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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碎裂的情梦

波音747大型客机在跑道上加速冲刺时,马芸芸感觉到五脏六腑充满了气体,人轻盈地朝茫茫苍苍的没有终点也没有边际的虚空缓缓飘去。她紧紧咬着牙,闭上眼睛,紧张得有些憋气,生怕一张口狂蹦乱跳的心脏会从嘴里飞出来,离她而去。

飞机爬升了,爬升了,很平稳,除了耳膜受大气挤压,有些胀痛外,像坐在家中的沙发上一样的平稳。马芸芸心里充满了奇怪的感觉,那短短的一刻,她心里让那个恐怖而又惊奇的想法堵塞了。飞机在万米高空无缘无故地爆炸了。机舱里的人来不及恐惧就淹没在一声撕破耳膜的巨响中了。接着,飞机、人、货物全化作细小如灰的碎片,融进蓝得毫无纤尘的空气中。所有的人都化为虚无,所有的人都结为一体,朝遥无边际的茫茫宇宙飘去……

她睁开眼睛,高空处很强的阳光从舷窗射进来。刺着她的双眼。她旁边的外国老太太受不了这么强烈的阳光烧烤,给她比画着,要她关上舷窗。她看着窗外,脚下的云海翻滚起万顷波浪,差点让她惊喜得大叫起来。她还从没见过这满世界的云从大海还宽阔,云浪就那么神奇雄壮的涌动,变幻出奇形怪状的波峰浪谷。遥远处,云层隆起的山峰,在阳光下雪山似的闪着灿烂的金光。

外国老太太微笑着,又比画了下让她拉上舷窗的手势。她奇怪地问这么好的云海你不喜欢?外国老太太双手蒙眼做了个难受的动作,她才恋恋不舍地关上了舷窗。

她奇怪,自己怎么会登上这架飞机呢?朝一座她还非常陌生的海滨城市飞去。刚到机场时,她是想去西藏的。那个如天国一般神秘美丽的地方,据说去了一趟便会忘却内心的一切烦恼与苦痛,让你以后的生活更加平静。她的一个老朋友,与老公打打闹闹许多年,终于办了脱离。老公携着娇嫩的情妇远离她去了国外,她只好揣着满心的苦痛和忧伤,去了趟遥远的西藏,回来后便脱胎换骨,彻头彻尾变了个人。好像大脑和心脏都让人清洗了一遍,忘掉了一切恼人烦心的往事,平平静静开开朗朗地活了下去。后来,她与一位死了妻子的大学老师结婚,她也调到了那所大学的图书馆,平静而又幸福地活着。

老天却偏偏让她去那座西南边陲的海滨城市。那个时候,能立即登机的,只有那座城市。北海,她只在一些零零碎碎发在晚报副刊上的散文中读过,那座漂亮的城市,有片银子一样白的沙滩,还有大堆大堆的让所有女人眼睛发亮的珍珠。她想也不想就买了去那里的机票,又掏出手机,给报社老总请了两天假。

下了飞机,马芸芸深吸一口气,一股冰凉潮湿的咸腥味便充满了胸间,爽快极了。

这就是海滨,天空也是大海的颜色,空气里到处都能感受到涨潮退潮似的膨胀和收缩。地上、墙壁上、土坡上、树叶上都凝着层粉白粉白的盐霜。身边走过的人带着咸腥的风灌进鼻孔,让你怀疑那是一群海中游来游去的鱼。

走出机场,她望着前方融在午后强烈日光中的山山水水,和成片成片的热带雨林,这一切都是陌生的,连梦里都没出现过。她想,自己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嗅嗅海风的味儿?看看大海的模样?寻一个即将发生或恐怖或浪漫的故事?她真想笑出声来。人就是这样,决定要做一件傻事的时候,是从不考虑后果的。管他妈的,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来到这里就让自己变成鱼,游进这片色彩和空气都很不错的海洋,是死是活是老天的事,用不着自己操心。

她坐进出租车时,一个丢失已久的名字从心内深处浮了出来,从模模糊糊到清清晰晰。名字后面是一张白得发亮的脸,细眯的眼缝内透出股诱人的妖气。罗盈盈,真他妈的罗盈盈,怎么能把她忘了呢?把她扔在记忆的垃圾库内,十年内不管做什么事,都没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破垃圾堆中把她挑选出来。

