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律法(卷三):最后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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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魂

乌发斯变了。也难怪,罗根上次来这儿已是多年以前,那还是围城后的夜晚。贝斯奥德的亲锐成群结队走在街上——大喊大叫,高声唱歌,烂醉如泥,四下抢劫、奸淫,在任何能点着的东西上放火。罗根刚跟三树决斗完,正躺在屋里疼得哭天喊地。他记得当时瞪视窗外,望着灼目的火焰,听见镇内回荡的尖叫,恨不得能参与其中,又担忧能不能再站起来。

如今不同了,联合王国掌控此地,却也没带来多少秩序。灰扑扑的港口挤满船只,它们的体形相较这里的码头而言显得过于庞大。士兵群聚在狭窄的街道中,装备四处散落。车、马、骡子,统统超载,并且个个拼命想从人群中挤出条路。伤员倚靠拐杖,一瘸一拐走向码头,或缠着血染的绷带,被担架抬着在细雨中穿梭,路旁一脸青涩的新兵瞪大了眼睛。许多北方人——这里的北方人大多是老幼妇孺——靠在门边,迷惑不解地看着汹涌入城的陌生人潮。

罗根挤开人群,快步走过倾斜的街道,不仅戴上兜帽,将头压得很低,还把双手握成拳头,贴在身侧,不让人发现断指。巴亚兹送的剑他拿毯子裹好,和行李一起背在背后,以防惹人紧张。可他还是觉得如芒在背,时刻等待有人喊出:“他是血九指!”他等着人们慌忙逃窜,高声尖叫,满脸恐惧地朝他扔垃圾。

但没人那么做。时局混乱,人人自危,就算这里的人听过他的名号,也不会联想到这就是他本人。他们多半听闻他在远方入了土,并欣然接受。不管怎么说,在此停留毫无意义,于是他大步走向一名看上去能管事的联合王国军官,推开兜帽,尽可能露出微笑。

对方露出嫌恶表情。“这儿没有活干。”

“你们这儿也没有适合我的活。”罗根拿出巴亚兹给的信。

那人展信读过,接着皱眉重读了一遍,最后狐疑地看向罗根,嘴里嘟囔不停。“好吧,明白了。”他指向一群站在几跨开外、紧张不安的年轻人,他们在逐渐加剧的雨势中凄楚地挤成一团。“这队增援今下午开赴前线,你跟他们走。”

“很好。”这群惊恐的小家伙看起来算不上什么增援,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在乎跟谁走,只要能杀贝斯奥德。

道路两旁绿树葱葱,阴影重重——很可能暗藏玄机。这一路十分颠簸,所有人都只能紧紧抓住栏杆,更痛苦的是屁股不断撞击坚硬的座椅。但他们正一点点接近目标,罗根心想这就够了。

他们后面跟着其他马车,沿路排成一线,缓慢前行,满载人手、食物、衣服及其他各种作战物资。每辆车前都悬着盏灯,翳翳薄暮中连成一条摇曳的光线,深入山谷,再爬上远处斜坡,在树林中标记出行驶路线。

罗根转身看向身边的联合王国小伙子。他们一共九人,挤在货车前端,随车轮颠簸左摇右晃,却都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距离。

“你见过谁身上有那么多疤吗?”有人小声说,显然以为罗根不会通用语。

“他是何方神圣?”

“谁知道?北方人吧。”

“白痴也能看出他是北方人。我是问他为何跟我们一道?”

“也许是个斥候?”

“你不觉得他当斥候个儿太大了吗?”

罗根盯着车旁掠过的树丛,自顾笑笑。他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意、雾霭和泥土的味道,还有冰冷潮湿的气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乐意回到北方,但现实如此——经过异乡羁旅,回到熟知游戏规则的地方,让人相当欣慰。

一行十人在路边扎营。类似的营地还有很多,人们各自紧挨马车在森林中排成一溜。火升得很旺,九个小家伙坐一边,他坐另一边,一锅肉汤在火上“咕嘟咕嘟”冒泡,散发出喷香的蒸汽。罗根看着他们边搅汤边聊天,聊家乡、聊未来、聊路程还有多远。

不一会儿,有人开始往碗里分汤,递给周围人。所有人都拿到后,他看了眼罗根,又盛好一碗,像接近兽笼般小心翼翼把汤递来。

“呃……”他伸直举碗的胳膊。“汤?”他张大嘴,另一只手朝嘴里指指。

“谢了朋友。”罗根接过碗,“我知道该把它往哪里送。”

小家伙们齐刷刷看向他,火堆彼端露出一排被火光染黄的担忧面孔。显然,他们对罗根会讲他们的语言感到十分惊诧。“你会说通用语?你一直故意不说话,是吗?”

