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药恋,徐长卿和刘寄奴
徐长卿和刘寄奴。—哈,一对情侣吧?—不,客官,是两味中草药。徐长卿,一瘦长书生,青衫芒鞋,目光如星,满身书香。刘寄奴,一低眉女子,深情缱绻,温婉如水。二人相见,电光石火,一见倾心。在百草园龙湖的山坡上,我遇见了他们。刘寄奴的样子像艾蒿,上有四棱,高二三尺,叶青似柳,开碎小黄白花,落花的枝头已经结了果实,细而长,像大麦粒。她样子不像小家碧玉,倒更像山野村姑。她还有名字,叫“乌藤菜”“白花尾”“千粒米”“斑枣子”“九牛草”“苦连婆”,具有疗伤止血、破血通经、消食化积、醒脾开胃的功效。果然一体贴女子。
徐长卿倒是细长如小竹子,茎细弱,叶子如柳也如竹,开出黄绿色的小花。他伏在地上,如竹如草,如一阵风带来的绿色仙子,隐身在万绿丛中,保持着竹子那锐利潇洒的风姿,随时都准备仗剑天涯。他别名很多,也叫“别仙踪”“竹叶细辛”“逍遥竹”“一枝香”“英雄草”,听上去都有侠义之气、隐逸之气。果然一好男儿。李时珍说:“徐长卿,人名也,常以此药治邪病,人遂以名之。”长卿,长青,听上去如《红楼梦》里的柳湘莲,浪迹天涯,霜天潇潇。他可治无名的心口痛和精神焦虑,现代人必备。
跟着我的李明黎笑道:“徐长卿和石长生、车前子、李根皮是结拜兄弟,他们如同桃园结义,在一起自有气场,这股气,可使人心怀大开,喜气洋洋,不信,今天就包几样回去,失恋时试试。”几个文艺女子纷纷拥过来,细细察看这棵柔弱素净的草。现代都市几人不焦虑,几人能开怀?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还有职场斗法、情场斗智,官场更是险象环生。徐长卿用处大矣。
徐长卿镇静自若,是我喜欢的男子类型。细想起来,在太行山里,我经常在山坡上遇到他。有一次,因喜他竹子一样的模样,还拔了一丛种在济源宿舍的盆里,可惜他许是想念山坡之清净逍遥,一直郁郁寡欢,后来就死了。难道是我的抑郁传染给了他?他没有医治好我的病,反而自己抑郁而亡。《本经》说:“主蛊毒,疫疾,邪恶气,温疟。”“主注易亡走,啼哭,悲伤,恍惚。”诗人们院子里都应该种几丛,可以疗悲伤与恍惚。
还有一对特别有趣的中草药叫重楼和青黛。“重楼”像一个侠客的名字,他青衣短衫,身披利剑,游走天涯,可倾心对弈,却不能让他留下。重楼的样子也像侠客:茎单一,飞奔的长腿,金鸡独立;直立的茎上,七个叶片如七柄青剑,柄柄都闪光;会开出百合一样的白花,但没有百合的柔媚,花瓣形状犀利,干净利落,好像一转身就奔赴天涯。重楼的别名叫“七叶一枝花”,虽然带了“花”字,仍然一片侠气。专治毒蛇咬伤,果然仗剑行侠,道高一丈。
青黛,像一个忧伤的少女,着青色衣衫,飘然独立,凝望白云出神。青黛让我想起林黛玉,她的多思多愁、聪明伶俐,只有黛这种颜色可以配。好后悔自己的笔名不叫“青黛”呀。青黛是几种植物的合体,马蓝、菘蓝、蓼蓝叶中的干燥色素组合在一起叫青黛。我家院子里长过一棵蓼蓝,长的绿叶子,紫色小绒花,在风里自在地飘摇,很是可爱。重楼遇上青黛会怎样呢?这个问题就好像是问柳湘莲遇上林黛玉会怎样。一定会擦肩而过。黛玉不会喜欢柳湘莲,她的心性,只会喜欢与尘世保持距离而又心思清洁的宝玉。而湘莲浪迹天涯,行踪无定,只能是远远的马蹄,嗒嗒地走过。
在伏牛山的太平镇、二郎坪镇的山谷里,更多见到的是成片的山茱萸林。山茱萸的叶片涩涩的,叶脉宛转曲折,在叶的尖端合流在一起。青色的果实一簇簇地靠在一起,每一个小青果都像一个灵魂,安静地靠着叶脉宛转的叶子,享受着伏牛山的月光与清风,等待着秋天染红自己,被一只只温暖的手摘下,送进药房,与地黄、山药、牡丹皮、泽泻、茯苓一起,相互拥抱黏合,成为一体。它们既紧紧团结,又相互制约,滋肾养肝,延缓衰老。中药就是诉说天道,中药是没有分别、万药平等,再名贵的药也要容纳,融合,而廉价的甘草却是许多药合力治病的虹桥。就像六味地黄丸,三补三泻,相互依存,才能滋养人体。
这一夜,我们住在伏牛山的深处,落日缓缓下沉,群山在白云里沉浮不定。千万种虫子,蝉、纺织娘,在暗下去的天光里合唱着,露水下降,月亮上升。我哪里舍得睡去。起身披衣,沿着山野小路散漫地走去。月光把群山的轮廓柔润地细细描画,群山沉入了梦境,所有的植物都沉入朦胧的月色里,它们是在做梦,还是在睡觉?那些散落在树林里的,那些紫苏、香薷、白芷、细辛、辛夷、连翘、紫花地丁、青黛、白薇,在沉思默想,还是轻声吟唱?那些商陆、佩兰、香橼、紫珠、半夏、降香、紫菀、苏子,你们是在抱着露珠发愣,还是独坐在月光下发呆?我远远地看着你们,羡慕着你们,能有这一刻与你们在一起,也是有福的呀。也许,我们将有重逢的日子,你们会从中药房里重新涌向我,我迎接你们的时候,是不是同时迎接了今夜的月光、清风和虫鸣?我们会在陶碗里相见,你不再青翠,我亦不再年轻,草木的咒语里,我们彼此凝望,心心相通。
请接受一个人对满山中草药的深深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