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孟宅坐落在一条窄巷中,官轿险些抬进不得。左右两旁皆是高大砖墙,墙头铺有饱经风雨侵蚀的碧瓦,昭显出此处皆是城内旧宅,住的亦是殷实人家。轿子停在一扇黑漆大门前,门上镶有富丽的金属饰物。班头正立等恭候,此时扬起长鞭,一小群好事者立即散去。双扇门一齐敞开,高高的轿顶擦着门楼上年久发黑的屋梁进入宅内。
狄公跟随骆县令走出官轿,朝四下一望,只见前院甚是齐整雅洁,两棵高大的紫杉布下一片荫凉,看去清爽幽静,一条青石板路直通向轩敞的厅堂,外有朱漆大柱。只见一名清瘦男子急急降阶恭迎,身穿茶青色长袍,头戴一顶黑方帽。
骆县令迈着小碎步迅速走上前去:“这位便是孟掌柜?得遇本地最负盛名的茶商,实乃幸会!贵宅如此古朴端严,居然出了劫财杀人案,真是骇人听闻,更何况还是中秋前夜哩!”
孟肃斋躬身施礼,开口诉说宅内出乱以至惊动官府、深感抱歉云云,骆县令却插言道:“孟掌柜不必如此,本县向来愿为百姓出力效命!从无虚言!这位是我的同行好友,得到案报时,恰好与我在一处。”说罢抬手轻推一下,将官帽俏皮地顶在头上,“这便引路去案发之处。倘若本县不曾记错的话,应是在贵宅后院。”
“正是,老爷。可否先到大厅内稍坐,待小民奉上茶点后,再为老爷详述如此这般……”
“免了免了,孟老兄不必拘泥礼数,还请前面带路则个。”
孟肃斋面色稍变,只得躬身一揖,引着二位县令走上一道檐廊,绕过大厅,直朝后花园而去。园内围墙环绕,地上摆放着数排盆栽花卉。两名侍女见自家老爷与二位官员逶迤而来,急忙闪避一旁。班头走在最后,挂在腰间的镣铐一路当啷作响。
对面出现一片房舍,孟肃斋抬手一指:“老爷,那边是家中内宅,我们且从左首这条小路绕行过去。”
飞檐下有一条窄窄的砖石小径,靠近朱漆槅窗。狄公隐约瞧见窗内有一张白皙的俏脸,似是一个年轻女子。
众人行至果园。只见这园子占地颇广,各色果树与灌木混杂在一处。
“家母在世时,对于栽花植木极为有兴,亲自督管园丁做活。”孟掌柜开口说道,“自从她去年辞世后,小民难得有空……”
“罢了罢了。”骆县令说着撩起官袍下摆,这小径蜿蜒穿过果园,两旁皆是带有棘刺的野草,“那边树上的梨子,看去很是美味哩。”
“回老爷,当真是特殊佳种,结出的果子又大又甜。宋先生住在那边,从此处可望见屋顶。想来老爷自会明白,为何昨天半夜我们未曾听到任何叫喊或是骚乱之声……”
骆县令止住脚步:“昨天半夜?那你们为何今日午时才来报官?”
“回老爷话,直到今日正午,我等才发觉出了事故。宋先生平日总去街角的小摊上买几块油糕权作早点,茶水也是自行预备,午饭和晚饭则由敝宅的女仆侍候。今日午时,女仆前去送饭,不见他开门,便请我去瞧瞧。我又敲叩了几回,连叫几声,仍是不见动静,担心他会不会突发什么重病,于是命管家破门而入,这才……”
“原来如此。且罢,接着朝前走!”
果园后面有一座低矮的砖房,门板开裂,户枢也已脱出。一名衙役正守在外面,小心翼翼上前推开房门。众人走入书房,孟肃斋愠怒说道:“老爷请看,凶手竟将房中洗劫成了这般模样!此屋本是家母最为钟爱之处。自从家父过世后,家母几乎每日午后都会前来,常常伏案读书习字——这里清静雅洁,临窗便可望见园中花木,如今却……”说罢颓然一瞥窗边的紫檀书案。只见抽斗全被拉开,纸张、名刺、文具散落一地。铺有软垫的圈椅旁有个红皮钱盒,盒盖半掉下来,里面空无一物。
“看来令堂甚爱读诗。”骆县令称赞一句。
靠墙的书架上堆放着许多卷册,书名均用红签标记,齐整悦目,其中还夹有不少书签。骆县令打量过后,意欲取出一册,却又改了主意,转而问道:“这门帘背后,想必就是卧房?”
