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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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六·十四

我可以只在自己想吃的时候,吃自己想吃的东西,吃多吃少也是我自己说了算。

终于,我将梦寐以求的生活握在自己手中。

你要瘦身?

是呀,现在的体重终于超出了我的底线。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想瘦下来了,节食也曾尝试过几次,然而,真正有危机感的,这还是头一次。居然自己的体重竟到达了人生顶峰,我压根儿没想象过自己的体重会变成这样的数值。

曾几何时,节食这个字眼与我是毫无干系的。上小学时,我还曾经被班上捣蛋的男生送上了“鸡骨架”的名号。对,对,就是堀口弦多。他被人叫作“小矬子”,结果不知为何却把怒气发在我身上,虽然我什么都没说。

对了,喊他“小矬子”的应该是久乃你吧。

你在跟我说对不起吗……?真是的,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呢。虽然口上无德的是你,但大家却因为有些怵你,便将情绪都撒到跟在一旁的我身上。

你说你没想恐吓他们呀?是啊,我知道。其实,大家心里发虚,不是因为被你瞪着,而是因为被你笑眯眯地盯着瞧才越发地打心底发怵。如今想来,这才是更让人害怕呢。能用笑容将对手石化,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可爱女孩能做到的。

久乃和我是发小(闺密),当初还在乡下,就只有小学门口才见得着一个红绿灯。自打记事以来,我们就理所当然地在一起。那时的我曾认为,像久乃这样的美人人世间大约三十个人中才会出一个。后来,在蹬二十分钟自行车才能到的初中里,坐着巴士晃两个小时去念的高中里,乃至乘着飞机到东京上的大学里,我都再没有遇到过一个久乃级别的美人了。

直到如今,现在再和代表日本的世界小姐说起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而且,当初那个“鸡骨架”的称呼,时至今日竟让我感到有些怀念呢。因为,放到现在,如果让一个讨厌我的人找一万个词来挤对我,他也决计不会用到这样的字眼。

人的身体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或许大家觉得我瘦是家境贫寒的缘故吧,然而并不是这样的。

干农活,本来就是一个挣得少、体力消耗大的营生嘛。难道还有什么比务农更划不来的吗?而且,就是因为碰巧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从小就不得不天天免费劳动,所以我才那么瘦。

真的是分文都没有啊。一个小孩子,一天哪怕是只能得到一百日元就心满意足了,可是我却连一日元都没拿到过。“可不能掉钱眼儿里呀。”这是我奶奶的口头禅。她就是这样,叨叨着,也不让爸妈管钱,全部都揽在自己手里攒着。

或许应该说,我们家并不是因为务农而生活窘迫,只不过是家里管钱管得比较紧而已。

这绝对算骚扰了。是哪种骚扰呢?能叫老太婆骚扰吗?

我这个奶奶,每个月给爸妈的钱还不到十万日元,还命令妈妈要认真做好三餐。他俩不得不变着法儿地用这点钱来安排好一日三餐。就算大米蔬菜可以自给自足,可一旦桌上缺鱼少肉,奶奶就会发脾气,甚至菜的样数少了她也会发脾气。

因此,我家餐桌上摆着的盘碟里,饭菜总是冒着尖儿的。

当时人们没有用卡路里来计算饮食热量的习惯,但如果估算一下的话,每人每餐的热量也得有2000大卡了。

这么大的量,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全部吃掉呀?可是,我要是剩下的话,奶奶就会一边叨叨着战时如何穷苦,一边对我发脾气。她嘴上批评着我,自己却将饭菜剩下,说什么饭菜不合口味,还都怪在妈妈身上。尽管如此,奶奶还是挺胖的。

现在想来,什么干农活全靠体力啦,打仗时如何穷苦啦,这些都不是她胖的原因,我想奶奶之所以肥胖,也许是因为自卑吧。爷爷在我五岁时去世,他中等身材,并不是个胖人,比起来,奶奶明显就要胖很多了。

对了,久乃,有一次你来我家玩,看见奶奶是不是说了句“像猪一样”啊?就因为这个,那天晚上奶奶喋喋不休地发了一宿的脾气,比往常都要厉害。

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她明明可以直接跟我说不要跟那样没礼貌的孩子玩,或者直接说些久乃的毛病就好,但她却一会儿批评我筷子拿得不对,一会儿又嫌我关厕所门的声音太大,太刺耳,还说我不会说话什么的,到处挑毛病。结果到最后又说是我没规矩没教养,连妈妈也一道被责骂了。

这些全都是嫉妒!

这些年,我妈的体格越来越健硕,她从前可真是一个弱不禁风的窈窕美人呢。经常听人们说,男人会喜欢和自己母亲相像的人。然而,我爸却恰恰相反,偏偏找了一个跟自己母亲如此不同的人。虽然我不知道在和我妈结婚前,我爸有没有别的女友,但他喜欢的女演员个个身材纤细。与胸围、臀围比起来,他更看重的是腰围。

对了,曾经有一次奶奶一边大哭一边发脾气。当时我好像才刚上幼儿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奶奶哭,而且那之后的记忆中再也没见过奶奶哭,所以特别记住了那一次。那次是因为爷爷给我妈买了件衣服回来,一件普普通通的毛衣,看起来既不高级,也不时髦。

“你可从没给我买过一件衣服。”

“反正我挑的衣服你总是挑三捡四,不愿意穿。”

爷爷和奶奶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我妈在一边难堪极了。

虽然是老太婆,但奶奶终究也还是女人嘛。当然啦,我打小儿便知道,从性别上来说奶奶是女人呀。然而,我却从没想过,老太婆们竟然也会有这样的心思呀,比如想穿得漂漂亮亮、保持美丽的容颜、想被人夸好看、想得到男人的青睐什么的,她们也会有这些想法呢。

过去我曾一度认为,奶奶一年到头戴着一顶淡紫色的毛线帽,无非是怕头部受凉,直到我开始在意自己变薄的头发,才意识到奶奶的帽子也许是为了藏起日益稀薄的头发吧。

哎,久乃诊所的客人中也有不少老年人吗?你那里可是美容外科呀!真是没想到。人即使上了年纪也希望保持美好,这一点我还是可以想象的。但是去做美容整形可就是另外一个次元的问题了。

老人家去是图什么呢?若说有了心上人,或是想要结婚,抑或从事着需要门面的工作或是有着什么爱好之类的,再不然是要参加选秀什么的。总之,这美容整形难道不是为了给那些靠脸吃饭的人解决问题的吗?

