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考古学者与工程师
我已经决定越过这些石堆去跟雷纳赫先生聊一聊,我不太擅长与人交流,知识面也不广。我做过调查,也参与大家的讨论,我曾是这样的一个男孩——时不时会给邮差搭把手,给神甫帮下忙,乳品店老板娘吻过我的左脸,糕点店老板娘亲过我的右脸——总之,我挺招人喜欢的,大家都觉得我是个有用的人。我跟鞋匠来往的次数最多,我总是心情愉悦,这曾是我的主要天赋。
至于这位戴奥多尔·雷纳赫先生,我从未与他打过照面,只有一次在我走进一家酒店时,曾远远地看到过他。其实,我并不怕他,反而一边观察一边静候绝佳时机。在我母亲面前,我对这个计划守口如瓶:我特别担心她知道后会不顾形象地跳起来,然后大声叫嚷这是个妙计,她的天才儿子理所应当要被那位大人物注意到。我不喜欢她总是当着其他佣人的面想方设法让我拔尖儿这种行事方式,好像她把我当成一件商品在市场上吆喝叫卖:由于无法把我引荐给比我——也就是比她自己——更为尊贵的群体,她就让我在熨衣女工、女佣以及来帮忙修剪花园的短工面前背诵拉封丹寓言。在海滩上,我总是害怕她会脱掉我的衣服来向众人展示她把我养育得何等健壮。
在弥撒结束后的教堂门口,在学校大门前,当地人互相询问、议论纷纷。小学教员提出了有关古希腊的问题:那栋建筑会修成帕特农神庙的样子吗?还是更像厄瑞克忒翁神庙?乳品店老板娘一脸魅惑地将这个问题细化:那栋建筑会有女像柱、圣灵像和动物祭献吗?鞋匠见市场已开业,就照着一本百科全书——这本书上有神甫不会告诉信众的东西——描摹鞋的样式,他开口补充道:住在里面的人会穿古希腊那种系带式长筒靴吗?身形瘦削、面容憔悴的糕点店老板娘确信自己曾听说过希腊人不会实施儿童祭祀,读过福楼拜作品的邮局局长向其解释说她把希腊人与迦太基人弄混了,并且,她也没在地图上准确标出迦太基的位置。邮差在一旁洗耳恭听,脸上挂着一副“我都懂”的神情。他热衷于扮演博学者,还知道博利厄居民被称作贝尔鲁甘,这是16世纪的航海图所标注的海怪真名。本地神甫曾找人为圣龛上的微缩城市描绘徽章:上面有太阳和一棵橄榄树,还有一句拉丁文箴言“Pax in pulchritudine”——也许神甫本人就是这句话的作者。这句箴言意为“阳光普照下的平和”,让人能够面朝大海,静静沉醉在无边美梦里,全然不顾其他所有人都把时间消耗在无休止的争论与雄辩中。乳品店老板娘没有翻到她的《家庭博物馆》杂志,便起身去找她那份大的图册,那是《风景画报年鉴》当年额外赠送给订阅者的。法国在公立学校实施免费的义务教育是件功在千秋的好事。整整一代人从中获益,学到许多知识,并且燃起了求知欲想要懂得更多,家长们便把家里的字典和语法书拿给自己的孩子。我想,在我们这些海滨小城里,现在的人通常爱读《电影世界》,当提到米诺陶诺斯时,所有人大概都认为这是群星云集的瑞昂莱潘爵士舞厅。
神甫的光头像一盏白灯在教堂里发出光亮,他开口道:“希腊语是我们的语言,《福音书》就是用这门语言书写的。”他旋即补充说并非人人都能或者都该读懂希腊语文本——这与新教推行的理念相悖——但神甫也没有解释得特别清楚。我对希腊语一无所知,说实话,我甚至压根儿不在意这门语言。在神甫看来,耶柔米早就把《圣经》的所有内容译成了拉丁语,这个译本更加可信。我寻思着尽管自己不懂希腊语,但还是认为原文更好。东正教信徒都讨厌拉丁语,何况我身上还保留着某些我祖籍所在地的特质——对来自古罗马或跟古罗马人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怀有一股没来由的成见:我的家族来自希腊,之后移居科西嘉岛,我从小就反复听人说起这段家族史。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在过往岁月里遗失的高贵血统。我告诉在港口认识的朋友,“我是希腊人”这个句子真真切切地比其他任何语句都更触动我。13岁那年,我开始反抗自己的母亲。我再也无法忍受她拽着我去参加尼斯大教堂举行的一场场漫长又煎熬的弥撒。我对她说:“我不去。”那天,我挨了人生中第一记耳光。我对东正教神甫、他们的脏胡子、他们的满口奉承和催眠般的圣歌都憎恶至极。哪怕当着旁人的面,我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与众不同”并引以为傲。我父亲跟我说法语和科西嘉方言,我母亲除了这两种语言以外,还加上了希腊语,所以我是在三语环境中长大的,但这是一种压根儿没什么用的才能。公证人一口咬定现代希腊语一无是处,勉强算是门方言,而《福音书》里的希腊语是提比里亚湖渔民曾使用的语言,也没那么盛名在外。至于雅典雄辩家的演说,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如今,当我向自己的孙辈们讲述昔年里每个晚上我坐在橄榄树下的绿色长椅上与人讨论的这些内容时,孩子们都认为我疯了,在他们看来,我跟他们讲的是凯瑟琳·德·美第奇的时代以及当时出入宫廷的人文巨匠或恭顺的占星师。但真不是,我所讲的就是自己的青春岁月!
