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与传统乐舞审美范式的形成[22]
杨名[23]
内容摘要:凤与中国传统乐舞的关系极其紧密,古人对凤的审美也影响到对乐舞的审美。凤鸟之美表现在才德、威仪、神性及华美四个方面,这些特点反映到乐舞中,主要体现为几点:中国传统乐舞以雍容典重的风格为上,尤其是雅乐舞呈现出鲜明的美颂特点,反映出凤之才德及威仪对乐舞的影响;传统的娱乐乐舞具有飘逸灵动之美,这与乐舞中凤鸟意象的神性内涵有关;传统乐舞注重装饰及服饰之美,与乐舞中对凤之华美外表的渲染是一致的。“鸾歌凤舞”作为传统乐舞的审美理想,促进了乐舞审美范式的形成,是中国传统礼乐文化的典型体现。
关键词:凤;传统乐舞;审美范式
中国的龙与凤,是华夏文化精髓凝聚的产物。与龙相比较,凤的形象特征更富于人性化,更趋于至善和悦。因此,孔子将老子称为“龙”,以表达对老子纵横天地不拘一格的渊博学识的仰慕;[24]而楚狂接舆将孔子喻为凤[25],是借凤之亲德嘉仁的神性,肯定了孔子的仁爱品性及律己守礼的人格。
上古传说中凤鸟的出现常与歌舞相伴,这使凤与乐舞产生了直接的关联。古人对凤鸟的审美角度,由最初的敬畏转为比德,再逐渐转向对其美丽仪态的欣赏,凤之形象也由神秘威仪转化为祥瑞和悦、风姿艳丽。变化中的凤鸟形象使中国传统乐舞由最初对凤姿、凤形的模仿,发展为对凤德、凤仪的彰扬,最终又回归到对凤鸟美丽仪态的艺术化渲染和展现。可以说,中华民族的凤鸟形象对中国传统乐舞审美范式的形成有极大的影响。
一 凤之才德与乐舞的雍容和雅
在古人的观念中,凤是才德的化身。 《山海经》中对凤鸟的记载很多,“南山经”曰:“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26]凤鸟身披五彩斑斓的羽毛,其头、翅、背、胸、腹部的花纹分别与“德”“义”“礼”“仁”“信”对应,暗示着凤鸟具有这五种美德。凤之美德在“海内经”中又被记为“德”“顺”“仁”“义”四种,与前者大同小异。
《山海经》约为战国中后期至汉代中期的作品,其中部分对奇异方物的描写浸透了儒家的伦理观念。上引的“南山经”中记载凤“见而天下安宁”,事实上是儒家希望统治者以才德化育天下,最终形成政治清明、百姓顺服的理想社会状态。
凤之“五德”与儒家的道德行为标准是一一对应的。儒家德育观念中,“仁”“礼”“义”“信”是核心内容。孔子曾对颜渊强调,“仁”与“礼”是互为表里的关系: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27]
孔子对颜渊所解释的“仁”,是能够“克己复礼”,即控制自己的情感,并严格按照“礼”所规定的道德规范去行事。简言之,“仁”为儒家君子的修身目标,“礼”则为行事准则。孔子又强调了“义”的重要性,他认为“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论语·里仁》),[28]这强调了“义”是君子处世的重要参照点,也是君子的必备美德。孔子对“信”同样看重。他曾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论语·为政》)[29]他认为,诚信是与人建交的根本,无信则难以处世,也无法使自己的行动得以顺利实施。
孟子在孔子的基础上又将“智”作为儒家尊崇的美德之一。这里的“智”并非是科学智慧,而是一种道德睿智,即明辨是非的能力,其建立的根本是“是非之心”。[30]汉儒董仲舒提出了“仁、义、礼、智、信”为“五常”的概念,(《汉书·董仲舒传》)[31]并认为“五常”是统治者必须遵守的五种美德。可以看出,“仁”“义”“礼”“信”强调统治者对自身的约束,再加之辨人之“智”,体现出儒家对统治者之德的期望。
