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货币幻觉
货币作为“贮藏手段”的定义,说的是当货币退出流通以后,可以被人们作为财富储藏起来。但我们从下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这与其说是货币本身的功能,还不如说是某些货币载体的特性。
我们前面说到,货币的本体功能是交换比率的计量基准。这个本体功能,可以依附在不同的载体上,形成不同的货币形态,货币的“载体”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多次更替,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由于货币使用不同的材料制作,货币的本体功能与载体的派生功能往往混淆在一起。而事实上,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就像纸张可以成为货币的载体,但纸张本身并不是货币一样。
货币载体的演变大体经历了这样几个阶段:实物货币阶段;金属货币阶段;不可兑换纸币阶段;虚拟货币阶段。其中每一个阶段,货币的载体不同,其派生职能也会随之变化。需要指出的是,这里讲的货币载体,是指本位货币(即作为计量基准的货币)的载体,而不是派生货币的载体。
在人类历史上,很多商品都曾经充当过实物货币的载体,如布匹、粮食和牲畜等。中国最早的实物货币,曾经有贝壳、布帛以及兵器和农具。中国文字中的“货币”,是两种不同物品的总称。“货”字从贝,凡是与财产和交换有关的字都与贝有关,如财、赚、货、贷,等等;而“币”字从巾,古代泛指皮帛,与财务有关的字,如帐、帑,等等,都带巾字旁。[6]
曾经被当作实物货币的东西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如盐(地中海)、牛(印度、非洲)、奴隶(古罗马、古希腊)、可可豆(古代墨西哥)、纺织品、贝壳(古代中国)、珠子(非洲奴隶贸易)、羽毛(圣克鲁斯群岛、所罗门群岛)、犬牙(巴布亚新几内亚)、鲸牙(斐济)、巨型石轮(太平洋雅浦岛)、刀或农具(非洲部分地区)、铁戒指和手镯(非洲部分地区)、铜棒(西非的蒂夫族)、啄木鸟头皮(美国加州腹地的卡洛克人)、人头骨(苏门答腊岛)、香烟(战俘集中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现代监狱)……[7]
以某一种大家都常用的物品作为货币的好处在于,任何交易者都可以用这种实物与其他商品交换,在带来交换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计量的准确。但是作为交换比率的计量基准,实物货币有其自身的缺陷,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实物货币的供给数量会随着季节和气候的变化而出现大幅的增减,需求总量也会随着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而改变。特别是当这种商品出现极度短缺时,会造成市场的瘫痪。在历史上,粮食很长时间里都曾经作为实物货币,但在出现自然灾害或发生战乱时,粮价飞涨,人们不再出让手中的粮食,就会使交易出现阻滞。在殖民地时期的东非,当地居民有用家畜作为货币的习惯,由于家畜被赋予了交换价值,随之出现了过度保存家畜的倾向,以致给生产和生活都带来了负面的影响。[8]
另一方面,实物货币有保质问题,比如粮食、布匹、可可豆等,都不宜长期存放,时间久远就会出现霉变和损耗。实物货币的这些先天不足,决定了它们最终会被其他的货币载体所取代。
过去我们总以为,金属货币之所以取代实物货币,是由于金属作为货币载体具有天生的优势,比如,金属特别是贵金属,有便于携带、价值较高、易于分割、方便保存等特征。因而有“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的说法。如果这个结论成立,当黄金等贵金属被人类发现之后,应该立即取代所有的实物货币,成为主要的计量基准物。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当黄金、白银等贵金属在一些古代文明中已经被广泛使用的时候,并没有实现对实物货币的替代。比如古埃及,黄金早就被人们发现,但在古埃及人看来,黄金专属于太阳神,不能承担货币这种世俗的功能,其最重要的用途是充当装饰品和陪葬品,小麦依然作为实物货币,被贮存于国有中央仓库中,这些仓库发挥银行的职能,帮助偿还债务、支付税收,其计量单位为德本(deben)。
南美印第安人建立的印加帝国,黄金和白银广泛用于装饰和供奉神灵,而民间商品交易普遍使用可可豆和一种方形布作为货币,在印加人看来,黄金是太阳的汗水,白银是月亮的眼泪,并不适用于商业活动。
