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接下来几个礼拜,一切相安无事。我跟戴维没有就任何话题有过任何对话,我们维持原有的社交协议,意思就是每逢周末,我们得跟其他和我们经济状况相当、住在同一区、也有孩子的夫妇一起吃晚餐。史帝芬在我手机留下三通留言,我一通都没回。没有人注意到我从利兹的家庭健康研讨会提前一天离开。我回到了属于我婚姻的床,我跟戴维做了爱,只因为戴维就躺在我身边。(跟戴维还有史帝芬做爱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像是科学与艺术。跟史帝芬做爱充满了同理心与想象力,还有探索的乐趣以及对新事物的讶异,而且最后的结果是……无法预测的,希望你懂我指的是什么。虽然我不确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为此深深着迷。另外一方面,跟戴维做爱就好像操控机器,只要按下这个按钮,接着那个按钮,然后宾果!正中红心!一切就跟操作电梯一样简单,虽然也同样浪漫,但老实说最大的优点是非常实用。)
我们跟那些经济水平相当、住在同一区的夫妇,都深信文字与语言有着极大的力量。我们阅读、交谈、写作;我们有治疗师、咨询师,甚至神父,他们都很乐于倾听我们的困惑,并且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因此当我发现我所说过的话、这么严重的话、我认为会彻底改变生活的话,竟然就像泡沫般消失了,我感到很震惊:戴维用力一拍,这些泡泡就破了,而这世界上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它们确实存在过。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呢?当语言的力量让我们失望的时候,该怎么办?如果我身在一个行为远比语言跟感觉重要的世界,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那么肯定会采取行动,也许我会离开,或甚至出手打人。但是戴维知道我不属于那个世界,他认定我只是在虚张声势,所以不愿意遵守游戏规则。这让我想起有一次我们带汤姆去游乐园玩射击游戏,你得先背上一种类似电子背包的机器,当你被击中,它会发出哔哔声表示你阵亡了。当然如果你不想遵守游戏规则,想耍无赖的话,可以选择忽视那个哔哔声继续玩,毕竟哔哔声就只是个哔哔声,不能拿你怎样。当我开口要求离婚,对戴维来说就像是射击游戏里的哔哔声,而戴维选择当个无赖,忽视哔哔声继续玩下去。
这种感觉就像当你走进一间房间,门却突然从背后锁上,你感到惊慌失措,四处找寻钥匙、窗户,或是任何可以帮助脱逃的东西,最后当你发现无路可逃,只能开始想办法好好运用房间里仅有的东西过下去。你试了试那张椅子,发现它坐起来不大舒服,好在房间里还有电视、几本书,跟一个装满食物的冰箱。你知道,这能糟到哪去呢?我开口要求离婚的过程,就像刚发现自己被锁在房间里的那阵惊慌,但是很快就发现我无路可逃,于是只好想想我还拥有些什么。我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一栋不错的房子、一份好工作、一个不会打我而且操作电梯时总会按下正确按钮的丈夫……我想这还不算太坏。我能接受这样的生活。
某个星期六晚上,戴维跟我和吉尔斯与克莉丝丁聚餐,我们彼此从大学时代就认识了,交情还算可以。我们去了家挺不错的餐厅,一家位于乔克农场的老式意大利餐厅,那里有面包棍,有美酒,还有不错的小牛肉。(除了小说或电影里常出现的那种会帮小孩或是领退休金的老人注射致命血清的坏医生以外,大部分的医生还算好人,所以我想我偶尔吃一次小牛肉应该也不算太过分。)晚上过了一半,戴维正在谈他“霍洛威最愤怒的男人”专栏的其中一篇(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内容是关于杜莎夫人蜡像馆如何选择替谁制作蜡像,言辞既野蛮又羞辱人),我注意到吉尔斯和克莉丝丁情不自禁地大笑。而且他们竟然不是在嘲笑戴维,而是真心觉得好笑。我虽然不喜欢戴维总是口出狂言,还有永远消化不完的愤怒,但我突然发现他的确有娱乐别人的能力,这让我觉得他似乎变得亲切又温暖,当晚回家之后,我们决定稍稍放纵自己,比平常多按了几次按钮。