在儒家观念中,凤鸟与统治者常有类比关系,凤鸟的趋德之性使其成了圣君贤臣出现的吉兆。许多典籍中可见赞美凤之文德的例子,如:“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诗经·大雅·卷阿》)[32]诗中描写凤凰起飞、群鸟相集,比喻君主贤明,英才纷纷为天子奔忙效力。此时凤鸟的出现预示着天下大宁,凤鸟起飞则意味着圣君兴起或英才出现。贾谊《吊屈原赋》曰:“凤皇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汉书·贾谊传》)[33]正如叶舒宪所言:“凤凰在百鸟之中独享一种习性,它平常翱翔于高天,远离人寰,一旦发现所谓德之光辉时,就会自动地降下到人间来。天人之间的感应,就这样以凤的出现为征兆。”[34]因此,“仁” “义” “礼”“信”四种美德以“德”来统领,形成了凤鸟之“文”。
在儒家音乐美学中,凤鸟的“自歌自舞”正是对统治者之“德”的遵守与实施。儒家雅乐舞以颂美、祭祀统治者为主要目的,便呈现出雍容和雅的审美特征,成为儒家理想中的“鸾歌凤舞”[35]。
以周代“六舞”为例。“六舞”相传为六代贤君之乐,在周代重大祭祀活动中使用,是周以后历朝统治者尊奉的雅乐典范。据说黄帝、尧、舜、禹皆以禅让得天下、以文德治四方,是以“六舞”中的《云门》 《咸池》 《大韶》《大夏》四舞被尊为“文舞”;而商汤、周武王以武力取天下,是以《大》《大武》被称为“武舞”。君主的文德通过歌辞唱颂及舞蹈意象来表现,其中文舞的舞具“龠翟”,是十分耐人寻味的。“龠翟”是一种以野雉的尾羽装饰的吹管乐器。野雉常称锦鸡,雄雉羽毛锦绣斑斓,与传说中的凤凰十分相似,常作为凤凰的替身,甚至有时即代表凤凰,有学者认为凤皇即为红腹角雉的美称。[36]凤凰本不存在,为了彰显凤凰之德,雅乐文舞时只能以野雉的羽毛作为舞具,蕴含着以凤之文德治天下之意。因此,文舞的音乐悠扬、舞容舒缓,显得典雅雍容,正是凤之才德的体现。
周代还有“六小舞”,主要由少年贵族子弟演习。其中《舞》的舞具为五彩缯,即手执挑着五彩丝绸的长竿而舞,这种舞具很可能是凤鸟“五采而文”的演变;《羽舞》则是舞者执鸟羽而舞,亦有说法称其所执为雉尾;《皇舞》的表演者身披五彩羽毛,头戴羽冠,衣服上有翡翠色的羽饰。这些舞蹈的装饰或舞具皆体现出对凤鸟外形的模仿,也同样具有端重肃穆、雍容典雅的特点。
在“六舞”的典范作用下,中国古代雅乐舞蹈皆追求雍容和雅之美。《礼记·乐记》中的一段话极好地阐释了这一审美趋向:
魏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
子夏对曰:“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37]
此处的“古乐”即指六代雅乐。魏文侯向子夏坦言,他在听古乐时会神驰心疲,而听郑卫之音时则精神振奋。子夏对其解释道,古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表演时舞者步调一致、或进或退,再配以和平纯正而宽缓的乐声,故而显得节奏缓慢;但古乐的审美属性并不在耳目之娱,而是在于对君子言行的指导及规范作用,君子欣赏古乐,能由此得出言说、行事及修身齐家安定天下的道理。可见雅乐舞蹈雍容和缓的审美趋向正是儒家之“德”对其渗透的体现。因此,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并感叹:“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述而》)[38]在儒家的乐舞美学中,乐舞审美的目的并非是视觉、听觉冲击,而是指向更深层的“比德”的涵义。
