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觊觎我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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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阴暗

给她吃过退烧药后,顾笑趴在床边,盯着一滴一滴掉下来的点滴,目光往下回到季予身上——她神情慌张不安,似乎陷入了困境。

她做了一个梦。

噩梦。

相框里的合照,天气晴朗,笑容成双,摔到了地上,镜子一样碎裂成无数片,映出各人各有心思千千万,拼回也是裂纹蜿蜒如崎岖路途,走不回一条道上,不是一条心了,无法破镜重圆。

照片虽完好只是框碎了,但这么美的东西,却只在纸上,一撕就碎。那么美的东西,她想要捡起,扎得一手玻璃渣子,鲜血淋漓。不禁歌颂,又惹人怨恨,过了很多年,玻璃渣子还是从手掌刺进了心。

她孤寂地站着哭了很久,看着两个背影离她越来越远,她不知道该去追哪一个,她的双脚被钉在原地一般,无法动弹。两个身影背道而驰,任她在中间怎么哭喊都没有人回头,没有人安慰她、哄她,连带着所有争吵声都远去。天带着黑色打压了光,视线所及之处空无一物,她没了方向,溺在那黑暗里,无止境地下坠,永远有更深更静的地方等着她。她恐惧,惊慌失措,胡乱挥动的双手触碰不到任何事物,直到一声声呼唤才把她救回来。

“季予你怎么了?梦到什么了?别怕别怕,都是假的,梦醒了就好了。”他轻轻按着她肩膀,等她缓过神稳定下来,叹着气,给她擦干净汗泪混合在一起的脸,“我才换个毛巾走开一会儿,怎么就成这样了?”

“我做了个噩梦。”她嗓子哑了,一身冷汗,不想多说。

“别多想,渴不渴,给你倒点水喝好不好?”

她点点头,顾笑拿着杯子出去。

她刚闭上眼睛,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还以为是顾笑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爷爷和奶奶。

她没什么生气地躺在那里,眼皮都难抬起来的样子,让爷爷又想到很多年前,她妈妈刚离婚走后不久,她有一次也是这样,闹过之后发起高烧,不省人事。

爷爷不说话,奶奶坐到旁边摸着她的脸,心疼地开口:“好些了没?知道你生病了,你爷爷睡不着觉非得过来看看,别嫌爷爷奶奶吵,看看就走,知道你好点了,我们才能放心。”

爷爷果然是老了,越见到这样的情形越显得愧疚,这个愧疚的老人始终没能憋住心里话:“爷爷知道你还记恨爷爷,当年的事是爷爷做得不对,怪爷爷插手你爸妈的事伤了你的心,爷爷跟你认错,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到如今爷爷也还是那些话,你可能不爱听,可都是实在话。你爸妈不合适,你妈心里的人不是你爸,总归是过不长久的,你妈妈是很优秀的人,她也有她的想法,强扭的瓜不甜,她没选错路,早早离了也好,拖到现在也未必是你想看到的。你妈妈现在过得很好,爷爷只是尊重了她的选择,也为了你的以后考虑。小予,你要是一直想不开……”

苍老的一声叹息过后,终究是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以为及时斩断就好,可到现在居然十年了,时间毫无用处,以前只会用哭闹来抗议的小孩子,变得充满尖刺和仇恨,他也怀疑选择加速一段婚姻的消失,是不是做错了?

季予眼神空洞,像是心不在焉,但不漏掉一个字。听完是什么感受呢,大概就是,仿佛一根绳子经年累月风吹日晒,本该自然风化,即便中途撑不住大不了自己断了,可有人烧了一把火,还说它不结实。

无力感不断泛起,让她失去固执己见地去反驳的心力,何况这个曾经词严厉色、强势权威的老人现在放下架子、面子,跟她道歉,如若他一如既往咄咄逼人,她也不惧,可他先示弱了,让她觉得一味地叛逆反驳毫无意义,她无法否认自己不是完全正确的一方。

到底是谁错了?是她太固执了吗?是全都错了,所有人都错了!即使如此,这种情况下她绝不愿意原谅什么,绝不愿意批判自己。

生理的、心理的痛苦接踵而来,头晕脑胀,眼神难以聚焦开始涣散,她倍受煎熬。

“是,知道了,我困了。”她翻身躲开他们的视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奶奶抹了眼泪赶紧说:“好好睡一觉,不要多想,睡醒就好了。”

顾笑站在门口,爷爷出去时,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带着叹不完的气,较之往常目光矍铄,显得老态龙钟。

光辉落下,落寞退场。那也只是个做了不太正确的事的老人家,不在理,不得理。

奶奶拍了拍顾笑肩膀道:“小予就麻烦你照看了。”

顾笑点头答应。季予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又睡着了,顾笑正好放下水杯,她翻过身来:“怎么这么久,水呢?”

