“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的悲痛呼喊;《东门行》写了一个城市贫民外出归来,见家中“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拔剑东门去”,想要铤而走险,都是真实而感人的场面。这种对社会生活的深入关注,使得诗歌呈现出新的生命力。
前面我们说过,中国诗歌从一开始,抒情诗就占有压倒的优势。而在汉乐府的俗乐歌辞中约有三分之一为叙事性的作品,它虽不足以改变古典诗歌以抒情诗占主流的局面,却能够宣告叙事诗的正式成立。这些诗有的在艺术上显得比较稚拙,如《妇病行》、《孤儿行》看来没有经过必要的锤炼,诗句显得琐碎而散乱,但也有的已经显得比较成熟。一些短篇常常是选取生活中恰当的片断来表现,既避免过多的交代与铺陈,又能包含丰富的内容。如前面说到的《东门行》,只是写了丈夫拔剑欲行、妻子苦苦相劝的场面,但诗歌背后却有很多可供联想的东西。《十五从军征》在这方面更为突出: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老人六十五年的从军生涯中,在家乡在军旅发生过无数的事件,诗中一切不说,只说他白头归来,面对荒凉的庭园房舍和一座座坟墓,人生的苦难尽在其中了。这首诗虽仅有十六句,但由于内容集中,写得绝无局促之感。
篇幅较长的如《陌上桑》等,则有更多的描述和矛盾冲突的起伏。《陌上桑》一名《艳歌罗敷行》,是一篇喜剧性的叙事诗。它写一个名叫秦罗敷的美女在城南隅采桑,人们见了她都爱慕不已,正逢一个“使君”(太守一级的高官)经过,问罗敷愿否跟他同去,罗敷断然拒绝,并将自己的丈夫夸耀了一通。诗没有再写下去,但可以想象使君是灰溜溜走开了。
《陌上桑》的母题渊源甚远。自《诗经》以来,桑林常被描写为男女幽会的场所,汉代仍有此余风,如传世的汉画像砖,还有一种所谓“桑林野合图”。但关于桑林幽会的故事,逐渐分化为两种不同的方向,一是原有的浪漫性的方向,一是与此相反的道德性的方向。著名的秋胡妻传说就是后一方向的典型例子:鲁国秋胡新婚不久远出游宦,数年后归乡,于途中调戏一美貌采桑女,遭到拒绝;回家后才发现此采桑女原来是他的妻,而其妻愤不能忍,遂投水自杀。而《陌上桑》在表现这一种古老母题时使用了特别的处理:它开始写罗敷前去采桑,许多人忘情地观看,“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这既凸显了罗敷的美貌,也顺应了一般人喜爱美丽女子和浪漫故事的心理,只是诗中又不在这方面过分展开,以顺合社会的正统道德观;同时,诗的后半部分在从伦理意义上的赞美夫妻之爱而否定邂逅的梦想时,又避免了枯燥无趣的道德说教,和像秋胡妻那样的过于严重的举动。总之,它以浪漫性的描写开始,以诙谐性的喜剧结束,所以显得活泼有趣,得到人们普遍的欣赏。
汉乐府诗除“郊庙歌辞”之类,通常都是无名氏作品。留有作者姓名的,今存有辛延年的《羽林郎》、宋子侯的《董娇娆》等;两位作者的生平均不详,一般认为是东汉中期或后期的文人。这种情况或许可以说明乐府诗的创作也开始受到文人重视吧。《羽林郎》写一美貌的卖酒胡姬以爱自己丈夫为由断然拒绝贵门豪奴之“私爱”的故事,整个构想犹如《陌上桑》的变奏,语言更为精致些,但缺乏前者的天然之趣;《董娇娆》假借桃李花与一折花女子的对话,将自然的无穷循环和人生的短暂不再作对比并由此发出感叹,这是后来的诗歌咏唱不绝的主题。
以上主要分析了汉乐府中的叙事性作品。汉乐府中的抒情诗歌也很有特色,尤其是西汉《鼓吹铙歌》中一些诗篇情感的表达激烈而直露,是以前的诗歌所不及的。如《战城南》这样来描述战争的惨烈: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激战过后的战场上,尸体横陈,乌鸦在上空盘旋,准备啄人肉,而死者则要求乌鸦在吃他的肉体之前,先为他嚎叫几声。如此描绘战争之惨烈,在《诗经》中完全看不到踪影;楚辞中的《国殇》,也有所不及。