二 凤之威仪与乐舞的美颂意味
凤的诞生与远古先民对鸟的崇拜有关,但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其形象逐渐褪去了鸟的自然属性而成为天人感应的标志。如《诗经·大雅·卷阿》即以凤栖梧、凤凰朝阳比喻圣君治世、君臣相谐,歌颂了成王礼贤求士,国家清明的美好景象。凤鸟与君主的紧密联系使凤具有了无上威仪。
凤之威仪的产生,可追溯到周王朝的建立神话中。相传文王受命时有凤鸣于岐山,又有凤凰衔书以献,以昭示“君权神授”之瑞谶。[39]岐山为周王朝的发源地,由于“凤鸣岐山”的典故,“凤野”成为岐山的代称。这一记载将周王朝的建立镀上了神谕的意味,也使周室代商具有了德义上的合理性。换言之,凤凰携带的瑞应增加了天子的威仪,王朝的更迭体现了“君权神授”的权威,凤鸟自身也成为君主权威的一部分。
中国古代乐舞的创制也受到凤鸟之鸣的启发。《吕氏春秋·古乐》记载,黄帝令伶伦作律,伶伦“取竹于溪之谷,……次制十二筒,……听凤皇之鸣,以别十二律”。[40]关于伶伦以凤鸣为律的原因,明代柯尚迁说:“盖以凤为神鸟,具天地中和之神气,故其声也,得天地中和之声也。惟黄帝伶伦乃能知之。故准以制器作乐,张于洞庭之野。……以其本凤鸣而制律吕,神之至也。”[41]因此,以凤鸣造律是出于对凤鸟神性与威仪的肯定。随着统治者权威的不断加强,乐舞演变为政治宗教工具,凤鸣的威仪也更加强化。“音乐并不是一种艺术,而是一种力量。……音乐是人所能获得的唯一的一点神性本质,使他们能通过音乐去规定礼仪的方式而把自己和神联系在一起。”[42]此时的乐舞不再是先民们劳动之余的娱乐,而成为上天对人世的管制手段。
从“夏后开上天取乐”的神话中,约略可见这种管制:“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山海经·大荒西经》)[43]夏后开之乐是自上天求取而来,并成为他君权统治的一部分。将这则神话与凤凰之鸣的神话对照来看,乐舞代表的瑞应意味已经转化为上天权威的投射,这使乐舞成为倡导君权神授、美颂君主威仪的工具。所以,“凤凰之鸣的原初意蕴在探讨音乐的论著中逐渐消失,偶然可见的凤鸟的身影也成为政治统治的象征”。[44]
因此,凤鸣成为上天意志与帝王权威的连接点。甲骨文中“风”与“凤”字相同,凤本身可能即代表着风之无所不在的灵性力量,这是上天神秘势力的表现。在古人的观念中,乐舞是沟通天人的符号,周代礼乐对等级的严格区分正是进一步对符号意义的细化和强化。凤鸟之鸣代表着上天对君主之德的认可,凤鸟的威仪即是上天威仪的投射,反映在乐舞内容中,则表现为对上天及统治者的极力美颂。
这种美颂意味在郊庙乐歌中体现得格外鲜明。郊庙乐歌是封建雅乐的代表,用于最高统治者郊庙祭祀。其中郊祀乐舞为郊外祭祀天地众神所献,宗庙祭祀乐舞则为帝王祭祀祖先所用。祭庙乐歌中的美颂意味常通过凤鸟意象表现出来,具体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凤鸟之鸣暗示着统治者的合法性与权威性。《周郊祀乐章·昭顺乐》曰:“五兵勿用,万国咸安。告功圆盖,受命云坛。乐鸣凤律,礼备鸡竿。”[45]《礼记·乐记》中明确提出“声音之道与政通”的观念,[46]可见音乐与国家之治具有直接联系。若乐音“安以乐”,则为政治和谐、统治清明之象,这类乐音是符合“凤鸣”之律的,是天下安宁的标志。因此,“昭顺乐”中的凤之意象蕴含着君权神授、统治合法的内容,“乐鸣凤律”之句透露出统治清明的含义。可以说,效庙乐歌将政治意味艺术化了,这种艺术化正是通过对凤鸟之威仪的展示来实现的。