其实,金属作为货币载体,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方便,我们以往的研究忽略了一些交易的细节。西方最早的金属铸币是公元前7世纪吕底亚王国铸造的金币,铸币的面值从1斯塔特(stater,约重14克)到1/96斯塔特不等,属于很贵重的货币。据说1/3斯塔特就可以买10只羊。这种货币显然不适合日常小型交易。即使到了13世纪80年代的英国,这个问题依然存在,当时的英王爱德华一世,就曾经因为最低面额为一便士的银币不适应日常交易需要,逐渐开始发行半便士和1/4便士的小额银币。尽管如此,使用起来也相当不便,半便士可以买两公斤面包,面包价格的变动,无法按照银币标价来表示,而只能以半便士能买到面包的大小来表示,很难做到计量的准确。在中国,也曾经有过“用银极不便于小民”的说法。[9]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金属货币在一开始并不是产生于民间交换,而是用于政府采购和公共开支。在古代社会,金银等贵金属货币多用于国际支付、朝廷赏赐和土地买卖等大宗交易,因而金属货币取代实物货币,更多地应该归因于经济发展,而不是金属作为币材的特性。
人类正式研究货币是从金属时代开始的,因此传统的货币理论,都不可避免地带有金属货币的时代特征。比如关于“贮藏手段”和“世界货币”的功能定义,其实都是贵金属作为货币载体的派生功能;进入到纸币和虚拟货币时代,这些金属货币的载体功能已经不复存在,但我们的货币理论,却依然将这些派生功能作为货币的本体功能,并以此构建基本假设,这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一系列理论上的混乱。虽然相对于实物货币,金属货币具有便于携带、容易分割、可长久储存等优点,但作为交换比率的计量基准,除了上述不便于小额交易的问题之外,金属货币还存在另外一些缺陷。
其一,贵金属属于不可再生的资源,开采进度与开采数量受技术和资源的制约,如果仅用金属作为制作货币的材料,在规模化生产的背景下,市场上难免会出现流动性不足的现象,因而当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时,贵金属作为货币载体的局限就逐步暴露出来。
其二,金属币材本身具有使用功能,比如金银可以做成装饰品,铜可以做成日常生活器皿,当金属货币的币材价格超过法定货币的票面价值时,金属货币就会退出流通。在中国历史上,当铜材价格超过铜钱的票面价值时,曾经多次出现民间熔化铜钱,铸成铜器以获利的现象,这进一步加剧了铜钱的短缺,出现“钱荒”。
其三,当经济不景气的时候,贵金属货币会自动退出流通领域,发挥“储藏功能”,导致货币紧缩和流动性不足,特别是当经济危机来临时,人们出于避险的考虑会挤兑贵金属货币,造成大量银行倒闭,对经济衰退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金属货币的这些先天不足随着经济规模的扩展而日益显露,迫使人们寻找更好的替代品,不受资源限制、可以发行任意数量的纸币就成为必然的选择。
进入纸币时代,货币的“储藏功能”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任何物品作为“贮藏手段”的前提条件是,它本身不会随时间延续而出现自然贬值的现象。而这种功能仅仅存在于金、银等贵金属货币中,前几年在俄罗斯的一个被废弃的矿井里,发现了大量苏联发行的卢布,大都发霉变质,即使保存良好,在今天的俄罗斯也已经形同废纸,因为它们不再是法定货币了。
也就是说,具有贮藏功能的只能是金银等贵金属(直到今天也依然如此),它们是货币的载体,而不是货币本身,以往我们是将金银这种货币载体的功能,错当成货币的功能,当贵金属不再作为货币载体使用的时候,披在货币身上的“贮藏手段”外衣也就不翼而飞了。
“世界货币”的功能也属于金属货币的载体特性,因为在金本位制度下,各国货币都有法定含金量,可以按照各国货币含金量的比例来确定各国货币的兑换率。所谓世界货币,只是指黄金和白银这种特定的货币载体具有全世界都可以接受的属性,到了信用纸币时代,由于各国货币都与黄金脱钩,任何一国货币都与“世界货币”无关,除了某些国家的货币可以作为主要国际储备货币(如美元、欧元、英镑等),但这与世界货币还是有本质的不同。
至于“支付手段”,则属于货币的派生功能,因为货币作为所有商品交换比率的计量基准,可以交换任何商品,正是这种普遍的适用性,它才可以当做支付手段使用,用来支付债务和税赋。某些财富形式,比如股票、债券和房产,在部分场合也可以作为支付手段,也就是说,只要是具有债权性质的资产,都可以作为支付手段,支付只是货币作为交换比率的计量基准所派生出来的辅助功能。
所以,谈论货币问题,首先是要明确区分什么是货币的本体功能,什么是货币的派生功能,什么是货币的载体功能,这三者不能混为一谈。货币的本体功能与派生功能和载体功能,是主从关系,而不是并列关系,一旦交换比率的计量基准不复存在,作为派生功能的“支付手段”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而货币载体的功能,比如金银的贮藏功能和世界货币的功能,当货币载体从金银变成纸币时,这些载体功能也就随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