现在她却自己蹦出来了,带着一片白晃晃的光芒。

罗盈盈,想起这个名字,就会嗅到她飘逸长发上的洗发膏的香味。

那个年代,她用飘柔洗头,油黑的长发便像风中的绸缎似的飘动,散发出水果与青草的香味。在大学里,她们同寝室,睡上下铺。她瘦长,像猴子似的灵活,喜欢上上下下的爬攀,就睡上铺。马芸芸常说,大学四年她都生活在黑暗的旧社会,在罗盈盈的压迫下过日子,连翻身的权力都失去了。罗盈盈只是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没有反驳她。其实,罗盈盈上下铺总是小心翼翼的,轻灵得没有一丝声响。

开始,她们亲密得像一对姐妹,同进同出,个子也差不多,高挑苗条,都是一头黑油油的披肩长发。只是,马芸芸皮肤黑,健康得像排球运动员,走路喜欢蹦几下跳几下,不怎么安分。罗盈盈粉白一张脸,像被谁吸光了血。眼睛很大,平时低垂着,像总在想什么心事。突然一张,大大的略显一丝惊讶地盯着来人,在别人心内突闪一片光来。男生们都说,罗盈盈眼内有股妖气,暗地里都叫她“白骨精”。罗盈盈走路总爱慢悠慢悠的,好像手里端着一碗水,稍一走快便会洒出来。

大约在大二的时候,她与罗盈盈开始疏远。没别的原因,大二下半学期,一个叫刘大为的蠢头蠢脑的男生,闯进了她的生活。

其实,刘大为最早认识的是罗盈盈。刘大为是大学生剧团的编剧,他刚完成了一个独幕话剧剧本,把稿子往书包里一塞,想马上找到导演谈谈排演的事。他蹬着自行车在图书馆、寝室、教室遛了一圈,都没见到那小子的影子,急得满脸通红。他又听说那小子到球场踢球去了,便埋头登车,边登边骂那悠闲自在的小子不得好死。哗啦一声,车一头撞在了那个埋头走路想事情的女孩子身上。刘大为从车上撞了下来,女孩子白着脸,抚着撞痛了的大腿,泪水在眼眶内转。

刘大为爬起来,不顾手臂磨破了条条血口,问女孩子:“伤着了没有?”

女孩子摇摇头,牙齿把嘴唇咬得很紧。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慌着赶路,眼睛就瞎了。伤着你了,我陪你去校医院看看。”刘大为很客气。

女孩子“唉”了一声,爬起来,裙边的灰尘也懒得拍,脸红红地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朝另一条支路躲去。

刘大为看着她腿一拐一拐地走,担心地问:“真的没什么事?”

女孩没回头。

他提起自行车想追上去,可又想到自己的急事,便站在原地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拐一拐地朝远处走,头也不回。只有那披在背后的长发旗帜似的在眼前飘动。

他大声喊:“你住哪儿?我等一会儿就来看你!”

她没回答,拐进了一片米黄色墙面的教师宿舍群。

他扶着自行车把,还愣在那儿,心里不是滋味。旁边有人告诉他,那女孩子住杏园十三号女生宿舍楼,是中文系有名的冷美人,绰号叫“白骨精”,看上她了?你得烧到80℃的高温,不然连你的眼珠子和心脏都会结上硬邦邦的冰的。

过了好几天,他修改完剧本,才想起应该去看看那位称为“白骨精”的女生,大大方方地向她道声歉。当然,她那张秀气的脸,一害羞就皱起眉头想哭的模样也打动了他。他真的想起心里就发软,世上竟有这么怕羞的女孩子,都什么时代了!看起来,她还像个待在深山里没见过世面的村姑。

他去小卖铺买了一大堆奶粉、白糖和水果,挂在自行车龙头上,朝杏园十三号女生宿舍冲去。

那天,只有马芸芸一人待在寝室里,把一大堆臭袜子扔进面盆,想去卫生间洗一个上午。刘大为怯怯地探进头来。马芸芸还记得刘大为那天的模样,剪个板寸头,挺帅气的脸闪着红光,穿件圆领白色T恤衫,紧紧绷着很结实的身体。马芸芸先是“哇”了一声,把满盆的袜子藏到了床脚下,然后莽莽撞撞地对站在门口的他喊:

“喂,我认识你。你叫刘大为,是不是?在学生剧团,是不是?”

