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风致的自觉追求
《乌篷船》秉承了周作人小品文一贯的“闲话风致”。而“闲话风致”之造成,有两方面重要因素。一是情感的平淡;二是文体上的闲适风(书信题跋这类文体的推崇,文章的简短)。
首先谈情感的平淡。
前文曾谈及“故乡”在周作人散文中的“疏离”现象,实际上,此现象乃是周作人为人为文的“平淡”追求。如《乌篷船》中这段文字就几乎褪去所有情感色彩:“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如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央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
近于说明文的客观介绍,真是平淡之极。初读者常会因为找不到与作者情感契合或共鸣空间而手足无措。对于人的情感的表达方式,周作人曾如是说:“人的脸上固然不可没有表情,但我想只要淡淡地表示就好,譬如微微一笑,或者在眼光中露出一种感情,——自然,恋爱与死等可以算是例外,无妨有较强烈的表示,但也似乎不必那样掀起鼻子露出牙齿,仿佛是要咬人的样子,这种嘴脸只好放到影戏里去,反正与我没有关系,因为二十年来我不曾看电影。”[14]而关于自己小品文之“平淡”,周作人1925年在《雨天的书·自序二》中谈道:“我近来作文极羡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像我这样褊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地作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1936年,他再次谈道:“有人好意地说我的文章写得平淡,我听了很觉得喜欢,但也很惶恐。平淡,这是我所最缺少的,虽然也原是我的理想,而事实上也绝没有做到一分毫,盖凡理想本来即其所最缺少而不能做到者也。”[15]周作人又说:“又或有人改换名目称之曰闲适,意思是表示不赞成,其实在这里也是说得不对的。热心社会改革的朋友痛恨闲适,以为这是布耳乔亚的快乐,差不多就是饱暖懒惰而已。然而不然。闲适是一种很难得的态度,不问苦乐贫富都可以如此,可是又并不是容易学得会的。”[16]“总之闲适不是一件容易学的事情,不佞安得混冒,自己查看文章,及流连光景且不易得,文章底下的焦躁总要露出头来,然则闲适亦只是我的一理想而已,而理想之不能做到如上文所说又是当然的事也。”最后他总结道:“看自己的文章,假如这里边有一点好处,我想只可以说在于未能平淡闲适处,即其文字多是道德的。……至于文章自己承认未能写得好,朋友们称之曰平淡或闲适而赐以称许或嘲骂,原是随意,但都不很对,盖不佞以为自己的文章好处或不好处全在此也。”[17]1944年,周作人写道:“鄙人执笔为文已阅四十年,文章尚无成就,思想则可云已定。大致由草木虫鱼,窥知人类之事,未敢云嘉孺子而哀妇人,亦常用心于此,结果但有畏天悯人,虑非世俗之所乐闻,故披中庸之衣,着平淡之裳,时作游行,此亦鄙人之消遣法也。本书中诸文颇多闲适题目,能达到此目的,虽亦不免有芒角者,究不甚多。”[18]
其次谈谈周作人小品文之闲话风致。
《乌篷船》采用了周作人极力推崇的“书信题跋”这类正经文章之外的文体。以友人之间书信的样式,造成朋友间随性自然地聊天的氛围,娓娓道来,无拘无束。
周作人在评价苏东坡时认为其“仍在韩愈的系统之下,是载道派的人物”,“他的作品中的一大部分,都是模拟古人的”,只有“另外的一小部分,不是正经文章,只是他随便一写的东西,如书信题跋之类,在他本认为不甚重要,不是想要传留给后人的,因而写的时候,态度便很自然,而他所有的好文章,就全在这一部分里面”[19]。可见,周作人对苏东坡的推崇,主要在“书信题跋”一小部分的文字。在周作人看来,这一部分文字,“片言只语中反有足以窥见性情之处”。
而文章在篇幅上的简短亦给人轻松悠闲的阅读感受。周作人欣赏日本人“在生活上的爱好天然,与崇尚简素”[20]。这可视为周作人的艺术理想。他说:“写文章没有别的诀窍,只有一个字曰简单。”[21]这个简单首先要求文章简短。周作人自1924年左右起,把写作的重点转向小品文,1926年正式宣布不再写长篇论文。因为简短的小文更易达到平淡之美。而周作人小品文在文体上之追求,则与其一贯提倡的个人情思、趣味之自由表达的精神相契合。
延伸阅读
1.许杰在其《周作人论》(1934)这篇文章中引周作人《乌篷船》里的文字,认为周作人“很显然的表现出对新兴资本社会的厌恶”,由这一前提,他得出的结论是周作人“对封建社会的恋慕的情绪”。“这种恋慕封建文化的精神,再出之以士大夫的绅士的态度,于是乎,他的趣味的主张,悠然忘我的心情等,便从此出来了。”(孙郁、黄乔生编:《回望周作人研究述评》,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9页)