孟肃斋点点头。骆县令掀开门帘,只见卧房比书房略大,后墙处摆着一副简陋的床架,被褥叠起,床头边有一张小几,上面的蜡烛已经燃尽,墙上挂着一支竹笛,对面一张乌檀木雕花梳妆台,一只红皮衣箱从床下被拖出,箱盖打开,里面胡乱堆着男子衣物。后墙上有一扇厚实的木门,还配有一根粗大的门闩。死者横陈在地,旁边跪着一个身着蓝袍的矮胖男子。狄公从骆县令背后望去,只见宋一文身材瘦削,相貌周正,面上蓄有短须,发髻松散,头发粘在地席上一摊干凝的血迹里,一顶黑便帽掉在旁边,上面溅有血迹,身穿一件素白睡袍,脚登一双软毡鞋,鞋底上沾了些许干土,右耳下方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创口。
仵作急忙立起,躬身施礼:“启禀老爷,死者遭到致命一击,脖颈右侧的血脉被切断,凶器似是一柄大刀或砍刀。依照尸体的状况推断,应是死于午夜前后。死者原本脸面朝下躺在这里,小人将他翻转过来,想要查看身上可有其他暴力痕迹,却是一无所见。”
骆县令低声咕哝一句,转头打量立在门旁的孟肃斋,两指轻捻须尖,似是若有所思。狄公心想这孟掌柜倒很有几分学者气度,蓄一副蓬乱的胡须,使得灰黄的容长脸面更显清瘦。
“孟掌柜,你也说过案发在午夜前后,不知有何依据?”骆县令忽然问道。
孟肃斋徐徐答道:“回老爷,小民留意到宋先生虽然身穿睡袍,但是床上的被褥尚未动过。我等皆知他一向入睡很晚,有时直到午夜,窗内仍亮着烛火,于是就想到许是他将要上床时遭此不幸。”
骆县令点点头:“那凶手又是如何进入房内的?”
孟肃斋叹息一声,摇头答道:“回老爷话,宋先生似是常常心不在焉。家中女仆曾对拙荆说过,她们前去送饭时,总见他独自枯坐闷想,问候他一声也不作应答。昨天夜里,他不但忘记闩上这卧房的后门,也忘记闩上花园角门。还请老爷来这边过目。”
一名衙役坐在园中一只摇摇晃晃的竹凳上,见有人来,急忙跃起端立在地。狄公心想这些衙员如此训练有素,定是骆县令平日刻意督导的结果:有些县令行事潦草,往往忽略了此节,未曾派人把守通向案发之处的所有路径。花园中有一间棚屋,充作灶房和盥洗室,狄公匆匆打量一眼,与众人一道走出角门,班头紧跟在后。
只见外面一条小巷,夹在两排高大的院墙之间,地上散落着一堆堆垃圾秽物。孟肃斋抬手一指,说道:“老爷请看,夜深人静时,此处常有游民与拾荒者出没,翻拣那些废弃之物。小民时常提醒宋先生晚间务必要闩上花园角门,昨天晚上,他准是外出散步回来时疏忽了此节,且又忘记闩上卧房后门,今日发现出事时,那卧房后门正是半开半掩,花园角门虽然关着,却并未上闩。还请老爷来看当时是何光景。”说罢领着众人折回园内,果然看见一根粗重的木头门闩靠墙立在门旁。
孟肃斋接着说道:“老爷明鉴,事情的前后经过,倒也不难推想。一个歹人经过这小巷时,发觉花园角门半开,满心以为屋内之人已经睡熟,便溜进花园,潜入室内,不料宋先生正欲就寝,于是撞了个正着。歹徒见他孤身一人,便当场杀人害命,过后又在卧房和书斋内乱翻一气,找到那钱盒后,立即卷走银钱,顺着来路逃之夭夭了。”
骆县令缓缓点头,“宋一文的钱盒里,平日可是存放有许多银两?”