刘大为更尴尬了,嘴里哆了半天,不知说是什么。她伸手做了个请字,说:“你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屋吧。待在门口偷窥女生宿舍,看别人把你当流氓抓去送保卫处。”

刘大为哈的一笑,摸着硬扎扎的板寸头,说:“我是来找另一位女生的。她叫……嗨,别人喊她‘白骨精’的那位。”他把一提袋吃的放到桌子上。

马芸芸跳起来,说:“好呀,追女生追到宿舍来了。告诉你,你找的那位叫罗盈盈,你叫她‘白骨精’,看她不会抠出你的眼珠子来才怪!”

刘大为又“哆”了起来,半天,马芸芸才听出他讲的故事。他是自行车撞了人,专门来赔礼道歉的。

马芸芸说:“你就等着吧。她洗衣服没肥皂了,出去买了就回来。不会等多久的。”

刘大为拖了根木凳坐下来,背靠着大门,窗外阳光就在他糙糙的脸上勾勒出很硬朗的轮廓。他有些奇怪,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马芸芸说:“天呀,刘大为大编剧可是我们这里的女生崇拜的偶像呢!你别脸红,我们这里还有痴情的,把你写的那些诗歌、剧本的油印稿偷偷的收藏起来呢!”

刘大为哈哈地笑了,好像对那些事毫不在乎,不屑一顾,说:“那些破烂玩艺儿,我早把它们扔进垃圾筒里了!”但他那双兴奋得闪闪发光的眼眶内,还是暴露出内心的得意忘形。

马芸芸暗骂了句:“蠢猪,我编来骗你的都听不出。”

其实,马芸芸知道刘大为,是在两年前她刚考进这所大学的那天,学校举行新生欢迎晚会。她代表新生写了首长长的朗诵诗,就是让学生剧团的刘大为站在台上朗读的。那首狗屁不通的诗,从刘大为的很有磁性的嗓音里蹦出来,便带着抒情音乐的味道。她能听到回荡在男人胸间的海水波涛汹涌而起的声音。那天,她感动得想哭,而化了妆的刘大为站在聚光灯前的样子,英俊得没法形容。朗诵完后,她的手都拍痛了。她差点喊出来:“I Love you!”

现在,这家伙就坐在她的面前,平平常常的一个,一笑一脸的傻气。时常吸吮鼻头,好像伤风感冒把鼻道弄破了。

她觉得,他那对黑眼珠痴痴地看着她的脸,很毒。她有些烦了,转过身子说:“你就是这样盯女人的吧。”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连声说对不起。他说,他看她的样子很像自己刚写的那个剧本里的女角。也是丰满漂亮,一笑旋两个酒窝。也是活活泼泼,从不知忧愁是什么的样子。他说,他真想她来扮演那个女角。

她很想刺他几句,一抬头,看见罗盈盈站在门边,没敢进来。罗盈盈比画着手,叫她别说她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她有些慌乱,什么都没说,好像很专心地听刘大为讲剧本。

罗盈盈走了,朝走廊尽头走去,然后下楼梯。橐橐橐,她的后跟很尖的皮鞋踩得地板很响,走了很远了,还能清晰地听见很脆的脚步声。

刘大为抬头看着她,说:“你没听我讲?”

她脸热了一下,赶忙掩饰住内心的慌乱,说:“我在听。很好玩的剧本。”

刘大为看看表,说:“你同意演这个角色,就打桃园三号男生宿舍的电话找我。”他站起来,又吸吸鼻孔,然后打了声响亮的喷嚏,摇摇头做出个很无奈的表情,说:“你们女生宿舍真折磨人。我嗅不惯香水味儿,什么样的香水都嗅不惯。”

马芸芸一脸的认真,说:“我们从来不用香水呀!”

刘大为还是一脸的苦痛,说:“用没用香水,我的鼻子可是最好的检测器。好了,我得走了。”他出门时,再一次请求说:“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打电话来。这出剧的女角非你莫属。”

他走后,马芸芸看着桌子上一大包吃的东西,才骂了句:“糊涂虫。给别人道歉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却跑到这里来乱抓角色。”

那天下午,她和罗盈盈喊来满屋的女生,把那包东西吃得一干二净,边吃边笑话,世上竟有这么傻的人。她对罗盈盈说:“什么时候,你再让这个傻瓜撞一次,我们也可以再享享福!”