隔天早上,我们带莫莉跟汤姆去游泳,莫莉被造浪机产生的小波浪给击倒,淹没在仅仅十八英寸深的水面下,我们四人包括戴维全都忍不住笑了;当我们从这阵喧闹中平静下来后,我才发现自己有多糟糕,竟如此不懂知足。不是我太多愁善感:我当然知道这个幸福家庭的画面,只不过就是一个画面而已,如果这段影片没有经过剪辑,你会看到我们在抵达泳池前汤姆的脸有多臭(他不想跟我们去游泳,他比较想去杰米家玩),还有戴维又在大放厥词(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回家吃午餐了,所以我不让孩子们在贩卖机上买薯片,结果戴维硬是说我活像个独裁政府)。我不是说我的人生像是一个漫长的金黄色夏季般美好,只因为我过于自我主义而无法欣赏(当然我的人生也有可能真的如此美好,而我真的是过于自我中心所以不懂得满足),我的意思是,那些快乐的瞬间是有可能的,当快乐是有可能的时候,我便没有权利再为自己多要求些什么,因为那会制造很大的混乱。
当晚我跟戴维大吵了一架,隔天史帝芬突然出现在我工作的地方,害我把半杯水洒了一身。
我跟戴维吵架的内容完全不值一提:只不过是一场闹剧,因为两人不够相爱所以才会吵个没完。一切起因于一个破了个洞的塑料袋(我不知道它破了个洞,所以我跟戴维说可以拿去用……唉,别说了);最后演变成我告诉戴维,他是个没有才华的邪恶浑蛋,戴维对我说他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就想吐。关于史帝芬的问题,则是变得愈来愈严重。星期一早上医院开放现场挂号,我刚看完一个小伙子,他坚信自己得了直肠癌。(但是他没有,只是长了个疖。从他不良的卫生习惯看来,会长疖也不令人意外。不过我不会再透露更多的细节。)当我走出诊间到柜台去拿下一份病历时,看到史帝芬坐在候诊区,他的手挂在吊腕带上,那条吊腕带一看就是自己随便乱做的。
前台小姐伊娃,靠到桌边开始对我耳语:“你看吊着手腕的那个男的。他说他刚搬到这附近,没有居住证明也没有健保卡,而且指名要看你。他说有人推荐你。我该打发他走吗?”
“不,没关系。我现在可以看他。他叫什么名字?”
“嗯……”她看着她前面的便条纸,“史帝芬·嘉纳。”
那是他的真名,我不知道他竟然会用真名。我看着他。
“史帝芬·嘉纳?”
他跳了起来:“我就是。”
“请跟我来。”
当我穿过走廊,我注意到候诊室好几个人跟伊娃抱怨为什么嘉纳可以插队。我感到很内疚,但我只想赶快逃远一点,这样一来就听不到他们的抱怨,可是往诊间的路却显得无比漫长,史帝芬似乎非常自得其乐,还假装跛脚。我带他进入诊间,他开心地坐下咧嘴笑着。
“你以为你在干吗?”我问他。
“不然我还有什么方法能见到你?”
“没有。你不懂吗?不回你电话就是想告诉你,我不想再看到你。我犯了个错,这一切该结束了。”
听起来就像是我标准的口气,冷酷又有点难以对付。但是我的感觉却不是那么回事。我感到害怕还有点兴奋,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年轻了起来,心里像是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孩,这个女孩忍不住开始纳闷,究竟伊娃有没有注意到嘉纳先生多么有吸引力?(我希望也许今天某个时间,伊娃会对我说:“你看到那个吊着手腕的人吗?他好帅啊!”到时我势必得努力克制自己,才不会说出一些沾沾自喜的话。)
“我们可以去喝杯咖啡好好谈谈吗?”