“沉默是金,这是经验之谈。”

“随你怎么说了。”送汤的小子道,“那你叫什么?”

罗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说谎,扯个谁都没听过的名字。但他就是他,迟早会有人认出来,况且他一直不擅长说谎。“大家叫我九指罗根。”

小家伙们一脸茫然,似乎从未听说过他。怎可能听说呢?他们不过是一群农夫之子,来自遥远的、阳光普照的联合王国。他们看起来连彼此的名字也不太清楚。

“你来这儿干吗?”他们中有人问。

“跟你们一样。来杀人。”这群孩子似乎被吓到了。“不是来杀你们,别怕,我有些恩怨要了结。”他朝大路点点头,“跟贝斯奥德。”

小家伙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有人耸耸肩,“好啦,那你多少算我们一伙的。”他起身从背包里掏出个瓶子。“来点吗?”

“好啊,来吧。”罗根咧嘴笑着递出杯子,“这我可是来者不拒。”他仰脖一口干掉,抹抹嘴,感受肚内升起的暖意。那小子又给他倒了一杯。“谢了。不过最好别给我太多。”

“怎么?”他反问,“不然你会杀了我们?”

“杀了你们?那算你们运气好。”

“运气不好呢?”

罗根冲杯子乐了。“要听我唱歌。”

那小子忍不住笑起来,他的一个同伴则放声大笑——然而须臾间,一支箭“嗖”地插进那倒酒的小子身侧,他一口血喷在衬衫上,酒瓶掉入草丛,酒水在黑暗中汩汩淌出。另有个小子大腿中箭,呆坐在原地,盯着伤处一动不动。“从哪儿……”接着所有人都大喊起来,摸索武器,或是趴到地上,贴紧地面。又两支箭呼啸而过,其中一支射中火堆,激起一阵火星。

罗根扔开汤碗,抓起长剑拔腿就跑,途中和一个小子撞了满怀,对方摔个狗吃屎,他自己也差点滑倒,赶紧稳住身形,全速冲向箭射来的树林。他可以主动出击,也可以远远逃离,而他想也没想就做出了选择:有时选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迅速决断,并贯彻到底。罗根奔近后看到一名弓手正摸黑拔箭,露出一截苍白皮肤,他立即从破烂的剑鞘中抽出锻造者的剑,长啸一声。

弓手本可抢在罗根挥剑前射箭,虽有风险,但很可能成功,可他最终还是没有硬扛的勇气。生死关头,少有人能应对自如。他扔掉弓转身就跑,但为时已晚,才迈出一两跨,就被罗根从后砍中,尖叫着跌入草丛。他拼命翻过身,整个人被灌木缠住,一边号叫一边摸索匕首。罗根手起剑落,结果了他。弓手嘴里涌出鲜血,浑身抽搐,脖子一梗,再无声息。

“我还活着。”罗根蹲在尸体旁,盯着眼前的黑暗自言自语。综合考虑,选择逃跑会比较好,但现在已经晚了。留在阿杜瓦还更好呢,想也白想。

“操你娘的北方。”他小声骂了句。若放走这帮杂碎,他们会在接下来的路上不断骚扰,他也会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冷箭难防。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这是过往的惨痛教训。

他听到其他偷袭者穿过草丛离开,于是紧握长剑伏身跟上。他凭感官在树木间穿行,和前面的敌人保持距离。随着他深入丛林,火光和联合王国小子们的叫嚷渐渐褪去,鼻孔里充斥着松树和潮湿泥土的气息,而敌人急促的脚步指引着他。他一如既往让自己成为丛林的一部分,这并不难,诀窍自然而然地回来了——那些年,他每晚都会在林中潜行。夜幕中响起人语,罗根在松树树干后一动不动,悄无声息。

“脏鼻子呢?”

沉默。“死了吧。我猜。”

“死了?咋死的?”