罗盈盈一声尖叫,追着她捏她的手臂,把她的手臂捏得又红又肿。

她还是加入了学生剧团,把那个角色演得很成功。那以后,她与刘大为接触多了起来,渐渐地与罗盈盈疏远了。她们平时只是互相点点头,便各忙各的,很少在一起了。毕业后,罗盈盈去了房地产开发非常热的北海,就再没有听见过她的任何消息了。

出租车进了城,司机停下车来,用广西话很重的音问她:“去哪儿?”

她说:“帮我找个僻静的,比较便宜的宾馆。”

出租车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拐进了一条地上铺满油黑发亮的石板的老街,停在一幢很古旧的洋房前,说:“这个宾馆就很僻静。”

她要了一间房,推开窗户,一股湿润的雾气飘了进来。窗外是一片芭蕉林,阔叶交叉地在窗前扇动。从蕉林缝隙望出去,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山石砌成的形状各异的小洋楼,青灰的砖墙,粉红的瓦顶。她轻松地舒了口气,那郁闷的胸间也轻松了不少。

夜间,下了一场雨。雨滴打得蕉叶噼噼啪啪地响。夜就变得深沉了,疲惫不堪的她倒在床上,衣服也懒得脱,便沉入漆黑一团的梦里……

马芸芸睡了一夜好觉。

在浪州的家中,她睡前常常服用安定,半夜里还莫名其妙地突然惊醒,头脑晕胀地看着四周的黑暗,听着刘大为从嗓子眼深处滚出的尖细刺耳的鼾声,她便再没有丝毫瞌睡了。北海的第一夜,她便感觉到特别的困,那雨珠滚落在芭蕉叶片上的嘀嘀嗒嗒的声音,也很催眠。她很深很沉地睡了一夜,连一丝一毫的梦都没做。醒来后,窗前便亮着一片刺眼的阳光。

她推开窗户,把阳光连同早晨甜丝丝的新鲜空气全放进屋内,心里舒坦极了。天呀,有一首歌突然在心中冒了出来。那是二十年前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唱的。这么多年,它沉睡在许许多多新鲜的、烦恼的、舒心的、倒霉的杂事与怪事的底层,从来没有苏醒过。它偏偏在这个时候醒来了,满屋愉快地飞翔,也预示着她新的生活与故事,将从此时此地开始了。

她望着窗外,远处罩着层朦朦胧胧的雾,深远处模糊不清,而近处的蕉叶上让一夜的雨水冲洗得嫩绿动人,油亮油亮的像上了一层新漆。

这个一切看起来都非常新鲜的早晨,她去了北海那片著名的沙滩。开始,海岸边的人还稀少,踩着银白的沙粒像踩在积雪上一样的冰凉。海水很平静,也很浑浊,不像画上那么蔚蓝。阳光在浪尖上跳跃,蹦起来落下去,海滩上又多了一层银白。渐渐,沙滩上人多了起来,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整个沙滩渐渐让各色遮阳伞、气垫床淹没了。浑浊的海水煮沸了似的翻滚着,跳进海水里的人像丢进水里的饺子,在水里翻上翻下,水面便漂浮了一层闪亮的油迹。

马芸芸心里烦躁起来,她不喜欢淹没在人海之中。脚下的沙滩也滚烫起来,她快受不了啦,捂住耳朵朝远处逃去,钻进一辆进城的出租车,心里才安静下来。

她冲司机喊,脸急得通红:“这是什么鬼地方?到处都是闹闹嚷嚷的!”