史帝芬在一个负责照顾政治难民的民间团体担任媒体主管。他关心政治庇护法案、科索沃还有东帝汶的局势,他坦承有时候甚至会担心到睡不着。虽然我们都是好人,但是为了折磨一个医生,装病出现在医院……那可不是好人该有的行为。那是坏事。我为此感到很困惑。
“我有一整房的病人在外面等着。不像你,他们全都身体不舒服,没有一个例外。我不能随便翘班出去喝咖啡。”
“你喜欢我的吊腕带吗?”
“请你离开。”
“只要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我就走。你那天为什么半夜离开旅馆?”
“我感觉很糟糕。”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有先生跟两个小孩却还跟你上床。”
“喔,你是说那件事呀。”
“没错,就是那件事。”
“除非你愿意跟我约会,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我之所以没把他赶走,是因为我发现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让人感到如此兴奋。几个礼拜前,当我还不认识史帝芬时,我不是那种会有男人只为了跟我见上珍贵的几秒而假装受重伤的人。虽然我长得挺漂亮的,而且只要我稍微打扮一下,绝对可以把我老公迷得神魂颠倒,但在此之前,完全没想过我还有能力让异性为我发狂。我是莫莉的妈妈、戴维的老婆、一个医生,过去二十年始终维持一夫一妻制。我不是说我没有性生活,我还是会做爱,但只跟戴维,所以维持对彼此的吸引力,或是其他有的没的,似乎就没必要了:我们之所以做爱,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答应彼此不跟其他人做,并不是因为我们互相吸引到彼此的手离不开对方身体的地步。
而现在,看着史帝芬在我面前恳求,我确实感到有些虚荣。对,就是虚荣!我瞄了诊间里的镜子一眼,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短短一秒而已,我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大费周章把手放进吊腕带里装病,只为了见我一面。毕竟我的行情并不差:我不是说我的美貌惊人到会有人愿意为了我跳下悬崖,或是活活把自己饿死,又或者在家边听着哀伤的音乐边喝完一整瓶威士忌。我想这条吊腕带起码也花了他整整二十分钟才能做好,但前提是他手拙,才会花这么长的时间。从他住的肯特郡开车到这来,最多也只要四十五分钟,整整四十五分钟的不方便,但是开销极少,而且绝对没有疼痛。我想这算不上啥致命的吸引力吧?虽然这样说很荒谬,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应该值得让一个男人做出比装上假吊腕带更大的牺牲。我突然觉得我的确有这个价值,过去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而这种感觉还挺不赖的。如果我还单身,而且最近刚好有成串的追求者,我一定会觉得史帝芬的行为很可悲,或是让我觉得受到威胁,再不然至少也会觉得他很烦;可惜我不是单身,我不过是个已婚妇女,于是我做了个自相矛盾的决定,我告诉史帝芬下班后我会跟他碰面喝一杯。
“真的吗?”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惊讶,仿佛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行为过头了,而且不会有任何头脑清醒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意跟他约会。有一瞬间,我新建立的性自信受到打击。
“真的。晚点再打手机给我。但现在请你离开,让我可以看看真的身体不舒服的病人。”
“我该把吊腕带拿下来吗?也许这样看起来像是你治好了我?”
“别傻了。但是你出去的时候可以不用再故意跛脚。”
“太夸张了吗?”
“没错。”
“你说得对。那晚点见啰。”
接着他愉悦地大步走出诊疗室。
没多久贝卡就走了进来,贝卡就像个编舞者,永远善于抓准时机。我想她来的时候一定看见了史帝芬的背影。
“我需要跟你谈谈,”她说,“我欠你一个道歉。”
“为什么?”
“你有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当你躺在被窝里睡不着,会开始把最近发生过的对话写下,让他们看起来像是剧本?”
“没有。”我爱贝卡,但是她说的话开始让我觉得她似乎有点不大正常。
“嗯,你应该试试看。这很有趣。我都会把这些对话保留下来,有时候会仔细阅读。”
她看着我,做出一个鬼脸,好像我才不正常。
“我的重点是什么?不重要啦,你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出去吃披萨吗?”
