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马荣紧皱眉头,盯着自己手中的酒杯,低声咕哝道:“这么个破烂地方,居然还叫做‘五福酒店’!乔大哥本应选个更热闹的地方才是。不过,如今热闹地方实在难找。”说罢举杯呷了一口劣酒,面上不禁抽动一下,重重放下酒杯,伸伸懒腰,打了老大一个哈欠,皆因这半月以来,每晚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马荣平素异常健硕,身量比乔泰还要高出几分,筋肉粗壮结实,此时披着紧身锁子甲,胸前未见统领的金徽,只因被他早早塞在头盔下面,免得走在街上、迎面遇见兵士致敬时自己还得回礼,也算彼此两便。
马荣交叠双臂,郁郁打量着狭长的厅堂。粗木板制成的柜台上,只点着一盏陶制油灯照亮。低矮的屋梁上悬有蛛网,店内酷热闷塞,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油脂与劣酒气味。驼背掌柜一脸阴沉,招呼过马荣后,立时钻进里屋不见了人影。
店内还有一位客人,看去上了年岁,正独自坐在一张角桌旁,有意不看马荣,手中托着两个花花绿绿的木偶,似是将全副心思都放在此处,另有两个木偶摆在桌上。此人衣着寒酸,穿一身打了补丁的蓝布衣裤,与身后墙上的蓝布旧帘倒很合衬,一顶油腻腻的黑便帽遮住了灰白乱发。
一只小猴蹲在老者右肩上,似是对马荣怒目而视,极力扬起前额,以致皮肉紧绷发白,直起乌黑的头颅,龇出两排利齿,尾巴绕在主人的脖颈处,张口嘶叫一声。老者这才抬头打量了马荣一眼,面带疑色,说话时语声低沉、温文有礼,“这位兵爷,若是想再来一杯,只管开口叫人。掌柜正在后头屋里劝慰他老婆。就在两刻钟前,从对面房中刚刚抬出去三具死尸,令那女人好不难过。”
“他只管去劝慰老婆便是。这一杯劣酒,足够我喝上大半天了。”
“别出声!”老者对猴儿轻声斥道,拍拍它的小头,又道,“此店招待的都是平常百姓,而且多是穷苦人,不过地方选得倒很合宜,正在上城和下城之间。”
“居然还有脸叫五福酒店。”马荣愤愤说道。
“五福即多财、高官、长寿、康健、多子,为何不能叫‘五福’?此店背靠坊内最末一座大宅的后墙,走过几条街去,便是穷人聚居之处,故而此店正是分界,换句话说,将五福分给富人与穷人。多财、高官、长寿、康健都是为富人而预备,多子则为穷人所有,以四对一,然而穷人并不抱怨,从来不会!对他们而言,有一样已经足够,并且绰绰有余了!”
老者放下人偶、拆去头颅,两手修长而灵巧,手法十分熟练。马荣起身离座,挪至老者对面坐下,说道:“你操此营生倒是甚好。我一向爱看精彩的木偶戏,二人对打起来更是漂亮!”见老者在身旁的竹篮内一力翻寻,又问道:“你要找什么东西?”
老者怒道:“找不到合适的头脸!我想做一个活生生的恶棍,这身子十分合适,人高马大,嗜欲极强,不过找不到合用的脑袋。”
“这还不容易!戏台上的恶棍都是这副模样。”马荣说罢,鼓起腮帮子,恶狠狠瞪圆两眼,又歪嘴作嘶吼状。
老者嘲讽地看了马荣一眼,“那只是戏台上的恶棍而已。戏台上的男女角色非善即恶、泾渭分明,但是我这木偶要更胜一筹。我想把它们做成真正的世间人,只是形制小巧一些,故此不想弄成戏台上的恶棍。不知你可听得明白?”
“实话说,没明白。既然你是个行家里手,想必自有道理。敢问如何称呼?”
“在下姓袁,是个木偶艺人,住在旧城里。”老者说着将木偶扔进竹篮内,问道,“你可知道旧城?”
“不太清楚。今晚正要过去。”
“兵爷不妨仔细瞧瞧百姓在那里是如何过活的!有人住在黑暗阴湿的破房里,或是一半埋在地下的废弃地窖内。不过无论何时,我都更中意那些有钱人的豪宅精舍!”老袁伸手挠挠小猴毛茸茸的脊背,又沉吟道,“穷人一向忙于填饱肚子,没有闲工夫去想那些撩拨胃口、残忍无情的消遣,而在你我背后的深宅大院里,富人们却总是如此行事!”说罢抬手指指身后。
“你怎会知道?”马荣随口问道,心想这老头儿好不烦人,但愿乔泰早些过来。
“我知道的比你想到的还要多哩。就在这布帘后头,墙上正好裂开一道罅隙,让你得见深宅大院内的一处地方,实为一道长廊,有时会看见奇事发生。”
“胡说八道!”马荣怒道。
老袁耸耸肩头,“你只管自己去瞧!”说罢在座中半转过身,挑起墙上的布帘,果然露出一道狭缝,凑上近前打量一眼,又转头对马荣淡淡说道,“且看那些有钱人是如何取乐的!”
马荣按捺不住好奇心,站起身来,凑到那狭缝前看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透过砖墙上参差不齐的裂口,只见一条幽暗的廊道,檐上铺有红瓦,后方似是一座门廊,阔窗上挂着竹帘,左右两旁各有一排朱漆大柱。一个瘦高男子立在正中,背朝这边,穿一件黑丝长袍,手持一根长鞭,正在抽打一个裸身女子,动作僵硬古怪,令马荣惊骇无语。那女子俯卧在一张矮榻上,四肢伸开,长发直垂到红色石板地上,后背和腰腿血迹斑斑。男子忽然住手不动,长鞭停在半空中。两只大鸟拍打着五色斑斓的长翼,从柱间翩然飞过。
马荣咒骂一声,转身叫道:“跟我来,去抓住那个恶人!”
老袁一把拽住马荣的胳膊,马荣用力甩脱,又道:“别担心,我乃是禁军统领。”
“不必着急,你要找的人在这里。”老袁说罢,将布帘从上到下迅速扯开,原来里面藏着一只四方形木箱,放在靠墙的一张三足高桌上。木箱前方有一道狭缝。
“此乃在下的小小把戏。”老袁见马荣面露困惑之色,不禁微微一笑。
“该死!”马荣冲口骂道。
老袁抬手摸一摸箱后:“我放了三十多张画片在此。所有场景都来自过去。来看另外一个!”
马荣又凑上去,只见河边一座房舍,精巧雅致,岸上一排垂柳,长枝在风中微微摇摆。一叶小舟划出,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缓缓打桨,船尾坐着一个美貌女子。忽然,楼上阳台的门扇打开,一个留着雪白长髯的老者奔出,眼前随即转为漆黑。
“箱内的蜡烛已经燃尽,戏也就收场了。这一出很短,因此不会收你的钱。”
“那些人看去就像真的一般,你是如何做出来的?又怎能让它们活动起来?”
“我从纸板上裁出人形,再加上特别的阴影,使其看去有凸凹远近之别,全是我自创的法子,并将马鬃附在上面,让人形活动起来。除了手指灵巧,还得……”
老袁忽然住口不语,转头望向别处。只见大门开启,走进一个身材颀长的窈窕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