“刚刚在门口,爷爷奶奶都在,就没打扰你们说话。”他扶她坐起来,端水杯给她。

她出了太多汗,渴极了,一杯水一下子就喝完了。

他擦着她下巴上的水:“还要喝吗,再去给你倒一杯?”

她点头,杯子还给他。顾笑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又睡着了。眉心舒展许多,双唇紧闭,不再是想说什么而说不出口的不安样,脸色微微发红,温度降下来了。

“已经很晚了,好好睡觉,做个好梦吧……唔不对,做噩梦有助于解压,不过多了也不好,可以再做一个噩梦,希望你以后都是好梦。”他笑了笑,好玩地在她脸上揉了揉捏了捏,捧脸又挤脸,“看来睡得很熟,晚安。”

早晨,季予刚起床洗漱好,顾笑端着早餐进来,在床上摆好小书桌,顾笑盘腿坐在对面,放一碗在季予手里,说:“快吃吧,别凉了。”

她咽了下口水:“你确定就让我喝白粥啊?”

“不服气啊,你可别忘了,你昨天晚上大半夜吐了两次,晚饭都没吃几口,你也就只配喝点白粥了,这可是我特地让阿姨煮的,快喝,别浪费了。”

没错,昨天晚上他以为她情况好转,睡得不错,哪知她大半夜爬起来吐了两次,可谓是奄奄一息。

季予认命地喝着寡淡无味的白粥,直勾勾地看着他吃早点。

“别看我啊,各吃各的,还是说要我喂你啊。”他拿过她的勺子喂了她一口粥。

她一脸幽怨:“谁跟你说发烧只能喝白粥的,你故意的吧,还当着我的面吃那么好,没胃口不想吃了。”

“真喝不下啦,那我去给你放点盐,这样总可以了吧?”他憋着笑。

她控诉:“你变了,你以前不会这样对我。”

“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反正零食饮料辛辣刺激生冷难消化的一概别想了。打感情牌无效。”

“你是嫌我病得不够重死得不够快?”

“别这么说啊,你要相信我的厨艺,吃不死的。”

“呵呵,不死是因为只要半条命么?我爸呢,他就把我丢在这不管了是吗?”

“季叔叔工作很忙好像,昨晚请医生回来一趟,后面你情况还好就没回来,现在也没回来,问这个做什么?”

“我怕饿死……”

以前她生病了都是季嬴川照顾她,不管多忙,一日三餐他会亲自下厨,严格管理她的饮食,偏偏他厨艺好,平时再寡淡不愿吃的食物他都能做得挺合她胃口,还是亲爹懂她。

顾笑突然就感觉季予看他的眼神怨气很重,收起她的白粥,把她手机塞给她,说:“不许偷吃我的,你玩会儿手机,等我回来。”

顾笑拿了杯热的纯牛奶和吐司回来:“这个可以吧?”

季予质问:“还说你不是故意的?”

他装作没听到,一拍大腿,拿来退烧贴道:“差点忘了,我给你买了这个,你还有点低烧,贴这个试试看。”

“这个没什么用的吧?”她不太想试,贴个东西在额头上感觉很幼稚,尤其是图案这么花花绿绿还卡通的……

“是我负责照顾你,你没有发言权。”他一手撩起她的刘海,一手将退热贴拍在她额头上。

季予妥协得不说话,安静地喝口牛奶,撕下吐司一点一点咀嚼。她抬起头,目光带着疑问,说:“对了,昨晚我感觉好像有人在捏我脸,像搓面团一样揉来揉去,是……”

他面不改色道:“不是,你做噩梦了吧,我看你睡得一直不太安稳,肯定是做噩梦了。”

“感觉很真实,不像是在梦里。不过确实做了噩梦,睡得不好,醒来有点累……”

“嗯,那你做了什么噩梦?”