“我记得。”
“我在,你知道的,我在把那段对话写下来的时候,记得我们谈到关于你弟弟的事情。但是,不要笑,好,你是不是说你有外遇了?”
“嘘!嘘!”我赶紧把她身后的门关上。
“我的天啊!你真的做了,对吧?”
“没错。”
“而我那天竟然就这样忽略了你。”
“没错。”
“凯蒂,我真抱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
我做了个鬼脸,表示我爱莫能助。
“你还好吧?”
“嗯,马马虎虎。”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你仔细分析她的声音,会觉得非常有趣。里面夹杂着好几种不同的语调。其中有闺蜜之间那种“天啊!快告诉我所有细节”的那种语调,但是她认识戴维,也认识汤姆跟莫莉,所以也少不了那种小心翼翼的语调,此外还有一些忧虑,可能还有一点点不赞同。
“你们是认真的吗?”
“我不想谈这件事,贝卡。”
“但你之前想。”
“对,我之前想。但是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知道。”
“你爱他吗?”
“不爱。”
“所以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我想其实我知道。只是贝卡不会了解的。就算她了解,只会开始同情我,直到超出我能忍受的范围为止。我可以告诉她过去几个礼拜感受到的兴奋与刺激,还有如梦似幻般的性爱。但是我不能告诉她史帝芬对我有多感兴趣,或是他对我有多着迷,那似乎是未来生活里唯一可以期待的事情。这真是太可悲了。她不会喜欢的。
当我下班后再度看到史帝芬,我感到非常紧张,感觉像是即将进入某种事物的第二阶段,而第二阶段似乎比第一阶段严重多了。当然我知道,第一阶段已经够严重了,因为里面包含了各种严肃的事情,例如不贞和欺骗。我原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了,也乐见这样的结果,我以为史帝芬这件事可以就此从我生命里刷去,像是刷掉面包屑,不留任何痕迹。但如果它真的是面包屑,而我也真的已经刷掉它,那么今天早上它就不会吊着假吊腕带走进诊间。看起来这愈来愈不像是面包屑,比较像是红酒污渍、油渍,或是一片非常明显的印度外卖食物的酱汁。无论如何重点是,我很紧张,我紧张是因为我去见史帝芬,并不是为了告诉他我不会再跟他见面。
我不要他来接我下班,因为人言可畏,我们约在一个住宅区的街角,为了避免错过彼此,我们约在某栋房子前面。当我走在路上,试图想着那个长了疖的病人,因为我正在做一件很糟糕、阴险、充满欺骗的事情,而当你在诊断直肠结疖的时候,必须心存善念(除非你真的非常非常坏,或是,你很变态、败德、堕落),所以当我认出史帝芬的车时,我没有真的很专心地想我到底在做什么,或是我该如何跟他相处。我上了车,我们一路开往克勒肯维尔,因为史帝芬知道那里有一间时髦的新旅馆,里面有个安静的酒吧,而我竟然都没纳闷过为什么一个在卡姆登民间团体工作的人,竟然会知道克勒肯维尔有间时髦的新旅馆。
但那里挺适合我们的,隐秘而且没有灵魂,充满了德国人跟美国人。店家随酒附上一碗坚果,我们在那坐了一会儿,我第一次感觉到,真的,我对这个男人所知甚少。我现在该说什么?我跟戴维可以坦然地谈论彼此的关系,因为我知道该怎么做,天啊,都这么多年了,我总该会的。但是面对这个男人,我连他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又该如何开口问他,我是否应该离开我先生跟两个小孩?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抱歉,你说什么?”
“你姐叫什么名字?”
“珍。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知道。”
看来这没什么帮助。
“你想怎样?”
“抱歉,你说什么?”