“他们带了个人,乌鸦,是个大号杂种。”乌鸦。罗根听过这外号,当下也忆起了对方的声音。他是小骨麾下有外号的,算不上罗根的朋友,但彼此认识,也曾在卡莱恩并肩作战。现下他们再次相距不过几跨,却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命运的转换真奇特,为敌为友不过一线之隔,压根甭拿过武器的人绝对想象不出其中的凶险莫测。

“北方人,是吗?”乌鸦的声音。

“有可能。反正是个好手。上来得真快,我连箭都没来得及拔出来。”

“混账!不能让这种人过去。我们就在这儿扎营,明天继续跟,或许能逮到这大家伙。”

“噢好哇,他奶奶的肯定要逮到他,不能放过。我要亲手割开这杂碎的脖子。”

“那敢情好,其他人休息时你就睁大点儿招子吧。或许愤怒能帮你保持清醒,呃?”

“好的,头儿,你说得对。”

罗根坐在地上观察,隔着枝丫看到四人铺开毯子翻身睡觉,第五人找了个背对同伴、正冲来路的位置,坐下放哨。罗根静静等待,他听到某人开始打鼾,然后下雨了,雨水打在松树枝头,汇聚到一起,滴落在他发际、衣服和脸庞上,最后掉到潮湿的地面,嘀嗒、嘀嗒、嘀嗒。罗根坐在那里,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悄无声息。

耐心是件可怕的武器,只是很少有人会运用它。当你远离危险、恢复平静后,再让内心专注于杀戮并不容易。但罗根长于此技。他就这样坐在原地,任时间缓慢逝去,一边回想遥远的过去,一边等待明月高悬,苍白的月光和细雨一同洒入林间,照亮了他的目标。

他这时方才起身,在树干间谨慎前行,双脚稳健、轻柔地落在草丛中。这场雨帮了他的忙,遮掩了他绕到哨兵背后时靴子发出的轻响。

他抽出小刀,潮湿的刀刃在斑驳月光中闪着清冷寒芒,然后他踏出树林,穿过营地,几乎贴身走过熟睡的众人。如兄弟般贴近。哨兵不开心地吸着气,用挂满闪烁雨珠的毯子裹紧了肩膀,扭来扭去。罗根停步等待,低头凝视打瞌睡的哨兵,那人苍白的面孔转向一边,双眼紧闭,嘴巴大张,呼吸在湿冷的夜里留下丝丝淡薄的白气。

哨兵终于安静下来,罗根悄悄接近他身后,屏住呼吸,伸出左手,手指悬在雾蒙蒙的空中,等待时机。他又伸出紧握小刀硬柄的右手,自觉嘴唇绷紧,牙关紧咬。就是现在,时机一旦到来,便容不得丝毫犹豫。

罗根的左手死死钳住哨兵的嘴,右手迅猛地割喉,甚至能感觉到刀刃割到颈骨。哨兵抽搐挣扎,但罗根毫不放松,像恋人一样紧抱着他,令他只能发出微不可闻的呻吟。鲜血漫过罗根的双手,炽热黏腻的血。他不担心其他人察觉,就算有谁醒来,黑暗中也能见到一个人的轮廓,绝不会起疑。

不久后,哨兵瘫软了,罗根轻轻将头歪在一边的尸体放到身侧。另外四人毫无防备地躺在湿毯子里。也许很久以前罗根干这个会有些阻力,会思考这是否正确——但即便有那种时候,也早已成为过去。在北方,思前想后意味着送命。他们不过是四个目标罢了。

他爬向第一人,一只手紧捂那人的嘴,沾血的刀子举过头顶,干净利落地扎透外套,刺穿心脏。那人就这样死去,比睡着时还安静。罗根爬向第二人,打算故技重施,却不料靴子碰到什么金属。水瓶?反正弄出好大一声。那人睡眼惺忪,刚想起身,罗根一刀扎在他肚子上,狠狠一扯,将其开膛破肚。那人长吸一口气,双眼和嘴巴张得大大的,抓住了罗根的胳膊。

“啥?”第三人坐起来,正看见这一幕。罗根挣脱胳膊,抽出长剑。“啥——”那人本能地举起手,旋即被沉暗的剑刃齐腕斩断。这一击径直斩入头骨,浓稠的血点喷洒在潮湿的空气中,那人仰面倒地。

然而这段时间足够最后一个敌人爬出毯子,抓起斧头。那人弓身站立,伸开双手,摆出老练的迎战姿势。乌鸦。罗根听得见他的呼吸,甚至能看见他的呼吸在雨帘中腾起白气。

“你该先冲我下手!”他嘶吼道。

罗根觉得在理。他光想着把他们全干掉,忘了考虑顺序,但现在说啥也晚了。他耸耸肩:“先后无所谓。”

“你马上就知道了。”乌鸦在迷蒙的空气中一边掂量斧子,一边变换位置、寻找破绽。罗根站立不动,屏住呼吸,长剑垂于体侧,手掌握紧湿冷的剑柄。伺机而动。“趁你还有口气在,赶紧报上名来,好让大爷我知道谁成了我斧下鬼。”

“你认识我,乌鸦。”罗根抬起另一只手,展开手指,月光洒在他因沾满血渍而被染得发黑的断指处。“我们曾在卡莱恩并肩作战,没想到你这么健忘。世事难料,呃?”

