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日本的中国留日学生政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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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大亚洲主义者的欢迎

1840—1842年,清政府竟在鸦片战争中败于英夷,在日本引发了极大震动;1853年美国黑船舰队抵达江户水面,直接危及日本安全。如何应对日益频繁的西方列强的挑衅与侵略要求?成为摆在德川幕府和日本各界面前的一个现实问题。日本人虽经过“尊王攘夷”的讨论,但主流意见和最后选择是避战开国,并通过明治维新,试图“脱亚入欧”。同时,也有一部分人主张大亚洲主义,呼吁“日中提携”,联合亚洲各国,驱逐欧美列强,建立以日本为盟主的“共存共荣”的亚洲联盟。然而,如何“联合”亚洲各国呢?大亚洲主义者指出不能仅仅局限于政治、外交、军事之“联合”,更要从文化、人种等方面努力,套用美国的“门罗主义”,宣扬所谓“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亚洲连带”“同文同种”等,呼吁保护东方文明,大肆渲染西方的“黄祸论”和人种冲突论,给那些刚刚觉醒的亚洲各民族精英以较大的迷惑。

他们联络亚洲各国政要、精英,建立亚洲主义团体,试图通过接受亚洲各国的留学生,培养“兴亚”人才与亲日分子。明治维新三杰之一的大久保利通联合各界人士,打着共同振兴亚洲的旗帜,在1878年成立“振亚会”,是日本第一个亚洲主义团体。他们联络清政府驻日公使何如璋,曾达成中日之间互换留学生协定。[65]此时,洋务派以“中体西用”为指导,开始以“自强”“求富”为目标的洋务运动,虽有意向西方学习现代科技,但尚无意向东邻日本派遣留学生。1894—1895年的甲午战后,东亚国际格局大变,中国人从漠视扶桑转而开始重新审视日本,乃至决定选人赴日留学,探寻日本强盛之道。1898年11月,日本第一个全国性的亚洲主义团体——东亚同文会成立。该会打着学术研究的名义,实际上发挥着服务于日本对华政策的重要作用[66],其中一项任务就是接受中国留日学生,且为之于1901年建立东京同文书院,聘请水谷彬、中西重太郎等从事中国留学生预备教育,在清末留日学生中具有一定影响。因此,宫内省在1909年特赐该会奖金2000元。[67]同仁会在1902年6月成立后,也劝诱中国学生赴日留学,并于1907年2月设立东京同仁医药学校,培养学习药学、医学之中国留学生,似乎颇有成效,也受到宫内省嘉奖。[68]

大亚洲主义者在甲午战后,或亲自来华,或委派他人来华,一个目的是通过拜访清政府政要,宣扬帮助中国教育改革,鼓吹共同振兴亚洲,蛊惑清政府选派留日学生。1897年底,日本驻华公使馆参谋、陆军大佐神尾光臣,拜访湖广地方要员,畅谈中日“同文同种”“唇齿相依”,而甲午战争是由于“彼此有误”所致,提出清政府派人赴日留学,以此作为中日两国重新和好的开始。[69]1897年12月30日,陆军少佐宇都宫太郎前往武汉拜访张之洞,请他派人赴日学习军事。其实,张之洞早有派人留日之心,遂以日方“游说”之名,于1898年1月18日奏报总理衙门,指出由于日本人极力劝说派人赴日留学,故拟定1898年春季选派学生赴日,入学日本军事和农工各学校。[70]东亚同文会会长近卫笃麿,亲自到南京拜会两江总督刘坤一,表达欢迎中国学生赴日留学之意。日本贵族院议员清浦奎吾,在中国游历期间也极力诱导各地要员派遣留日学生。[71]甲午战争的失败,《马关条约》的签订,改变了不少中国人的传统日本观,他们以“知耻而后勇”的心态,准备“以日本为师”,而此时日本的大亚洲主义者对清政府中央和各地政要的游说与鼓动,确实为清政府尽快确立留日政策发挥了推动作用。

