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金文
金文,又称钟鼎文,指铸造在青铜器上的铭文,起于商,盛于周,衰于秦,延续千年。钟、鼎分别是青铜乐器和礼器的代表器物,“钟鼎”一词也代指青铜器。由于当时青铜贵重,时人称乎为金,其上文字即谓之金文。
金文盛衰
殷商青铜器上所铸文字是现存最早的器物铭文,虽然甲骨文出现更早,但不属于铭文范畴。
商代青铜铭文只简单记录物主或先人庙号,以及铸造时间等信息,一般仅几个字,甚至一字铭文,句式不整齐,也极少有韵语出现。
如河南安阳出土的后母戊鼎,其内壁铸有“后母戊”三字,表明此鼎是君主为母亲“戊”所铸造。据郭沫若先生考证,此位君主应为商王文丁,此说法得到大多数学者的认可。后母戊鼎曾名司母戊鼎。由“后”字取代“司”字,有学者认为甲骨文中“后”“司”二字的字形呈镜像效果,经常正反通用,更名后解释起来更趋合理,即“君主的母亲戊”之意。也有学者从“司”同于“祀”的角度考虑,又鉴于曾经郭沫若等名家的肯定,坚持释读为“司”字。更有人对“母”字另提异议,认为商早期文字中“母”“女”二字的区别在于字的中间部位是否写有两“点”,以示乳房,有则为“母”字,否则就是“女”字。上述争议是甲骨文和金文释读过程中的正常现象,我们这里不作深究。
后母戊鼎铭文拓片
从铭文布局上看,“后”字居上,“母”“戊”二字几近并列居于其下,而非顺次向下竖排成行,有着族徽文字的特点,与出土于妇好墓中的后(或作“司”)母辛鼎铭文章法相同。如此布局,“戊”字在三字组合中起到重要的均衡作用,装饰意味非常明显。在早期青铜器铭文中,这种既有如此三个字似两个字的组合形态,也有将字拆开上下分写的情况,初看之下似为多个字,客观上丰富了章法变化。由所处位置看,铭文较之器物外壁纹饰并不突出,或只为实现表明祭祀对象等基本信息的目的。但其审美价值不可忽略,三字金文为大篆体,笔画丰腴又不失浑厚,行笔尖起尖收而雄健有力,风格古朴,与鼎身似浑然天成。
洛阳伊川出土的商代子申父己铜鼎,内壁有“子申父己”铭文,与后母戊鼎铭文目的类同。“子”是商代王族姓氏,四字意为“子申”给其父辈“己”所作之鼎。与后母戊鼎不同,“子申父己”铭文不只涉及祭祀对象(己)、关系(父辈),还有祭祀者族氏(子)和人名(申),相对“父甲”“祖己”等极简的铭文内容,所记信息相对丰富。此外,子申父己鼎铭文顺次排成一行,不同于“后母戊”三字的刻意布局,这和铭文字数有直接关系,或许从审美考虑使然。
总体看,商代青铜器铭文受铸、刻工艺影响,且处于金文的起始阶段,一般字数有限,只说明祭祀对象等必要内容,行文简朴,古意明显。当然,商代晚期出现了记录赏赐的铭文内容,其中不乏金文,文字数量相对较多。
较之商代,西周青铜器趋于精美,铭文的字数逐渐增多,内容也丰富起来,文学性亦有所体现。
“子申父己”铜鼎及局部铭文(商 洛阳博物馆藏)
南朝虞荔所作《鼎录》记载:“元鼎元年,汾阴得宝鼎,即吾丘寿王所识之鼎……”“元鼎”是汉武帝年号,元鼎元年即公元前116年。汾阴,因在汾水之南而名,今属山西万荣。吾丘寿王生活于汉武帝时期,可见《汉书》记载。汉武帝之“元鼎”年号即因发现宝鼎而来,认为是周代重铸的“九鼎”之一。
