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屋山居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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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身体里住着一只蝉

蝉,南阳人叫她“知了”。秋天的歌手。立秋之前,天地的舞台都是她的,绝对主角;立秋之后,蝉声渐弱,最后只剩下蟋蟀了。

蝉一般是在夏至时开始高唱。今年夏季少雨,蝉蛹无法拱出地面,她的歌唱来得晚一些,好像是六月底才听到她的高歌。法布尔说她们“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我曾经在《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中写过她们,可能自己的生命也在黑暗中徘徊过久的缘故,我对蝉怀着隐秘的同情,我几乎感同身受她们的痛苦。那暗无天日与黑暗里的等待,那不知前程的迷茫,那重见光明的欣喜若狂。下过雨的早晨,如果你足够幸运,在五点的晨星下,可以看到蝉为了飞翔的挣扎。

她牢牢地抱紧一个小桂花树的枝。她身上还带有泥土,尤其是头上和腿上,泥土已经干了,可见她也许从地层里拱出来已经三四个小时了。这时她准备脱下这身禁锢自己的硬壳,可是这副帮助自己钻出泥土的硬壳是如此僵硬,难以挣脱。她拼尽了力气,想把自己从背上裂开的缝隙里挣脱,但腿却卡在那里,还有缩成一团的翅膀也实在纠结。她松懈下来,喘气休息,凝聚更多的力量。这一次,她浑身颤抖,好像她要爆炸了,她半个身子已经挣脱了,是淡绿色的,一块有阴影的新鲜的碧玉。这颤抖仍然在持续。

在一边看着的我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拳头,我全身的肌肉都开始酸痛了,我几乎要帮助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我想帮她扯下那个灰突突的壳,但我忍住了。生命的成长是靠自己不断痛苦挣扎完成的,任何拔苗助长都注定是错误或者多余的。她再一次停下来,几乎是完全静止了。这一次长久不动,也许她的力气已经用完了。我向前走,但走了几十米又拐回来了。我决定迟到。我一定得看到一个生命的蜕变。我回来时,她已经从壳里挣脱出来了,那个空壳像一具空了的尸体,挂在树上,而这个淡绿色的小东西,像一个刚刚离开羊水的婴儿,衰弱而安静。身上是湿润的,她安静地伏在树枝上。我惊喜地注视着,希望她快快飞上枝头。十几分钟过去,她动了一下,她的背上已经开始染上淡棕色,嘴巴和眼睛开始发黑。她的腿脚开始有劲儿,她颤颤巍巍地从树枝上站起来,伸开那纠结的皱巴巴的翅膀。那团翅膀像是从滚筒洗衣机里掏出来的丝绸,需要抖动晾干才飘逸美丽。她并不着急,天空更加明亮,晨曦正由蓝变青,她的翅膀抖动着展开了,一切都是那样巧,这时风来了,风从杨树的枝头喧哗着奔跑过来了,帮助她快快地飞起来。她粘在一起皱巴巴的翅膀在风里迅速地展开,多么好看的淡绿色丝绸,上面有自然的丝线。这完全是神的力量,生命里最美好的一刻被人撞见。我是多么幸运。

现在,太阳已经从树林里升起来了。空气里开始有了温度。万物安然有序,没人知道一个小生命经历了成长中严酷而又激动的时刻,她完全成了一个新的生物。她的旧我仍然在身边,她能看到过去的自己,如果不拼力摆脱自我的困境,新的道路永远不可能出现。她此刻是庆幸的,兴奋的,喜悦的。她也低首看看自己,她几乎无法认出自己:长长的细细的腿,由绿转白的透明的翅膀,明亮而略略突出的大眼睛,一个美女。她顾盼有情,路上已经开始有了行人,远处城市的声浪正在升起。危险越来越逼近了,必须得飞起来了。我看见她开始摩擦翅膀,发出丝绸裂帛之音,突然“嗡”的一声,她飞起来了。她掠过杨树低的手臂,向更高的枝头飞过去。我呆呆地站着,我已经无法在闪动的叶片间看到她,从此在短暂的生命里,她实现了自由。愿处暑之前的日子她都欢乐,歌声都嘹亮。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她。就在我回首要走的时候,我听到了头顶的绿叶间流泻出稚嫩明亮的嘶鸣,应该是她吧,初试新声,还有点青涩顿滞,很快风声与阳光会给她力量,她会唱出自己最明亮的音符。

我开始从仙境走向尘世。这是每次沉醉大自然之后的感觉,自然带给我的惊喜交集、平静喜悦比人间要多,如果说我一生都在寻找爱情,其实我早已寻到,那就是自然,她的寂静美好,安然有序,如沉默不语的恋人,时刻在望向我。就像今天这个奇妙的早晨,我看到了一只蝉的新生,好像看到了自己。我边走边流下眼泪,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个可爱可敬的小生命。所有的生命都可珍惜。

山里动物的声音与平原上的,当然也包括城市里的,有着根本的不同。就说蝉声吧,夏天在山里的小道上走着,蝉就在周围的灌木与树林里高高低低地唱着。山里的蝉声非常丰富,特别是一种小黑蝉,叫声带有金属的震颤,末音有“啊—”,高高地掠起来,像西方歌剧的唱法,非常有戏剧效果。那天我陪家兄在王屋山的一条山谷里散步,他膝盖有病,本来说在山谷里走一会儿就回去,但蝉声伴着小山风,还有一阵阵草木的清香,让家兄心情大好,他坚持继续走走。这时,他看到了小黑蝉。他指给我看。我趋前,小黑蝉有一般蝉的三分之一大小,通体墨色,眼睛也是黑的,他紧紧地搂住杨树,专心致志地唱。他在唱高音时,肚子也随着翘起来,像个高音歌唱家伸长了脖子。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忒”地飞走了。在这条山谷里,经过一片葡萄林时,我还看到了竹蛉——儿时经常看到她。她长得像绿蚂蚱小时候的样子,但十分优雅,长长的淡绿色的翅膀,头上还有长长触须,体形较蟋蟀小许多。但她叫声清亮,高低起伏,像个抒情的花旦。山里的草丛里,还有一种歌声清亮的小虫子,叫“纺织娘”,我们小时候都叫她“蝈蝈”。她们大部分都是绿色的,也有褐色的、棕色的。她们的声音比起蟋蟀更加悠长,“织——织—织啊—”这三组声音,高低起伏,非常和谐,在如黛的山谷里回旋着。

在这天籁里浮沉的自己,身体有一种不属于自己的空虚,像一个喝得微醺的人,幸福而满足地在黄昏的风里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