祛斑?!这样啊。不过,在你这个诊所做祛斑,怎么也得花个几十万日元吧。反正不是五千日元能搞定的吧。

果然要花几十万日元呢。而且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不止一倍呢。久乃,价格这么高合适吗?我可不希望将来有一天在电视上看到你被警察带走。是吗?没问题呀。因为之前都会认真进行咨询介绍,也会将费用预算如实告诉顾客的。

也就是说,客人们也都接受了你们的价位咯。花大价钱,祛个斑、拉个皮,然后呢?她们肯定是觉得物有所值才来做的吧,可是她们未来也没剩多长的时间了。

我这说法过分吗?我可没久乃你那么过分呀。不过,你现在可越来越会装腔作势了。我看电视了,最近那个……什么节目来着?对,对,《通宵大讨论》,可真了不起,俨然一位艺人了。

通过重睑成形,有些孩子能够以更加积极的心态面对校园生活。尽管如此,校规却明令禁止,这不是很不合理吗?为什么把美容与教育割裂开来呢?这两者都会使人的心灵变得更加充实。

像不像啊?刚才我学久乃的口吻。久乃说话一点乡音都没有,好像很多人都想当然把你当成东京人了呢。

当然啦,只要上网一搜就全都出来了,不过久乃你对自己的经历丝毫不遮遮掩掩,这也是我觉得你做事漂亮的一个原因。经过了许多次的县市合并,一些相当偏僻的农村也都变成了市,可是我们老家却还叫作郡呢。现在写地址时还不得不加上“大字”[1],所以发快递时,地址栏没有两行根本就写不下。

话说这跑题跑得太偏了,我要说减肥的事呢。

其实也轮不到我对老年人的事说三道四的。我有丈夫,有孩子,在家工作,完全没有什么机会和其他异性接触,而且上门送快递的小哥也不像是宣传册上印着的那种。那些照片上的真是实际中的快递小哥吗?

我丈夫?虽然我比结婚那会儿胖了不止20公斤,但他从没直接抱怨过什么。那个人原本就只对二次元人物才有兴趣。当初我体重超过50公斤后,自己大呼小叫“完了、完了”,人家就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什么完了?”。

那可是从42公斤长到了50公斤呀,虽说在此期间,我生了孩子,体重也一度超过50公斤。但比起当初认识时重了8公斤呢,按理说应该注意到吧,可是人家对我的节食行动竟然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想说。还说什么,就算你努力减掉两三公斤也没啥变化吧。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结果搞得我自己也觉得节食是不是有点蠢呀。

就这样,我的体重便一气儿突破了55公斤。

我的小孩啊?什么也没说。我家是女孩,现在上初一,跟我一样干巴瘦,啊,是像当初的我那样。特别能吃,就晚饭前的这会儿工夫,一个人就能把一个甜面包、一袋五个的巧克力牛角包家庭装全部打扫光。要是这么个吃法,晚饭该吃不下了吧。我正准备要唠叨两句,人家转眼就把碗里吃空了,接着要再添饭了。而且吃完饭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始吃上薯片什么的,整整一袋呀。

女儿是学校的羽毛球社团的成员。她自己讲,没打过羽毛球的人根本想象不出这项运动有多辛苦,而且我看奥运会比赛什么的,感觉也许的确是那样。但即便如此,每顿饭就要吃掉一杯米量吗?

其实,我倒不是讨厌做饭。而且,每当把饭菜在餐桌上摆好,就感觉自己也一起吃了呢……对了,刚才说到一半。

越瘦越能吃。第一次听别人说是什么时候来着?当初我只要一剩饭就会挨骂,所以不得已吃着吃着,身体就慢慢习惯,变成来者不拒的体质了。没多久,我基本上就可以没那么痛苦地把碗里的饭都解决掉了。

而且,体形也不变,还是瘦得干巴巴的。

我不是有个小两岁的妹妹嘛。是呀,就是希惠。对了久乃,你曾经也对希惠说过她像小猪吧,还把她搞哭了。结果不只是奶奶,还惹得我妈都开口提醒你不能那样说话呢。

你记得吧,估计你也没啥恶意。你解释说,你特别喜欢你奶奶买给你的生日礼物——《三只小猪》的绘本。因为你觉得希惠和里面最小的那只最可爱的小猪特别像,所以叫她小猪是在夸她呢,说着还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珠子,搞得我妈也乱了阵脚,连连安慰你。你那流眼泪的方法太狡猾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一般谁会一滴一滴地掉眼泪呀?而且没有鼻涕,不抽啜,也没有哽咽,明明在哭泣却还能正常说话。对了,就像之前那个《傍晚时分》节目里,在观众来信环节里有一段讲一只散步的小狗遇到了受伤的小猫,关心地舔着照顾小猫。你的哭法就和那里边是一样的呢。

过去我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学会,不过即使上了初中也没做到,二十岁了也还是做不到,就这样年过四十了。

我可不认为你是在假哭呀。

我刚工作那会儿,被人稍微说两句就马上掉眼泪了。不过,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哭鼻子。比如,就算是看到那些小孩子或是动物特别努力、特别拼的节目,我也绝不为之所动。看到节目里嘉宾流眼泪,我就只会觉得他们是故意做出来的。

可是,结婚后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突然想到,自己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呀?掏空了所有的记忆也想不出来,我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不会哭了?也许只是变得无所谓了。不管是我丈夫跟我发脾气,或是公公婆婆生气,还是被人讽刺挖苦,这些内容都不会传到我耳朵里。我已经修炼到很高的境界,那些话就像是语言不通的国家的广播节目一般,转瞬即逝。

这种感觉相当复杂,难道我今后的人生就这样越来越索然无味了吗?我一度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日,然而孩子出生后,我眼窝子浅了,我不会因为自己而流眼泪,但是,只要一看到孩子拼尽全力的样子,不知不觉间眼泪就流出来了。

像是幼儿园的运动会或游艺会什么的,光是看到孩子在那里跑步、唱歌,我的泪腺便会瞬间崩溃。其实孩子也不是曾经斗过病魔,或是小时候吃过什么苦,但我看到也还是会感动的。然而,这种感觉只会到小学低年级为止。一旦对孩子抱有越来越多的期待后,就哭不出来了。

原本以为这下终于要迎来索然无味的人生新阶段了吧,可是就在马上要步入四十岁的时候,我看到那些放在过去绝对无感的小动物呀,别人家的小孩子呀,就会觉得鼻子发酸。要是没准备好纸巾,根本就看不了那种刚出生的小牛犊努力挣扎着站起来的画面。

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机制?还是我脑子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这不是你的专业啊?也是,由乃酱[2]是美容外科医生。算是皮肤科?这样啊,所以我是要说减肥的事哟。对不住,净跑题了。

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讲到希惠了。

大家一直很好奇,我们姐妹俩体格上怎么会如此不同。曾经有人对我们说,全年级最瘦的姐姐和圆嘟嘟的妹妹,是不是希惠比较受宠,总在吃点心呀?对了,这是自行车店的大叔说的,当时我俩去店里请他拆掉自行车的辅助轮。

希惠可能是一见人就紧张,只是听到这几句话便满脸通红,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搞得大叔也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找补着说叔叔就是喜欢圆嘟嘟的小朋友。这时,他的妻子过来给我们倒好汽水,那是一位能骑大型机车的年轻苗条的阿姨。很显然,大叔的话显得缺乏说服力。

