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律法(卷三):最后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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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不可失

威斯特掀开帐帘时,伯尔元帅正在写信,但还是抬头朝他笑笑。

“感觉怎样,上校?”

“我很好,谢谢关心,长官。准备工作井然有序,天一亮就能出发。”

“一如既往地高效,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伯尔朝酒瓶挥挥手,“来一杯?”

“好的,长官。”威斯特给自己倒了杯酒,“您也来一杯?”

伯尔指指手旁的旧水壶。“我觉得还是喝水安全一些。”

威斯特内疚地打了个激灵。他觉得自己本无权过问,但现在逃不开了:“您感觉如何,长官?”

“好多了,谢谢关心。好很多了。”他突然皱眉,用手捂嘴,打了个嗝。“还没完全康复,但也快了。”仿佛为证明这点,他轻松地站起身,背着手大步走向地图。他脸上的确红润了不少,人也不再缩成一团、颤颤巍巍、摇摇欲坠了。

“元帅阁下……我要跟您谈谈……杜别克战役的事。”

伯尔左右看了看。“哪方面的事?”

“当您生病时……”威斯特挣扎在说与不说的边缘,最后干脆横下心,“我没叫医生!我应该叫的,可——”

“我为你自豪。”威斯特眨眨眼,不敢期盼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你做了我想要你做的事。身为指挥官,关心他人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过于关心,以致无法狠下心肠——无法在必要时把自己人送上绝路。指挥官得利用牺牲换取更大的好处,绝不能感情用事。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威斯特,你富有同情心,但又有铁腕的一面。伟大的领袖必须具备一定的……残忍。”

威斯特无言以对。元帅阁下微微一笑,拍了拍桌子。“而且你看,没人受到伤害,呃?战线稳住了,北方人被赶出了安格兰,我也有惊无险!”

“看到您康复,我由衷地高兴,长官。”

伯尔大笑。“事情都在好转。现在补给跟上了,气候也干燥起来,我们又能进军了。若你那狗子的计划能成,我们可望在几周内消灭贝斯奥德!作为盟友,他们可真称得上有勇有谋!”

“是啊,长官。”

“但这个计谋必须小心引诱,适时出击。”伯尔瞥了眼地图,兴奋得前后晃着身体,“行动太早,会被贝斯奥德溜掉;行动太晚,北方朋友等不及增援便会全军覆灭。我们得确保该死的保德尔和该死的克罗伊别再互使绊子!”他浑身一颤,单手捂住肚子,拿起水壶抿了口水。

“不得不说,元帅阁下,您终于驯服他俩了。”

“那是假象,他俩可都等着瞅准机会捅我一刀咧!现在国王死了,天知道谁继位?投票选王!你听过这种事?”

威斯特嘴里干得难受。要知道此事多少有他的责任。简直难以置信,他到现在还无法接受自己冷血地谋杀了王储。“您觉得他们会选谁,长官?”他低声问。

“我又不混朝廷,威斯特,虽然我有内阁席位。我猜是布洛克吧,或者伊斯尔?有件事可以肯定——如果你觉得这里发生的一切够野蛮了,老家米德兰这会儿的野蛮程度将会翻倍,而仁慈减半。”元帅打个嗝,吞口口水,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嘎,内阁里那帮秃鹫一旦开动,北方人哪比得上?再说,就算他们选出个新人穿上国王的袍服,一切又有什么变化?一如既往,我看根本没差别。”

“很可能如此,长官。”

“反正没我们什么事。不过是两个粗鲁大兵,呃,威斯特?”他又踱向地图,研究向北方群山行军的路线,粗大的食指划过图纸。“必须确保日出时出发,每小时都至关重要。命令下达给保德尔和克罗伊了?”