乌鸦停止了移动,黑暗中,罗根只能看清眼睛的反光,但对手的站姿毫无疑问透出恐惧与怀疑。“不,”他在黑暗中摇着头,低声说,“不可能!九指死了!”

“是吗?”罗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入潮湿的夜晚,“那我大概是鬼魂吧。”

联合王国的小子们挖了些蹲坑,垒起箱子袋子做掩护。罗根看到这堆东西上有张陌生的脸动来动去,紧盯着树林,旁边不知是箭头还是矛尖的东西反射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掘壕据守,警惕敌袭,若说之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可谓吓尿了裤子。他估计自己一现身,某个小家伙就会立马放箭。该死的联合王国弩弓配有扳机,上了弦一碰就射。或许他活该倒霉,活该在荒郊野外为着莫名其妙的理由栽在自己人手头,可他没得选,除非乐意一路步行去前线。

于是他清清嗓子,大喊:“你们别射!别动!”一声弦响,弩矢扎进他左边几跨外的树干。罗根趴在潮湿地面上。“我说了,别射!”

“谁在那?”

“是我!九指!”一阵沉默。“跟你们一起坐车的北方人!”

漫长的沉默,夹带几句轻声交谈。“好吧!你慢慢过来,手举起来让我们瞧见!”

“好的!”他直起身,慢慢走出树丛,双手高举,“别射我就行,呃?你们别乱动!”

他惴惴不安地举着胳膊穿过空地,走向营火,时刻担心被一箭穿胸。他认出了之前那几个小家伙,还有管理整个补给车队的军官。当他慢慢走向那堵临时搭建的屏障、跳下蹲坑时,几个小子一直举弓对着他。这些坑是在营火旁挖出来的,手艺可不怎么样,底下积水不少。

“你他妈跑哪儿去了?”军官愤怒质问。

“我去追踪伏击咱们的人。”

“追上了?”有个小子问。

“追上了。”

“然后呢?”

“杀了。”罗根朝土坑下的水潭点点头,“你们今晚不用泡在水里了。汤还有没?”

“他们一共几个?”军官打断他。

罗根围着火堆余烬拨弄了一圈,但锅空了。真倒霉。“五个。”

“你、你一个人对付五个?”

“他们最先有六个,不过我一开始就干掉一个,就在树林那边。”罗根从包里掏出块面包,就着锅子左擦右抹,心想至少蹭点肉汁。“我等到他们睡着才动手,结果只需正面对付一个。我大概挺走运的。”可他并不觉得走运,营火清晰地映出他手上的血,乌黑的血块凝在指甲缝和掌纹中。“总是挺走运。”

军官看上去并不相信。“我们怎么确定你跟他们不是一伙?怎么确定你不是间谍?怎么确定你不会等我们解除戒备就通知他们?”

“你们这一路上可都没什么戒备。”罗根忍不住呛了军官一句,“不过这好歹算是个问题,我也料到你会问。”他从腰带上扯下个帆布袋,“我带了这个给你。”军官皱眉伸手接过,打开袋子,狐疑地看向里面,随后吞了口口水。“我说过有五个人,所以里面装了十根拇指。满意了吗?”

军官的厌恶大过满意,不过还是点点头,紧抿着嘴,伸直胳膊远远地把袋子递还。

罗根摇摇头:“你拿着吧。我缺的是中指,拇指倒是够了。”

货车歪歪扭扭停下,最后一两里简直是爬行。现在这条路——若无边无际的烂泥能叫路的话——挤满了挣扎前行的人,他们从一个能站脚的地方“吱嘎吱嘎”踩向另一个,顶着蒙蒙细雨,穿过陷在泥坑里的货车、闷闷不乐的马匹、一堆堆板条箱与木桶,还有歪斜的帐篷。罗根看见几个浑身泥污的小子用力拖拽轮子深陷的货车,却始终没多大起色。联合王国军仿佛在慢慢陷入泥沼,堪称陆地上的大海难。