我也没解释,懒得麻烦。

奶奶宠希惠,这是事实,然而吃得多的人是我。希惠就算是有剩饭也不会被批评的。希惠的长相也随奶奶,奶奶绝对是偏心眼。希惠被附近的男孩子嘲笑,回到家里抽抽搭搭的,奶奶就安慰她说,女孩子还是要圆圆的才好看,更受欢迎。

要是光说这些也还好啦,奶奶还会故意做给妹妹看一样,朝我甩几句话。说就是因为你长得穷酸,害得我们家被人误解,真丢人什么的。那我能怎么办呢?当时我经常难过得背着家里人哭。

因为瘦而挨骂的,估计这茫茫人世间,除了我也没别人了。

当时也有减肥热,虽然没有现在这么热门,但电视上也介绍过西柚减肥法之类的。那时,连看这样的节目也会被奶奶恼火地骂我愚蠢,同时还不忘记对我说吃胖点,吃胖点。虽然我又不是因为减肥才瘦的。

不过,就算再怎么挨骂,再怎么被嫌弃,我也从没想过要胖起来。

毕竟,一看就明白,胖并不好看。也许被关在屋里,每天不出门,才会认为胖一点好看吧。这样的国家也是有的。然而,我们这里虽说是乡下,但也还是在日本,就算天天关在家里被洗脑,只要出门一看,就会立马知道这样的想法很不正常,一目了然。

而且,对我发脾气的只有奶奶一人,羡慕我的小孩子可是大有人在。

小学六年级时,我参加鼓号队的表演,要跟学校借服装。女生的衣服有五套S码、十套M码和五套L码的。最开始,我被指定分到一套S码,其余的同学要么选S码,要么选M码,然而大家纷纷抢着要S码,说自己比较瘦什么的。然而就连S码,我穿上也是松松垮垮的,不得不让妈妈重新缝了挂绊,调整腰围尺寸。也有别的同学想试穿我那条裙子,但谁都没能系上腰里的扣绊。

由乃不也一样嘛。

大家都羡慕极了,还问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我回答说,我有好好吃饭的。没有人怀疑我的回答,因为学校的配餐我从没剩下过。其实,就算剩下也不用担心会被奶奶发现,要说为什么不剩饭的话,应该是受了妈妈的影响吧。

我妈在我小学高年级那阵子加入了一个志愿者团体,好像是给世界上那些不幸的孩子募集捐款。

那个志愿者的聚会是在由乃家,大家做纸花,用那种有伸缩性的纸做成玫瑰花束,送给参加捐款的人。

我妈的手很巧,而且是那种做事很投入的类型,所以回到家里也经常做,有时还让我也一起帮忙做。花瓣比较难做,所以我一般都是拿绿色的纸带卷在金属丝上做花茎。虽然花束做好后,这部分不露出来,但是妈妈却很少见地、像奶奶那样挑剔地要我卷得匀称点,别有的粗有的细。所以被说烦了,我也会嘟哝一句“真累人呀”。

于是,妈妈就拿出了那个——一小块新闻剪报。

那并不是我们平常可以读到的报纸,也许是哪个志愿者团体发行的报纸吧。像是考察报告一类的,报道的具体内容我记不清了,我也没被妈妈要求朗读报纸内容。然而,妈妈却把那上面的一张照片㨃在我眼前,距离我的眼睛只有5厘米。

照片上,一个吃不上饭的小孩裹着一块兜裆布一样的东西站在那里。可能是在柬埔寨吧。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孩,不,实际上是几岁呢?一个看上去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全身就只剩皮和骨头了,可以清晰看到皮下的一根根肋骨。我够瘦了,但跟照片中的儿童根本没法儿比。那个孩子全身都很瘦,只有肚子鼓鼓的,突出来。

妈妈告诉我说,那是因为吃不到东西光喝水才会变成那样。她还说,世界上还有很多像这样的受苦受难的小孩子。就像奶奶讲的那些战时的故事一样,虽然听起来也很不舒服,但对我来说,总是左耳进右耳出,虽然我不愿意这么想,但这确实是拜奶奶的唠叨所赐的一项本事。

可是,眼睛看到的信息就不一样了,全都会刻在脑子里。当时那刺激就够强烈了吧,可是你猜我妈还做了什么?她把那张照片剪下来粘在一张厚纸上,然后贴到我房间的墙上,而且就贴在我当时特别喜欢的闪电男孩[3]的海报旁边。

我的房间没有锁,而且,到屋顶晒被子时最方便的就是从我房间的窗子拿出去,所以,即便我在房间里,我妈也会直接进来。所谓自己的房间,也就只是名义上的,我也没办法把那照片偷偷摘掉。

家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妈妈,所以我也不想说她的不是,更何况我也不希望别人把她当成“有毒家长”。然而那次的剪报事件,我觉得肯定就是一种骚扰了。该叫作什么骚扰呢?

由乃是不是也被要求看过那张照片呢?做玫瑰花的事情你也不知道吗?也是,你们家太大了。对了,你家旁边还有个独立的和室吧,我记得我妈说她们是在那里聚会的。

当时我妈拿了一个茶包,放进一个不知从哪儿得到的赠品马克杯里,提着开水壶,一边往杯里倒水一边说话。她说起了由乃家草莓花纹的Wedgwood(韦奇伍德)茶杯,茶壶里沏着的Fortnum&Mason(福南梅森)红茶,还说由乃家的点心总是手工制作的。还曾经给我带回来用印有玫瑰花的纸巾包着的曲奇饼干,是提子曲奇,真好吃呀。

由乃讨厌提子干吗?你要当着我妈的面这样说的话,肯定会被拉到照片前教育一顿。哎,妈妈也讨厌提子干吗?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你妈妈说的吗?所以她才拿回来给我的呀。

为什么那时我没意识到呢?怪不得虽然当初尽是些只有在传说中才听到过的司康、玛德琳蛋糕什么的,而我却只吃到过提子曲奇。

我也不讨厌提子干,就不计较了。可是竟然没有一种食物是我不吃的,这到底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希惠就有一大堆不吃的食物。话说回来,我却从未见过她因为这个而被妈妈教育呀。

唉,老大就这么回事吧。是呀,由乃有两个姐姐对吧。所以,才养成随便出口伤人的习气吧。

我可不是在吐槽,只是羡慕而已。

总而言之,吃啊,吃啊,一个劲儿地吃啊,我的“吃不胖”人生就这样一路走来。

上中学后,班里有一个同学,人虽然没多胖,却整天喊着要减肥。上学时就拿个小小的保鲜袋,只装一个水果带到学校。她一边没完没了地舔着自己的樱桃核儿,一边满眼羡慕地盯着我的双层便当盒说,吃那么多你也不胖啊。