《上邪》一般理解为热恋中的情人对于爱情的誓言: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诗中主人公连用了五种绝不可能出现的自然现象,表示要“与君相知”直到世界的末日,虽写得很简单,却有令人惊心动魄的力量。这种情感的释放,同样也丰富了中国古代诗歌的精神面貌。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最早载于南朝徐陵所编的《玉台新咏》,诗前小序说:“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郭茂倩《乐府诗集》列此诗于“杂曲歌辞”,题为《焦仲卿妻》。后亦有用诗的首句改题为《孔雀东南飞》的。
由于此诗在《玉台新咏》中是作为“古诗”来载录的,所以,它究竟本来就是一首乐府诗,还是后来才配乐演唱,因而被郭茂倩收入《乐府诗集》,这个问题不容易说清。但不管怎样,汉代所谓“古诗”与乐府的界限并不很严格;此诗作为长篇叙事诗,它和汉乐府中叙事诗的兴起有密切关系也是无疑的。所以我们无妨在有所保留的情况下将它置于汉乐府的章节下论说。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长达三百五十七句、一千七百八十五字,不仅是汉乐府中,也是中国诗歌中罕见的长篇。内容写一个中国封建社会中常见的家庭悲剧:男主人公焦仲卿是庐江府小吏,与其妻刘兰芝感情甚笃,但焦母却不喜欢儿媳。刘兰芝因忍受不了婆婆的苛刻,向丈夫提出不如让婆婆把自己遣回娘家。焦仲卿去劝说母亲,反被母亲骂了一通,并逼他休妻再娶。焦仲卿无奈,只好让刘兰芝暂回娘家。之后县令和太守相继遣媒至刘家为子求婚,刘兰芝的哥哥逼迫她答应。刘兰芝、焦仲卿二人走投无路,最终约定时间分别自杀。死后两家将二人合葬在一起。这个悲剧,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中妇女的命运为他人所操纵的不幸处境,同时也描述了刘兰芝对强加给自己的命运的无畏的反抗。在中国文学史上,作者第一次从这种悲剧中发现了深刻的人生教训,并用汉末时已臻于成熟的叙事诗体作了堪称完美的表现。
《孔雀东南飞》成功地塑造了一些人物形象,这在前此的诗歌中是看不到的。这里面刘兰芝的性格十分鲜明。明代张萱在《疑耀》一书中说:“(刘)非贤妇也,姑虽呵责,始未相逐,乃氏自请去耳。”他清楚地看到刘兰芝并非遵循妇德的模范。而刘的“自请去”,实际是为了维护自我尊严而主动采取的抗议行为,尽管她必然会想到被遣回娘家后也有许多麻烦,却仍然坚毅地选择了离开;当面对兄长的逼迫时,她仍然表现得镇静而从容。在女性没有独立生存权利的时代,刘兰芝所拥有的选择余地非常之小,但人性高贵的一面却在她身上得到了清晰的展现。此外,像焦仲卿的懦弱与刚烈的交杂,焦母的蛮横,刘兄的自私,都写得真实可信。
诗中作者成功地运用了各种叙事文学的手段。首先,此诗善写人物的对话,正如沈德潜所说:“淋淋漓漓,反反复复,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化工之笔!”(《古诗源》)其次,此诗善于通过人物的动作来反映人物的心理,如用“捶床便大怒”写焦母的暴戾,用“大拊掌”写刘母的惊讶,“举手拍马鞍”写刘兰芝和焦仲卿最后一次相会时的沉重心情,等等,均写得生动逼真,使人如见其形。此外,此诗结构的完整紧凑,剪裁的繁简得当,都是明显的优点。它的总的风格是写实的,但是其中的铺排描写及结尾处理却颇有浪漫色彩,如其结尾云:“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以枝叶的相交与鸳鸯的和鸣,象征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绵绵不绝,其构想极为优美迷人。这种余音袅袅的浪漫结局,对于后来的类似故事有很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