其二,凤鸟之瑞象征着君主之德的隆盛。“符瑞文化对郊庙歌辞的创作影响极为深远,援引符瑞以颂美君王是郊庙歌辞的重要内容”[47],因此,历代的宗庙祭祀乐歌中常以凤瑞来美颂君主之德。如晋郊庙乐舞《歌显宗成皇帝》曰:“与休显宗,道泽玄播。……连理映皋,鸣凤栖柯。”[48]以“鸣凤栖柯”赞美了晋显宗统治时期的清明。又北周宗庙乐歌《昭夏》曰:“龙图革命,凤历归昌”,[49]则是直接美颂周室之兴的故事。这些乐舞歌辞都是以凤鸟带来的瑞应及乐舞的神话传说表达了对君主统治合理性的赞颂,体现出美颂意味。
除此之外,燕射歌辞中也多有对王权统治的歌颂。燕射歌辞是统治者在举行宴会及射礼时乐舞的伴奏歌辞,因其直接为统治者服务,也常以凤之符瑞表现美颂之意。如“潜龙跃,雕虎仁。仪凤鸟,届游麟”(晋燕射歌辞《食举东西厢乐诗》)[50]等。
凤作为神话信仰时代沟通天人的使者,在成为才德化身的同时,也是上天威仪的承载者。君王作为上天指定的统治者,其德行必然与天之德相契合。因此,乐舞中的凤鸟意象使统治者的权威性得以放大。是以帝喾高辛氏见凤鸟天翟舞之而大喜,“乃以康帝德”(《吕氏春秋·古乐》[51]。这充分说明了凤的威仪性、神圣性贯彻到乐舞审美之中,使美颂成为雅乐舞的唯一价值取向。
三 凤之神性与乐舞的飘逸灵动
凤鸟的形象在后世的演变中又逐渐增加了飘逸神性和灵动仙气。凤鸟本身有崇日向阳的属性,《诗经·大雅·卷阿》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52]描述了梧桐生于朝阳的高冈,而凤止栖于梧桐之上,是以后世常以“凤鸣朝阳”称颂贤才群聚、国家富强。凤凰对太阳的喜爱使其与赤色联系紧密。《山海经·南山经》中的“丹穴之山”为凤皇居所,是以凤凰亦被称为“丹凤”。丹即为红,古人认为这是象征南方的色彩。“丹凤朝阳”是中华民族常用的吉祥图案,体现出凤鸟对太阳的亲近,蕴含着中国人对光明与幸福的向往。民间传说中又有一种太阳鸟,被称为“金乌”或“赤乌”,以隐喻太阳。凤与赤、丹、火的联系,使其常被与金乌等同。如《吕氏春秋》中即将周初的“凤凰衔书”典故记载为“赤乌衔书”。[53]总之,凤凰的向阳属性使其具有了追求光明、幸福之意,凤之神性也更趋于灵动飘逸。
由于凤之趋火属性,典籍中的凤鸟多出现于南方,凤鸟与楚文化也具有了深厚的渊源。在楚人的观念中,凤为“火之精”。正如汉代谶书《春秋演孔图》所言:“凤,火之精也,生丹穴,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身备五色,鸣中五音,有道则见,飞则群鸟从之。”[54]楚之先祖祝融曾任高辛氏火正,为火神,亦为雷神。楚人对凤的崇拜即是对雷神和火神崇拜的体现。
凤鸟的飘逸神性使楚文化孕育着浪漫因子,楚地乐器即是典型反映。楚国贵族墓葬中的代表乐器虎座鸟架鼓,由伏虎、凤鸟与鼓三部分组成。作为鼓架的双凤相背而立,躯体丰硕、长颈微弯,嘴尖上扬,似昂首而歌;作为鼓座的两虎则背向伏卧,身蜷体小,被双凤踏于足下。这件乐器造型奇妙,形象别致,双凤雄壮轩昂,两虎却矮小蜷缩,反映出楚人大胆的创造力和奇诡的想象力。这正是凤之张扬神性在乐舞、乐器中的体现。