“都签送了,长官,他们也知道情况紧急。别担心,元帅阁下,所有人都会在清晨做好准备。”

“别担心?”伯尔不以为然,“我是王军统帅,担心是我的职责。不过你去休息一下。”他挥着大手把威斯特赶出帐篷。“破晓时分见。”

他们在繁星点点的冷夜里,就着山坡上下匆匆集合的联合王国军队的火把光芒玩牌。火光摇曳,士兵们在夜色里骂骂咧咧。碰撞声、叮当声、人和动物暴躁的喊叫声飘荡在凝滞的空气中。

“今晚没人睡得了。”布林特发好牌,用指尖刮着手牌。

“都不记得上回痛痛快快玩个三小时是什么时候了。”威斯特说。应该是在阿杜瓦,在他妹妹到来以前,在元帅让他加入参谋团以前,在他回到安格兰故乡以前,在他被分配到兰迪萨王子驾前效力以前,在冰天雪地的北方之旅以前,在他还没干出那些事以前。他缩起肩膀,皱眉看着一手烂牌。

“元帅阁下怎样?”加兰霍问。

“他好多了,这点值得欣慰。”

“感谢命运。”卡斯帕一挑眉毛,“我可不敢想象由克罗伊那呆子领队。”

“保德尔还不是一样?”布林特说,“他像条残忍的蛇。”

威斯特对此深表赞同。保德尔和克罗伊恨他的程度几乎跟憎恨彼此的程度相等,无论他俩谁掌权,打发他去扫厕所都算他走运——指不定不出几周,他就会被装船运回阿杜瓦,去扫阿杜瓦的厕所。

“你听说路瑟的消息了吗?”加兰霍问。

“他怎么了?”

“他回阿杜瓦了。”威斯特猛地抬头。阿黛丽还在阿杜瓦,两人旧情复燃可不是什么鼓舞人心的消息。

“我收到堂妹阿瑞丝的信。”卡斯帕眯起眼,笨拙地摆开牌,“她说杰赛尔去了很远的地方,为国王执行任务。”

“任务?”威斯特很诧异竟有人把重要到称得上任务的事交给杰赛尔去办。

“似乎整个阿杜瓦都在议论他。”

“他们说他带头冲锋还是什么,”加兰霍说,“冲过了什么桥。”

威斯特扬起眉毛,“是吗?”

“他们说他在战场上杀了二十来个敌人。”

“才二十个?”

“他们说他睡了皇帝的女儿。”布林特低声道。

威斯特“扑哧”一笑。“三种说法里,这个最靠谱。”

卡斯帕放声大笑:“哈,不管真相如何,他当上上校了。”

“挺好的,”威斯特轻声说,“这孩子就是运气好。”

“你听说那场叛乱了吗?”

“我妹妹最近的信里提到一点。怎么了?”

“阿瑞丝说叛乱声势浩大,成千上万的农民在乡间游荡,烧杀抢掠,吊死每个名字里带‘唐’的人。猜猜讨伐军指挥官是谁?”

威斯特叹口气。“不会是我们的老朋友杰赛尔·唐·路瑟吧?”

“正是,而且他成功说服并遣散了叛党。你觉得怎么样?”

“杰赛尔·唐·路瑟,”布林特念着名字,“竟然有三寸不烂之舌。谁能想到?”

“我是想不到。”加兰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倒一杯。“不过他现在成英雄啦。”

“大家在酒馆里为他碰杯。”布林特说。

“在议会里为他庆祝。”卡斯帕说。

威斯特的指尖扫过面前钱币。“说来不怕笑话,但我总觉得有一天,我得听路瑟元帅发号施令。”本来可能更糟的,他心想,如果让保德尔或克罗伊当家的话。

威斯特沿山坡走向元帅阁下的帐篷。此时,第一缕绯红晨光爬过丘顶,下令进发的时间已经过了。他严肃地朝门口的两名卫兵行礼,然后掀帘进帐,只见角落里的油灯仍在燃烧,红光笼罩着地图、折叠椅和桌子,并在伯尔床上毯子的褶皱里留下道道阴影。威斯特走过去,同时回想着早上必须完成的任务,确认没有遗漏。

“元帅阁下,保德尔和克罗伊正等您下令开拔。”伯尔元帅躺在营床上,眼睛紧闭,嘴巴大张,睡得很沉。威斯特不想打扰老人,却不敢延误战机。“元帅阁下!”他边走边喊,但元帅没有回应。

