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跨欧洲的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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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自序

欧洲与非欧洲

书写的是欧洲的建筑与城镇规划,是在这片大陆西北角的一座岛上写就的。如果不是英国人,往往会对我们普遍使用“大陆”[1](continent)一词来指代不是英国的那部分欧洲感到惊讶,鉴于此,我在本书中使用的“大陆”一词有必要略加解释。在《横跨欧洲的快车》一书写作期间,英国在政治上非常具有戏剧性。自2010年保守党执政以来,近十年的“紧缩”政策造就了广泛的贫困以及一种破败混乱的公共空间;苏格兰独立公投几乎让这个地区从联合王国分离出去;工党在1997—2010年执政期间变得越发右翼,但在杰里米·科尔宾的领导下,又突然转向左派社会主义路线,在2017年几乎就要赢得大选;而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大多数选民(不包括苏格兰和北爱尔兰)在2016年选择了脱离欧盟,这对本书而言最为重要。2021年我写作这篇序言时,在2019年大选中溃败的工党恢复了原状,但其他几件事都还在不断变化。英国现在完全脱离了欧盟,当下新冠疫情死亡人数居全球最高。

《横跨欧洲的快车》就是对这一过程中的一种干预,只是干预的方式对任何事件都没有特定作用。本书是从社会主义左派的角度写成的,对于欧洲联盟这个想法也深为赞同,但对欧盟当下运作的方式却表示反对,比如当前处理难民的方式,硬塞给南欧以维持德国支配整合欧洲经济的紧缩政策。这让我鲜有朋友,因为批评欧盟被视为内在就是“脱欧”,而赞美欧盟内在则是“留欧”。本书其实两者兼有。首先,本书称赞了1945年以后和1968年以后特定的欧洲都市主义,认为它们有潜力成为一个平等、可持续、“后碳”未来的样本。本书将欧洲现实的不同方面结合起来,从而创造了某种欧洲的梦想空间,包括富有吸引力且安全的公共住宅,舒适的多元文化主义,自信的建筑,流动且基本上无车的真实的公共空间,基于有轨电车、地铁和公交车的廉价且密集的公共交通,并为骑自行车和徒步提供便利,工人权利,以及贫富之间在空间和收入方面的差距缩到最小,保护历史建筑和城镇景观,但与接受现代设计结合在一起。当然,在现实中这些都只是以碎片化的形式存在,而不能在哪个地方同时出现。但在英国,这些要素绝大多数都不存在,这也是写作本书的动力的来源。

无论是从政治上还是从历史上讲,将“欧洲”确立为一种标准,并且用它来测量不是“欧洲”的其他地方都是个危险举动。欧洲就是反常的。经过十八、十九世纪的殖民,或者说通过寄生于世界其他地方并将它们吸干,欧洲变得异常富裕,随后欧洲在北美的殖民地延续了这样的事业。欧洲是通过最骇人的手段——奴隶制、大屠杀、肆意的剥削——来实现富裕的,但与此同时,欧洲又将自己树立成文明和启蒙美德的典范。这些做法仍在影响着我们。因此,在面向中国读者的这篇序言中,我必须陈明本书中什么是我半想象的典范“欧洲”,而什么不是。

简单来说,本书是把一个有着公共空间和公共产品的“欧洲”,与盎格鲁-撒克逊式的强硬资本主义对立起来,所谓强硬资本主义,主要是基于英国及说英语的前英国殖民地,包括爱尔兰、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和新西兰,这是私有化的、由汽车支配的“非欧洲”。这些国家有着许多特点,它们都有自己的伟大建筑与城镇景观,也各有伟大的城市,但没哪个国家在对公共交通、住房和社会服务的投资方面,能与战后的欧洲大陆相比,无论是“资本主义”的西欧还是“社会主义”的东欧。当然,也有一些国家,特别是英国、澳新和加拿大,曾在1945年以后建设过福利国家,但1979年以后,又迅速将其拆毁,只留下惩罚性的、删减后的遗迹和残余。所以在“盎格鲁-撒克逊”领域内的大多数城市,你只能找到更劣质、更冷酷但更贵的住房,更多汽车,更多监控,更多栅栏和道钉,无论是在约克还是纽约,在新南威尔士还是南威尔士,都比马德里、慕尼黑和米兰更多。

本书没有讨论其他类型的“非欧洲”。尽管我没去过非洲、南非和印度次大陆的城市,所以不能对此置评,但我还是对东亚城市有些体验,尤其是上海、南京和首尔。我在这些地方发现的,与本书中作为我梦想世界的“欧洲”和写作本书所要反对的“盎格鲁-撒克逊”世界都不相同。与那些连接得最好的欧洲城市,比如柏林、慕尼黑、马德里、莫斯科、巴黎、布拉格、鹿特丹、斯德哥尔摩或者维也纳相比,中国城市所拥有的公共交通标准都要高得多,当然比英国、美国和澳大利亚的好更多,拿来比较简直荒唐。在我的体验里,中国城市的公共空间中汽车更多,但它们要供数量上比它们多得多的行人使用。与欧洲大部分地区一样,都市生活明显是发生在外面的,这与北美不同。

但历史建筑往往遭到残酷对待,更醉心于把历史建筑并置,而不是加以原样保留。2010年代在1920年代的上海石库门边建起高层住宅小区,1960年代在首尔17世纪的孔庙旁建造巨型建筑,在1930年代南京总统府的传统中国园林不远处建起美式摩天大楼,都同样典型。富裕与贫困之间的落差,在首尔不那么明显,但在上海就非常显著,监控与门禁社区变得非常普遍。最常见的是,在这里接受现代性更有信心,高层建筑、霓虹灯与空间戏剧无处不在,某些更静止的欧洲城市可以带着纯粹的乐趣加以借鉴——东亚当代的城市景观,明显不是基于当下很流行的一种观点,即都市主义的高峰在19世纪某个时期的欧洲到来了,一切都因其而更美好。

所以在你开始阅读之前请注意,本书绝对不是要作为一种警告,企图告诉你一旦偏离欧洲会发生什么,但它绝对是要对追随美英模式提出警告——自1979年以来,这种模式已经带来了大量不幸以及大量难以直视的建筑与城镇景观,而除了极少数人的富裕之外,它也没能带来什么明显的回报。


[1] 在本书中,continent一词通常被翻译为“欧陆”。(本书脚注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