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被铭记的经典,被遗忘的耀宗
老友李耀宗在他的《红楼梦》摄影作品专辑(《“1987,我们的红楼梦”纪念画册》)即将付梓之际,邀我写一个序言,无论出于情谊还是历史见证,这在我都是责无旁贷的事情。
一九八二年,央视决定启动一项大工程,把《红楼梦》改编为电视连续剧,搬上屏幕。记得年底的一天晚上,春节晚会节目杀青,已经晚了又晚的晚饭开吃的时候,王扶林导演端着饭碗招呼我:“红伴,开会!”这便是《红楼梦》剧组的第一次工作会。当时,全职工作人员三位:王扶林、我、潘欣欣。
翌年春节后,正式建组并开始海选演员。六月,剧本发轫编写。七月,顾问委员会成立。初识耀宗,是在这一年的秋天。
当时,剧组在北京陶然亭集中,各创作部门陆续到位,摄像却一直定不下来。初定的人选,不是怕任务重就是嫌时间长,辗转换了几轮。按照计划,几个月后,试拍的序集就要开机。王导急了,天天找台里要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耀宗到了。我在场,王导只问了耀宗一句话:“能熬五年吗?”耀宗斩钉截铁:“我是冲着《红楼梦》来的!”
那天,我给全组开讲第一堂“红学”课,摄录美服化道全齐了,大家都很兴奋。
我与耀宗订交自兹始,屈指二十五年矣。
耀宗为人忠厚、耿直。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未在需要挺身而出的时候退缩过。在选景、拍摄,终日奔波的那些日子里,难免遇到麻烦甚至危险。走在最前列直面烦难、护老扶弱的,一定有耀宗。
一九八四年的九月,我奉命带队上黄山,拍摄《红楼梦》的第一组镜头。机器在光明顶悬崖边架好,准备开机的时候,围观人群拥挤失控,把摄像机的寻像器碰落,转瞬之间,掉进深不见底的山壑。人群见惹了祸,一哄而散。大家全傻了,没别的办法,只有下去找。直上直下的峭壁不知道有多深,剧务从山上的施工队找来了大约有三百米长的绳子。耀宗跟我说:“我下去。”我心里一热。
因为怕绳子不够长,所以次第下去了三个人,耀宗、祖克勤和我。果然不出所料,确实不够长。于是,崖顶的绳子全扔了下来,把小祖留在悬崖中间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再由他把我和耀宗继续往下放。好在到底了,怎么上去,谁也没想。
谷底大概从来没有人到过,厚厚的树叶铺在厚厚的青草上。我们迅速地四面扫视,眼前一亮,真的一亮,一抹阳光照在谷底,像一个大探照灯,正照在寻像器上!耀宗小心翼翼地把寻像器捧在手上,左看右看。我急切地问他:“还能用吗?”“没问题!”他兴奋地回答。简直是奇迹,从如许高处落下,居然只是边上的塑料圈裂了一道小纹,玻璃镜片完好无损,真的要谢谢谷底积年铺起的厚厚的树叶。
忽然,耀宗捶胸顿足,连呼“可惜!可惜!没带相机下来!”我随之抬眼四望,惊异地发现从未有过的陌生的山川之美。黄山的画作、黄山的摄影作品多得不可胜数,但从未有过这个视角的作品。这个遗憾,成了我和耀宗许多年里谈旧的话题。
回途的艰险,又是一个近乎离奇的故事。纸短话长,又远离了本文的任务,还是暂留一个悬念,俟诸异日吧。
次日晨光熹微,我们已经早早地等在光明顶了。仿佛上苍特意给我们的补偿,从日出时的层峦叠嶂、茫茫云海,到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的那块芒砀巨石,到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拍得一路顺利。这就是后来编为《红楼梦》片头的一组镜头。
记忆的标准总是不拘细节的。一九八四年七月,连续三个月的演员培训班结业,邓婕如愿以偿,得了王熙凤的角色,自告奋勇要陪着王导、我和耀宗赴四川选景。爬峨眉山的时候,王导年长,邓婕是女孩儿,我的体力逊于耀宗,所以几乎所有的背包都被耀宗抢过去背着。从那时起,无论什么样的组合,凡结伴行路的时候,最重的包总在耀宗的肩上。记得有一次红伴聚会,耀宗没在,我谈及这些故事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一个人给别人背包并不难,难的是总给别人背包。”大家哄然一笑,我知道,谑笑声中,传达的是一个大家庭的温暖。
耀宗也有弱点,譬如,评职称的时候,人人像国足一样,抢球的、越位的、绊人的、冲撞的、吹假哨的,人性大暴露。耀宗不屑,闪在一边,默默地作看官状,喃喃地念着一句那些年里人人都知道的台词:“总裁忘不了我赵崇武。”
然而,真的被忘了。一个拍了《红楼梦》《三国演义》的摄影师,一个中央级大媒体的资深摄影师,一个作品传播率最高的著名摄影师,一个网络认可度最高的人气摄影师,居然在评职称的时候由于自己不争,而被遗忘了。尤其在这个“教授满街走”的年代!所以,我的一位律师朋友实在忍不住要送他一句箴言:“态度决定高度!”但是,我知道,这就是李耀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好在,一个摄影师,全部要说的话都在作品里了。
这个作品集,之所以能够出版,不是耀宗争得的,而是那些看着电视剧《红楼梦》长大的、看着电视剧《红楼梦》成熟的、看着电视剧《红楼梦》老去的观众们千呼万唤出来的。
最近,耀宗怒了。潘家园的地摊上,突然出现了一批电视剧《红楼梦》的剧照。网友见告,耀宗匆匆赶去时,已被人买走。据告,有黑白,有彩色,还有大量的底片。
我知道得最清楚,《红楼梦》的剧照统为耀宗拍摄,潘家园地摊上的剧照当然概莫能外。《红楼梦》剧竣事时,有关部门曾要求所有成套剧照一律上交,包括底片。耀宗老老实实交上去,只留了一些散片。然而,这些宝贵的资料竟所托非人,不数年间全当废品卖了!
这不就是敦煌的王道士么?
所以,耀宗怒了。
所以,这个作品集,也是一怒之下的作品。
这个专辑里,有剧照,有工作照,也有演员的生活照。之所以宝贵,是因为她记载了我们这个集体在那个时代诠释《红楼梦》这部伟大作品的心路。值得庆幸的是,耀宗用他的充满感情的眼睛记录了我们这个集体的所有美丽、魅力和辛劳。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完整的和完美的。
是为序。
周岭 于京华寓所
2008年11月5日凌晨
又记:
十年前,画册刊印因故搁置。于是,序言也只好候着。昨接耀宗电告,画册终于下了印厂,我由衷地为他高兴。被遗忘了的序言,得以从故纸堆中钩沉出来,我也很为自己高兴。
周岭 于京华寓所
2018年11月5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