司机看着前方,面露微笑。他这种四十多岁的老出租,见惯了心急火燎,发泄各种不满的爱挑剔的游客。不管谁的牢骚,他都是一脸沉默的笑。在她闹完了,从提包里掏出化妆盒补补脸上让海风冲淡了的防晒膏和眼影线时,才叹口气说:“你们外地人,尽往热闹的地方凑。我们北海清静的好地方多得很。”

她看着司机,又看看窗外。大片大片的矮树丛,大片大片鬼屋似的没修完的烂尾楼。这就是清静之地吧?司机说:“那些房子全是当年过度开发的产物,现在白送别人也没人要。我也不是要你去那儿寻清静,那里的野老鼠乱窜,比闹市里的人还多。我们北海的涠洲岛你听说过吧?那里的珊瑚礁、椰子树、小渔村风景很漂亮,又清静舒服。你是个文化人吧,去那里,保证你一百年后还会想念我们北海。”

她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却装出副对什么事都很清淡的样子,说:“东西从人的嘴里出来,大多是呕出的脏物。”

司机生气了,一按方向盘,响起一串刺耳的喇叭声。他说:“我是说给你听,并没有强迫你去。”

她没开腔了,沉默地看着汽车进了城,在宽宽窄窄的街巷中左拐右拐,到了她住的饭店门前。司机说:“到了。”她没动,也没掏钱。司机回头奇怪地问:“你不下车?”她看着前方,看着一辆辆自行车朝她冲来,又迅速地拐向一旁,没动。

司机哗地拉开了车门,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他点上了一支烟,烟雾在手指头上绕着,扶着方向盘,也没动。

她说:“你可不可以送我去涠洲岛?”

司机又按了声喇叭,砰地关上车门,摇摇头说:“你怎么不早说。在城边绕出去,就到了海边的码头了,那里上涠洲岛的船多得很。”

又是码头。她站在海边的码头上时,感叹地叫着。走了这么远的路,怎么还走不出码头?浪州是座码头城市,建在长江边上的码头,古老而神圣。而这座海岸边的码头却更大更壮观。大小吊车、集装箱群、大小货船全乱糟糟地堆积在岸边,她好不容易才寻到上涠洲岛的船,那是一艘小小的汽艇。

开汽艇的用她听不懂的广西话说着什么,那张还没长成熟的娃娃脸笑成了圆盘。她就什么话也不说地上了他的汽艇。

小伙子浑身的肌肤让阳光涂抹得油光光的,像蒙上了一块赭色的胶皮。他牙帮一咬,汽艇便飞起来了。她披在肩上的长发也忽地飞起来了,翅膀似的扇动。水雾和风像要把她举起来,又撕得粉碎。她想尖声喊叫,风堵得她张不开嘴,脸颊火辣辣的痛。她听见开汽艇的小伙子的笑声一串一串跳进风中,又从她耳旁远远地飞去。

看见小岛轮廓了,远远的一抹浓浓淡淡的烟雾,小艇慢了下来。小伙子一对鱼样的外突的眼睛看着她,憨憨地笑着。她的衣服和头发让水雾浸得湿透了。海水很平静,远处是蓝色的,和油画中的海一模一样。近处是很深的墨绿,小艇刀刃似的在这平静的墨绿上轻轻划过,便切开了一条银白银白的水纹,翻开来像是皮肤下的肉。

小伙子又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明白,仰起脸的样子很傻。小伙子笑笑。又说:“你是刚来北海的吧?吹这海风不太适应吧?我们不从正面上岛,那里是涠洲镇,人很多很闹。我们从西海岸上岛,那里才安静得很。”

他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她能听懂一些了。她点头,对这个很懂她心意的小伙子产生了好感。

她问:“那地方可以找到住处吗?”

小伙子说:“那里有个小小的寨子。”

“有旅馆吗?”

“那里的人家都很好客,给二十元保你住得舒服。”

一大群水鸟叫喳喳地从头顶飞过,把白色的粪便雨点似的洒下来。她躲进了篷里,头发上还是染上了一片白色。小伙子手擦着头发和脸上的鸟粪,哇啦哇啦地骂了几句什么,又回头对她笑,说:“你有福气。到这里来的遭遇鸟粪袭击的人,都是有福气的人。”

她望着渐渐靠近的小岛,脸有些沉重了。她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如果鸟粪会带来福气,那福气又将是什么。

小艇绕着小岛慢慢地走。第一次看见这样荒僻的小岛,她有些兴奋。她真希望岛上没有一个人,只有莽莽的丛林,大群大群的温柔的动物。她可以当当女鲁滨孙,住在那里像野人一样的活,可以忘掉人世间的一切忧伤和烦恼。

小伙子却指着前面说:“快看那边!”

