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螺之声
金发少年攀下岩石最下面的一截,又开始摸索着朝环礁湖[1]方向走去。虽然他已经脱掉了那件学校里常穿的厚运动衫,用一只手拖着,但还是热得要命;灰衬衫湿淋淋地粘在身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上。在这个少年的周围,一条长长的孤岩猛插进丛林深处,天气闷热,孤岩就像个热气腾腾的浴缸。这会儿少年正在藤蔓和断树残干中吃力地爬着,突然一只红黄色的小鸟怪叫一声、展翅腾空;紧接着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嘿!”这声音喊道,“等一等!”
孤岩侧面的矮灌木林丛被摇晃着,大量的雨珠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等等,”这声音又叫,“我给缠住了。”
金发少年停住脚,自自然然地紧紧袜子。他这动作一时间让人觉得这孩子好像是在老家[2]一样。
那个声音又叫开了。
“这么些藤蔓我真没法弄掉。”
说这话的孩子正从矮灌木林丛中脱身退出来,细树枝在他油垢的防风外衣上刮擦刮擦直响。他光光的膝弯弯处圆鼓鼓的,被荆棘缠住擦伤了。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拨开棘刺,转过身来。比起金发少年,这个男孩稍矮一些,身体胖乎乎的。他用脚轻轻地试探着安全的落脚处,往前走着,随后又透过厚厚的眼镜往上瞧瞧。
“带话筒的那个大人在哪儿?”
金发少年摇摇头。
“这是一个岛。至少在我看来是一个岛。那里是一条伸进外海的礁脉。兴许这儿没大人了。”
胖男孩像是大吃一惊。
“本来有个驾驶员,他没在客舱,他在前上方的驾驶舱里。”
金发少年眯起眼睛凝视着那条礁脉。
“别的全是些小孩儿。”胖男孩接着往下说。“准有些跑出来了。他们准会出来,可不是吗?”
金发少年开始十分随意地找路往水边走去。他努力装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同时又避免表露出过分明显的无动于衷,可那胖男孩急匆匆地跟着他。
“到底还有没有大人呢?”
“我认为没有。”
金发少年板着面孔回答;可随后,一阵像已实现了理想般的高兴劲儿使他喜不自胜。在孤岩当中,他就地来了个拿大顶,咧嘴笑看着颠倒了的胖男孩。
“没大人啰!”
胖男孩想了想。
“那个驾驶员呢。”
金发少年两腿一屈,一屁股坐在水气濛濛的地上。
“他把咱们投下后准飞走了。他没法在这儿着陆。有轮子的飞机没法在这儿着陆。”
“咱们被攻击了!”
“他会平安回来的。”
胖男孩晃晃脑袋。
“下降那阵子我从一个窗口往外瞧过。我看见飞机的其他部分直朝外喷火。”
他上下打量着孤岩。
“这不就是机身撞的。”
金发少年伸出手来,摸摸树干高低不平的一头。一下子他显得感兴趣起来。
“机身又怎么了?”他问道。“那东西现在又跑哪儿去了呢?”
“暴风雨把机身拖到海里去了。倒下的树干这么多,情况一定非常危险。机舱里准保还有些小孩儿呢。”
胖男孩迟疑一下又问:
“你叫什么名字?”
“拉尔夫。”
胖男孩等着对方反问自己的名字,可对方却无意要熟悉一下;名叫拉尔夫的金发少年含含糊糊地笑笑,站起身来,又开始朝环礁湖方向走去。胖男孩的手沉沉地搭在拉尔夫的肩膀上。
“我料想还有好多小孩分散在附近。你没见过别人吗?”
拉尔夫摆摆头,加快了脚步,不料被树枝一绊,猛地摔了个跟头。
胖男孩站在他身边,上气不接下气。
“我姨妈叫我别跑,”他辩解地说,“因为我有气喘病。”
“鸡—喘病?”