凤的神性之中带有仙气。凤凰生活在草木丰茂、花果累累的仙境:“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55]这片理想之地草木四季常青,百谷冬夏不死,珍禽异兽怡然自乐,生活于此的凤鸟的神性、仙气也被进一步强化。此外,凤鸟的止栖、饮食亦脱离尘俗,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亦是洁身自爱、高蹈绝俗的表现。
凤鸟的神性与仙气使其成为升仙的引导者。在《楚辞·远游》中,即描写了“驾鸾凤以上游兮,从玄鹤与鹪明”[56]的景象。汉代画像石中更有许多凤鸟引魂升天的图像,凤鸟或立于神树之上,或栖于天门之顶,或行于灵魂之前,或口含仙药以度人升天。此外,在许多神话传说中,凤鸟是仙人的坐骑,如《列仙传·萧史传》记载,秦穆公女儿与其夫萧史常吹箫作凤鸣,引凤凰来止其屋,后夫妻二人乘凤凰飞去。“吹箫引凤”的神话传说表现了凤与乐舞的紧密联系:乐舞是沟通天人的媒介,凤是天人交通的使者,凤的神性与乐舞的神秘性相得益彰。
神性与仙气成就了浪漫隽秀的凤鸟形象,而凤鸟能歌善舞的特点又使其与乐舞活动相连,因此古人常将音乐、乐器冠以“凤”的美名,如以下这些诗句:
妙声发玉指,龙音响凤凰。(梁武帝《咏笛》)[57]
仿佛闻箫管,鸣凤接赢姬。(王素《学阮步兵体》)[58]
莺歌闻太液,凤吹绕瀛洲。(李白《宫中行乐词》)[59]
鸾吟凤唱听无拍,多似《霓裳》散序声。(白居易《王子晋庙》)[60]
鸾回不假学,凤举自相关。(庾信《看舞》)[61]
起龙调节奏,却凤点笙簧。(梁元帝《夕出通波阁下观妓》)[62]
梁武帝及王素诗化用了《吹箫引风》的典故,以弄玉升仙的故事表现乐声的悠扬飘渺,而李白、白居易诗中的“凤吹”“鸾吟凤唱”则比喻空灵悠扬的音乐;庾信与梁元帝之诗又是以“凤”来形容舞蹈的优美及伴奏的悦耳。这些描写音乐、乐器的诗句皆是借凤之神性、仙气,形容乐声的清雅空灵、犹如天籁,而描写舞蹈的诗句则以“凤”来形容舞妓动作的轻盈美好,体现出中国古代舞蹈追求飘逸灵动的审美倾向。
四 凤之华美与乐舞的艳妆华服
凤鸟是美的化身。古代典籍中的凤不仅才德兼备、品性高洁,而且外表华丽。描写凤的诗文中几乎都言及其“五采而文”的斑斓色彩;而凤鸟的居住之处也常被形容为“多金玉”“多水”“草木所聚”的美丽仙境。关于凤鸟的外形,《说文解字》中有这样的描述:“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鹳颡鸳腮,龙文虎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63]作为不同动物结合体的凤鸟却并非怪物,反而有惊人的美丽。清代李汝珍《镜花缘》第二十回中即直接形容了凤凰之姿:“毛分五彩,赤若丹霞;身高六尺,尾长丈余;蛇颈鸡喙,一身花文”,又描写了山鸡“其状如凤,尾长丈余,毛分五彩,……上下飞舞,如同一片锦绣”,并借古人之说指出山鸡有凤之色而无凤之德,故被呼作“哑凤”。[64]凤为传说中的神鸟,本诞生于人们的虚构,而它的现实参照物往往便是山鸡,即野雉。《山海经·西山经》中称鸾鸟(凤)“其状如翟而五采文”,[65]参照现实生活中野雉的外貌,我们可以想见,传说中的神鸟凤凰不仅有五彩斑斓、锦绣辉煌的外表,而且气质不凡,超尘绝俗。
除野雉之外,孔雀也是凤鸟的另一个形象化身。三国魏钟会的《孔雀赋》中,将凤的形态特征融入对孔雀之美的描述之中:“有炎方之伟鸟,感灵和而来仪。禀丽精以挺质,生丹穴之南垂。……裁修尾之翘翘,若顺风而扬麾。五色点注,华羽参差;鳞交绮错,文藻陆离……”[66]此处的孔雀虽非凤而似凤,作者将二者之美相提作比,使孔雀之美具有了凤之神性,而凤之华美之态也更具体可感。