虽然我已经习惯被别人说瘦,但我感觉到她的目光一天比一天强烈,我觉得这是另一种责难,和奶奶那种斥责还不一样。那段日子的午休时段便成为我一天中的忧郁时间。

其实,我也挺苦恼的。中学那会儿,女生社团不是只有网球、排球、田径和吉他这四种嘛,由乃是网球部部长,对吧,当时还被称为“蝶夫人”[4]。肯定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才会起这样的外号。

前一阵,我们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午餐会,一个小我三岁的“妈妈友”,专门做了颇有气势的竖卷发型来。我打趣地说,蝶夫人来了。没想到她一脸茫然地说,那是什么人?是蝴蝶夫人吗?这次轮到我问那(蝴蝶夫人)是什么人了。当时我们看的动画片是在傍晚的重播,所以我想,可能不是年龄差异的问题,应该是地域差异吧。

好了,代沟的话题先放到一边,我要说的是社团活动。我既不会打球,也不会乐器。相对而言,运动神经也算不上多发达,就只好参加了田径部。由乃特别吃惊地说,你跑得那么慢,还参加田径部?要是你像平常那样笑眯眯的,说我慢得像乌龟,我也还算习惯。可你偏偏是一副特别认真的样子,我真是很受伤啊。

还好我身子轻,弹跳力好,于是成为跳远的候补选手。可是教练老师却让我去跑长跑,搞得我陷入崩溃。要我去跑步?我腿脚那么慢,还要跑长跑,那不一下子就被大家套圈了吗?

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一旦上赛道跑起来,和别人也没那么大差距。不光如此,每跑一圈我都能逐渐缩小和前面选手的差距,不断地往前追,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不过,每当我一个一个地超过她们的时候,听到她们快速地喘着粗气,我才意识到自己跑得并没有那么辛苦。

就这样跑啊,跑啊,完全不会觉得辛苦。所以我能用跑五十米的速度跑完一千米,耐力特别好。过去一直以为每天吃的食物没长到身上就被排出体外了,原来它们都变成能量储存到我身体里了。

这真是一份上天赠予的意外礼物呀。

但是,也还是有别的问题。随着我的成绩越练越好,教练也就越投入。于是,我的体重持续降低,在比赛前两周的强化训练中,居然一天就能掉一公斤。

身体状况倒是正常,可是教练看着我的身形,好像感觉要出问题,于是在我体重跌到35公斤时叫停了训练。尽管我增加了伙食,但体重却没那么快升上来。后来不得不对我的训练进行调整,争取体重不低于38公斤。

这是我第一次因为自己胖不起来而生气。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呀。由乃,怎么又问说到哪里?三分钟前我才讲的事情,该不会想不起来了吧。我在说午休时光呢。

那个女生用责备的语气问我为什么那么瘦,我笑着回答说,可能是体质原因吧。你猜接下来她是怎么说的?

那个回答是最残酷的,她说,反正跟你个人的努力没什么关系吧。

说着,还抬起下巴盯着我。我当然也很不爽,于是,我就回答说,其实呢,我还想变胖呢。你与其有闲工夫舔樱桃核儿,还不如去练练腹肌什么的。

都是在青春期嘛。由乃,我们不在一个班吧。从初中开始,我就盼着能和你分到不同的班呢。我如愿地分在了向往的B班。你还记得班主任老师吗?明明是一次无聊的口角,却偏偏有好事者专门去把老师请来了。被老师问起为何吵架,我和对方都没能说出口是因为减肥才吵起来的。

那是因为眼前的这位老师是我们最需要的人。上课时,他经常被男生捉弄,说什么老师个子太大,我们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老师人很开朗,当时就干笑了笑,嘿嘿了两声就过去了。现在想来,那时老师也就二十七八岁吧,是不是也很受伤呢。

并没有啊。我们毕业那年,我们老师跟由乃班的班主任结婚了。两个人一到休息日就找地方去吃蛋糕自助餐,感觉是一对很般配的情侣。对他们来说,变胖这件事根本不是个问题。

大家能轻松谈论胖瘦的话题,这样的环境才是健康的。这在由乃班上是不可能实现的。

话说回来,由乃,我这就准备开始认认真真地向你咨询关于身体的问题。不过,你说说看,人年轻时积攒的体力能够撑到多大年纪呢?若是按时间顺序回想一下,我上学时可没少运动呀,可以说我的运动量比别人多出不止一倍。

高中时我也是田径部的,训练强度比上初中时还要猛。对了,对了,高中的教练老师倒没把我的体重低当成一个问题,因为老师自己也是瘦巴巴的。老师还说,明明身体很健康,可总有人担心我们太瘦了,这些人才让人头疼。我感觉终于找到了知音。

当时我身高155厘米,体重再次掉到了35公斤,不过这好像就是最低点了。这可不是为了凑韵脚的说辞。如果正常训练的话,一般体重就稳定在40公斤左右。

由乃高中时加入了什么社团来着?天体观测部,还有这样的社团?其实就是学习部吧。初中时你还说想当演员,大家都认为要是由乃的话,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所以大家还都找你签过名。没想到过完高一的暑假,你却突然宣布要攻读医学部,真让人意外。

我当时也觉得可能没戏。虽然我们高中升学率还不错,但充其量也只是一所乡下的公办高中。而且从往年的升学情况来看,上一次有人考上医学部,还是五年前的事情,而且那人三岁时就被称为神童,是一个外星人一样的天才。再者,他家人也是医生,从东京来的,是因为参加地区医疗促进项目才很偶然地来到那个镇子的。

所以,即使由乃的成绩总是在前十名,但大家都说,毕竟考上医学部可不是件易事呢。但由乃果然有实力!不光人长得好看,头脑也灵光。该怎么说呢,我们镇子能培养出由乃,真是一个奇迹。

糟糕,又跑题了,其实也不算啦。由乃认真备考的那股劲儿感染了整个年级,于是,我们那个优哉游哉的高中里,同学们也都专注地投入了学习。该怎么说呢,本来,我们那个年纪,谁都不好意思把努力学习挂在嘴边,但是当时大家却把努力学习当成日常打招呼的口头禅了。

我觉得,这一点特别重要。既然公开表了态,就不得不逼着自己奋起直追了。

减肥宣言也正是如此。

就这样,我和由乃一样,也考到东京的大学了。虽然我们俩的大学在难度上绝对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但对我来说,这样的结果,可以说已经超越了我的实力范围。我要感谢由乃的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太想离开家了。

小时候,家长总是要孩子多吃点,就跟要孩子去刷牙是一样的,让人无奈,却也没有办法。可我奶奶总是在不停叨叨,我真是受够了。就连我在田径大赛上得了奖,拿着奖状回到家,奶奶看到后也只对我说了一句,“原来你就是为了这张纸才跑成柴火棒的啊”。我忘了对她来说,比起跑步得奖,瘦才是她更关注的。

