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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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楔子五 雪夜叙往年

柴离放马而奔,一路上尽是冰雪,连个活人都瞧不见。

地上的车轮印也少得很,几乎分辨不清他们去往何处。

他下了马,隐隐看见白雪里藏了红色的东西,难道是血迹?抹开雪堆,是几颗红豆,柴离眼前闪过玉骨腰间的荷包,似乎就缀着红豆。

他立刻勒转马头,顺着红豆的印记,打马而回。

走了还没有多久,他就发现孟幽之的马车就在不远处。他来不及翻身下马,大呼道:“孟小孙子,你不跟在我后面行进,偏走这条路,害我跑了那么多冤枉路,你说你该打不该打?”

听见他的声音,孟幽之笑了笑,道:“风雪景色极好,我叫你多兜兜风,不算是一种雅兴?”

柴离一掠下马,道:“路上我看见一截断鞭子,是行家所用,那是怎么回事?”

玉骨把他走后不久发生的事和他说了一遍,当然没忘记将自己夸一番。

柴离嗤之以鼻,“退敌之法,是孟幽之告诉你的,别告诉我不是。”

玉骨摸了摸鼻子,“架是我打的。”

柴离又问,“杀了人吗?”

玉骨故意道,“你杀了人后,难道会将尸体留在路上让人家看?”

车夫摇了摇头,“玉姑娘没有杀人,是他们自己退的,也是奇怪,一行人居然没有同上,只是叫几人出来迎敌。”

孟幽之下了马车,换上柴离叫来的新马车,车上温暖,他烤了烤手,慢悠悠道,“只是探探虚实罢了。”

“什么虚实?”

他没有回答,只说,“我们要等的人,不会来了。”

傍晚时分几人才赶到山下的小镇,天色虽暗了,可高远的天空被冰雪着亮色,透着墨色的蓝,水色的清,小镇灯火不多,天气又太冷,许多人家都已经休息,连绵的房屋在夜色中统统只有一种暗色,像是一盏茶沉淀在最下面的渣滓。

孟幽之和柴离下了马车,进了一家客栈,这是鹿虞门在桑衢郡仅有的三家客栈之一,也是最简陋的客栈,尽管如此,开在这个边陲小镇上,相比起大多数住宿的客栈已是强了数倍。

柴离叫了起来,道:“好冷啊,快去往火炉里添些柴。”

南来北往的行人并不多,这个时候靠近年关,中原人讲究过年团圆,显然这些人都是要出关的商人,连年也不能在家过了,文牒一年年变,朝廷的禁令一月月改,此时不趁着机会出去,来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出关去采买,偶有几个行人坐在客栈里赏雪饮酒,只不过是为了松弛紧张的神经,道:“鹿虞门这些时候闹得沸沸扬扬,朝廷对武林的禁锢更严了,想来前几年华山的弟子说鹿虞门上下已是朝廷的走狗,此言不是空穴来风。”

柴离凑近孟幽之道,“哎,他们是不是不知道这家客栈是鹿虞门开的?”

孟幽之只听不言,神色淡然。

一桌子菜,玉骨吃了一大半,她倒是没听这些江湖中的是非,中原武林自诩正义,一向瞧不上她们这些邪魔外道,她也鄙视他们道貌岸然,索性不闻不问,做好自己要做的事就好。

“其实鹿虞门那几具尸首身上都是刀痕,几乎切成了肉片,依附在骨头上,险些没有散架,一看便是来寻仇,鹿虞门这次是遇上了硬头。”一人喝了口酒道。

另一人又道:“那凶手还在他们衣服里装了一朵干花,叫……盛春,所以一发现盛春,便知道是同一个凶手,接连杀了十九个鹿虞门的高手,了不得。”

“我听闻是十三个。”

“你记错了,我记得是十七个。”

众说纷纭。

柴离接话道:“如此说来,他的本事可真不小,是不是?”

邻桌人叹了口气,道:“此人武功,的确非常人能及,连杀十几位高手,若只是单个击杀,细细数来,江湖上能做到的屈指可数,但其中有五位是同时同地被杀,这五人有联手的机会,现场也有反抗的痕迹,也就是说,此人以一战五位鹿虞门高手,全身而退,实乃可怕,关内关外,除了曾经被选出的三位武林盟主,屠路,孟临将,公孙元,他们都被称为武林第一,除了他们,又有谁可以做到?”

玉骨听了几句,侧头笑道:“你对他一定佩服至极,是不是?”

那人见此女貌美,诚实道:“实在佩服极了。”

“你想跟着他学本事?”玉骨擦了擦手。

“但愿如此。”

她叹了口气,道:“鹿虞门也不是上下都非人,你们就这么恨他们?”