罗根的旅伴减为七个,他们憔悴地缩成一团,由于连续数晚没睡好以及路上糟糕的天气而疲态尽显——之前的夜袭中,那个送汤的小子死了,另一个由于腿上中箭被送回乌发斯。这群小家伙的北方之旅没个好开头,而罗根觉得以后只会越来越糟。他自车尾下车,靴子陷在深深的车辙里,他伸了伸背和酸痛的腿,再从车上扯下背包。

“好运。”他对小家伙们说,没人回应。那晚之后,他们几乎没跟他说过话。可能装拇指的袋子吓着了他们,但罗根觉得他们既然来了这里,那绝不会是最糟糕的事。他耸耸肩,转身挣扎着蹚过烂泥。

前面不远处,补给车队的军官正被一名穿红色制服的高大男人训斥,那人面色阴沉,看起来是这一团混乱中的负责人。罗根花了点时间才认出此人——他们曾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下一起用餐,探讨战争。他现在看上去老了、瘦了,也更凶狠了。他一直愁眉不展,湿漉漉的头发里冒出许多灰丝,但见到站在一旁的罗根,却展颜一笑,走过来伸出手。

“死者在上,”他用流畅的北方话说,“命运真奇特。我认得你。”

“我也认得你。”

“九指,对吧?”

“没错。你是威斯特。来自安格兰。”

“正是。抱歉不能好好欢迎你,我军一两天前刚到此地,你也看到了,一切都混乱不堪。站住,白痴!”他朝一名车夫吼叫,那车夫想驾车从另两辆车狭窄的缝隙中挤过去。“这鬼地方有夏天吗?”

“现在就是夏天啊。难道你没见识过北方的冬天?”

“哈,说的没错。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罗根将信递给威斯特,对方弓起背,用身体挡住雨水,皱眉读完。

“宫务大臣霍夫签的字,呃?”

“很厉害吗?”

威斯特噘着嘴把信还回来。“我想这得看情况。你要么是有了大人物撑腰,要么就是招惹了大人物。”

“也许两者都有一点。”

威斯特咧嘴笑道:“说的也是,这两者往往相辅相成。你要上战场?”

“不错。”

“好啊,经验丰富的人总有用武之地。”他看着从马车上爬下来的新兵,长叹一声,“菜鸟实在太多了,你还是加入其他北方人吧。”

“你们带了北方人?”

“是的,而且数量与日俱增。似乎很多北方人并不满意新国王的领导方式,尤其不满意他和山卡的交易。”

“交易?和山卡?”罗根皱眉。他没想到贝斯奥德会堕落至此,不过这也远非生活中的头一回失望。“他请扁头给他打仗?”

“不错,他邀请扁头,我们邀请北方人。这是个奇怪的世界,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罗根摇摇头,“你们有多少北方人?”

“根据上次点数,大致有三百人,不过他们不肯好好待着等候清点。”

“你肯收我的话,就变成三百零一人了。”

“他们在左翼师的营地。”他朝那边指指,傍晚的天空下,树木连成一片黑色剪影。

“好的。谁是头儿?”

“一个叫狗子的人。”

罗根瞪着他,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叫什么?”

“狗子。你认识?”

“我认识。”罗根轻声道,笑容在他脸上扩散开来,“我认识。”

暮色迅速凝聚,夜晚紧随其后,等罗根走到地方,篝火早已生起。罗根远远望见亲锐们围火落座,火光勾勒出头颅和肩膀的轮廓。他也听得到他们的交谈和笑声,在雨后的静谧夜晚中分外清晰。

他很久没听见这么多人一起说北方话了,因此即便这是他的母语,传到耳中仍有些陌生。这让他联想到一些不甚美好的过往:人们朝他大喊,为他大喊;人们冲上战场,为胜利欢呼,为死者哀悼。不知从哪儿飘来肉香,浓郁美妙的气息挑逗着鼻孔,让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路旁立了根绑火把的木杆,杆下有个百无聊赖的小子握着长矛把守,皱眉看着罗根靠近。大伙儿吃饭时出来站岗,这种事肯定是抽签决定的,这小子看起来一脸不爽。

“你干吗?”他吼道。

“狗子在吗?”

“在又怎样?”

“我要跟他谈谈。”

“你?现在?”

这时又走来一个老人,顶着浓密的灰发,脸庞好似皮革。“怎么回事?”

