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主义:遗产旅游与电子媒介中的神话挪用与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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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成为职业讲述人:导游的遴选、培训和实习

几年前,笔者在对现代口承神话进行民族志研究时,曾基于田野调查中所发现的事实,洞察到这样一种趋势:导游正在成为新时代的职业神话讲述人:

在谈到当代社会中的口承神话讲述人时,导游显然是不容忽略的一支力量,在一些情况下,他们可被视为新时代的职业神话讲述人。[12]在河北省涉县的娲皇宫,导游们会积极从民间搜集各种口头神话传说,对之进行整理以后印刷成文,所有的导游便依据这类文本,为前来游览的游客讲述有关女娲造人、补天、制笙簧、置婚姻等神话事迹。[13]在他们的神话传承中,口头与书面的关系尤为密切。仝云丽在淮阳的个案中也发现:在人祖庙里有许多专门的职业技术学校毕业或高中毕业的导游,专门负责给游客讲解相关的神话和信仰知识。导游们在民间口头流传的人祖神话的基础上,把关于人祖神话的书面文献资料融入自己的讲解,在很大程度上充实了民间口承神话的内容。由于他们讲起来头头是道,往往成为了当地神话知识的新权威。[14]

不过,囿于当时研究项目的不同学术目标,上述发现并未得到进一步的深度探察。那么,导游是如何从一个普通人成长为一名职业讲述人的呢?本节拟对这一环节进行考察,特别着力于探寻导游的职业化过程及其在这一过程中发生的神话观的变化。

目前,娲皇宫景区招聘的导游可分为两种:正式导游和临时导游。正式导游在面试之后一般需要经过6个月的实习期培训,期满并通过考核后方可正式上岗。而临时导游则是在旅游旺季时,经过景区与周边市县的旅游学校联系,从学校直接聘用的实习导游,或面向社会聘用的有偿志愿导游,其数量根据景区实际需要临时决定,经简单培训后即可进入讲解员行列,一旦临时任务完成,她们也就离开了娲皇宫,因此流动性比较大。本文关注的是正式导游。她们在景区除了担任讲解工作外,还负担有挖掘、研究、整理景区的历史和文化的任务。

据时任娲皇宫管理处负责人的王艳茹介绍:管理处自成立之初就开始了对导游的培养,当时的导游大都是兼职,直接从职工中选拔,一般学历较低,普通话基本过关就行。2001年,全县公开招聘了第一批共计10名职业导游,此后又陆续招聘了五批导游,对导游的职业要求也日渐提高。现在招聘导游分为笔试和面试两个环节,对导游的基本要求是必须具备大专以上学历,普通话标准、音质优美,气质好,身体健康,学习旅游、中文和历史等专业者优先考虑。如今,娲皇宫景区在岗的正式导游共有9名,导游一次收费100元。

图2—3 时任娲皇宫管理处负责人王艳茹

如何通过笔试和面试来选拔导游呢?据景区里的资深导游李静和江英讲:当年她们的笔试主要考了一般文化知识、旅游知识以及地方概况等;面试的时候考生要对某一景点进行现场讲解,还要展现个人才艺,最终从150多位报名者中,挑选了20名导游,因此,能取得导游的资格其实并不容易。据江英回忆:“我跟李静我们那一批进来的时候挺难的,挺不容易,因为150多号人呀,最后留下的是20个人,挺费劲的。先通过笔试,刷一大半人,及格了之后,再通过面试。(笔试的内容)主要是文化知识,包括全国各个地方吧,也有涉县的,涉县的占的分值比较大。……面试主要是才艺,还要听你讲解一个片段。”[15]李静也强调考入这个行业挺难的:

我记得考试的步骤:先考文化,然后面试。面试的主要内容是才艺、提问和讲一段讲解词,然后就进来了。……我当时来的时候纯粹就不知道什么叫导游,也不知道什么叫讲解员!我记得当时有200个人报名,很多漂亮的小姑娘就直接刷下去了。然后就面试。第一项是考讲解。我知道什么是讲解么?我不知道!所以我就借了一个129师的一份词儿,就开始背。我的普通话是上学的时候跟一个前后桌的同学学的,我觉得人家说普通话很好听,我就跟人家学,觉得自己还会说点儿普通话,又加上自己是有特长的,当时我就唱歌。你知道当时有多傻么?就是背,跟背课文一样,就不懂什么叫讲解!……最后我好像是第十八名吧。[16]