《鼎录》记载其上铭文:“寿考天地,百祥臻侍。山伏其灵,海伏其异。”可见周代鼎铭已经出现了四字韵语,这在商代青铜器中未曾出现过,文体的文学性已有明确体现,读来朗朗上口。与天地同寿,有祥瑞相伴,就连山海都会信服的铸鼎初衷,亦是礼器铭文中“立德”功能的延续。今虽不能一览此铭真迹,但周代金文在内容、文体上的继承和发展显而易见,或许后世铭文突出的文学性体现亦发端于此。
据《汉书》记载,汉武帝得此鼎时,群臣皆表示祝贺,唯独吾丘寿王言其并非周鼎。武帝闻之不解,寿王回答武帝,因为周天子的功德,宝鼎才在周出现,是上天的报应,所以称为周鼎。本朝发扬祖业,功德愈盛,由于上天会赐福给有德之人,宝鼎自然就出现了。这是上天给予大汉王朝的,是汉宝,不是周宝。《汉书》由东汉史学家班固编撰,是我国古代的一部重要史书。这段君臣对话的记述再次反映出“立德”观念的延续与汉代对功德的尊崇,鼎铭围绕这一主题而作也是理所当然的。
毛公鼎的铭文内容前文以作说明,全文近五百字,是已知青铜器中铭文最长的一篇。铭文以大篆体书写,字形瘦劲修长,线条浑厚拙重,章法宽松舒朗。无论从文字数量还是表达内容上,以及大篆书体的高度成熟上,毛公鼎铭文都堪称经典之作。郭沫若先生曾称赞其“抵得一篇《尚书》”,可见其铭文对研究西周晚期政治史亦有重要作用。
战国以来,铭文内容一般用于记事记功,基本不再称扬美德,铭文的文体特点渐趋明显,少量劝诫警示的箴言因素偶尔出现其中。
秦汉时,铭文的语言形式逐渐固定下来,形成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等规范文体。此时,青铜礼器及其铭文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被刻于山石之上的刻石铭文所代替。
鼎铭何处
不同时期的青铜器在铸造意图上各有价值取向,进而影响器物的造型、纹饰、体量等因素,铭文的形式、作用亦有相应变化。
毛公鼎及铭文拓片(西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商代人敬畏鬼神,他们将想象中的神异动物形象装饰在青铜器上,占据器身的显要位置,加之祭祀用途,使器物的神秘感更加浓重。奴隶社会的君主讲究“天意”和“祥瑞”,认为这是他们居于统治地位的合法标志,青铜礼器上的纹饰便是在这一需求下产生的。
此时金文字数较少,一般安排在较隐蔽之处,这种明显侧重器物本身的处理方式,使文字所承载的造器作用极小。只简单几字,甚至一字铭文,置于器底或器物内壁,其效果是可以想象的。
如此重视装饰纹样,而忽视铭文,在当时的典型作品中有明显体现。饕餮纹、蘷龙纹等神异纹样布满器物表面,足、耳等处无所不及,显而易见。铭文则与之截然不同,位置隐蔽,容易被人忽略。如此处理,在避免破坏器物完美装饰的情况下,仔细观察又能让人看到铭文的存在,起到必要的识别作用。究其原因,钟鼎之铭与书画题跋不同,含有“己之所独,恐人遐见”的意图,铸鼎不为示人而已。商代后期,随着造器意图渐趋张扬,也有铭文被放置到器物的明显位置。如出土于妇好墓的平底盉上有铭文“妇好”二字,位于器物肩部,与周围纹饰相协调,既表明所属关系,也起到了装饰作用。
商代金文章法自由,因字布局的特点突出,如前述后母戊鼎铭文,字与字的关系,笔画的转折等,不乏甲骨文特点,也流露出平衡稳定的布局观念。
秦人吕不韦所著《吕氏春秋》记载:“周鼎著饕餮,有身无首,食人未咽,害人及身,此言报更也。”说明此时装饰饕餮纹的目的已有别于前代,周人借此让人知道贪吃必将害己的道理,警示、借鉴的意图明显。