2.张旭东的《散文与社会个体性的创造——论周作人年代小品文写作的审美政治》(谢俊译)通过重读周作人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小品文”,探讨了白话散文与现代性的关系。作者认为,周作人“冲淡平和”的小品文是在“乱世”中保全“理性的个人”的政治实践和审美实践。在文学“理性化”或“非政治化”的外衣下,周作人的写作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它力图保持“五四”启蒙的个人主义、怀疑主义和批判精神的“纯粹性”,力图为现代个体意识寻求风格的自足和日常生活的常态,从而与旧势力和新兴左翼政治持久对抗。作者强调,周作人小品文的审美特质,由这种特定的文化政治紧张所决定,但它在风格层面上掩盖或“升华”了这种紧张。周作人的实践在政治上和道德上以失败而告终,但他的散文写作却成功地把特定历史条件下复杂的文人意识转化为新文学最具有内在强度的写作伦理和语言自我意识。
3.丁晓原《散文的周作人与周作人的散文》[《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认为周作人深怀散文情结。散文的周作人,意指周作人本身就是他所指认的言志的散文。他的哲学思想、人生态度、性情情趣等无不诠释着他所命名的散文小品。周作人的散文,可表述为散文是周作人的一种语言物化,是周作人生命存在的另一种方式,是周作人精神私人化的一种表达。主体与文本这样相生,在现代散文史上,周作人似是第一人。
思考题
1.你还可从哪些方面理解《乌篷船》?
2.周作人对“美文”的提倡反映了周作人对文学与时代关系怎样的思考?
[1] 周作人:《雨天的书·故乡的野菜》,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页。
[2] 周作人:《雨天的书·与友人论怀乡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20页。
[3] 周作人:《泽泻集·乌篷船》,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1页。下文中《乌篷船》的引文均出自该版本。
[4] 周作人:《雨天的书·故乡的野菜》,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页。
[5] 孙郁、黄乔生编:《回望周作人研究述评》,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9页。
[6] 周作人:《泽泻集·序》,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页。
[7] 周作人:《陶庵梦忆·序》,《苦雨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15页。
[8] 周作人:《燕知草·跋》,《苦雨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4页。
[9] 周作人:《近代散文抄序》,《苦雨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6页。此文原题《冰雪小品文序》,收入《苦雨斋序跋文》时改题《近代散文抄序》。
[10]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8—19页。
[11]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29—730页。
[12] 周作人:《北京的茶食》,《泽泻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页。
[13] 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第9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95页。
[14] 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第4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62页。
[15] 《瓜豆集·自己的文章》,上海宇宙风社1937年版。
[16] 同上。
[17] 《瓜豆集·自己的文章》,上海宇宙风社1937年版。
[18] 周作人:《立春以前·几篇题跋。秉烛后谈序》,上海太平书局1945年版。
[19] 周作人:《周作人书信·序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20]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66节,香港三育图书有限公司1981年版。
[21] 周作人:《风雨谈·本色》,岳麓书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