“从我身上。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让我很生气,虽然只不过说了几句“抱歉”,还有应我要求说了他姐姐的名字,他一定很惊讶竟然这样就能挑起我的愤怒。他似乎就是不能了解,我现在面对的是我所珍惜,或者应该说曾经珍惜的一切都将毁灭,而他却坐在那边啜饮着啤酒,除了懂得享受这里的环境还有我的存在以外,对其他事物都麻木不仁。我真怕他随时可能会靠在椅背上,满足地叹道:“这一切真好!”我希望他也能体会我极大的痛苦与迷惘。
“我是说,你要我离家吗?和你一起生活?跟你私奔?还是?”
“真要命。”
“‘要命’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
“老实说,我还没真正想过这些问题。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也许你该好好想想。”
“现在?”
“你知道我已婚还有小孩,对吧?”
“对,但是……”他叹道。
“但是什么?”
“我不想现在思考这些事情。我想先更了解你。”
“你很幸运。”
“为什么?”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闲工夫。”
“什么,难道你只想先跟我私奔,然后再来了解我吗?”
“所以你只是想搞段外遇。”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今晚会留在这,会不会不大好?”
“你说什么?”
“我订了房间。只是以防万一。”
我把酒喝光,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下次见面时,他这么问我:“那是怎么一回事?”没错,我们后来又见面了,即便当时我上了出租车,回到我先生跟家庭的怀抱,但我知道一定还会再跟他见面。“你那天在旅馆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离去?”我开了些玩笑,那种“你以为我是哪种女孩”的软弱无力的玩笑,但当然,这没有什么好笑的,真的。这其实很悲伤。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酒吧里没响应他那种下流的暗示;这很悲伤,因为最后我说服自己,做出这些暗示的男人,在我生命里有其意义跟价值。我们彼此从不谈论伤心的事情。毕竟我们是在搞外遇。我们之间有太多乐子可以共享。)
当晚我回家的时候,戴维背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当下不知道这会成为我们生命中的转折点,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戴维背痛的毛病很久了,虽然我并不希望看到他像现在这样,痛苦地躺在地板上动弹不得,头下枕了几本书,肚子上还放着电力耗尽的无线电话(电话没电,因此可以假设,我手机里不会有戴维的新留言),我看过他这样太多次了,所以根本不担心。
他比我预期的更生气。他气我晚归(幸运地,因为他太生气了,所以也不关心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气我在他行动不便的时候,还留下他一个人照顾孩子,他气他自己老了,而且他的背痛愈来愈常发作。
“你是个医生,却为什么不能想办法治疗?”
我没理会他。
“你要我帮你起身吗?”
“我当然不需要你帮我起身,你这个白痴该死的女人!我想要躺在这。虽然我没办法一边躺着,一边照顾两个该死的孩子。”
“他们吃过晚餐了吗?”
“喔对,当然。他们吃了鱼排,而且还是自己爬到烤肉架上烤的。”
“如果我问了个蠢问题,我很抱歉。因为我不知道你背痛是何时开始发作的。”
“他妈的几十年前。”
这里没有一句粗话是不小心脱口而出,每一句粗话都是非常非常谨慎才说出口的。每当戴维在孩子们面前这样大声咒骂,他们会假装在看电视,说他们“假装”是因为当他们听到不该听见的话,总会马上转头。戴维想表达自己很不开心、他的生活一团糟,还有他恨我,事情演变得一团乱,以至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但事实上他当然可以,而且大部分的时间也控制得很好,我对他这样的手法感到厌恶。
“闭嘴,戴维!”
他叹了气,然后轻声抱怨,对我的一本正经跟缺乏同情心充满绝望。
“你希望我怎么做?”
“弄晚饭给他们吃,然后离我远一点。如果可以让我好好休息的话,我很快就可以站起来了。”说得好像我要求他跳林波舞、举起一个书架,或是背我上楼做爱一样。
“你需要报纸吗?”