在那些每天与我打照面的人里,有一位是我特别敬仰的,我甚至认为他比这位闻名遐迩的雷纳赫先生都更为卓越。我父母都为这位妙人工作。我之后才得知,他是雷纳赫家族为数不多的几位至交之一。在镇里,他名气很大,威望极高。在人前他是一位衣冠楚楚的老绅士,神情狡黠又透着一丝悲悯,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八字胡已斑白,总是担心卷发或发绺上的发油味道会腻在他周围无法散开。他代表着富有与成功,成日里却总在自怨自艾,向我反复絮叨他的不幸。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一直以来似乎“大人们”都会跟我聊天,对我充满信任。不管是每晚跟我妈妈一起买彩票的那帮佣人,还是公证人或邮差周围那些严厉的朋友,我都很喜欢他们:我跟所有人都能聊到一块儿,我喜欢笑,他们不在我眼前时我就会调侃他们,博利厄所有这些人就像是我的家人。但刚刚提到的那位先生却与众不同。
这位共和国的天才住在街角最漂亮的房子里——这栋房子修得像个保险柜。他待我很热络,总跟我提起他这一生是一场败局:他曾让每个人都心怀希望,是整个20世纪的象征,虽然当时19世纪都还未结束;他们全家人都曾想拥有一座宏伟的复古式住宅,用华丽的巨石和砖块建成,还有古香古色的拱廊。在雷纳赫家族出手之前,他就选定了这块风水宝地,也是他向雷纳赫家族建议可以在群蚁海角上修建一座精致的宅邸。这是我永远都无法确切知道的事。戴奥多尔·雷纳赫后来特别滑稽地为我模仿过几次这位大人物的独白,一边说一边用他的手杖击打地面和着节拍,像一位在听众面前全身心投入的乐队指挥。之后,乳品店老板娘才勉强张口告诉我这位大人物的名字:居斯塔夫·埃菲尔先生。
每个夜晚,他一边摩挲着粗拙的表链(那只表日间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边跟我絮叨,他曾梦到有人打着无用论的旗号去摧毁他的杰作:“我问过我非常敬重的雷纳赫先生,鉴于他是世上研究古代史最优秀的专家之一,我请他告诉我,古代那些宏伟的建筑是否都有各自的用途呢。譬如,亚历山大灯塔,是的,我完全同意,它有专门的用处,但金字塔呢?还有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庙,它究竟用来做啥呢?你瞧,他们的别墅将成为古希腊风格的奇观,不过,等他们将来住进去后相当于每天都要使用它。至于我的铁塔……你早就去巴黎见过它了吧?见过我可怜的铁塔了吧?没去过啊?你真该去巴黎看看的,你呀,就像晴天一样朝气蓬勃。我当初是为了大革命纪念日才设计这个的,我曾想修1789级阶梯呢……当时的名流巨匠们都写了请愿书,从莫泊桑到古诺,再到夏尔·加尼埃这位巧克力大师,我与他同时在尼斯天文台工作过。我回应过,面对过,但这事的确让我刻骨铭心。如果我的铁塔在1870年就修好了,那普鲁士军队围攻巴黎时,我们的士兵就能在塔楼上观察到对方的一举一动,我们也许就能击退他们了,也不用遭受耻辱与战败,更不用割让我们的领土。之后,在1900年世博会上,再没有人谈及铁塔,但它一直在那里,人们当时关注芙尚斯·贝维涅的挖掘机能否开凿隧道,也关心那些听起来糟透了的地铁与人来人往的人行道。然而,一座铁塔竟然比一条人行道更让人心生爱慕!唉,比自己的杰作还活得长并且活到一定的年岁看着自身跟不上时代节奏真是太可怕了。今后谁会记得埃菲尔铁塔呢?我用铁材建起了它。将来,你会看到的,我在想是否它会被归为希腊艺术……”
说话尖酸的乳品店老板娘时常夸我敏慧,与此相反,我其实很无知,但这并没有成为雷纳赫家族雇用我的障碍。工程师埃菲尔让我对考古学日渐着迷。我既没有读过柏拉图,也没读过亚里士多德抑或任何一位古代历史学者的大作,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我不会一直都与他们失之交臂。初来雷纳赫家时,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只拥有唯一一项撒手锏:很多年轻人来埃菲尔家请教时总会认真做笔记或仔细绘图。在我10岁时,埃菲尔先生给了我不少厚厚的笔记本,还有若干支铅笔。他教我用中心消失点画透视图,还教我画示意图和横截面视图,他相信我能变得更加优秀,便给了我不少纸张和画册让我进行练习。
我第一次见到雷纳赫先生时,手里正拿着一本意大利式开本册,平日闲暇时,我在上面描绘附近每一栋新修的别墅。他接过去全神贯注地翻阅我的每幅画作。因此,我一出现在埃菲尔家的花园里,本在如火如荼进行的聊天便戛然而止。我谦卑地在一旁静默,思索着所有人都转头去看我的画自然没法再一心二用。许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个中缘由,也许当日在我到场之前,他们就已说好了不在我面前谈及私密话题。今天,所有的回忆都在我脑海中叠映,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到访翠鸟别墅。那本画册里囊括了我的回忆、我此生挚爱与故去旧友的名字,以及我留下的若干标记符号——这能帮我在这栋如今空荡荡的宅邸里重新找到那件圣物,我也是唯一一个能找到它的人。这件事我已拖延太久,我原本早该了结这件事。昨天,我感到心脏随时都能跳到嗓子眼儿里——我紧张得无法呼吸——我告诉自己翌日就将是我最后一次翠鸟别墅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