“回老爷,这个小民难以说定。他预付过一个月的房金,想来至少应有回京师的盘缠,说不定衣箱里还有些细软之物。”
班头从旁说道:“启禀老爷,我等不日便能捉住那凶手。这些歹人一旦捞到横财,总会大肆挥霍。小人这就吩咐手下去酒肆赌馆里明察暗访,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好,你这就布置下去,叫他们顺便也去当铺里探探风声。你先将尸体暂厝在一口薄棺内,抬去县衙殓房,须得告知尸亲。”骆县令命罢,转头对孟肃斋问道,“想来宋一文在金华总有几位亲朋故旧?”
“回老爷,显见得是没有。从不见有人来敝宅探望他,据小民所知,他也从未接待过访客。宋先生庄重矜持,且又十分勤学,鲜少与人来往,初次见面时,我曾邀他饭后随时走来吃茶闲谈一二,不想过去了半个月,他却从未践约,不禁让我略感诧异。如此一个温文尔雅、谈吐不俗的后生,出于人之常情,对房东总该……”
“好好,孟掌柜,本县会命高师爷去信给京师学部,请他们告知宋家亲属。如今且回书斋去。”
骆县令将书案旁的圈椅让给狄公,自行挪过一只鼓凳,在书架前坐定,取下几册书来信手翻阅,大声赞道:“啊呀!孟掌柜,令堂真是品位极佳!看来还读过一些不甚入流的诗作,至少就正统标准来说不甚入流。”说着迅速瞥了狄公一眼,微微笑道,“可惜吾友狄兄甚是保守,想必不以为然,但我着实发现比起载入正史《艺文志》的公认名家来,那些所谓的二三流诗人往往更能翻新出奇。”说罢将书册放回原处,取下另外几本,一边低头翻看,一边又问道,“孟掌柜,既然宋一文在金华无一亲友,那他又如何得知你要出租后院?”
“回老爷,半个月前,宋先生去县衙登记时,碰巧我也去拜访师爷高先生。高先生知道家母过世后我想要出租后院的房舍,便热心居间作了中人。我带宋先生一同回家看过住处,他竟十分欢喜,道是如此清静的居处正合了他的意,还说一旦查考文献需要更多时日,愿意延长租期,我也很是快慰,因为难得有个……”
孟肃斋见骆县令似是听而不闻,便识趣地住口不语。骆县令专心细看夹在书里的一张字条,过后抬头说道:“令堂的评注真是切中肯綮,且又写得一笔好字!”
“回老爷,家母每天早晨都要练字,即使目力减退,仍然坚持不辍。家父生前也甚爱诗文,他二人常在一处切磋议论……”
“妙极妙极!贵府真不愧是家学渊源、翰墨留香,孟掌柜想也承此遗泽?”
孟肃斋苦笑一下:“回老爷,上天并未将此福泽惠及子女,实属大不幸之事。对于赋诗作文,小民从无半点天分,不过犬子与小女似乎……”
“好好!耽误了孟掌柜不少工夫,想必此时正欲回去料理生意。贵店可是在城中主街与寺庙街的交口附近?不知南方苦茶可有存货?当真有?好极了!本县会命管家前去采买若干,酒足饭饱之后,正该喝些上好的茶水。本县亦会尽快抓获那行凶的歹人,一旦有了消息,自会告知与你。”
孟肃斋向二位县令躬身施礼后,由班头带出门去,房内再无旁人。骆县令将书册慢慢放回架上,又仔细排好,两手交叠放在肚腹上,眼珠转了几转,开口说道:“我的天!实在太不走运!我正要出力款待几位上宾时,不意竟遇到如此一桩精心策划的疑案!须得花费些气力才能了结。凶手甚是狡狯狠毒,唯有那顶帽子是他留下的破绽,不知仁兄可否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