孟幽之笑了笑,还是没有说话。

玉骨给他碗里夹的菜倒是吃完了,她还想给他夹给鸡腿,孟幽之身边的小厮急忙阻止,“大病未愈,荤腥不可沾。”玉骨这才止住。

旁桌的男子见玉骨给他夹菜,调笑道,“小娘子已嫁人?”

玉骨说,“已有夫妻之实,暂无夫妻之名,但——很快就都有了。”

几个男子对她直言不讳都笑了起来。

笑罢又继续说江湖奇事,“若是把目光放远些,不只是中原武林,你们觉得谁可能是此次鹿虞门的凶手?”

柴离想了想,故意说,“西域人擅用暗器毒药,说不定是用了某种暗器才杀了鹿虞门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几人说是,“如果按照公子推测,南疆人也有可能,他们的傀儡术,蛊术也能杀人于无形。”

玉骨皱眉不快,“西域人南疆人因为擅用暗器,非名门正道,就把所有的屎坛子都往他们头上扣?”

一人道,“姑娘此言差了,咱们几人推测是西域人,也不是全然没有凭据,几年前不就有一个西域的杀手组织派人来中原杀了鹿虞门的两个门人吗?”

玉骨忽然闭嘴了。

“不过杀人偿命,那个叫沼泽的组织虽远在子合,可鹿虞门睚眦必报,也已经荡平,一来一往,算是不拖不欠了。”一人道。

柴离的眼睛盯着玉骨,半晌在心中盘算着什么,玉骨也发现了他正盯着自己看,恶狠狠瞪了回去。

“你们说的有几分道理,西域和南疆都有可能,往常他们也不活动在中原武林,就算有高手也都藏得严实,但还有一点你们忘了,江湖人极易忽略朝廷中人,例如被称为大内第一高手的裴师越,据说十年前,屠路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一个长髯男子道。

“朝廷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练的都是假把式,哪像是江湖人,尽是杀人的招数,别说是裴师越,就算是现如今的大内第一高手,也只是笑话罢了。”另一人连忙反驳。

“现在的大内第一高手,不再是裴师越了吗?”玉骨好奇。

众人都笑了,“姑娘是不是从不过问江湖事?”

“我是不曾听说过此人,屠路我知道,可裴师越,为什么不再是大内第一高手?”

有人笑着解释,“死人怎么还能担得起大内第一高手的尊称?”

玉骨疑惑,“死了?谁杀了他,当今皇上吗?”

邻桌的男子走近了,抓住玉骨的手要一亲芳泽,“姑娘叫我亲亲,我就告诉你谁杀了他。”

孟幽之杯中的茶倒得太满,溢了出来,他轻声道,“对不住,我是个瞎子,看不见。”

玉骨道,“袖子都湿了,我来帮你擦擦。”

他躲开了她的手,只是不语。

“姑娘不想知道是谁杀了曾经的大内第一高手裴师越?”

玉骨推开这人的手,眉间不喜,“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相公,我懒得知道。”

突见门外一道金色的火光冲天而起,一闪而过。

此时天还没有完全黑,火光看来还不明显。

柴离收回在玉骨身上的目光,拱了拱手,笑道:“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既然我都已经把他送回客栈,那就不算是危险地了,明日再见。”

“你去哪里?”玉骨问道。

柴离凑近她耳朵,“客栈里的打手足矣保他,我明日再来也不迟,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你要去杀人?”

柴离笑了,低声回答说,“杀人?是啊,我去杀个人,顺便去睡觉。”

孟幽之也听见了他们的话,慢吞吞道,“楼上有厢房,你就在此地睡即可,为何还要出去?”

玉骨则挑挑眉,“春宵值千金,不远送。”

他冲她也一挑眉,尽在不言中。

话未说完,身形已展动。

只见柴离两条长腿迈出几步,人已远在二三十丈外,眨眼就不见踪影。

只留下孟幽之和玉骨,玉骨道:“凭良心说,柴离的轻功实在不错,至少比你好。”

“的确不错。”孟幽之说。

他想了想,道,“姑娘的轻功身法,和中土各门各派的都不同,也算是个中翘楚了。”

“你都看不见,怎么知道?”

车夫站在一边作揖,“小人不只是公子的车夫,还是公子府中的管家,自从公子看不见,都是小人看了以后告诉他。所以公子虽然不知全貌,也能知晓部分。”

玉骨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他看不见以后,你就是他的眼睛?”

“正是如此。”

邻座的男子道,“姑娘何必跟着一个瞎眼的夫君,不如跟我们去关外,潇洒自在。”

玉骨道,“我夫君就算是看不见,听不见,他一根头发丝都比你们加起来好。”

几人的脸都黑了。

孟幽之有些疲惫,“阿延,送我回房休息吧。”

“是,公子。”

玉骨等他走后,拔出匕首猛地刺在他们桌上,寒光穿透了桌面,“你们把我好不容易哄好的相公惹生气了,这个账,怎么算?”