“对呀。接不上气。在我们那个学校就我一个男孩得气喘病。”胖男孩略带骄傲地说。“我还从三岁起就一直带着眼镜。”
他取下眼镜递给拉尔夫看,笑眯眯地眨眨眼,随后把眼镜往肮脏的防风外衣上擦起来。一会儿胖男孩苍白的面容上又出现了一种痛苦和沉思的表情。他抹抹双颊的汗珠,匆匆地整一整鼻上的眼镜。
“那些野果。”
他环顾了一下孤岩。
“那些野果,”他说,“我以为——”
他戴上眼镜,绕过拉尔夫身边的藤蔓走开,在一堆缠绕着的簇叶中蹲了下去。
“我一会儿就出来——”
拉尔夫留神地解开缠绕在身上的枝叶,悄悄地穿过杂树乱枝。不一会儿胖男孩呼噜呼噜的声音就落到他的身后,拉尔夫急急忙忙地朝仍位于他和环礁湖之间屏障似的树林赶去。他翻过一根断树干后,走出了丛林。
海岸边长满棕榈。有的树身耸立着,有的树身向阳光偏斜着,绿色的树叶在空中高达一百英尺。树下是铺满粗壮杂草的斜堤,被乱七八糟的倒下的树划得东一道西一道的,还四散着腐烂的椰子和棕榈树苗。之后就是那黑压压的森林本体部分和孤岩的空旷地带。拉尔夫站着,一手靠着根灰树干,一面眯起眼睛看着粼波闪烁的海水。从这里往外约一英里之遥,雪白的浪花忽隐忽现地拍打[3]着一座珊瑚礁。再外面则是湛蓝的辽阔的大海。在珊瑚礁不规则的弧形圈里,环礁湖平静得像一个水潭——湖水呈现各种细微色差的蓝色、墨绿色和紫色。在长着棕榈树的斜坡和海水之间是一条狭窄的弓形板似的海滩,看上去像没有尽头,因为在拉尔夫的左面,棕榈、海滩和海水往外伸向无限远的一点;而几乎张眼就能看到的,则是一股腾腾的热气。
拉尔夫从斜坡上跳下去。沙子太厚,淹没了黑鞋子,热浪冲击着他。他觉得身上的衣服很重,猛地踢掉鞋,刷地撕下连同宽紧带的一双袜子。接着又跳回到斜坡上,扯下衬衫,站在一堆脑壳样的椰子当中,棕榈和森林的绿荫斜照到他的皮肤上。拉尔夫解开皮带的蛇形搭扣,用力地脱掉短裤和衬裤,光身子站在那儿,察看着耀眼的海滩和海水。
拉尔夫够大了,十二岁还多几个月,小孩子的凸肚子已经不见了;但还没大到那种开始感到难为情的青春期。就他的肩膀长得又宽又结实而言,看得出他完全可能成为一个拳击手,但他的嘴形和眼睛偏又流露出一种温厚的神色,表明他心地倒不坏。拉尔夫轻轻地拍拍棕榈树干,终于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岛,又开心地笑笑,来了个拿大顶。他利索地翻身站起来,蹦到海滩上,跪下拨了两抱沙子,在胸前形成个沙堆。随之他往后一坐,闪亮而兴奋的眼睛直盯着海水。
“拉尔夫——”
胖男孩在斜坡上蹲下身子,把斜坡边缘当个座位,小心地坐下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那些野果——”
他擦擦眼镜,又把扁鼻子上的眼镜端了端。眼镜框在鼻梁上印了道深深的、粉红的“V”形。他打量着拉尔夫精神焕发的身体,然后又低头瞧瞧自己的衣服,一只手放到直落胸前的拉链头上。
“我姨妈——”
随后他果断地拉开拉链,把整件防风外衣往头上一套。
“瞧!”
拉尔夫从侧面看看他,一言不发。
“我想咱们要知道他们的全部名字,”胖男孩说,“还要造一份名单。咱们该开个会。”
拉尔夫不接话头,所以胖男孩只好继续说下去:
“我不在乎他们叫我啥名字,”他以信任的口气对拉尔夫说,“只要他们别用在学校时常叫我的那个绰号。”
拉尔夫有点感兴趣了。
“那个什么绰号?”