尽管不容易,但是通过考试这一关只意味着初步具备做导游的资格,能否成为正式的导游,还得通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实习和考核之后才能确定。

通过最初的面试和笔试之后,准导游们便进入了长达6个月的培训和实习阶段——这一阶段对她们成长为职业讲述人至关重要。培训的主要内容是做好两件事情:一是背诵并熟记导游词;二是跟着师父——有经验的导游——观察其导游实践,在不断聆听和观察的过程中,逐渐掌握做导游的基本知识和讲解技能。年轻的导游郝玲玲说:“来了以后就先背导游词,背熟了以后跟着老导游,老导游讲、你听,然后再过一段时间就是你讲,老导游来听,看你哪方面儿有不足的地方,给你指出来。”[17]不过有的导游,在这一环节中并不强调背诵导游词的重要性,而是更注重在实践中聆听并记忆。李静说:“我背导游词比较少,光是听,一天就不停地跟着师父上山,跟着听。导游词上的东西它是非常文绉绉的,我个人认为它并不适合讲给游客听,特别是一般层次的游客。所以我个人没有看过导游词,纯粹是听师父讲的。……我和江英的师父都是冯蔚芳,我们就跟着她一趟一趟地上。师父下来之后,有时候我也会说师父你再跟我讲讲呗。听完了之后,就自己按照自己的思维去记,哪儿不会了再问。就这样每天学,学完了回来就整理,就开始记。当时我的本儿是写得最满的。大概这么坚持了一个星期,我就开始试着替师父讲团。当时我算是出炉比较快的一个面包。”

无论是通过背诵还是聆听,在导游们基本掌握了讲解的知识和技巧之后,便开始了具体的导游实践——实习。培训阶段从师父那里习得的知识和技巧,要在这一环节中活化成为自己的亲身实践,最终成为能独当一面、独立完成讲解任务的成熟导游。例如李静的实习过程是:“(培训)大概这么坚持了一个星期,我就开始试着替师父讲团……讲着讲着就比较熟了。但是,当时还是比较机械的讲解,就是我一看见你我就给你讲,这个萝卜、这个菜、这个草、这个石头,都讲,其实呢,好些东西都没有说清楚,我分不清重点,不过在我们这一批里算是讲得比较出众的。后来随着实习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的成绩越来越好,讲解的底子已经有了,我已经知道什么叫讲解了。”

实习期结束后,导游们还要经过一次导游实践的考核,方可被录用并成为正式导游。郝玲玲说:“就是直接带着你‘走线儿’,领导指定一个地方:‘你就讲讲这儿,我看你讲解得怎么样’,就考这个。通过这个考核之后才能让你正式上岗。”

像很多民间文学的讲述人一样,导游在上岗工作以后,经过较长时间的实践磨砺过程,会逐渐形成自己的讲述风格。用李静的话说:“我有一段儿时间甚至是跟我师父讲得一模一样,就学到这种程度!后来才慢慢儿慢慢儿脱离了这种境界。”聆听老导游们讲述神话,会发现她们各有各的风格和特点。比如江英的讲述,会弱化神话的故事情节而更注重与现实生活的关联:

像女娲补天和捏泥人,大家讲的大概情节是一样的,但是每个人的闪光点不一样,会结合自身的一些语言、个人的理解在里边儿。我一般会结合实际去讲,比如众所周知女娲的两项功绩是抟土造人和炼石补天,所以我就不多讲故事,但是咱当地有一个习俗是“抱娃娃”,求子方面比较灵验,我就好讲这些习俗——跟咱们的一些实际情况呀,跟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整个都衔接和贯穿起来。

李静却首先强调神话讲述的重要性,主张在此基础上再加以阐释:

我觉得不管是普通人还是公务人员,不管他/她平时有多么严肃,其实内心是很柔软的,跟大家一样,还是喜欢听这些东西的,所以首先要讲神话,因为大家对女娲最初的了解就是神话,不过只知道她造了人、补了天,至于她怎么造人怎么补天的,人们根本就不知道。所以你要先给他/她讲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造人、怎么补天的。他/她一听也很开心啊,人都是有童心的。但是如果你只讲这些,显得很肤浅,所以讲的时候就要解释这个神话折射出来的是什么。比如好多游客就会问:为什么女娲造人要用泥捏,而不用树枝儿、用草编啊?我就说:“哎呀,您提的这个问题太有水平了!因为在那个时代呢,女娲用泥捏人代表人类最耀眼的一种成就,就是陶器制作。”我觉得神话是一定要讲的。

可见,如同民间故事的讲述家会在长期的聆听和讲述实践中逐渐形成自己的叙述风格一样,导游们也会经由反复的实践磨砺,慢慢形成个人特有的讲述风格。

总之,经过这一道道考核、培训、实习和工作实践的锤炼,每一个在岗的正式导游,都是久经沙场的职业讲述者,无论站在娲皇宫的哪一个景点面前,她们都会娓娓道来,娴熟地讲解相关的神话、传说、故事以及其中的历史内涵和现实意义。

这里还有一个重要问题需要探讨:成为导游,对个人的神话观会有影响吗?我在调查中发现:尽管娲皇宫景区的所有导游都来自涉县地区,算得上是广义的“当地人”,但我访谈的几乎所有导游都坦白承认:干导游这一行之前自己对女娲及其神话所知甚少,进入这一行之后,才逐渐对此有了深入的了解。比如李静说:

对女娲我以前不知道。后来等我干了这个行业以后才发现,其实我们村有三个供女娲的地方,我以前就不知道。有一次我妈去庙里烧香的时候,我就专门进去看了看,发现那里头供奉的是女娲,我以前不知道——小时候即使去庙里,也不会刻意去看人家供奉的是谁呀!就是进去磕个头,“啊,老奶奶”,就这样。老百姓光知道老奶奶,但是老奶奶是谁啊?她做过什么事儿啊?娲皇宫为什么叫娲皇宫?这个他/她不知道,也不管。我上初中的时候来过一次娲皇宫,当时我就不知道娲皇宫是供奉谁的,它为什么叫娲皇宫,上去瞎转了一圈儿就走了。以后等自己干了这个行业,才更加注意这个。

导游岂佳佳是县城人,她讲述的一件事说明了她对女娲的了解与导游行业的关系:

小时候我对女娲不太了解,那时候课本上也没有。当时娲皇宫比较偏僻,路也不好走,所以我对那儿也一点儿都不了解。开始了解是在高中的时候,那时候我弟弟他高中没上,娲皇宫正好招人,他就来这儿考试,考试期间他经常天天在家写导游词、背导游词、考导游证儿,他那时候天天背“抟土造人,炼石补天”什么的,我就想:这是什么呀?!那时候才有点儿了解什么“抟土造人”“炼石补天”,那时候连“抟”都不知道是啥意思,哈哈!更具体的故事细节也不了解。详细的了解还是干导游之后。

由此可见,导游们在从业之前往往对女娲及其神话知之甚少,或者完全不知道。经过了专门培训之后,她们才成为了职业性的讲述人,说起女娲神话来全面周详、头头是道。

笔者曾经主张:人们对传统知识的把握并不是均等的,相对而言,社区中对地方掌故、区域历史以及民间传统怀有兴趣的老人、民间精英以及虔诚地信仰相关神灵的香会会首或者一般信众,所具有的特定传统知识通常更加丰富,能讲述的神话往往更多,也更愿意主动讲述。这一类人,可称为神话传统的“积极传承人”(creative tradition-bearer)。除这类人外,另有一些这样的讲述者:他们掌握的神话知识较少,往往只能叙述故事的核心母题,而无法完整、生动地讲述完整的神话,而且在生活中一般并不主动讲述这些神话知识,我称这类讲述人为神话传统的“消极传承人”(passive tradition-bearer)。[18]自然,社区当中往往也有人完全不掌握特定的传统知识,因而无法构成这一特定知识的传承人(尽管他们可能同时是其他特定传统知识的积极或者消极的传承人)。从本文上面的描述可以看出:经过职业化过程——从遴选、培训、实习以及长期的讲述实践——的锤炼,导游逐渐从普通的个体成长为职业讲述人,从神话传统的非传承人或者消极传承人变成了积极的传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