她神情凝重,嘴唇有点干,于是喝了口牛奶,还没说话。

“你不想告诉我啊,好吧我就知道,你对我隐瞒的事情多了去了,不想说就不说吧,反正你不给我了解你的机会我是没办法了解你的。你真的不想跟我坦诚相待,不想让我了解你对不对?你生病的时候可是我尽心尽力照顾你的,想我一个没照顾过人的人,为了你手忙脚乱,睡都睡不好,你不能这么忘恩负义的。”

他一会儿平淡一会儿激愤,脸变得真快。

“不是,只是梦有点碎,可能也没完全记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样也能被你绑架,看来我还是太有道德了。”

“那我重新问一次,你好好回答吧。”他两手交叠放在小桌上,“还记得你做了什么梦吗,组织好语言,我要听。”

她有模有样地学他以前戳她脸的动作去戳他眉心,正经起来要讲道理的样子,说:“这是我的隐私。”

他攥着她的手指,说:“你的隐私我知道的多了,你的生理期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还差这一件啊,不开心的事说出来比较好,如果藏着能消化的话,你就不会是这个病怏怏的样子了,趁我还愿意听,说吧,免费给你当一次垃圾桶。”

“……谢谢你啊,这么关心我。”

“不用客气,以身相许就行。”

他继续头头是道:“还有啊,我可以敲紧闭的门,是门我相信一定能打开。可要敲一堵墙,是我,也望而却步。门的存在有个意义是连接,没有门没有窗的墙不一样,男儿女儿都要当自强,但不能当墙啊!”

季予闲聊似地问:“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一直敲一扇不开的门是不礼貌的?”

顾笑笃定地说:“前提是那扇门不会为某个敲门的人而开。我不仅会一直敲,我还有钥匙,你会说我未经许可么,明明是你看着我、引着我一步步陷入,怎么能说我没礼貌呢,我对别人就很礼貌。”

他没来由地坚信他们都是彼此的例外,要锲而不舍一点,再有来有往一点,一定会皆大欢喜。

其实,她明明是能接受他的存在的,甚至渴望,不是吗?

她盯着他的眼瞳,良久笑出声来。青天白日里,她的想法再明晰不过,她不是南墙,他也不会心死。

“我的噩梦,大多都是梦到小时候,不完全真实,你听听就好。”

那是她自认为的自己不为人知的一些阴暗面。回忆就是她的噩梦,那些破碎的场景不时地来打扰她——

年幼的季予白天闹过脾气,到了夜里开始发烧,晕乎乎的难受得睡不着,跑到楼下敲爸爸的房门。季嬴川会在床边守着,听小季予哭着说:“爸爸你还想妈妈吗,我想妈妈了,我们把妈妈找回来好不好?”

季嬴川给她擦干净脸,眼泪一掉又擦干净,却对她的话不为所动。

他说:“乖乖睡觉,烧已经退了,睡醒了就不难受了,也不会想妈妈了。”

“妈妈不在,会做噩梦的,不能睡。”

他无可奈何地叹气:“她有自己的新家了,不要打扰她。”

“她不要我了吗,为什么不要我了,我明明很乖的,该学的我都学了,为什么丢下我……”她哭得剧烈咳嗽起来。

季嬴川轻拍着她后背安抚道:“还有爸爸在,爸爸不会丢下小予的,小予不哭了。”

“我想去找妈妈,我好多天没见她了。”

“你妈妈的新家里有两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孩了,她没法照顾你。”事实如此,尽管他并不想说得太冷硬。

她的妈妈去给别人当妈妈了。小季予能够明白这个事实,她不再闹了,只是抽泣着直到睡着。

家里请的阿姨,她总是喜欢不起来。那之后,季嬴川有时工作忙会让助理回家看看她。小季予问那个年轻又漂亮的助理姐姐,说:“姐姐你喜欢我爸爸吗?”

助理否认了,怕她误会。

小季予又问:“你喜不喜欢我爸爸?”

小孩子的语气好像一点儿也不介意别人喜欢她爸爸,反而像是逼迫着别人承认似的。

助理回答说不喜欢,而且有对象了。

小季予:“你走吧,我不要你来看着。”

等季嬴川回到家问她为什么问他助理那么反常的话。

小季予很认真地回答:“我妈妈不要我了,她找了别人的小孩儿,我也找个后妈,你给我找个后妈。”

季嬴川觉得好笑,并不当真:“你不是看了很多童话故事?看的时候还说后妈坏后妈坏,不要后妈,现在又要了,后妈有几个好的,不怕她对你不好?”

“我没有妈妈了,你又不肯把我妈妈找回来,后妈有好的,我妈妈就是给别人当妈妈也是好的!”

话音消失,无数场景交替变换:相框落地破碎,面红耳赤的争吵,孤寂阴暗的走廊外是她,面前是不敢敲开的门,丢在桌面的戒指,一去不回头的身影。门已经开了,有人红着眼同她道别。

那人说自己无法依附季嬴川而活,但还有自己的工作和思想,她在这里不快乐了。

季予不知道那是真话还是一时的借口和气话,她只知道,不是不够爱,是不爱了。大人的世界里什么叫不爱呢?在她的这个年龄的孩子本来理解不了,可她觉得就是——以后家里的合照只有两个人,她听说过一个词叫单亲家庭,这就叫单亲,那时她七岁,已经懂了。

从前太长,好不好的都成了噩梦,一个夜晚不够回放。

“那是别人的家,没有你的位置!”

