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期而至的孩子
如果“报应不爽”这句话是真的,我就该后悔昨天下午跟社长说的那些话。为了给我的詹晓宇找场子、报宿怨,我在事实的基础上搞了是是而非的修饰,勾动了社长的怒气。莫非举头三尺的“神明”并不是妄言,人间小动作都会被其尽收眼底?我无法怨恨别人,只能从自己身上寻过错,因为詹晓宇以男人的视角,早已看透了杨总衣冠之下的龌龊,那么阻止我与他走近,我还是一步一步自入彀中,做了送上门去的猎物。
女人不可太相信自己的掌控力。因为在权势、财富、体力面前,如果没有同样的实力做势均力敌的抗衡,女人就只能是石头面前的鸡蛋,一磕就破,破得就地横流,无从拾捡。这是我血的教训,足记一生。
第二天中午,詹晓宇利用午餐时间,出来跟我视频。他要再看看绿毯铺地的球场和海天相接的辽阔,我住的单间是这座大厦最便宜的房间,连窗户都没有,就举着手机给他看这个密不透风的小屋:“我离开高尔夫会所了。报社在这边有发行任务,我得多留几天,马上回不去。”
詹晓宇好像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语气间都有欢脱跳跃的气氛:“好啊好啊,你照顾好自己。换个能看到大海的房间,这个屋子太闷了。不用报社给你报销住宿费,刷我那个副卡就行,老公现在养得起你。”
我特别特别想跟他视频说话,可又怕自己的神色间会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深深的懊丧和绝望。说了两句,就告诉他:“约了这边记者站的人吃午饭,我得出去了。先挂了吧。”
放下手机,我躺在那张窄窄的小床上,一点没有饿的感觉,接下来要做什么,我茫无头绪。看着手机屏保上那个走动的钟表,秒针一格一格地跳,我在想,我的生命要是以这个速度跳下去,会不会感觉余生漫长?
我想过报警。
后来自己否了。报警以后,对他的影响不一定多大,但是我的生活就彻底毁了。我和詹晓宇的关系、我父母的身体、我在报社的名声,这几样,哪一样我都不敢拿出来赌。要是他说我是自愿的,报警是因为我欲求不满,嫌他给的钱少,我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对他的话无可辩驳,那我遭受的这场屈辱,在大家眼里就成了一个肮脏的笑话。
不能依靠外界的力量,我必须自救。
我知道,一旦我选择了一条自救之路,我的行为最终可能像唐吉坷德挺着长矛去大战风车,结果不言而喻。
我该怎么办?混圈子的时候感觉自己还挺像个人物,可真正遇到事了,才发现其实命若蝼蚁,平时看到眼里的,无非是尘埃遍地,在尘埃里晃动那两毫米的触须,自己给自己一种高大威猛的错觉。
在小屋里躺了两天,我买了一张豪华大巴票,踏上回程。我不坐高铁,是一种自己都无法欺骗自己的心理——必须要回去,那就乘个慢点的交通工具。车在一个服务区停下让乘客上厕所的时候,被一辆小车剐蹭了一下,开小车那个女的吵吵嚷嚷的不承认是自己的责任,非要叫交警,还给自己的家人朋友打各种电话,拉着大车司机不让走,弄得一车人在服务区耗了两个多小时。大家都义愤填膺,在车下帮司机和那女人吵架,只有我坐在车里,想着这是不是老天心疼我,知道我近乡情怯,有意而为之。
拖着疲惫的脚步,我开了家门,是我和詹晓宇真正拥有的自己的房子那扇门。以前这个带小阁楼大露台的房子,满载着我和詹晓宇的爱情和对未来的憧憬,而从此刻我迈进门里这一瞬间,我又带进来了它盛装不下的悔恨和屈辱。
我没告诉詹晓宇今天回来,他开门进屋,看到在厨房里做晚饭的我时,进门就从后面把我抱住了。他的双臂一箍上来,我差点大喊救命,一种从心底升腾起来的恐惧和厌恶瞬间攫住了我,把我的四肢和身体都变得僵硬。
詹晓宇吓一跳,把我身子扳过来面向着他,问我:“你怎么了?”
我牵动唇角笑了一下,那一下估计比哭还难看。轻轻捶了他两拳,说:“还说我呢,把我吓这一跳。”
他拿过我手中的木铲,把炒了一半的菜关掉火,说:“刚回来做什么饭,出去吃。”
我说:“我好累啊,不想出去了。”
“那就叫点外卖,你不在家,我也没买菜,你不会跑出去一周,回来就叫我吃炒土豆丝吧。”
“好吧,你想吃什么?”
