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王萍的《西北民间小戏研究》即将付梓,嘱我写《序》。却之不恭,勉为应命。
毋庸置疑,王萍选择以西北民间小戏作为研究对象很有眼光。
西北(含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五省区)是一块辽阔而神奇的土地。这里有沙漠、戈壁、湖泊、草原、沟壑、雪山……到处都是五光十色的诱人风景,与中原、江南、华南、东北、西南的自然景观迥然不同。就人文景观而言,古都长安埋藏着周、秦、汉、唐两千多年的文化遗址自不必说,就是那吐鲁番、莫高窟、嘉峪关、塔尔寺、拉卜楞寺等,也都在中华文明史上耀眼夺目,占据着不可替代的位置。更重要的是,对我等研究戏剧的学者来说,在这块土地上,出土了新石器时期的舞蹈纹彩陶盆,上演过“优孟衣冠”“鱼龙曼衍”《东海黄公》《秦王破阵乐》《大面》《拨头》《踏摇娘》《窟垒子》等歌舞或戏剧节目,还孕育、诞生了我国最早、影响最大的板腔体戏曲——秦腔。正如齐如山所说:“国人若想研究戏剧,非到西北去不可;世界人想研究中国戏剧,非到西北去不可。”仅就地利之便而言,王萍的选题有着许多人难以企及的优势。
明清以来,西北地区除了秦腔、二黄、陇剧、藏戏等大戏之外,还有数不清的民间小戏,如眉户、碗碗腔、老腔、秧歌、道情戏、花鼓、弦板腔、曲子戏、阿宫腔、弦子戏、平弦戏、目连戏、骆驼戏、花儿剧、花灯戏、灵台灯盏头戏、高山戏、半台戏、皮影戏、木偶戏、傩戏、跳戏、赛戏等。这些小戏犹如一颗颗璀璨的明珠,星罗棋布,散落、点缀在西北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然而,长期以来,对西北民间小戏的研究却被忽略了。
说西北小戏“数不清”,毫不夸张。例如道情戏,就有关中道情、陕北道情、陕南道情(含商洛道情和安康道情)、陇东道情、盐池道情、中卫道情等。再如曲子戏,就有新疆曲子、隆德曲子、盐池曲子、银川曲子、敦煌曲子、民勤曲子、平凉曲子、定西曲子、固原曲子等。仅一个皮影戏,就有秦腔皮影、影子腔皮影、老腔皮影、碗碗腔皮影、弦子腔皮影、道情皮影(含关中道情、陕南道情、陇东道情等)。至于各地的秧歌戏,更是俯拾皆是,数不胜数。考究起来,却很难理清其来龙去脉。王萍巧妙地避开了同名剧种孰先孰后的纠缠,而是策略地选取了西北民间小戏的文化生态、历史发展、艺术特征、传播特点、非遗价值等主要问题,取得了令人钦羡的成就。本书的看点甚多,想到以下几个问题,提出来说一说。
首先,中国的文学艺术是分层次的。从正统的眼光看,文学中诗的地位高于词,词的地位高于曲。在曲中,散曲的地位高于戏曲,北曲的地位高于南曲,昆曲的地位高于花部,花部中大戏的地位高于小戏。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曾提出大、小传统的文化理论,用来说明在复杂社会中存在的两个不同文化层次的传统。但在多重层次的中国戏剧面前,大、小传统理论显得不够用了。
自王国维《宋元戏曲史》问世以来,中国的戏剧研究一步一步走向深入,走向民间,走向发生、孕育中国戏剧的终端地带。王国维对元曲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却看不起明清以后的戏曲,吴梅用毕生精力研究昆曲的制曲与度曲却无视势头强劲的皮黄,齐如山对京剧情有独钟却冷落带有“写实”因素的民间小戏。在此前后,虽有顾颉刚、郑振铎、徐嘉瑞、周贻白、黄芝冈、谭达先、张紫晨等人对小戏进行过程度不同的探索,但终究未能将其推进到学术的中心和前沿。20世纪80年代中期,国内兴起了轰轰烈烈的“傩戏研究热”,吸引了不少海内外学者的眼球,一大批成果应运而出,影响甚巨。虽“学院派”很少有人参与其中,但在中国戏剧史的研究对象中,却再也不能缺失包括傩戏在内的民间小戏了。几乎与此同时,《中国戏曲志》《中国戏曲音乐志》各省卷本先后问世,小戏在其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而一批剧种史的专著和论文,更把小戏研究推向高潮。相比之下,对西北五省区小戏的研究不算丰厚,故王萍的著作较多引用了《中国戏曲志》的论述和记载。这是可以理解的。