这个噩梦以季嬴川这一句呵斥结尾。

这一句话,在她记忆中回响无数次,每一次都能将她打进深渊,仿佛她被蒙上双眼,在阴暗无光处,万籁俱寂时,迷失,浮沉。

回忆完那个梦,她似还未从梦境里出来,满身寂寥。“我尝试过理解,但我,还不能。”爷爷奶奶对她妈妈的普通出身虽然不是很满意,但确实没否认过她的个人能力。他们对她即使有不合理的要求又如何,季嬴川是完完全全站在她这边的,自由给足了啊,为什么还是不快乐?季予不明白,她离婚之后,不久又嫁了人。季予太失望了。季予恨爷爷奶奶逼她妈妈离开,又恨季嬴川放她走,恨她抛弃了她。那么多那么多恨,她藏了这么多年。

一切像个笑话。

顾笑说:“顺其自然就好,换我也不能理解你妈妈,但我现在更不能理解为什么你的想法这么不同寻常,我就不想要后妈!”

“哦,没有为什么,我这人打小就不正常。”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也据季嬴川承认,她从小早慧,比同龄人要成熟懂事许多,偏偏还是那种让人一眼就看出来的内心不太光明的小孩儿。所以她小时候并不讨喜,现在外露的性格是她经过多年成长修炼得来的,同时把一些不太光明的东西隐藏起来,就适合展现在人前了。

“也是,你有时候挺不正常的,做点反常的事反而正常。我问你,以前你生病发烧都是季叔叔照看你,这次季叔叔太忙,回来一趟就走,要是没有我在,你发高烧还不肯去医院,你要怎么办,死撑吗?”他气得捏她脸的力度都重了几分。

“等死,我说真的。”

在她的世界里,阴暗无光。她得到的东西越多,就越为所失去的固执成性。她是如此的富有,又贫穷。有人向她示弱,有人对她愧疚,有人给她补偿,可这这些全不是她所求,然而过去已经永远回不去了。她与绝望斗争过,但是意志薄弱的时候,逃无可逃,不想再逃,生的希望就在另一端,而她一直被鸿沟隔在此岸。被抛弃的痛苦如回流的水,不息,不绝。

她也是真的,不想放过她自己。

曾有一次她发起高烧,药也没吃,只是躺着,直到意识都开始模糊。当脑子里没什么不好的记忆,哪怕只剩下单纯的病痛,她如释重负。恰巧季嬴川打电话回来问她为什么没去上课,她不太清醒,胡乱地挂了电话。等他赶回来时才知她发了高烧,高烧不退,他守了很久。

这样轻视自己的生命、自我伤害,居然能让她有比报复得逞更强烈的畅快。但也是在那一次,她看见季嬴川流眼泪了,此前她从没见他哭过。

他教她敬重别人的生命,而她却没做到一视同仁,自轻自贱,没有敬畏。

她回忆起这些,神情流露出些微感伤,只是感伤一瞬而过,余下皆成浮云。

她对生命一点敬畏和感激都没有吗?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话!顾笑听得难受,心脏狠狠揪了一下,忘了轻重地抱紧她,靠在她肩上,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触及她的肌肤,起初温热,却仿佛流至她心里,愈发滚烫。原来他不止笑意如阳光,眼泪也同样灼人。

他的无助、悲伤,一瞬间随着泪水流出来。她揽着他,试图替他驱散什么,说:“抱歉,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他也是要形象,不喜欢和人抱头痛哭的人,松手自我整理之后,他说:“我今年的生日虽然早过了,但是生日愿望还没许过,我现在许,你要好好的,至少不能先我一步走。”他知道了,她有多礼貌,就有多疯狂。

“愿望说出来不怕不灵吗?”

他低声哽咽:“本来就是要说给你听的,只有你才能帮我实现。我不能再看着我身边任何一个人离开,我接受不了。我知道,你想法可能很极端,我想帮你也不是多管闲事,就当是为我自己,谁让我已经习惯你了,你不陪我走到七老八十我都不放过你。”

“是啊,我就是一个很容易走极端的人,也不知道你喜欢我哪一点。”

“就喜欢你极端,你改吗?”

“可能,不那么容易改。”

“那我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喜欢了,免得你去祸害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