他拥着我从厨房出来走向沙发,摁着我躺在沙发上,头枕着他的腿。“乖老婆,你躺着歇会儿,我点餐。哈哈,今天点大餐吧,你不是一直说我不请你吃惠灵顿牛排吗?今天就吃。靠,他家只卖堂食。换一个。”他一边选,一边叨叨。
我很想哭。这个弟弟怎么会是个如此长情的男人?我们在一起这都五年了,经过那一场痛彻心扉的分离与复合,好像比一般的情侣和夫妻都更懂得珍惜一词的含义,彼此都把对方捧在手心里,捂在心尖上。此时,我竟然是那么希望,以前詹晓宇和阿春真的曾经做过合体情人,仿佛只有如此,今天的我才有勇气继续接受他的深情与爱抚。
没忍住,一滴眼泪落下来,洇进他的衣服里。他大腿上感觉到湿漉漉的,手在我脸上一摸,说:“怎么哭了?出去好几天,想我了?”
我再也憋不住了,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下来,把他衣服弄湿了一片。
他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就起来要抱我去卧室。我伸手推他:“别闹,一会儿送外卖的就来了。”
他蹲在地上,把沙发靠垫放在我头下,拿纸巾轻轻给我擦泪,边擦边说:“姐,不带这样的。这才一周不见,就想成这样,多没出息。”
我破涕为笑,抓住他给我擦眼泪的手。“我以后再也不出去了,天天守着你,叫你眼看着我一天一天变成黄脸婆。”
经历了那一幕惨痛,我对跟男人的安全距离有了离谱的要求。乘地铁时,只要看见人多,我马上逃离,和詹晓宇看电影,散场时我会要求他多坐一会,等人走完我们再出去。有时詹晓宇无意中突然碰到我,我都会下意识地躲一下,把他弄得莫名其妙。渐渐地我的性情不再那么开朗,脾气也变得有些易怒,发行部的同事都有些怕我了,暗地里议论,说我得了新社长的青睐,眼睛和眉毛都长错位了。
阿春再约我,我也百般推脱。她那个圈子,不是我这种人能混的。我心里焦虑,这样下去,在单位、在社会上,我将无立足之地。无奈,我在网上悄悄约了一个心理医生。
我特意挑了个女医生。见她的时候,我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戴着墨镜。这个女医生和我年纪相仿,长得不算漂亮,但好在温言软语,给人的感觉挺安心的,我坐下后,心里的戒备就不像进门时那么强了。
女医生打趣我,说:“漂亮女孩把自己裹成这样,是不是有些暴殄天物?”
我摘下墨镜,冲她笑了笑。她这个开场,让我没那么紧张了。
我不愿在这里再重复一遍那天的场景。我给女医生讲了我的遭遇,省略了一些肮脏的画面,问医生说:“跟家人、跟社会接下来如何相处,是我现在最大的难题。我该怎么办?”
那女医生说:“如今这种事情不少,你并不是单一的个例。如何给这个女性群体重建生活的信心,也是我们面临的课题。”
我特别感谢这个医生没有向我追问某些细节。她说我目前的人际关系障碍,并非来自于噩梦纠缠,而是心中无数的忧闷无处倾诉和宣泄。如果我想找个人说话,就可以和她预约,“我们也可以下班时间坐下来聊,上班时间收费,下了班就是朋友见面了。”
她说的对。我不能跟詹晓宇说,不能跟我爸妈说,不能跟所有我认识的人诉说我的烦闷和恐惧。这个善良的女医生让我暂时无处安放的心,觅到了一处落脚之地。自从和她交谈过几次后,我的情绪明显不那么偏执了,在办公室,脸上也开始有了笑意,詹晓宇抱我、吻我,也不再有那种下意识的抵抗。
我想回到过去,回到和詹晓宇在家里嬉笑打闹的旧日时光里。可即便是他再宠我、爱我,在表层的欢快之下,也还是铺垫着一层厚厚的忧伤,他的爱意越浓,我的愧疚越深。
从那个海滨城市回来一个多月后,我发现我怀孕了。
这一次的怀孕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惊喜,反而是惊恐、惊悚、惊吓,因为我无法确定,我肚子里这个匆匆赶来的孩子,到底是詹晓宇的,还是姓杨的那个畜生的?!
这次我没有大张旗鼓地用验孕棒验证,确定怀孕后,我把验孕棒小心包好,直接下楼扔到了小区垃圾桶里。我需要时间考虑,这个孩子要还是不要?
想破了脑子,心里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我又裹成粽子去了心理医生的诊所。她问我是不是第一胎,我告诉她,我26岁的时候,结婚后第一胎因为意外流产了,这是第二次怀孕。她建议我去医院做一次检查,如果是习惯性流产,那这个孩子要是人为终止妊娠,会不会影响到以后的怀孕。“你如果因为这一次打掉孩子而丧失今后做母亲的机会,你要想好,这个后果你可不可以承受。这不是别人能给你拿主意的事。”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