她眼前燃烧着一片艳艳的红色,一座雄奇的红色山崖立在前方。周围的土地也是红色的,与大面积的沙滩相接。她发现沙滩上每一颗小卵石,每一粒细沙子都是红色的,连海水中爬上岸的小螃蟹背壳处也顶着一团鲜血似的红。她想问问怎么是这种颜色,而不是那种颜色。是谁用颜色涂抹上去的吧。小艇却靠了岸,小伙子说,这就是西海岸。

她足踏软绵绵的沙石,说这就是岸了,心里还有些不踏实。小伙子指指坡上,说那边就有村寨。埋头加大了油门,汽艇怒叫着转身朝回驰去。她脚底留下了一地的红沙,沙上印着她孤零零的身影,一种被抛弃了的惆怅涌上了心头。

她朝坡上走去,穿过一片仙人掌丛,看见了那个掩映在芭蕉丛林中的小村寨。也是那么的静谧安详,蓝色的炊烟绕着黑色的屋顶,一群群家禽在林中穿进穿出。一辆牛车在小道上慢悠悠地走着。天啦,她觉得自己来到一个封闭千年的世外桃源。

进了寨子,她看见挂有旅馆大灯笼的人家有好几户,还有一家卡拉OK厅,放着声音很脆的流行乐曲。竟有一个矮小的女孩子悄悄来到她的身边,侧着身子看她,眼中透出一丝神秘。小女孩子猛地把自己的衣襟朝上扯起,露出插满腰带的黄色下流的影碟片,问她要不要买,便易得很。她吓得眯上眼睛赶紧躲开,心里才如梦初醒一般,笑自己真的很蠢。

这世上早已找不到世外桃源。

她找了个农家旅馆住了下来。这里靠海,石墙缝隙中能透出海风的气息,能听见海潮的喧嚣。屋子很暗,只有一堵小小的圆窗,像飞机上的舷窗。窗口能看见远处赤色如火的山崖,和一片与蓝天相接的大海。她使劲推了推,窗户是钉死了的。屋里有股潮湿发霉的味儿。

店老板给她下了一碗蟹肉面皮,吃得她满身是汗。她想冲个澡,店老板却看着她笑,说海中泡泡,不就行了。

她奇怪,问:“你们没有淡水冲澡?”

店老板说:“那是富贵人才有的奢侈。我们每天只有一缸淡水,还要做饭、喝水、洗衣服,能节省就节省点。要洗澡都去镇子里,那里有自来水,是从深井里挖出的,水多得很。”

不过,这里的人还算质朴,这地方还算安静,她就住下来了。

白天,她什么地方也没去逛。烈日炎炎,红山红土更像四处燃烧流淌的岩浆,看一眼就不停地淌汗。她在阴暗的屋子内躺了一天,想睡又睡不着,便想过去的事,想小姑娘的时候与同伙们大声地争论海是什么模样。那时,谁也没有去过大海,都不知道大海长得什么样儿,就争论大海是不是像他们城边的长江一样,滚滚向前流淌。她坚持认为大海是流淌的,不流淌哪来的浪花。反对她的小伙伴事实充分,还拿出了许多书和画片,说长江流淌,是流到大海中去的。大海只是个大大的水池,它容纳下了所有江河流来的水。她就嘲笑,就反驳,说小河流进大河,大河汇成大江,流进大海后又滚滚朝前流去。流到什么地方?流到了天上,看看天空为什么与大海一个颜色?那是天空装满了大海里的水!

她笑自己那时的想法荒谬,可那时的她却是很认真的。在她幼时的想象中,蓝天上星星便是大海中游来游去的鱼。

再后来,她长大了,恋爱了结婚了,却没有了想象。小心翼翼,平平淡淡的过日子,自以为非常满足和幸福,却想不到会有今天。现在她想通了,什么样的船,黏糊在码头上忘掉了航海的本分,都会慢慢地锈烂,成为一堆遭弃的废物。婚姻也是这样,自以为停泊在了一个平静的港湾,可平静中也会生锈霉烂。

是船就得不停地走,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前方应该永远是不可知的谜,活起来才生动,才有活力。

这幢阴暗潮湿的小屋太适合胡思乱想了,让她兴奋和激动。她从床上坐起来,那孔小圆窗上,一股很强的光柱射进来,在对面的黑墙上戳了个洞。光柱中有无数的灰粉在愉快地飘动。她站在窗前,外面的景色让她目瞪口呆了。

天呀,好美的太阳!