在继承前代造器理念的基础上,礼乐制度在西周中期开始得到重视,并反映到纹饰与铭文的变化上。
西周时,商代饕餮纹力图呈现的神秘气息变得不再重要,体现秩序、韵律的几何纹样逐渐增多,这其中不只有审美角度的考虑,更多为宗法观念使然。西周的礼乐制度直接影响铭文内容,或颂扬祖先,或用以记录当时的祭祀典礼等,是内容适应宗法制度的必然产物。铭文字数也逐渐增多,如前文提及的毛公鼎铭文,虽处于器身内壁,但由于鸿篇巨制,效果也是异常明显的。当然,这种大篇幅铭文也有铭于器身外壁明显部位的情况,但此时仍属偶然。
受地方文化影响,春秋战国时期的金文呈现出丰富多样的面貌,诸如蝌蚪文、鸟虫篆等出现在青铜器上,且位于器物外壁者增多,让人目所能见,触手可及。特别是战国时期,这样的文字本就极富装饰意味,在素朴无纹的器身上就更显装饰效果。
镜铭芬芳
铜镜是青铜器的一种,商代曾作为礼器出现,春秋时开始走向日常生活。有铭文的铜镜出现于战国时期,汉代逐渐兴盛起来,经六朝、唐宋,铸镜题铭一直延续至明清时期。在两千余年的不断发展、演变中,镜铭的内容、文体呈现出不同的风格,体现着不同时代的特色。
两汉时,镜铭文体与诗歌联系紧密,或类诗歌,或类短赋,总体上韵文特点突出。汉初镜铭的句式并不齐整,如“长相思,愿毋相忘,大乐未央”等语句,之后发展如四句三言的齐整格式,类似“常贵富,乐未央,长相思,不相忘”的铭文应用广泛。其中吉语运用颇多,如“常富贵”“长宜子孙”等,由于铜镜已经成为人们的日常用品,铭文真实反映出当时人对于美好生活的普遍愿望。
两汉时期的镜铭在内容、文体上并不稳定,这主要和铭文的创作主体有关。创作者皆为工匠,他们在铭文时,多依据一定的主题选择内容,从流行的镜铭中进行抄录、拼凑,造成常见雷同,却又多变的结果。正因如此,两汉的镜铭总体上个性欠缺,且文采不足。
“始建国二年”铜镜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面纪年镜。其圆钮外环绕七颗乳钉,乳钉间铭文“宜子孙”,外缘铭文“唯始建国二年新家尊,诏书数下大多恩,贾人事市不躬啬(同“穑”)田,更作辟雍治校官,五谷成熟天下安,有知之士得蒙恩,宜官秩,葆子孙”。
新莽时期是前、后汉之间一段短暂的历史时期,始建国二年即公元10年。其铭文内容、格式可见西汉时镜铭的影响,文辞通俗易懂,句式长短不齐,具有韵文特点。特别是在“宜子孙”等朴素愿望的表达上,亦不出时代的常见主题。此铭不乏独特之处,铜镜外缘铭文五十余字,既表达了希望天下安宁的美好愿望,也是通过颂扬传递出对新政权的真切期盼。
南北朝之后,已不局限于工匠们因循流行铜镜的承袭方式,文人开始参与到铜镜铭文的创作中。在内容上,出现了多类新的铭文,如“练形神冶,莹质良工,如珠出匣,如月停空”,又如“冬朝日照梁,含怨下前床。帷寒以叶带,镜转菱花光。会是无人觉,何用早红妆”等,或为赞美铜镜,或是抒发女子对镜的心情,都文采不凡。据记载,五代时期梁简文帝曾做《镜铭》:“金精玉英,冰辉沼清。高堂悬影,仁寿摛声。云开月见,水净珠明。”表达其赞咏之意,虽未必铭于镜上,从中可见其创作主体、铭文内容以及文体的发展、变化。
始建国二年铜镜(西汉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铜镜外缘铭文“唯始建国二年新家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