其次,正由于长期处于正统文化的边缘,小戏才能较少受到官方意识形态和文人审美意识的染指,而能保持其独特的格调与魅力。清人焦循在《花部农谭》中说:花部“原本于元剧,其事多忠、孝、节、义,足以动人;其词直质,虽妇孺亦能解;其音慷慨,血气为之动荡”。如果理解得不错,这里的花部,指的是板腔体大戏。那么,小戏的格调又如何呢?王萍在书中举了一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在《三国演义》和大戏中,关羽是一个没有瑕疵的完人,是一尊威风凛凛的神。然而,“甘肃永靖傩舞戏突出了关羽作为凡人在情感上的纠结与矛盾”“关羽斩六将时没有过一丝犹豫,但月下斩貂蝉却使‘出门人好汉心焦’,并引发英雄一派柔肠情怀,从思念家乡及父母、儿女,顾念桃园结义兄弟之情,到回忆过五关斩六将的辉煌,再环顾‘月儿正西下’‘桃杏花儿开红,照照照着满园里’的现实,永靖傩舞戏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关羽斩杀貂蝉时纠结矛盾的复杂心情。表演时关公反复洗刀、祭刀,如此等等都无非是渲染不舍杀之的矛盾心理”。这只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许多精彩的论述,请看原书。毫无疑问,比起花部大戏,民间小戏常常显得荒诞不经,但却妙趣横生,充溢着人间烟火气。
从文体的角度看,民间小戏往往带有从讲唱文学向代言体戏剧过渡的痕迹,宋代的影戏、傀儡戏是如此,评剧的前身蹦蹦、沪剧的前身滩簧、越剧的前身落地唱书以及西南地区不少傩戏剧本也都是如此。王萍为我们举出的傩戏《五将降猴》(又名《川五将》)中的唱词,再一次展示出戏剧与讲唱文学既相连又分离的奇特关系:
第一位来的是何人?
吕布来到。
吕布先来吕布先,骑上白马上青天;
青天云里十八年,有的天下由他占。
第二位来的是何人?
张爷来到。
张爷生得两朵梅,扁棒碌碡手中提;
一提提到虎狼关,虎狼关上插黄旗;
插的黄旗不得倒,隔过吕布杀曹操。
第三位来的是何人?
关公来到。
关公生着一脸红,头戴蓝天的子龙;
马鞍上看是照猫画虎,马屁股上抽牛子金。
第四位来的是何人?
刘爷来到。
牵住刘来牵住刘,骑上白马上幽州;
幽州城里十八年,有的天下由他占。
第五位来的是何人?
“变化”来到。
三只眼睛三盏灯,口如血盘牙如钉;
大喊一声天地动,千里路上斩妖精。
可以想象,在演出时,扮演吕布、张飞、关羽、刘备、二郎神的演员戴面具先后以剧中人的身份出场,这就是角色扮演,符合戏剧的基本特征。但他们使用的脚本,却并非代言体。如前所述,这种情况,在许多小戏中都有。不妨把它概括为案头文本与场上扮演的“分离”现象。戏剧的本质是角色扮演,但某些剧种使用的文本可能并不是剧本,于是什么是“剧本”的问题便凸显出来。宋元以后,民间戏剧与文人戏剧分途发展。明明有元杂剧剧本、南戏和传奇剧本在那摆着,但民间艺人却视而不见,偏偏要从说唱文学那里再“过渡”一次。个中原因,值得探讨。
再次,关于民间小戏的传播方式,王萍总结出艺人流动传播,移民传播,小戏剧目、表演的传播等,值得重视。
虽然上文说过,王萍并不在意同名剧种孰先孰后的问题,但她列举的大量艺人流动的例子,还是为理清同名剧种的“源”与“流”提供了某些线索。例如书中引《中国戏曲志·新疆卷》:清同治二年(1863)民勤县红柳园小曲艺人陈友生建办家庭戏班容优堂,“游艺口外(今新疆),凡历三年,乃归”。“清宣统三年(1911),甘肃兰州的一个曲子戏班辗转来到哈密。他们演唱的曲子戏受到哈密县知事的喜爱、赏识,知事还给其中唱得最好的两位演员取了‘兰州枣’(陈作玉)和‘哈密瓜’(马子俊)的艺名。后来戏班经吐鲁番、迪化到昌吉,最后在昌吉落户。这个戏班对哈密一带民间戏剧繁荣起了一定的作用。”似可说明,新疆的曲子戏是甘肃传过去的。又,《陕西戏剧志·渭南地区卷》述及,清嘉庆元年至六年(1796—1801)渭南地区曲子戏迅速发展。那么,甘肃的曲子戏是否从关中传入?而关中地区的眉户(产生于眉县、户县),历史悠久,影响广泛,除西北五省外,还传播乃至覆盖到山西、河南,应当就是曲子戏的源头。