“已经看过了。”
“那我把收音机打开。”
所以我们听着第四电台的艺术评论,我们听着电视里《辛普森一家》的声音,我们听着鱼排在烤炉里嗞嗞作响,而我试着别踩到我丈夫,我开始想念利兹跟克勒肯维尔的旅馆房间,我想念的不是房间里发生的事情,而是房间本身:宁静、舒适的床具,还有一个比现在更好更空虚的生活。
戴维在客房的地板上铺个垫子睡了一夜,我必须帮他把衣服脱下,虽然我们什么都没做,但看着他的裸体,我必然会联想到需求、欲望、权利与责任,还有那个直肠长了疖的男子。接着我上床看报纸,坎特伯雷大主教写了一篇关于离婚的文章,谈到所谓“得不到的最好”症候群,还有他并不反对人们有权利结束一段残暴可耻的婚姻,但是……(为什么所有报纸的文章都跟我、我、我有关?我只想好好读一则跟我无关的火车事故新闻,或是我不会吃的不安全牛肉,又或者那些我不会去住的地方在签署和平协议,诸如此类的。我不想触目所及都是关于口交或是现代家庭崩解的新闻。)所以我应该别再想所谓残暴可耻的婚姻关系,无论我是否身处其中,也无论我多努力逗自己开心——啊,对了,在我们这个住宅区里,“残暴跟可耻”的定义和别人不大一样,他骂我是白痴该死的女人,或当我亲人来访时故意把气氛弄僵,总是对我看重的东西持负面态度,或是认为老人在公交车上就应该待在为他们专门预留的座位上,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残暴跟可耻”——我知道,实际上,我跟戴维的婚姻既不残暴也不可耻,可是我是真的不喜欢这段婚姻,但这似乎不足以构成离婚的条件。
外遇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接下来三个礼拜,我跟史帝芬上了两次床,两次我都没达到高潮(虽然说高潮并非性爱的全部,但是过程持续很久的话,难免会有所期待);我们花时间聊彼此的童年假期、我的孩子,他说他曾经和一个后来搬回美国的女人同居,而且我们都对从不发问的人感到反感……但我还是不知道到底哪个部分令我如此着迷?而我到底又想要什么?不用我说你也猜想得到,我跟戴维已经不会再聊起彼此童年的假日了,然而那真的是我的婚姻所欠缺的吗——一个回顾前半生的机会?还是兴奋地跟老公聊起童年在康沃尔郡的岩池有过的美好时光?也许我该试试,就像有的夫妻会暂时离开孩子,换上时髦的内衣裤,共度一个浪漫的周末。也许我也应该回家对戴维说:“我知道你已经听过了,但是我想再说一次,我是怎样在一只我爸叫我别碰的死螃蟹下面,找到两先令跟六便士铜板的。”但这种故事第一次说的时候,是傻得可爱,那时在戴维眼里,所有在我认识他之前发生的事情都是如此美好。但现在再对他说一次,他如果只给我一声叹息加上几句低声咒骂的脏话,我就算走运了。
你明白吗?我真正想要的,跟我从史帝芬身上得到的,是从头重建我自己。我在戴维眼里就像是张完整的图片,而且我很确定我们两人都不大喜欢这张图;我想把它撕毁,然后重新开始,就像我小时候如果画画画坏了,就会把那页撕掉,翻到空白页重画一张。谁是那张白纸对我而言根本不重要,真的,所以我到底喜不喜欢史帝芬根本不是重点,他在床上知不知道怎么做我才舒服,或是诸如此类的事情,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是想要看到,当我告诉他我最喜欢的书是《米德尔马契》时,他那种全神贯注的表情,我只是想要那种感觉,从他身上得到的那种一切都还很美好的感觉。
我决定告诉我弟关于史帝芬的事情。我弟目前没有小孩,单身;我几乎可以确定他不会用道德来审判我,虽然他爱莫莉和汤姆,甚至我不在的时候他会和戴维出去喝一杯,吃点奇怪的食物。但马克跟我很亲密,我发誓会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尊重他的直觉。
结果他所说的是,“你他妈的头脑有问题”。我们在穆斯韦尔山他家附近一家泰国餐馆,开胃菜都还没送上来,我真希望把最困难的部分留到晚点再说。(可是我本来不觉得这会很困难。我怎么会错得如此离谱?怎么会觉得我弟会耸个肩就把一切带过?在我的想象里,这会是姐弟间的悄悄话,配着冰啤酒还有沙茶酱烤串,那种互相嬉闹的、分享秘密的谈话,但是现在我发现估计错误,他不是那种会听完秘密,然后给你一个微笑、深情地摇头的弟弟。)
我看着他,然后无力地笑着。“我知道这看起来很糟,”我说,“但你真的不了解。”
“好。那你解释看看。”
“我一直很抑郁。”我说。他了解抑郁是怎么回事。他在我们家族里向来被看作最没用的人:没有稳定的工作,未婚,依赖药物,定期接受心理治疗。
“那你该帮自己开张处方笺,或是找人谈谈。我看不出来搞外遇对抑郁有啥帮助。离婚更不会有帮助。”
“你不打算听我解释,是吗?”