“来了个新人。”小子嘀咕,“想见头儿。”

老人眯眼打量罗根,皱起眉头:“咱们见过吗,朋友?”

罗根抬起头,让火光照在脸上。看人得看眼睛,也要让对方看到你的眼睛,决不能当缩头乌龟。罗根的爹经常这样教诲他。“我不记得了,你呢?”

“你打哪儿来?是白边的手下吗?”

“不。我单干。”

“单干?好哇,看来我——”老头突然瞪大双眼,嘴张得不能再大,脸色煞白。“他妈的死者在上啊。”他轻叹道,踉跄着退了一步,“是血九指!”

或许罗根曾希望没人认得出他,他们都把他忘了,心中惧怕的对象换作别人,而他则泯然众人。但现在他看到老人脸上的神情——吓尿了的神情——对接下来的情况便不再抱有幻想。一切都一如既往。最糟的是,他看到了那份恐惧、惊骇和敬畏,心中泛起的却非全然的反感。这是他应得的,不是吗?毕竟,事实没法改变。

他就是血九指。

那小子似乎还没搞清状况。“你逗我呢?下次你是不是要说贝斯奥德亲自上门,呃?”没人发笑,罗根举起手,本是中指的地方露出一条沟。小子的目光从断指转向颤抖的老人,又转回断指。

“操。”他嘶声道。

“你们头儿呢,孩子?”罗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毫无感情、死气沉沉,像冬天一样冰冷的声音。

“他……他……”小子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火堆。

“好吧,看我能不能把他嗅出来。”两人给罗根让开路,而他经过时露出的表情算不上笑,更像是展示牙齿。他总得维护自己的盛名。“别怕,”他低声对他们说,“我跟你们是一伙的,对吧?”

他越过一众亲锐向最上首的火堆走去,没人跟他说话。有人回头看了看,但他没比其他新人获得更多关注。他们还不知他是谁,但很快就会知道,那小子和老头会窃窃私语他的来历,然后这些话会跟其他悄悄话一样在营火旁扩散开来,到时候人人都会盯着他看了。

他发现身边有个巨影,大到一开始以为是棵树。那是个魁梧的壮汉,在火边抚须微笑。巴图鲁。即便光线昏暗,他也绝不会认错霹雳头,谁能有那个头?罗根总禁不住怀疑自己当初是怎么打赢那家伙的。

他陡然涌起奇特的冲动,恨不得低头溜走,头也不回地融入夜色。那样就不用再做血九指,那样就只有愣头青小子和糟老头儿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在某晚见了鬼。他可以远走高飞,换个身份开始新生活。但他已试过一次,并没带来什么好处。过去如影随形,如疽附骨,是时候转身面对了。

“嘿,大家伙。”大巴就着昏暗光线看向他,橙色的火光和黑色的影子在他巨岩般的脸庞和巨毯般的胡须上纵横交错。

“谁……等等……”罗根吞口口水。他之前没想过这伙人再见到他会作何反应,现在却犹豫起来。毕竟他们成为朋友前一直是死敌,每个人都跟他打过,每个人都曾想杀了他,并且有充分的理由。后来他跑到南方,把他们留给山卡,经过这一年多时光,若只得到冷眼相待,该如何是好?

可大巴已把他一把抓过,紧紧抱住。“你还活着!”他放开手,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认错,立刻又抱紧了罗根。

“嗯,我还活着。”罗根喘着气,被勒得只能挤出这句。看来他多少受到了热烈欢迎。

大巴脸上乐开了花。“走。”他示意罗根跟上,“小子们一定会被吓死!”

他随大巴朝营火上首走去——那里坐着头儿及其最信赖的有外号的人——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看到他们围着火堆,狗子在正中与黑旋风低声交谈,寡言在一旁用一只手肘撑地,拨弄着箭上的羽毛。一切仿如昨日。

“我带了人来见你,狗子。”难以抑制的喜悦让大巴的声调都变了。

“什么?现在?”狗子看了罗根一眼,但罗根被大巴宽厚的肩膀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不能等吃完饭?”

“哈哈,我觉得不能。”

“为啥?谁啊?”