胖男孩的视线越过自己的肩膀瞥了一下,然后凑向拉尔夫。
他悄悄地说:
“他们常叫我‘猪崽子’[4]。”
拉尔夫尖声大笑,跳了起来。
“猪崽子!猪崽子哟!”
“拉尔夫——请别叫!”
猪崽子担心地绞紧了双手。
“我说过不要——”
“猪崽子哟!猪崽子哟!”
拉尔夫在海滩的赤热空气中手舞足蹈地跳开了,接着又装作战斗机的样子折回来,翅膀后剪,机枪往猪崽子身上扫。
“吓—啊—哦!”
他一头俯冲进猪崽子脚下的沙堆,躺在那里直笑。
“猪崽子!”
猪崽子勉强地咧开了嘴,尽管这样对他打招呼是过分了,他也被逗乐了。
“只要你不告诉别人——”
拉尔夫在沙滩中格格地笑着。痛苦和专注的神色又回到了猪崽子的脸上。
“等一等。”
猪崽子赶紧奔回森林。拉尔夫站起来,朝右面小步跑去。
在这儿,海滩被成直角基调的地形猛地截断了;一大块粉红色的花岗岩平台不调和地直穿过森林、斜坡、沙滩和环礁湖,形成一个高达四英尺的突出部分。平台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泥土,上面长着粗壮的杂草和成荫的小棕榈树。因为没有充足的泥土让小树长个够,所以它们到二十英尺光景就倒下干死。树干横七竖八地交叠在一起,坐起来倒挺方便。依然挺立着的棕榈树形成了一个罩盖着地面的绿顶,里面闪耀着从环礁湖反射上来的颤动的散光。拉尔夫硬爬上平台,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这儿凉快的绿荫,他闭上一只眼,心想落在身上的树叶的影子一定是绿色的,又择路走向平台朝海的一边,站在那里俯视着海水。水清见底,又因盛长热带的海藻和珊瑚而璀璨夺目。一群小小的、闪闪发光的鱼儿东游西窜、忽隐忽现。拉尔夫兴高采烈,他用带低音的嗓门,自言自语地说道:
“太棒了!”
在平台外面还有更迷人的东西呢。某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也许是一场台风,或是伴随他自己一起到来的那场风暴——在环礁湖的里侧堆起了一道沙堤,因而在海滩里造成个长而深的水潭,较远一头是粉红色的花岗岩高高的突出部分。拉尔夫以前曾上过当:海滩水潭看上去深,其实不然。现在他走近这个水潭,本也没抱希望。这个岛却是一个真正的岛,而这个水潭是由海发大潮所造成的,它的一头深得呈墨绿色,使人难以置信。拉尔夫仔细地巡看了这整整三十码水面,接着一个猛子扎了进去。水比他的血还暖,拉尔夫就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浴缸里游泳。
猪崽子又出现了,坐在岩石突出的边上,带忌妒心的眼光注视着拉尔夫的雪白身躯在绿水里上下。
“你游得不好。”
“猪崽子。”
猪崽子脱掉鞋袜,小心地把它们排放在岩石边上,又用一只脚趾试试水温。
“太热!”
“你还等什么呀?”
“我啥也不等。可我的姨妈——”
“去你的姨妈!”
拉尔夫从水面往下一扎,然后在水中睁着眼游;水潭的沙质岩边隐隐约约地像个小山坡。他翻了个身,捏住鼻子,正看到一道金光摇晃碎落在眼前。猪崽子看来正在下决心,他动手脱掉短裤,不一会儿光了身,露出又白又胖的身躯。他踮着脚趾走下了水潭的沙滩边,坐在那儿,水没到颈部,他自豪地对着拉尔夫微笑。
“你不打算游吗?”
猪崽子晃晃脑袋。
“我不会。不准我游。我有气喘病——”
“去你的鸡喘不鸡喘!”