这是涠洲岛西海岸的傍晚,她不由自主地朝海边走去。这也是一种神秘力量的召唤,用一抹她想象不出的奇景,把她过去的梦想、执着和愚蠢一点一点地撕碎。她大胆地朝那片美得出奇的景色走去,就变成了另一个与过去离经叛道的人。

海边的风凉爽而潮湿,她能感觉到一团团软绵绵的金色银色的云烟在脚底滚动。天空与海水像一大块正在混合各种鲜明原色的调色板,金黄色里融入了艳红,深蓝色里注入了赭红,而正在海水中洗浴的太阳,半明半暗,一点也不刺眼。礁石与沙滩都像涂抹了层鲜血,静穆中有些悲壮。

许许多多的人站在海岸,一声不响地看着眼前的景色,拘谨得连大气都不敢吐一口。

她觉得,只有她一人在走动。走上赭红色的泥坡,穿过仙人掌丛,走在热烘烘的沙滩上。红色的海浪哗地漫上来,打湿了她的鞋子和裙边后又吐一片白色的唾沫退了下去。她还在往前走,像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脑子里空空的,只有腿在动。背后有人叫她,她回过头,是个小男孩儿,胖乎乎的很可爱。小男孩儿手里捏着一只红色的海螺壳朝她挥着,叫她看。她朝小男孩儿捏捏拳头,又伸出拇指做了个真棒。小男孩儿高举起海螺舞着显得很兴奋。她又朝上爬去。

她爬上一座礁石又一座礁石,最后站在了一座高高的,红得像块凝固的火焰似的礁石上。

她差点惊呼起来,一失脚摔倒在礁石上。

两条长长的暗黑中闪烁着蓝色光斑的影子,静卧在礁石下的沙滩上。那是两条人影,它的根须处是亲密紧靠的一对情侣。男的挽着女的腰,女的头靠在男的宽肩上,很像一尊沉静且动人的雕像。他们的脸都朝向渐渐下沉的落日,金灿灿的余晖抹在了他们的脸颊和身上,描绘出了十分动人的轮廓线。四周的色彩深暗起来,他们身上的轮廓线却更加柔美耀眼。

尽管他们是侧着身子的,她还是辨认出了那男的正是刚刚与她办了脱离的前夫刘大为,长长的头发像个艺术家似的在脑后挽了个马尾巴,那张宽阔的脸盘曾经哭哭啼啼把自己说得很悲惨,此时却容光闪射,每一个块面都带着幸福与满足。那女的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十多年没见面的罗盈盈。这么多年,她仍是那么苗条,皮肤还那么白嫩,像个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少女。

她痴痴地看着他们,不敢出声,也不敢爬起来朝他们大吼大叫。她是个失败者,在这场一切都把她蒙在鼓里的较量中,她完完全全受了别人的算计。她懵里懵懂,以为一切都是她与刘大为之间的事,没有谁插手,晚餐吃完后就挥手拜拜了事,想不到却是这样。她按着别人的设计一步一步地走,很认真地走,以为逃脱了过去,却走入了另一个圆环。她从脚到鼻腔都酸透了,一串串泪水忍不住淌了下来。

她没去惊动他们,也没去偷听他说些什么滥情的话。悄悄地爬下礁石,捂住酸涩的鼻子没命地往回跑。在小河沟边让一根树枝绊了一跤,鞋跟断了她也没去管,一瘸一瘸地回到旅馆,在周围人疑惑的眼中退了房。有人告诉她,这么晚了,找不到回北海的船。她还要找,在涠洲镇旁,她终于赶上了一艘回北海的旅游船。

晚上,她坐上了飞回浪州的班机。

在万米高空,她听见了轰隆隆的雷声,脚下堆积的黑云中,闪电光柱蛇似的到处乱窜。机舱内静悄悄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张紧张得发白的面孔。她猛然仰起了头哈哈笑了,又捂住嘴笑得弯下了腰。所有的人都张开了一对恐慌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她的头重重地倒在靠背上,心内的郁闷才渐渐地松弛下来。

两个小时后,她看见了浪州的灯光星子似的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