再如西北的皮影戏,早在中晚唐已经在长安萌芽,宋代在汴京成熟。到清代,关中皮影到处开花。《陕西戏剧志·渭南地区卷》记述,乾隆初年,华阴县张老闷创老腔皮影戏,编演剧目有《马王成圣》《三打祝家庄》《收火马》《西城险》等70余本。乾隆二十七年(1762),碗碗腔皮影戏在大荔盛行,后流入华阴、华县等县乡镇。另据《环县道情皮影志》,与此同时,环县道情皮影也已经流行。乾隆十七年(1752)环县环城镇红星村娘娘庙岗子建戏楼1座,每年夏历七月十二日庙会,主要演唱秦腔和道情皮影戏。那么,关中皮影和环县皮影是什么关系?这是一个颇费斟酌的问题。我最近接触了一些材料,从总体上感觉到,环县道情皮影应当是关中皮影戏的一个分支。但由于文献缺失,具体论证起来比较困难,只能从剧目、剧本(人物、情节、唱词、念白)、影人雕刻、操纵技术及相关术语、音乐唱腔、演出习俗(如戏神崇拜)等方面细心比较,才能发现证据,并得出合理的结论。
最后,谈谈民间小戏的音乐结构。这一点,王萍的书中虽未直接论述,但她举出的敦煌曲子戏《苛财鬼变驴》有如下曲牌:【月调】【哭道情】【悲宫调】【平五更】【银纽丝】【跌落金钱】【长城尾】【剪便花】【慢西京】【长城转苦太平】【平冈调】【双琵琶】【勾调】【花冈调】【慢诉头转紧诉】【连相】【大石片转太平年】【花冈调】【快西京】【落江怨】【紧诉】等。这使我想起,从音乐结构上看,民间小戏不是纯粹的板腔体,也不是规整的曲牌体,而多采用俗曲体。
我曾以蒲松龄的《禳妒咒》为例,讨论俗曲体戏曲的形成与发展(参拙文《试论俗曲体戏曲及其在中国戏剧史上的地位——以蒲松龄〈禳妒咒〉为中心》,《文史》2018年第4期)。所谓“俗曲体戏曲”,就是使用明清时期的民间俗曲演出的戏曲。这种“俗曲”,有的仅仅袭用了南北曲的曲牌名,而在格律上完全另起炉灶;有的连曲牌名也和南北曲、昆曲毫无关联。我在写作拙文时并未涉及西北的声腔剧种,现在看来,上述敦煌曲子戏中的【银纽丝】【跌落金钱】【落江怨】(应为【罗江怨】)【平五更】(应即【叹五更】),都是《禳妒咒》使用过的曲牌。其余曲牌也是俗曲而非南北曲。因而可以推测,西北的眉户(亦称“郿鄠”)及在其影响下产生的各地的曲子戏,应当就是俗曲体戏曲。下面从“百度百科”中摘录一段对眉户所用曲牌的描述:
1955年出版的《郿鄠音乐》收有120个(唱腔曲牌),按同一曲调的各路不同唱法计算共有243个。之后唱腔音乐精练到50多个曲牌。大调中最具代表性的为:【金钱】【大金钱】【反金钱】【背弓】【黄龙滚】【老龙哭海】【罗江怨】【边关】【吹腔】【慢长城】【满山红】【风入松】【混江龙】【小乔哭周】等。通常使用的小调为:【岗调】【月调】【四平】【五更】【一串铃】【西京】【十里堆】【纽丝】【太平】【连香】【纱窗】【割韭菜】等。这些曲调的用法为:用【西京】【五更】【长城】、“滚白”、【哭纱窗】表现悲哀的感情;用【十里堆】【太平】【剪花】【戏秋千】等表现快乐升平景象;用【琵琶调】【越调】【勾调】表现说理的情形;用【四平】【岗调】【一串铃】等表现陈述情况。
很显然,眉户就是典型的俗曲体戏曲。但上述各曲牌的旋律是什么样的?各地曲子戏的同名曲牌有何异同?眉户的源头在哪里?眉户与道情、宝卷和皮影戏有无关联?俗曲体戏曲是曲牌体与板腔体的“中间形态”还是“过渡形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大量的文献和田野调查材料加以论证,远不是一两篇文章可以解决的。
总之,民间小戏是中国戏剧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研究空间异常广阔。祝贺王萍大作出版,并希望更多的学人加入小戏的研究队伍中来。
是为序。
康保成
于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
2019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