“谁?”大巴抓着罗根的肩膀,用力把他推到火光下,“不过是该死的九指罗根!”罗根的靴子在泥巴上一滑,差点坐到地上,挥了好几下胳膊才站稳。火堆旁所有人齐齐噤声,每张脸孔都看向他。闪烁的火光下,长长的两排人僵在原地,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只听见呜咽的风声和柴火的爆裂声。狗子如同撞见鬼魂一般,嘴巴越张越大、越张越大。

“我以为你们都被杀了。”罗根站稳身形后解释,“你必须现实一点。”

狗子缓缓起身上前。他伸出手,罗根握住。

没什么好说的。没人像他俩这样一起历尽艰险——对付山卡、翻越群山、并肩作战、浪迹天涯——因此没什么好说的。他俩共渡难关好多年,如今双手交握,相视一笑,点头致意,一切便回到从前,一切尽在不言中。

“寡言。见到你真好。”

“嗯。”寡言嘟囔一声,递给他个杯子,便继续鼓捣他的箭去了,好像罗根不过是去撒泡尿,转眼就回来了。罗根咧嘴笑笑,这正如他所愿。

“藏在那边的是黑旋风吗?”

“老子要知道你来了,肯定藏得好好的。”黑旋风上下打量罗根,笑意中不全是欢迎,“这要不是九指,谁还能是九指?你不是说他滚下悬崖了?”他凶巴巴地冲狗子吼。

“我亲眼所见。”

“哦,我是滚下悬崖了。”罗根还记得疾风在嘴里呼啸,岩石和积雪在周围翻滚,流水狠狠挤出肺里的空气。“我掉了下去,后来被水冲到岸边,差不多是这样。”狗子在火堆旁摊开的兽皮中让出个位子,罗根坐下来,其他人就近围坐。

黑旋风晃晃脑袋:“你这杂种生死关头总那么好运。妈的,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我以为你们都被扁头干掉了。”罗根说,“你们怎么跑出来的?”

“三树带我们出来的。”狗子说。

大巴点头。“他带我们出来,翻过群山,穿越北方的地界,最后到了安格兰。”

“你们一路上像娘们儿似的吵个不停,对吧?”

狗子冲黑旋风一笑:“不过是旅途中的小插曲。”

“三树哪儿去了?”罗根迫不及待想跟老汉叙旧。

“死了。”寡言说。

罗根打个激灵。既然狗子领队,他就该猜到这点。大巴的大脑袋上下晃了晃,“战死的。他率领我们向山卡冲锋,死在那东西手上,那个恐刹。”

“他奶奶的狗东西。”黑旋风朝泥地上啐了一口。

“福利呢?”

“也死了。”黑旋风恨恨地说,“他去卡莱恩警告贝斯奥德山卡正翻越群山,卡尔达心血来潮就杀了他。狗杂种!”他又啐了一口。黑旋风总喜欢吐唾沫。

“死了。”罗根摇摇头。福利死了,三树死了,太遗憾了。不过不久前他还以为他们都入土了咧,现在有四个活着,也算值得庆幸。“也罢,他俩都是好汉,听起来也算死得其所。至少不孬种。”

“是啊,”大巴举杯,“死得不孬种。敬死者。”

大家安静地喝酒,罗根咂咂嘴,他太久没尝到北方的啤酒了。“一年就这么过去了,”黑旋风念叨,“咱们杀了些人,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干了一场他奶奶的硬仗,折了两个弟兄,换了个新头儿。你呢?你他奶奶的干了啥,九指?”

“呃……说来话长。”罗根思索了一下该怎么说,发现全无头绪,“我以为山卡把你们全干掉了,以往的经验教会我凡事总往坏处想,于是我向南走,遇见一位法师。我和他进行了一场所谓的旅行,漂洋过海,远走他乡,去寻某样东西,走到目的地却发现……那东西不在那里。”他发现自己的话听起来不是一星半点的疯狂。

“啥东西啊?”大巴满脸迷惑地问。

“你们知道吗?”罗根舔了舔牙齿,回味啤酒的味道,“其实我也说不清。”大家面面相觑,似乎从没听过如此荒唐的故事——罗根不得不承认这的确荒唐。“反正已经过去了,无关紧要,我回来才发现这里的一切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混账。”他友好地拍拍大巴的背。

狗子鼓起两腮。“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你能回来我们都很高兴。我猜你会跟以前一样吧,呃?”

“跟以前一样?”

“你会接手,对吧?我是说,你一直是头儿啊。”

“以前是,但以后我不打算做了。现在这样,小子们不是挺满意的?”

