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再话当年事
北敬和无名在书房中掌灯夜谈时，伊昀正蹭在魏国公身边看菊花。
“那位无名先生，你是不知啊，他到我府上的这些日子里，总是沉闷闷的，好像心里总揣着什么忧愁，难以忘怀。为他送饭的小丫头说总能看到他端详着一把短剑出神，我去见他时，发现他手中拿着的赫然是一把鱼肠剑。”吴承意一边赏花，一边同伊昀念叨。
鱼肠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鱼肠剑又如何？”伊昀拽出一副蛮不正经的模样，“男人大多喜欢温柔的姑娘，可也有男人喜欢凶悍的。这些男人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喜欢一个女人而已。”
吴承意闻言，也笑道：“但凡忠义之士，魏国公府都欣然纳之。”
原来吴承意一日得闲去见无名，方才推开门，便见无名一身白衣，面向北方笔挺地站立着，用鱼肠剑抵住了胸口，正是准备魂归天地的架势。吴承意大惊，急忙大喝“先生不可”，又借他发愣之时夺下他手中的利刃。
那是一把精心保养的鱼肠剑，从剑柄处可以看出它的岁月悠久来。
“先生大难不死，必是福气未尽，而得上天庇佑，何故自寻短志！”
无名眸中流下两行泪来。只听他念道：“我本亡命之徒，苟活世间、死不足惜。曾穷毕生福分，幸得太子殿下赏识，得以相伴其左右。如今紫微星陨落，我又要归往何处？”
他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长叹一声：“此天之留我者乎？此天之亡我者也！但死忠义，不死穷途。”
但死忠义，不死穷途——距离无名寻死之日今已数月有余，吴承意每每想起这句话，都会为之心肝颤动。再和伊昀说起此事，他不由得感慨：“我单知道他是太子殿下的贴身护卫，却不知他还将殿下看得那般重。”
伊昀道：“无名是刺客，却也是侠义之人，那柄鱼肠剑曾是他手中唯一的利刃。不过在他的恩师献身道义后，那剑就封入鞘中不再用了，直到再五年之后遇见北敬。”
自古至今，人生恩怨，恩怨聚合为江湖。在这个是非之地上，暗中流传有一匿名悬赏的榜单，有人高价悬赏人头，也不乏刺客收钱买命——成败一举，胜则喜得金银，败则不见白骨。
北敬初登悬赏榜之时不过十二岁，无数豪杰对着榜上太子的名字和那天价的数字望而生畏时，无名默默将这一单接了下来。一来不是因为恩仇，二来也不强求赏金，只是旁人不敢，他便想着来试一试。成了更好，不成便独善其身，溜之大吉，反正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本就没有什么声誉可言。
而后的几日里，北敬便总能听到屋顶上有轻轻的脚步声。他问侍奉左右的内侍：“四弟送我的那两只猫，最近可还安分？”
内侍笑着道：“都好生看着呢，殿下不必为它们劳心。”
“那最近，可有什么鸟飞过来么？”
“不曾。”
北敬心中便觉得奇怪：既不是猫，也不是鸟，那就是人了——可是何人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悄无声息地闯进皇宫，又在这防卫严谨的东宫里流连数日？
他这般想着，越发觉得自己要会一会这屋顶上的人物，于是翌日在宫中掌灯之后，颇费了一番功夫遣散掉宫中的护卫和内侍。屋顶上等候的人似是知道了北敬的用意，不多时，便敲了敲屋顶的瓦片，引得屋中人提灯走出来。
只见这二人一个栖身暗处，一个手持明灯；一个低头可见明星，一个抬头不见来客。
无名自知这是一个动手的好时机。他大可以轻松了结这个毫无防备的小太子的性命，然后随手拿一件他的物品换得千万金银，恣意地度过余生。
不过他转念想道：“常听人说，太子聪颖睿智、气度不凡，又曾数次为民请命；天生有帝王之才，天授有帝王之命。纵可有千金傍身，而使天下痛失明主，如此不义之事，我为之有愧。”
于是无名从怀中摸出北敬的悬赏令，折成一小条，丢到持灯人的面前。北敬向无名的方向看了一眼，附身将悬赏令捡起，展开来看。看罢，将手中的灯放下，向着黑暗处行了一礼：“愚人北敬，请教先生姓名。”
藏身夜色的人不语。
北敬的声音虚了三分：“先生武功盖世，过东宫禁卫列阵，犹与清风同道，过而无痕。虽有千金相候，先生却不愿伤我，反将悬赏令公示与我。天降此轻财重义之人与我，我却不能报恩，就连先生的姓名也不能得知。”
他痴痴地向无名的方向望去，无名看着他恳切的眼神，一时间有些动容。这可是东宫太子，怎么会对旁人这般不加防备？便因为自己轻轻掷下的这一点所谓“义”么？
无名忽地从空中跳下，站到了暗处。
他斟酌了一下，决定如实道：“无名。”
北敬展颜：“名者，誉也，不求功名，不慕赞誉。先生之志，更与我同。”
无名闻言一愣，对“无名”二字这样的解释，他倒是不曾听别人说过；小太子的神情欣喜，也不像是为了讨他欢心才说的这话。
无名自认找到了可以追随的贤人，那柄封在鞘中的鱼肠剑再次得见天光。
于是五年朝夕相伴，如影随形。
伊昀讲到这里，话锋一转，问魏国公道：“夺了无名手里的剑后，你又是如何劝他的？”
吴承意道：“我只说是天道虽无常，天意却有心。天不亡先生，何尝不是怜惜殿下，要先生承殿下遗志？岁月流转，世人今日怀念殿下，明日便忘却了，有先生生活世间，则殿下与时光同进。先生可是意要亡了殿下么？”
“老叔这话，可正是往他心窝子里戳，当真犀利啊。”伊昀笑道。
“但劝人活，不劝人死嘛。”吴承意道，“他这些日子里都孤身一人，也没个人与他说上两句话。我看他和那位景知府交情不浅，想必魏国公府是留不住他了。这倒也好，不管怎么说，身边有个人——还是极像太子殿下的人——陪着，颠簸些也好。”
伊昀问道：“老叔觉得，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可以相近到什么程度？”
吴承意听出来了，他话里有话，只是不明着说。
他问这问题也不需要自己答，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赏花。
有志趣的人大多都能从花中看出些高贵品质来，吴承意此时面色怅然，大抵也是看花看得伤情了。
“承意老叔，你最近有没有感觉看不清楚东西？”伊昀静默良久，忽然问。
“兴许是家事劳心，连目力都在戏弄我。”吴承意失落道，“诸事繁杂，只有与花共处的时间里，我能得到一两刻的宁静。”
伊昀不在意他的惆怅，半开玩笑地说：“你与其把这些花种在院子里，整天看着他们，倒不如拿它们泡水喝，说不定眼睛还能好一些。”
他刚出完这个怪点子，书房里便有人出来了。
吴承意便笑道：“我这小宅简陋，二位或许谈得不够尽兴。”
“这又是哪里来的话，”北敬也笑着应道，“只是我与友人许久未见，见了面就已经不胜喜悦，此时无声胜有声。至于分隔的这些岁月里，那些千千万万的趣事，待到后来慢慢细说，反而更有一番趣味。何必急着一时把话都说尽呢？”
“说的在理，说的在理。往后无尽岁月，都可以用故事装点。”吴承意道，“天色已晚，我已叫人收拾好了房间，二位远道而来，便在寒舍歇息一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