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个沉思:可以引起怀疑的事物
【原文】
很久以来,我感觉到我的很多认知都是不可靠的,如果我想要建立起科学的、可靠的认知体系就必须把以往旧的认知统统清除,重新开始。可是这个工作量是巨大的,所以我一直等待我达到一个足够成熟的年纪。
现在,我的精神已经从一切干扰中解放出来,又在一种恬静的隐居生活中,那么我要认真地开始了。不过,理智告诉我说,并不需要把所有疑问的细节都拿来逐一地检查,只需要检查那些基础性的部分就足够了,因为拆掉基础就必然引起大厦倾覆,所以我首先将从原则性的成见入手。
到现在为止,我认为最可靠的认知大多是通过感官得来的,我觉得感官是经常骗人的。有些东西我们通过感官认识它们,似乎没有理由怀疑它们,比如,我坐在炉火旁边,穿着衣服,两只手上拿着这张纸,等等。我怎么能怀疑这两只手和这个身体是不是属于我的呢?除非是我疯了,身无分文却以为自己是一个国王,哪怕一丝不挂,却以为自己穿金戴银,或者幻想自己是盆子、罐子,或者身体是玻璃做的。
我也是人,我的梦里也出现过跟疯子们相似的情况,有时甚至更加荒唐。有多少次我梦见我在这个地方,穿着衣服,坐在炉火旁边,虽然可能真实的情况是我一丝不挂地躺在被窝里。我现在确实以为我并不是用睡着的眼睛看这张纸,我摇晃着的这个脑袋也并没有发昏,我主动地、自觉地伸出这只手,我感觉到了这只手,而出现在梦里的情况好像并不这么清楚。但仔细想想,我就想起来我时常在睡梦中也有过类似的场景。想到这里,我明显地感到,没有什么确定不移的标记,也没有什么可靠的迹象使人能够从这上面清楚地分辨出清醒和睡梦。这不禁使我大吃一惊,吃惊到几乎让我相信我现在是在睡觉。
那么让我们现在就假定我是睡着了,假定所有这些场景,都不过是一些虚幻的假象,让我们就觉得我们的手以及整个身体都不是像我们看到的样子。尽管如此,至少必须承认出现在我们梦里的那些东西就像图画一样,它们只有模仿某种真实的东西才能呈现。老实说,当画家们使用各种技法画出我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抽象图案时,那些构成这种图案的颜色总应该是真实的吧。
同样道理,就算诸如眼睛、脑袋、手等这些一般的东西都是幻想出来的,可是总得承认有更简单、更一般的东西是真实的、存在的。不管这些东西是真的、存在的也罢,是虚构的、诡异的也罢,也是真实的颜色的掺杂。由于这些东西的掺杂,不多不少,刚好形成了存在于我们意识当中的影像。一般的物体性质加上它的广延以及它的形状、重量、大小和数量以及这些东西的地点、时间都应该属于这一类。显然,像算学、几何学等不考虑实际自然界的理论学科,都含有某种确定无疑的东西,而像物理学、天文学、医学等应用科学都是存在不确定的东西。
长久以来,我一直有一个想法:有一个上帝,他是全能的,就是由他把我按照现在这个样子创造出来的。谁能向我证明这个上帝没有这样做过,即本来没有地、没有天、没有带有广延性的物体、没有形状、没有大小、没有地点,而我却偏偏具有这一切东西的感知,所有这些都像我所看见的那个样子存在呢?除此以外,导致我经常判断错误的,也可能是上帝有意让我每次在二加三,或者在数一个正方形的边上,或者在判断什么更容易的东西上弄错。但是,也许上帝并没有故意让我弄错,因为他被人说成是至善的。如果说把我做成这样,让我总是弄错,这是和他的善良性相抵触的话,那么我有时弄错好像也是和他的善良性相违背的,因而我不能怀疑他会容许我这样做。
也许有人宁愿否认一个如此强大的上帝存在,而不去怀疑其他一切事物都是不可靠的。我们目前还不去反对他们,还要站在他们的立场去假定在这里所说的凡是关于上帝的话题都是无稽之谈。无论他们把我所具有的意识和存在做怎样的假定,归之于宿命也罢,归之于偶然也罢,当作事物的一种结合也罢,既然失误和弄错是一种不完满,那么可以肯定的是:给“我”的来源所指定的作者越是无能,“我”就越可能是不完满的。对于这样的一些理由,不需要辩驳,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没有哪个过去的认知是我现在不能怀疑的。如果我想科学地找到确信的东西,我就必须全部否定掉我此前全部的、没有科学论证过的,哪怕是最简单的认知。
仅仅做了这些注意还不够,我还必须用心把这些记住。因为这些旧的、平常的认知经常回到我的意识中来,它们跟我相处得实在太久了,让它们不经意间就支配了我的理智。我要保持这种怀疑的态度,无论接下去的路多么艰辛。从此以后我要初心不改、谨慎小心,在追求理智的道路上坚定前行。