威斯特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胸膛没有起伏。

他迟疑地探出手指,停在伯尔张大的嘴上方。没有温度。没有呼吸。恐惧自威斯特的胸膛缓缓蔓延,直到十指指尖。显然,伯尔元帅死了。

清晨的天空一片死灰,六名卫兵扛着棺材从帅帐出来,紧随其后的医生摘了帽子握在手里。保德尔、克罗伊、威斯特及其他军中要员站成一排,目送棺材离开。伯尔本人肯定赞成用这样简陋的箱子将他的遗体送回阿杜瓦,这棺材跟联合王国最下等的平民用的一样。

威斯特木然地盯着它。

那里面的人于他有如生父,或者说最接近他理想中的父亲形象。伯尔是他的导师与保护伞,是他的良师益友和避风港湾。跟他那无从选择的血缘上的父亲、那个酗酒打人的懦夫相比,伯尔才算是他真正的爹。但威斯特看着这个简陋的木箱,心中却没有哀伤,唯有恐惧。为这支军队,也为自己。他的本能反应不是哭泣,而是逃亡。但他无处可逃。尤其此时此刻,每个人都要恪尽职守。

棺材从克罗伊面前经过时,将军抬起尖下巴,站得笔直。“我们衷心怀念伯尔元帅,他是一位忠诚的士兵和无畏的领袖。”

“他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保德尔插话,他嘴唇颤抖,单手捂胸,似乎随时会哭出声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他效力是我的荣幸。”

这俩人的虚伪让威斯特想吐,但他急需争取他们。狗子一行正在群山中向北进发,意图将贝斯奥德诱入陷阱,若联合王国军不及时跟上,那要不了多久,当北方之王追上来,他们将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最终把自己领进墓穴。

“他的逝世是我军的重大损失。”威斯特看着棺材慢慢抬向山下,“我们应该继续战斗,以慰英灵。”

克罗伊刻板地一点头。“说得好,上校,我们会让北方人付出代价!”

“这是我们应尽的本分,为此必须立即开拔。我军进度已然落后,机不可失,稍纵即逝——”

“什么?”保德尔盯着威斯特,活像盯着一个突然失去理智的人。“开拔?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在没有完整的指挥体系和正确的隶属关系的情况下?”

克罗伊大声一哼:“当然不可能。”

保德尔用力摇头:“没错,想都别想。”

“但伯尔元帅的手令详细规定了——”

“情况显然发生了重大变化。”克罗伊像木头般毫无表情,“在接到内阁的明确指示之前,我部将坚守阵地,绝不擅自移防。”

“保德尔将军,您也——”

“鉴于眼下的特殊情况,我不得不赞同克罗伊将军的意见:只有当议会选出新国王、新国王委派新元帅之后,军队才能开拔,在此之前一步也不能动。”他和克罗伊满怀憎恶地互瞪一眼。

威斯特僵立原地,难以置信地微微张嘴。伯尔元帅的死讯要好些天才能传回阿金堡,而就算新国王即刻委任新人,令状传回来也要相等的时间。威斯特回想此地与乌发斯之间的广袤森林,以及乌发斯与阿杜瓦之间的辽阔海洋。倘若委任状立刻发出,大概也要一周才能收到,而今政府乱作一团,这根本就是奢望。

这期间,军队将被迫驻扎于此,面对几乎毫无防御的山丘裹足不前,留给贝斯奥德充足的时间北上屠杀狗子和他的朋友们,再折返回来。等他重新占住山丘,联合王国军将在新任统帅麾下碰得头破血流,无数战友注定将被葬送。一切精心筹备的计划,此刻皆已付诸流水。伯尔的棺材才刚离开视线,他们便把他彻底淡忘。恐惧溢过威斯特的喉头,混合着愤怒与失望,几乎令他窒息。“可狗子和北方人,我们的盟友……他们在等待救援!”

“非常不幸。”克罗伊生硬地说。

“值得惋惜。”保德尔低声道,接着猛吸口气,“但威斯特上校,你得明白,我们完全无能为力。”

克罗伊生硬地点点头。“无能为力。正是如此。”

威斯特瞪着两位将军,深深的无力感蔓延到四肢百骸。这滋味,他在兰迪萨王子决定渡河时有过,在兰迪萨王子下令冲锋时有过,在自己于浓雾中挣扎、被血水蒙住眼睛、明白大势已去时有过。这是旁观者的滋味。他曾发誓绝不重蹈覆辙,但或许他错了。

要立誓,也该立下守得住的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