“可你领头的能力比我——”

“我不这么认为。我当头儿到头来对大家都不太好,不是吗?对咱们自己人不好,对跟咱们一起干的人不好,对敌人也不好。”回忆让罗根打个激灵,“必要时我会给你建议,但我宁愿跟着你。我算不上是个好头儿。”

狗子大失所望。“哎……你确定……”

“我确定。”罗根拍拍他肩膀,“当头儿不容易吧,呃?”

“嗯。”狗子嘀咕,“他妈的一点也不容易。”

“况且,以前这些家伙很多是我的对头,他们可能并不乐意见到我。”罗根顺着篝火看向下首,面容冷峻的人们轻声谈论着他的名字。他们声音太小,听不真切,但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

“等开打了,他们会庆幸有你在身边,别担心。”

“也许吧。”要跟一群冲他头也不点的人一起上阵杀人真是伤脑筋。黑暗中凌厉的视线扫来,但等他看过去,他们又纷纷闪开了——只有一个人多少迎上了他的目光,一个坐在人群正中、留着长发的大个子。

“那是谁?”罗根问。

“谁是谁?”

“盯着我的。”

“那是摆子。”狗子吮着尖牙,“这人很有种,跟我们上了几次战场,表现真他妈抢眼。我先跟你说清楚,他人不错,而且我们欠他情,然后你要知道,他是叮当脖的儿子。”

罗根只觉一阵眩晕。“啥?”

“他的另一个儿子。”

“那男孩?”

“已经过去那么久,男孩长大了。”

时间就像流水,恩怨却永不会遗忘,北方就是如此。罗根一眼就能看出,心里也非常明白。“我得和他说点什么。如果我们要一起战斗……我得说点什么。”

狗子哆嗦了一下。“最好别,有些伤口最好别碰。你吃你的,白天再找他,啥事儿放白天都要好看点。说不定到时候你就打消这念头了。”

“嗯。”寡言闷闷地说。

罗根起身。“你说的基本正确,但与其担惊受怕——”

“不如放手一搏。”狗子冲火堆点头,“我一直没忘记你,罗根,真的。”

“我也没忘记你,狗子,没忘。”

他走进黑暗,从坐在火堆边的亲锐们背后绕过,烟雾、烤肉和人群的气息充斥鼻腔。他感觉每个人在他经过时都十分紧张,等他过去又开始窃窃私语。他知道他们想着什么:血九指就在身后啊,任谁在身后都比他要好。摆子一直盯着他,黑色的长发后露出一只冰冷的眼睛,嘴唇紧抿成一线。他手里拿着把用餐的匕首,但捅人也很顺手。罗根在他身边蹲下,看着匕首刀刃反射的火光。

“你就是血九指喽。”

罗根撇嘴:“是啊。我猜是的。”

摆子点点头,视线一直没离开他。“原来血九指就长这样。”

“但愿没让你失望。”

“噢,没有没有。经过这么多年,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罗根低头盯着地面,努力思索对策。怎样能让他的手不再紧绷,让他的表情放松?哪些话可以扭转一点气氛?“从前的日子很难。”他最后道。

“比现在更难?”

罗根咬着嘴唇。“好吧,可能没有。”

“要我说,世道总是很难。”摆子紧咬牙关,一字一顿地说,“这可不是干混账事的借口。”

“没错,我做的一切没有借口,我也并不引以为傲。除了希望你能不计前嫌、齐心协力以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跟你掏句心窝子。”摆子的声调变了,似乎压抑着怒吼,又似强忍着哀恸,抑或两者皆有。“我始终忘不了,忘不了是你杀了我哥。你们明明答应放过他,下手却如此狠辣,不仅砍断他双手双腿,还把头钉在贝斯奥德的旗杆上。”他紧握匕首的手在颤抖,指节捏得发白,罗根发现对方用尽全身力气才按捺住当即翻脸的冲动。罗根不怪他,一点也不怪。“我爹从此就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这些年来我做梦都想宰了你,血九指。”

罗根缓缓点头:“好吧,做梦的人不止你一个。”

几道冰冷的目光从火堆另一头射来。暗影下的不悦,火光中的恨意。那些他甚至不认识的人,要么打骨子里害怕他,要么盘算着要跟他了结恩怨。那么多恐惧,那么多憎恨,乐意见他归来的人,一只手都数得清——哪怕是用缺了指头的那只手——他却要跟这些人一伙。

狗子说得对。有些伤口最好别碰。罗根起身时如芒在背,他慢步走回气氛缓和的火堆上首。显然,摆子对他的杀意从未消减,却也不出意料。

你必须现实一点。他做过的那些事,任何言语都无从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