随着中国留学生增多,大亚洲主义团体、机构或个人陆续创办学校、招聘教师或增建校舍,或在其负责的学校中广泛接受中国学生。如,日本陆军参谋总长川上操六兼任成城学校校长期间,就在该校积极招收中国留学生。1902年7月,因蔡钧拒绝保送9名自费生入学成城学校导致留日学生包围公使馆的事件发生后,经东亚同文会居中调解,由新任驻日公使杨枢与日方达成协议: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另设振武学校,专门接受与培养留日学习军事的中国学生,而成城学校改为接受学习文科者的学校。梁启超等人于1899年创办东京大同学校,聘请犬养毅出任名誉校长,并在柏原文太郎等大亚洲主义者的支持下经营学校。东洋协会的寺尾亨博士在1903年创办东斌学堂,主要接受无法入学振武学校但又愿意学习军事的中国学生[72],同时他还建立警监学校。这些大亚洲主义者创办接受中国学生的学校,表示欢迎中国留学生的态度,并为他们提供学习、住宿、生活等便利条件,确实对中国留学生很有吸引力。

一些学校为吸引中国留学生,满足清政府和留学生的各自感观需求,在教学内容和学校名称上颇下了一番功夫。负责安置1896年首批13名中国留学生的嘉纳治五郎,根据《论语》中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将接受留学生的学校取名为“亦乐书院”。明治大学的岸本辰雄校长,就该校附设之“经纬学堂”,向杨枢解释说:该校的办学宗旨,以中国先圣之道为经,以外国各科之学为纬,因而取名“经纬学堂”。[73]早稻田大学学监高田早苗为该校“清国留学生部”的招生事宜,在1905年亲赴中国,反复劝说张之洞、张百熙、袁世凯等清政府政要,不用担心留学生接受革命思想,以日本向西方派遣留学生的先例,说明凡是努力求学者,都不会接受所谓共和主义或者其他思想;凡是回国后宣传“危险”言论者,都那些不努力学习的学生[74],强调只要中国留学生努力学习,就无需担心他们成为反体制者。日本学校的刻意迎合、大亚洲主义者的宣传与鼓动,减少了清政府既欲借留日培养人才,又欲防止他们受革命思想影响的顾虑。

大亚洲主义者或相关机构、团体的蛊惑性宣传,以及积极接受中国留学生的各种举措,既受到清政府欢迎,更吸引急于挽救民族危亡与振兴中华的青年学生。1900年组织自立军起义的唐才常,留日期间曾与内田良平、犬养毅等大亚洲主义者交往,甚为认同他们鼓吹的人种竞争论,以及所谓日中“合作”“保卫”东亚、驱逐白人的大亚洲主义理论,相信日本学校对中国学生相较欧美学校更加“真诚”“实际”,真正将培养中国人才放在首位,是“实心保华”之举。[75]1905年日俄战争后,大亚洲主义者宣扬这是黄种人对白种人的胜利,是亚洲人对欧洲人的胜利,是日本所谓“文明”与“进步”的结果,在东亚各国精英中确实具有一定迷惑性,吸引了不少人学习与效仿。1905—1906年间的留日高潮,不仅是这种宣传结果的一个注解,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甲午战败前后的仇日情绪,美国学者任达甚至将此时的中日关系称作“黄金十年”。[76]

这一时期中日关系所谓“蜜月期”的说法,显然言过其实,不过从中亦可见大亚洲主义者宣扬的亚洲主义理论,确实在东亚各国精英中产生了广泛影响。他们将日本视为学习的“榜样”与“楷模”,这一点在甲午惨败后的中国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当时,强忍悲痛的中国人“痛定思痛”,以更加开放之心态,以“知耻而后勇”之坚毅,“以日为师”,掀起了近代中国历史上轰轰烈烈的留日运动。客观上,这其中确有大亚洲主义者,以及日本政府积极接受中国留学生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