几个男子见她只是一介女流,摸着她的手道,“那姑娘想让我们怎么赔罪呢?”

她笑了,“不如这样。”谈笑间一拉匕首,隔断了那人的食指。

“你!”他痛哭流涕,捂住了手指嚎啕。

几人发作,就要掀桌子拔刀,老板走来丢下一个荷包,“五十两银子,够吗?”

他们怎会善罢甘休,“若今日不砍下此女手指,难以解气!江湖人规矩,以牙还牙。”

玉骨张开五指,“就在这里,有本事你来砍啊。”

老板无奈,又丢了一个荷包,略向身后的阁楼看了一看,扭回头道,“这是五十两金子,够了吗?”

五十两银子加五十两金子,赔他一根手指。

老板冷笑道,“若是不够,我还有。”

他一拍手,六七个男子从后门走来,背后皆背着一口大刀。

“是收了钱乖乖离开还是让我这几个下人陪陪你们,诸位自行选择。”

孟幽之解衣而卧,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嗅到一种奇异的芬芳,他正想捂住鼻子,可手臂已经抬不起来。

周遭声音他却是能听得见的。

玉骨趴在床边看他的长睫,他此时已经摘去了遮眼的布,露出完整的一张脸,同从前没有不同,还是玉骨记忆中柔和的面容。

“你睡着了吗?”她小声问道。

孟幽之想要挣扎起来,半日也没有恢复一点力气。

“幽之……”她叫他的时候,总是绵长而温柔,像是含了一口糖。

玉骨怕他长时间被迷香弄得神志不清,捉弄了他一会儿就把掌心抵在他鼻尖让他嗅,很快就解了他的迷药。

孟幽之转了转肩膀,力气恢复了一些,“你到底想要什么?”

玉骨解开衣服,“我说的不是很清楚吗?我要你,只要你一个。”

她让他往里面躺躺,孟幽之不干,“你再胡闹,我就叫人来把你赶出去。”语气却不凶人。

玉骨把他按倒,“你睡你的,我又不乱动。”

孟幽之头一次被女子弄得手足无措,“此事传出去,于姑娘名声不好。”

“我们子合人,不管这么多,喜欢什么人,就要一直追在后面。”

她就躺在孟幽之身边,两人盖着被子,好一番尴尬,玉骨觉得他有些陌生,可能是因为他记不得从前了,他也不太像以前那么热枕。

孟幽之又想赶她走,玉骨便牵住了他的手,喃喃道,“你还活着,密特拉天神保佑。”

孟幽之没有松开她的手。

“我母亲以前告诉我,人做错了事,都要受惩罚,但是幽之,你什么错也没有,我不希望你受惩罚。”玉骨把他的手紧紧攥住。

雪地的光透过窗子映在孟幽之脸上,一瞬间,玉骨怕极了,她知道一个中原故事,说嫦娥站在月光下吃了灵药,会飞到月亮上去,玉骨很怕他会像是嫦娥,也飞走了,她要怎么去月亮上找他回来?所以她握得更紧了。

“我每天都在想你,我知道你会很生气,不想再见我,可是我想见你,本来只是想见一面,但是我怕那个很厉害的凶手会杀了你,所以又不敢离开。我想保护你。”

她说了很久,把她在子合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以前在镇江,他问她子合是怎么样的地方,她家里又是怎么样的,那时候玉骨瞒了他太多,一次也不敢多说。

现在好了,她都能告诉他,从她初入师门学习简单的飞镖,到后面跟着中原人学轻功,她都说得一清二楚。

孟幽之只是静静地听着。

玉骨说了太久,她有些犯困,刚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一个身影覆在她身前,玉骨下意识挡住他,“你……”

孟幽之无声地吻住了她,玉骨觉得这个吻实在是很陌生,她记得孟幽之从来不会这样吻她,叫她几乎喘不过来气,这是蛮横又肆意的吻,和从前的孟幽之截然不同。

玉骨没再推开他,她想,也许他是恨她的,但他也爱她,所以这种矛盾的感情影响了孟幽之的脾气。

他的手也是重的,在她背后的肩胛骨徘徊,玉骨分神的时刻甚至在怀疑他有足够的力气可以对她一招毙命,拆皮剥骨,但是怎么可能,他受了重伤,连自保都尚且做不到。

玉骨想,也许是他们分开太久,她忘了他触碰的感觉。

孟幽之低声道:“我看不见,所以你……不要躲开我。”

是示弱,玉骨一下便心软了。

“不会,我永远不会躲开我们幽之。”

房间的炉火犹未熄。

玉骨出了一身汗,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