终于获得了自由,进大学后我选择加入登山部。因为我想去看看我们小镇没有的风景,再者就是参加登山部的活动,我无须担心自己的体力。既不会有人总要求我吃,也不会有人认为我不珍惜食物,拉我到照片前讲道理。我可以只在自己想吃的时候,吃自己想吃的东西,吃多吃少也是我自己说了算。终于,我将梦寐以求的生活握在自己手中。

结果,读大学那会儿,我的饭量可能比在家时还要大。一般来说,登山部里多数都是大胃王,而且大都是和我一样吃不胖的人。尽管如此,我的饭量也还是把这些人都惊着了。特别是上山时,我的行李中有一半都是零食。

不,我背的可不是坚果或冻干水果这类看起来对身体有益的运动型食品。当然,其中也会有这样的零食,但大部分都是巧克力、薯片之类的垃圾食品。我还喜欢带上干脆面,先隔着袋子把面饼搞碎,再把调料撒在上面。

那时只要一放假我们就进山。所以虽然我身材瘦小,但相应地身上的肌肉也变得很结实。平时体重40公斤,在下山后就变成42公斤。还有一次,我的体重变成44公斤,当时我惊讶的声音响彻了山脚下的那家公共浴场的更衣室。

这不是长胖了嘛,我也是会长胖的啊。

然而,我这辈子的运动生涯就到此为止。后来,我在学生工作部看到印刷公司的招聘广告,想着要是在这里工作可能比较悠闲,休息日也许还能去登山,所以就参加了考试。结果发现,那里压根儿就不清闲。不光不清闲,每天我只能在上下班路上和午休时能微活动一下身体,其余时间就一直坐在电脑前。

那时我的工作是编写使用说明书。你一定以为那东西是厂家做的吧,其实我自己也挺惊讶的。

由乃家的电视机是什么牌子?KINGDOM牌?果然是代表日本的名牌电视机呢。你一定不知道,这个牌子各个型号的电视机的说明书都是我做的。另外,大洋电器的绝大多数使用说明书也是我负责的,所以我对家用美容电器小有研究呢。

然而,就算有按摩器的说明书,读了也并不会让人感到全身放松,对吧。一整天以同样的姿势坐在电脑前,现在有“手机脖”的说法,可在听到这个词时的二十年前,我就是那样的状态了,每天脖子、肩颈都硬邦邦的,大腿血液也不循环,就像水库一样。每当我站起来想去冲杯咖啡时,就能听到关节吱吱作响。不是咔吧咔吧,是吱扭吱扭地响。

就像是埋在地里的机器人动起来那样,好奇怪的比方呀。我丈夫和孩子都喜欢看动画片,只要有一点工夫,他们就在看动画片。一般机器人从土里跑出来的情节通常是在第一集,或者是大结局的前一集。唉,对不起。

虽说每天的工作只是动手,但还是很累,总想吃甜食,每天靠着巧克力、曲奇来补充能量。于是,我工位上最大的抽屉就成了我的零食仓库。周围同事也都是同样的工作内容,所以无论男女都是硬邦邦、嘎嘣嘎嘣的状态,因此我也经常给大家分零食吃。

这样一来,渐渐地大家都开始自己买些点心带到公司来。有些人带来春季限定的草莓味点心,有些人在某家百货商场的著名西点师的展售会上买了点心带来。大家带来的点心各有特色,然后,这些点心就都被装进了我工位的抽屉里。

我也曾委婉地表达过异议。我说,我这里又不是茶水间的橱柜,请大家都各自收好自己的点心。然后,你猜大家怎么说?

——放自己那里不是会吃胖嘛。

看到我一脸疑惑不解的样子,他们向我解释说,如果大家都按照我这个样子吃的话,别说想变成我这样的(瘦)体形,就连保持自己现有的体形都做不到。

总之,就像以前一样,周围的人都认为我是怎么吃都不会胖的。因为自打工作以来,我的体重就一直保持在42公斤。我想这可能是学生时期锻炼的结果。肌肉储蓄?——应该是代谢能力吧。

这可不只是刚工作头两年的事情。

在第五年的时候,单位制服换新款,当时买的裙子的腰绊依然还是需要自己换了位置重新缝。

曾经有一次,在上班路上遇见一个奇怪的色狼。夏天嘛,一般不都是胸部呀,屁股呀会被人揩油嘛,可是,那次我被色狼摸了腰部。就像这样,他把双手的虎口打开,环绕着放在我腰上,就是由乃你平时特别擅长的那个姿势。我吓了一大跳,不过只有几秒钟,我也就没作声。当时我还想,这样的行为能算色狼吗?

结果呢,到了第二天,又遇见那个色狼。这次不是用手握我的腰了,他拿一个类似绳子一样的东西缠在我腰上。你猜是什么?不对,不是皮带,是卷尺。我已经不是惊讶,而是愕然了。

当时我还想,要不问一下他量出多少厘米。男人啊,是不是个个想当然地认为女人应该知道自己的三围呢?所以呀,曾经有个上司就在酒桌上自掘坟墓来着……由乃身边好像没有这样的人吧。

总之呢,我是不知道自己的三围的。胸围嘛,曾经有一次在百货商场的内衣柜台让服务员给量过一次;腰围和臀围就按7码或是S码来算的;牛仔裤只能买到腰围58厘米的,穿上晃里晃荡的,要系一根腰带。

但是,要想知道自己的三围并不是什么难事。当时我还觉得奇怪,虽然家里就有缝纫工具,可为什么到目前为止,自己就没有量过呢?是呀,小学时学校让准备的那种盒装的,盒子有图案的,我的那个画着猫咪。由乃的呢?是小狗啊,好像是马耳他犬的吧。对了,我那只猫咪也是白色的波斯猫。于是我就用那个盒子里装着的橘色卷尺量了腰围。

51厘米。

无论谁看到这个数字,估计都想让我多吃点东西。我丈夫也是这其中一员。公司的同事都知道我是大胃王,不过偶尔来访的客户并不了解这一点。我丈夫在出版社工作,早先有一次碰巧在大厅遇到,他突然对我说,我们一起去吃肉吧。

要说,这也算是搭讪吧,但开口就约人家去吃肉,而且是烤肉。不只如此,那还是一家主打内脏烧烤的烟熏火燎的烤肉店。不过,那家店的东西还挺好吃的。不,是真的很好吃。

油脂和盐是会让人上瘾的,不是吗?薯片也是属于戒不掉的那种。那家店的烤内脏很肥美,肉好,连油脂都是香甜的,令人感动。另外,虽然店里也还有蘸料,但是最大的卖点是盐。肉是预先用蒜泥腌制过的,使蒜香味渗入肉里,烤好之后蘸着盐吃。据说他家用的是巴基斯坦的岩盐。

当时也许是因为烧烤用的蜂窝炭烟熏到了眼睛,肉吃到胃里后我流泪了,感叹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美味的东西。于是我丈夫就接了一句,我要让你每一天都吃到。于是,我就跟他结婚了。

婚纱漂亮吗?那是我丈夫挑的,是买下来的,现在还在家里收着呢。尽管用压缩袋装起来了,但还是挺占地方的。好久没动过了,前一阵我打开一瞧,婚纱已经变得就像是还没画上图案的鲤鱼旗那样了。那件婚纱的裙边褶皱特别好看,可惜结婚照片是从正面拍的,看不太出来。

我特别想让由乃参加我们的典礼,发了请柬给你,可是你刚好去了非洲。这么说来,我还以为你去旅游了,其实也是去做志愿者吧。我看了你参加日本小姐选美的资料才了解到,由乃不是那种大事小情都会拿来一一进行宣传的,我特别喜欢你这一点。那次你们是去给挖水井,还是做别的什么呢?