我要假定有某一个妖怪,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上帝(他是至上的真理源泉)。这个妖怪的狡诈程度不亚于上帝,他用尽心思来骗我。我要假定天、地、空气、颜色、形状、声音以及我们所感知的一切外界事物都不过是他用来骗取我信任的假象和骗局。我要把自己看成是从来就没有手、没有眼睛、没有肉、没有血,什么感官都没有,却错误地相信我有这些东西。我要坚决地保持这种态度,如果用这个办法我还追寻不到真理,那么至少我不会草率地做判断。因此,我要在理智上做好准备去对付这个大骗子,让他永远没有可能强加给我任何东西。我也知道持续保持这样的态度是非常辛苦的,很容易放弃,就像一个奴隶在睡梦中享受一种虚构的自由,与其说醒来还不如一直沉睡。我也担心,在这个本可以轻松休息的恬静梦境中辛苦工作,结果一觉醒来,大汗淋漓,在探寻真理的道路上却毫无进步。
【点评】
这是笛卡尔的第一个沉思,也是笛卡尔思想的原点,相信和怀疑一直都是人类推动社会进步的两个相生相伴的巨大力量。因为相信,一个宗教的信徒可以突破生理极限一路行匍匐之礼,只为前往布达拉宫朝圣。但是,正像阴阳相伴,怀疑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另外一面。因为怀疑,哥白尼凭一己之力挑战地心说;因为怀疑,牛顿提出了万有引力的宇宙架构;同样因为怀疑,爱因斯坦用相对论把时空弯曲甚至折叠。
因为怀疑,笛卡尔首先选择了摧毁一切,怀疑自己所见,怀疑自己所感,怀疑自己所思,不破不立,笛卡尔用怀疑这个核武器把自己40多年的世界观一次摧毁,然后寻找一个原点用他40多年研究数理逻辑积累的思想工具重建他的哲学大厦,他希望建成以后,推开大门,赫然发现原来他的上帝就在那里。
笛卡尔展开了一系列的思想实验,当然由于受当时的科学技术条件所限制,他的思想实验和科学实验都有很大的局限性,但这并不阻碍他在自己的脑海中推倒他这40多年来所有的过往经历所形成的认知。
第一个沉思叫“可以引起怀疑的事物”,按照笛卡尔的思考逻辑,他对自己的所知所感怀疑,对科学规律怀疑,对那个最后需要被证明的上帝也怀疑,对现实和梦境怀疑,对自己的存在形式怀疑,后人给这个思维模型起了个名字叫“普遍怀疑”。笛卡尔也由此被后人归入怀疑主义学派,而笛卡尔的怀疑主义,是可知论的怀疑主义,他的本质是希望通过怀疑来相信,而不是盲目地相信。在科学大力发展的时代,教会已经无法再用重复的宣传、充满仪式感的活动以及残酷的压迫来使科学家们信仰上帝。笛卡尔希望自己对待上帝的态度是从一个理性的怀疑者变成一个理性的信仰者,以使一个科学家在对科学和对上帝这种看似矛盾的信仰中找到逻辑的答案。
这种怀疑的态度是积极的、正面的,它大大推动了人们对于世界本质的好奇和科学的研究,从而成为推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原因。质疑的精神既是科学发展的动力,也是哲学发展的基础。笛卡尔怀疑一切知识,尤其是直接感知的外部世界,这种怀疑是为了不再怀疑,使理论有更牢固的基础。历史上,无数的哲学体系有更替、科学假设被颠覆,都是以这种怀疑的精神为起点的。如果没有这样的怀疑,理智就不是真正的理智,在后面我们会渐渐懂得笛卡尔的怀疑态度和今天我们讲的科学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笛卡尔的怀疑对宗教的超自然理论做出质疑,指出怀疑必须由科学的逻辑推导和实验进行客观检验。
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1981年在他的《理性、真相与历史》(Reason, Truth and History)一书中,也曾提出过“缸中之脑”假说,与笛卡尔对于感知的怀疑如出一辙。“一个人(可以假设是你自己)被邪恶科学家施行了手术,他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对于他来说,似乎人、物体、天空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这个脑还可以被输入或截取记忆(截取大脑手术的记忆,然后输入他可能经历的各种环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有关这个假想的最基本的问题是:“你如何担保你自己不是在这种困境之中?”
有朋友问我:“到底是人类的本能本身就存在普遍怀疑一切的素质,进而通过不断的质疑和追问推动了社会的发展进步,还是因为哲学家的探索发现,催生或强化了人们的这种素质?”我想说,这正是哲学所讨论的关于人的定义问题。怀疑论学派认为怀疑是哲学意义上人的第一人性,或者说“怀疑所以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