因此,凤鸟的形象不仅有象征德行的内秀,也有象征华丽的外美,同时在其形象发展中又具有一种女性化的转变趋势,这使凤鸟成为美丽的化身。凤之性别的转变经历了雄凤雌凰——凤喻男性——男女并举——完全女性化几个阶段。[67]这一转变源于龙身上的神性进一步被比附为帝王,而凤鸟“五采而文”的斑斓外形则在人们的意识中进一步被强化。是以当帝王们以龙自喻时,凤则更呈现为阴柔的特点,最终成为后宫嫔妃们的代称。明清时凤形首饰、女性衣服上的凤纹图案更为常见,凤的威仪才德随着社会的发展逐渐淡去,而其美妙的体态、斑斓的色彩和动人的风姿受到人们的普遍喜爱。
凤之华美反映在乐舞中,表现为注重华丽装饰。周代《六小舞》中的《皇舞》,即是插羽为冠、蒙羽而舞,以模拟凤凰的五彩之姿,昭显凤舞之德。这种乐舞中重装饰的审美心理影响到后世,在唐代乐舞中十分普遍。《通典》中记载了几种装饰华丽的唐代宫廷舞蹈:
《圣寿乐》, ……舞者百四十人,金铜冠,五色画衣。舞之行列必成字,十六变而毕。
《光圣乐》, ……舞者八十人,鸟冠,五彩画衣。
《长寿乐》, ……舞十二人,画衣冠也。
《天授乐》, ……舞四人,画衣五彩,凤冠。
《鸟歌万岁乐》, ……舞三人,绯大袖,并画鸜鹆,冠作鸟象。
《龙池乐》, ……舞有七十二人,冠饰以芙蓉。
《小破阵乐》, ……舞四人,金甲胄。[68]
这些舞蹈皆诞生于高宗武后至玄宗时期,虽表演形式不同,但都是彩冠画衣,装饰极为繁复美丽。其中《天授乐》《光圣乐》是直接模拟凤鸟之形,而《鸟歌万岁乐》中模拟的鸜鹆虽非凤鸟,但戴鸟冠、饰鸟形,明显是受到周代雅乐《皇舞》的启发。高宗武后时期的《圣寿乐》《长寿乐》是衣用五彩,玄宗时期的《龙池乐》《小破阵乐》虽不再饰鸟形,但其芙蓉冠、金甲胄是舞蹈之艳妆华服的进一步发展。唐代王建《宫词》曰:“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遇舞头分两项,‘太平万岁’字当中。”[69]从诗中来看,唐代的宫廷字舞有的直接装饰为“金凤银鹅”的形象,这是对凤鸟之美的艺术模仿。
凤常呈歌舞之姿,加之其外表的辉煌美丽,多被用以形容歌舞妙丽的女子,在乐舞诗、乐舞赋中有许多描写。晋代《白纻舞歌诗》曰:“双袂齐举鸾凤翔,罗裾飘飘昭仪光。趋步生姿进流芳,鸣弦清歌及三阳。”[70]《白纻舞》为吴地乐舞,以白纻制成舞服,舞者挥动长袖,舞姿飘逸。此舞极重装饰,以华妆美服展现舞伎之美色,《乐府解题》称其“盛称舞者之美,宜及芳时为乐”。[71]诗中以“鸾凤翔”比喻舞者衣袖之美,舞蹈时双袖齐举,飘逸似鸾凤。唐代舞蹈赋中也有许多以凤喻舞者的例子,如“凤舞鸾歌兮俨欲飞,披烟弄月兮宵未归”(宋之问《太平公主山池赋》)[72],“或鸾回而凤转,乍云点而霜横”(薛存诚《仙灵台赋》)[73]等。这两则赋中的“凤舞鸾歌”“鸾回凤转”皆是形容乐舞之华美。
结语
凤以德行化人而不拘腐,以威仪治人而不横暴,以风姿悦人而不媚俗,加之其博大的济世情怀、高洁的人格志向,“见则天下安宁”的祥瑞意蕴,最终成为与龙并称的中华民族精神之魂。
凤鸟以飞翔鸣唱的方式,充当了天人之间的沟通媒介。凤之德使中国传统乐舞体现出雍容之美,凤之威使乐舞的创作旨归趋于美颂,这两点在儒家乐舞观中体现得十分鲜明。凤之神性激发了中国传统乐舞飘逸灵动的美感,凤之华美反映在乐舞文化中,则成为对舞蹈者艳妆华服的追求。古籍记载中,鸾凤的出现常有歌舞相伴,正说明了鸾鸟之鸣、凤鸟之舞符合古人的审美追求,“鸾歌凤舞”体现了中国传统乐舞的典型审美范式。
(责任编辑 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