是去给偏僻的村落送奶粉……

听说过,我还真的听说过。很多事情都是相互关联的,只不过有时候我们的大脑锈住了而已。刚才照片的故事,就当我没说啊。由乃可是亲眼见过那些吃不上饭的人呀,你还说过那次经历差点给你造成心理创伤什么的。我这个人真是差劲,连这个都没想起来。

跟有你这种经历的人咨询减肥,我都有点难为情呢。你一般都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患者呢?你应该时不时就要面对这样的问题吧?她们不是生病,只是自己管不住自己,像充了气一般。这样的胖子来找你说要减肥,既不愿做肌肉训练,又不想控制饮食,而是选择吸脂来减肥。只有废人才会完全放弃自我努力,做出这样的选择吧?

我自己也知道,我已经堕落到不能再堕落了。

来你这里,我没跟丈夫说,也没跟孩子说。其实在家里,哑铃、橡皮带、减肥书什么的,就放在大家能看到的地方。而且,我也没有背着他们偷偷吃营养保健品什么的。

如果由乃不是美容外科医生的话,我多半连吸脂也放弃了。然而,等出了地铁往这边走的路上,我又开始后悔选择来你的诊所了。

看着橱窗里陈列着的高级名牌,在瘦瘦的晚礼服前,我看到了橱窗玻璃里映出的自己,我颤抖了。这是谁呀?平时我并没有专门回避照镜子,但是的确没有像这样认认真真地站在可以照到全身的镜子前,也没有从侧面看过镜中的自己。

无论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看,我的腰身看起来都一样粗壮,就像一只水桶。一种难堪的感觉翻涌起来。我应该去找一个压根儿不认识的医生就好了呀,为什么还要特地跑到一个熟悉自己过去的人那里,是要专门把自己的这副模样秀给人家看吗?

只会换来嘲笑吧……

其实我也不是立刻就想到来做吸脂手术的。

生孩子时我从公司辞了职,过了段时间,开始接一些电脑录入的工作在家里做。就是将手写的小说稿录入电脑,或是把各式媒体上刊载的随笔文章进行汇总,集成一册之类的工作,因为我电脑打字的速度超快。

然而,这些工作本来都是些案头工作,再加上现在连通勤也省了,我自己都感觉到胖起来了。9码或M码的衣服穿起来不再宽松,我还曾因此而焦虑过。

所以,我尝试着控制糖分,还通过步行来锻炼。再者,还买来哑铃和弹力橡胶带做过肌肉塑形。在那之前,只要我按照这套方法做下来,一周左右就能立刻减掉3公斤。虽然胖了起来,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是那种可以立刻瘦下来的体质。

我想,反正瘦下来也没有人会表扬我,再者,发福的体形也比较符合现在的年纪,万一真有人说三道四,我再开始减肥也不迟。所以家里的体重秤就一直坏在那里,我也觉得没什么必要使用它,就没有理会。

可是,最近我的小孩开始关心自己的体重,于是全家人一起去买了一台体重秤。本想着买个便宜的就行了,可我丈夫说要买个能显示体脂率、肌肉量的,还说要了解自己的身体指标。我呢,也对其中的身体年龄的功能有点感兴趣。

于是……看到结果,我差点晕了过去。

当他把我的身高、年龄输入以后,体重秤上出现的那个数字……这是什么数字!该不会是设置错误吧?该不会是秤坏了吧?我问道。我还觉得有可能是地板有些不平,所以换了位置又一次站了上去。

但是,无论我试多少次,显示的数字都一模一样。而且,我的丈夫和孩子测出的体重也与他们在单位和学校体检时的数字一样,说明这台体重秤并没有问题。

总之,我至少要瘦下一公斤。于是,我就开始了此前用过的减肥法。

然而,一周过去了,连500克都没降下来。偶尔有一天减了200克,等到又过去整一周后,我的体重便完全变回开始减肥前的数字。

这就是四十岁,之前曾听到一个年纪稍大的“妈妈友”说起,现在我是切实体会到了。四十岁,视力会突然下降,容易疲劳,限制饮食和运动也不会减重,然而,只要吃一口就会立马长到身上。

所以,我决定执行更严格的减肥菜单。不是限制糖分,而是彻底断绝糖分;不再步行,而是跑步;还打算在肌肉训练中加上深蹲练习。

第一天,跑了三千米,一开始就气喘吁吁,虽然跑得快吐出来了,但还是坚持着跑下来。

第二天,浑身肌肉酸痛。没想到自己的体力如此之差,不过,对于变胖和瘦不下来的事实我也都接受了。我知道,之前储存的体力终于触底,走路步行什么的对体力提升也没有作用。

不过,由乃,最让人害怕的是因为“不知道原因”。那些奇怪现象不也是一样的嘛。比如,半夜里听到滴水声,会让人觉得很恐怖。但是如果知道这是因为水管的螺丝松了,就不觉得恐怖。因为知道了原因,就明白了应该怎么处理。由于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自然也就不害怕了。

第三天,尽管仍然感觉肌肉酸痛,但我还是开始跑步了。然后,肌肉不再酸痛。到了第五天,也不喘了,距离也增加到五千米。第七天称体重时,减了一公斤,我高兴得跳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周,我按照同样的训练方法继续锻炼,你猜我体重是多少?长了一公斤,这样一正一负抵消了。竟还有这样的事?本来是想减肥的,没想到只是变成了一个能运动的胖子。

想当初,我怎么吃、吃多少都不会胖,现在就算控制饮食、就算跑步都瘦不下来。四十年间,一个人的体质竟能发生如此变化?太不可思议了吧。

这,就是诅咒。

事到如今,我觉得我一定是被报复了。

要说是被谁,肯定是我们在乡下念书时的同学,就是“六四部屋”的“横綱”[5]——横網八重子。

yokoami这个姓,由乃,你后来还碰到过姓yokoami的人吗?我再也没遇到过。在我们小镇,那也不是一个常见的姓。包括小学和初中,就没有姓yokoami的。

不过,要是我姓横网的话,我在想,我会让别人叫我“yokoami”呢,还是喊我的名字呢?同学寄来的贺年片上就算写成了“横纲”,我也不会认为那是出于恶意,只不过是写错了而已。就算新来的老师在四月刚开学的课上也把我喊成“横纲”,我想我也能笑着订正老师的错误。其他大多数的孩子肯定也一样。