“我当然会听。只是听你说不代表我会鼓励你,不是吗?如果你只是想找人支持,随便找个女性友人都办得到。”
我想到了贝卡,冷笑了一下。
“你还跟谁说过?”
“没有人。好吧,还跟一个人说过,但她好像没听见。”
马克不耐烦地摇摇头,好像我说的是某种女性的暗喻。
“那是什么意思?”
我做出无助的手势。马克向来忌妒我跟贝卡这种人的关系;他很难相信会有人对别人开怀地笑,好像对方是中风患者,正口齿不清地说些废话。
“天啊,凯蒂!戴维是我的朋友。”
“他是吗?”
“好吧,他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他是,你知道的,他是家人啊!”
“所以这意味着不管他对我做了什么,都可以永远留在这个家庭,只因为他是你姐夫,而且你跟他出去吃过几次咖喱。”
“他对你做了什么?”
“重点不在于……他做了什么。我们认识的人没有人会真的做些什么。他只是……他总是看轻我。”
“真是叫人哀伤啊!”
“天啊,马克!你的语气跟戴维几乎一模一样。”
“也许你也该跟我离婚,那样你就可以逃离所有没有每天每秒完全赞同你的人。”
“他在耗损我的灵魂,他在压榨我!我们之间没有一件事情是对的,我也无法让他快乐……”
“你想过婚姻咨询吗?”
我不禁冷笑,然后马克也意识到我们现在谈的是戴维,他发出类似《辛普森一家》里的老爸碰到挫折时会发出“Doh!”那样的声音,在那瞬间我们又变成了姐弟。
“好吧,好吧,”他说,“那是个糟糕的点子。我该去跟他谈谈吗?”
“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要。只知道我不希望我们的对话会泄漏到真实世界去。我只是希望我弟弟能够真的了解今晚我这些诡异的胡言乱语。我只是希望他能了解我的感受,而不是真的要他做些什么。
“那要怎么做你会觉得比较好?”
这个问题我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想过这件事,我有完美的答案。
“我希望戴维不要再继续当戴维。”
“啊,那你希望他变成谁?”
“一个不同的人。一个会好好爱我、让我感觉良好、欣赏我、觉得我很棒的人。”
“他的确觉得你很棒啊!”
我开始大笑。并不是讽刺的笑或是苦笑,虽然现在的确是很适合苦笑的时机,但我是捧腹大笑。这是几个月以来我听过最好笑的事。很多事情我并不确定,但我确定,我的一举一动戴维都不甚欣赏。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平静下来:“很抱歉。只是你说戴维觉得我很棒。”
“我知道他的确这么想。”
“你怎么知道?”
“我……你知道的。”
“不。我真的不知道。这就是重点,马克。”
我的确希望戴维不要再当戴维了。我希望事情的结构依旧,希望他继续当孩子的父亲,希望他仍然是跟我结婚二十年的那个男人,我甚至不介意他的体重还有背痛的毛病。我只是不想听到他的声音,那种语气,那个永远阴沉的样子。事实上我希望他喜欢我。难道对丈夫来说这是过分的要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