由乃也……不,你会怎么做呢?那么出众的美女,完全称得上是横纲级别的。嗯,的确。“出众”这一点非常重要。

还有些像我妹那样,圆嘟嘟型的或是矮胖型的,有可能会被嘲笑成“小猪”什么的,但绝对不会被叫成“横纲”。

然而,横网胖得出众,胖得让你除了“横纲”之外,再也想不到第二个词来当外号。从小学一年级的入学仪式那一天起,她就是全年级最胖的那个。

我,即使被奶奶那样责骂,让我再胖一些,我都不愿意成为横网那样。

由乃,你还记得吗?横网总是把学校的配餐剩下。刚开始我还觉得是不是因为太在意自己的胖故意不吃完,后来,还发生了那件事。是二年级吧?噢,也许是三年级。

连班主任老师都认为横网是故意不吃完午餐的。于是,一天,老师宣布说,在横网同学全部吃掉午餐之前,全体同学不准出去玩,必须一直待在座位上。

那天的午餐是面包配意面,还有什锦水果杯。现在想来,简直就是碳水化合物的狂欢呀,在当时可是最受学生欢迎的食谱。所以,大家都期待着用不了太长时间。可是横网一边哭,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等她全部吃完的时候,第五节课的上课铃声都响过了。

那之后,唉……

第二天,横网的父母一起来学校抗议。后来,明明是老师做得不对,却给全班开了班会,要大家不再说伤害横网的字眼,不再喊胖子、肥猪。可当时,横网就坐在教室里,当着本人的面开这样的班会,要是放到现在可是要出问题的。

胖子不能说,肥猪也不可以讲,但老师却没说不能叫她横纲。小朋友真是很傻很单纯,有时又很残酷。

尽管如此,但是大家并不知道横网的体重是多少。当时电视台正在播放的一部机器人动画片,在片尾曲不是有机器人的身高和体重嘛,大家都流行把歌词里的数字换成自己的身高体重,可是横网却没有加入小伙伴的流行游戏。于是就有小孩随便乱猜,根据横网的名字八重子,就说她体重有80公斤。然后,大家就都这么传起来,说着“胖子等于80公斤”。

但是,直到有一天,八重子体重的确切数字终于被曝了出来。

由乃,还记得咱们测量身高体重的过程吗?对的,男女生分别按学号排队进入保健室,量完的人依次离开。所以呢,学号排第一的同学,他的身高和体重就会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被念出来。

高个儿的体育老师量身高,保健室的老师测体重,班主任负责记录。其实只要让记录的老师能听到就可以了,但保健室的大婶老师偏偏扯着大嗓门读数字,像是要颁发毕业证书的架势。

到了高年级,女孩子们就开始有些容易害羞了,因此学号比较靠后的我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因为在我(结城志保)的后面就只有横网八重子了。

也许,最认可这种方法的就是横网了,这样她的体重就谁都听不到了。

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想出了那样的做法。

那是六年级上学期,与以往一样,保健室里就剩下我和横网两个人。老师报出了我的身高和体重,145厘米,32公斤。是的,上初中后,我的身高又长了10厘米呢。不过,身高我倒是并不在意,因为奶奶从不唠叨我的身高,而且奶奶个子也很矮。对于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她从来看不到。不,是从来不挑剔。

班上的同学体重全部35公斤以上,只有自己不到35公斤。我有点失落地离开了保健室,出来关门时体操服的衣角被门挂住了。我差点喊了一声“啊呀”,就在此时我发现有两张脸孔堵在我眼前,食指比在嘴唇上,示意我别出声。

蹲在门边藏着的是安田珠美和山冈美津江,她俩的学号在我前面和前面的前面。估计是珠美想到的这个主意,然后把美津江也一起拉上了。珠美向我招招手,示意我也在一边躲起来。

我不知道她俩打算做什么,就这样跟着一起躲在那里。这时,从保健室里传来响亮的声音——“64公斤”!

那样的声音跟刚才一样。六——十——四,听起来就像在背一种奇怪的九九乘法表口诀一样,这个念法很关键。

当我刚刚意识到这个数字和九九乘法表的关系时,就被珠美拉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回教室。当然,绝不能让横网知道我们偷听到了她的体重。

——还不过80公斤呢。

珠美边跑边说,脸上没有一丝遗憾,应该说是一副相当满意的表情。也许当时我的表情也差不多。

比起信口开河的大数字,这个不大不小的真实数字肯定让人更兴奋。而且,珠美还发现了一个刚好的倍数关系。

——是志保体重的两倍!

感觉我们像是挖到了特大新闻,但我们三人回到了教室以后却没有立刻将这个消息爆料出来,只是在一边窃笑。尽管如此,三天后,这个消息还是已经在班上散播开来,包括男生都知道了。由乃,我还讲给你听了,当时你还无限遗憾地说,以为得超过100公斤了呢。你竟然也有这么可笑的时候呀。

从那时起,64就成为班上的一个特殊数字。在算术课上,如果答案是64时,班上就会发出一片哄笑声;甚至听到“虫子”或是“滤纸”[6]也会笑起来。还有同学会无缘无故地反复说出大化改新的年代谐音[7]。哦,对了,那会儿我脑子里也净是些像俄罗斯、罗西尼、广岛之类发音里含有六四音节的词。

还有校长的名字,叫作比吕志(hiroshi)……

没想到,那个数字,有朝一日竟然成为自己体重秤上显示的数字。刚刚好是64,不多不少,更让人有种不祥之感。

这个体重用不着担心,是吗?好吧,考虑到身高因素,我的体形和那时的横网还算是有区别的。她是班上最矮的,那时应该还不到140厘米。是的,当时我们没有听清楚身高。

但是,64公斤也就是胖子的认证基准线了。

最近,我碰巧听到我的丈夫和孩子的一段对话。那次我们一起去奥特莱斯店购物,约好了碰头时间,大家分头行动。平时我总是会晚到,那天他俩也以为我还没有来,其实我就坐在那儿,位置跟他们就隔了两张长椅。因为我不想以现在的体形买新衣服,所以早早就回来了。

64公斤的胖子,虽然自己心里也是有意识的,但被别人说起来,果然更受刺激。

——刚才我在箱包店外边看到我妈了,她站在包包的货架前,怎么感觉像块大岩石一样。以前她就那样吗?该不会是生了什么病,瞒着我们没说吧?

孩子的语气很认真,听起来挺让人难受的。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我丈夫才用了那样的语气来回应。

——那只是中年发福而已。你这岩石般的比喻倒是挺妙的。以前啊,你妈就像玻璃工艺品那样,好像轻轻一碰就会从腰里断掉一般。唉,时间真是一把让人猝不及防的利刃。从这点来看,二次元的女人是不会欺骗你的。对了,这些话你可得给我保密,绝对不能跟你妈讲啊。

恰巧这个时候,一队外国游客从那里通过,于是我便混身其中离开了。三十分钟后,我提着并不想买的服装店的纸袋再次出现,还笑着说了声“抱歉久等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你说我应该买双鞋?这不是问题所在好吗?不过话说回来,鞋码的确是没什么变化的。你说的对,鞋子才是永远的朋友。只有你不会背叛我。你说靴子也靠不住?你别追着我说啊。

还有,我,上周回了趟老家。

我妈跟我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哪怕我一个人也好,能回来一趟吗?语气相当严肃。我猜想该不会是家里谁被医生宣告得了什么重症吧,于是立刻赶了回去。

结果回去一看,居然就只是因为希惠的婚事定下来而已,对方是当地中学的一位老师,然后还说要和对方家里一起见面吃饭。突然被要求去参加这个饭局,我怎么可能准备好赴宴的漂亮服装嘛。我跟我妈稍稍抱怨了一下,结果还被她甩了一句,说,好歹你也是坐飞机回来的,我怎么会想到你居然能穿得像去附近逛超市一样就回来啊。

——你瘦的时候,不是天天穿得都和要出门办事一样嘛。

而且她还叹上气了。以前我对臭美什么的没兴趣,穿着很普通。而且,那时的衣服都是些便宜货,价钱比现在要少一个零。所以说,还是得瘦,不管穿什么看起来都挺好看。

可为此再置办一套新衣也太傻了,于是我决定借妹妹的衣服。然后,你猜,她怎么说的?

——你能穿上吗?

竟然被那头小猪说出了这么令人屈辱的话。我回了一句说,开什么玩笑。于是打开她的衣柜,一看,看到里面有几条娃娃款连衣裙。一想到希惠居然认为我连这样的衣服都穿不进去,我心里就感到不甘心和难堪。当然,肯定是穿得上的,虽然肩部有些紧,但并不是什么问题。

接下来就去赴宴了。由乃,你还记得“柳饭店”吗?对,对,就是那家饺子特别好吃的,像是中餐厅的地方。那家店,在老板儿子接手后重新装修,店名改成“新中餐·柳”,变成一家高级的中国餐厅了。

饺子?套餐里没有,我也不知道。不过还真想尝尝看。可是当时大虾、螃蟹、鲍鱼呀,一个接一个地端上桌来,我光顾着吃光眼前这些菜了。

两位主角本身就很紧张,而对方的家长又一个劲儿地在讲话,我父母则拼命地陪着话儿,大家都不怎么动筷子。结果,菜是一盘盘端上来,都没地方摆了,搞得服务员都不知如何是好。以兄弟姐妹的身份出席的又只有我一人,所以只好我一个人来吃了。然而……

——不像话!

听到我妈小声地嘟哝了一句,我一看,正好和她四目相对。是我的吃相太难看吗?妈妈的脸不知何时跟照片中饥饿的孩子的脸重合在一起,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放下了筷子。

这一切,好像被对面的妈妈看在眼里。

——真是抱歉,光顾着说话了。她大姐,你可别客气,好好吃啊。身体为重啊,现在几个月了?

演小品吗?还是说是女性杂志读者来信中的笑料?我无可奈何地一笑了之。可就在这时,你猜谁开口了?是我父亲。平日里沉默寡言,那天也只是以若有若无的声音和对方寒暄了一句。我的父亲居然开口说话了。

——那是肥肉哟。

一本正经的表情。席上顿时鸦雀无声。然后,对方的父亲为了岔开话题突然说起,“这个世界还真挺凶险的”,说好像是一个熟人的女儿死了。我一脸茫然,为什么突然开始讲这样的事情呢?

在妻子的提醒下,对方的父亲马上又换了个话题,终于和我爸在赛马这个问题上趣味相投起来。然而,为什么对方的父亲会忽然想起这么个不吉利的话题,事后我才了解到原因。

第二天,我本想马上就回来,但又去探望了奶奶。奶奶因为老年痴呆比较严重,现在住进了养老院里。她好像不大能认出妈妈和希惠了,总把妈妈当成照护师,把希惠想成自己的妹妹。

——奶奶应该也认不出你了,别太在意啊。

尽管母亲一脸严肃地提醒我,但我却并不在意。被奶奶忘记了,也没让我感到难过。反而,我倒觉得我能更温柔地对待她。说是她的内脏都比较健康,因此也没有饮食上的限制,于是我还特地买了奶奶过去喜欢的“朝日堂”的豆子大福带去。

结果呢,还不如不去。

见到我之后,奶奶没有任何反应,所以我想着果然是认不出来了,于是对她说:

——奶奶,我是志保啊。

于是,奶奶眼中好像恢复了生气,抬眼盯着我说:

——你怎么可能是志保?那孩子苗条得很,和模特一样,人长得标致,那可是我得意的孙女呢。你要是想骗我,蒙我钱,先把这一身的肥肉去掉再来吧,你这个肥猪。

人在受到特别的打击时,记忆是会断片的。等我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回程的飞机上了。我下意识地从前面座椅的口袋中拿出一本杂志随手翻着,发现里面有由乃的照片。我当时就想,能拯救我的就只有由乃了。所以……

请帮我吸走脂肪!按克来吸就好!请把64这个魔咒从我身边赶走!

为什么说是魔咒?怎么到现在你还没明白?横网发现自己的体重被全班同学都知道了。她会怎么判断谁是犯人呢?她肯定想不到珠美她们事先藏在那里,她不是那样的小孩。她应该只会简单地怀疑我,因为我的学号排在她前面。

复仇行动已经开始了。我知道我说的话很愚蠢,不过,积攒了这么些年的强烈的执念,我觉得肯定拥有什么力量。

在中餐厅里听到的自杀了的熟人家的女儿,好像就是横网的女儿。

我想起在吃完饭回去的时候,对方的母亲有点责怪地说她丈夫,不应该在饭桌上说横网的事情。于是我就跟留在家乡的同学确认了此事。不,不是堀口。我问的是珠美。

她说死因不太清楚,也可能是自杀。好像那个姑娘相当胖。希惠对象的父亲为什么会看着我说起那个姑娘的事情?一想到这里……我想,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呢?肯定是因为体形被嘲笑了吧。

听说横网特别宠这个女儿,所以女儿死后非常消沉,还有传言说她精神都不正常了呢。

也许横网现在回顾自己的人生,正怨恨着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人们。

我问过珠美了,第一个开始说“六四部屋”的是由乃吧。我也好,其他人也好,都只是用已有的那几个词来笑话她,但“六四部屋”这可是专门给横网创造出来的外号。

用罗西尼来说笑的话,横网也不会意识到是在说自己。但是她听到“六四部屋”的话,肯定会注意到是在说自己,肯定会发现自己的体重暴露了。

我被怨恨都是拜由乃所赐啊。

看在这一点上,你是不是可以给我打点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