猪崽子以一种谦卑的耐心忍着。
“你游得不行啊。”
拉尔夫用脚啪嗒啪嗒地打着水游回到斜面下,把嘴浸下去,又往空中喷出一股水,随后抬起下巴说:
“我五岁就会游泳。我爸爸教的。他是个海军军官。他一休假就会来救咱们的。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猪崽子的脸忽地红了。
“我爹死了,”他急匆匆地说,“而我妈——”
他取下眼镜,想寻找些什么来擦擦,但又找不到。
“我一直跟姨妈住一块儿。她开了个糖果铺。我常吃好多好多糖,喜欢多少就吃多少。你爸爸什么时候来救咱们?”
“他会尽量快的。”
猪崽子湿淋淋地从水中上来,光身子站着,用一只袜子擦擦眼镜。透过早晨的热气他们所听到的唯一声响,就是波浪撞击着礁石那永无休止的、恼人的轰鸣。
“他怎么会知道咱们在这儿?”
拉尔夫在水里懒洋洋地游着。睡意笼罩着他,就像缠绵脑际的蜃楼幻影正在同五光十色的环礁湖景致一比高低。
“他怎么会知道咱们在这儿呢?”
因为,拉尔夫想,因为,因为……从礁石处传来的浪涛声变得很远很远。
“他们会在飞机场告诉他的。”
猪崽子摇摇头,戴上闪光的眼镜,俯视着拉尔夫。
“他们不会。你没听驾驶员说吗?原子弹的事?他们全死了。”
拉尔夫从水里爬了出来,面对猪崽子站着,思量着这个不寻常的问题。
猪崽子坚持问道:
“这是个岛,是吗?”
“我爬上过山岩,”拉尔夫慢吞吞地回答,“我想这是个岛。”
“他们死光了,”猪崽子说,“而这又是个岛。绝没人会知道咱们在这儿。你爸爸不会知道,肯定谁也不会知道——”
他的嘴唇微微地颤动着,眼镜也因雾气而模糊不清。
“咱们将呆在这儿等死的。”
随着这个“死”字,暑热仿佛越来越厉害,热得逼人。环礁湖也以令人目眩的灿烂袭击着他们。
“我去拿衣服,”拉尔夫咕哝地说。“在那儿。”他忍着骄阳的毒焰,小步跑过沙滩,横穿过高出沙滩的平台,找到了他东一件西一件的衣服,觉得再穿上灰衬衫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随后他又爬上平台的边缘,在绿荫里找了根适当的树干就坐下了。猪崽子吃力地爬了上来,手臂下夹着他的大部分衣服,又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靠近朝向环礁湖的小峭壁;湖水交错的反射光在他身上不停地晃动。
一会儿猪崽子又说开了:
“咱们得找找别人。咱们该干点事。”
拉尔夫一声不吭。这儿是座珊瑚岛。他避开了毒日的煎熬,也不管猪崽子那带凶兆的嘟哝,还做着自己快乐的梦。
猪崽子仍顺着自己的话题往下说:
“咱们有多少人在这儿?”
拉尔夫走上前去,站在猪崽子身旁回答:
“我不知道。”
在暑热烟霭的下面,一阵阵微风拂过亮光闪闪的水面。微风吹到平台时,棕榈叶片发出簌簌的低吟,于是,模糊的太阳光斑就在他俩身上浮掠而过,像明亮的带翅膀的小东西在树阴里晃动。
猪崽子仰望着拉尔夫。后者脸上的阴影全反了;上半部是绿茵茵的,下半部由于环礁湖的反映,变得亮闪闪的。一道耀眼的阳光正抹过他的头发。
“咱们总该干点事吧。”
拉尔夫对他视若无睹。一个想象中存在而从未得到充分实现的地方,终于在这儿一跃而为活生生的现实了。拉尔夫快活极了,笑得合不拢嘴,猪崽子却把这一笑当作是对他的赏识,也满意地笑起来。
“假如这真是个岛——”
“那又怎么样呢?”
拉尔夫止住了微笑,用手指着环礁湖。在海蕨草中有个深米色的东西。
“一块石头。”
“不,一个贝壳。”
忽然,猪崽子高兴起来;他兴奋得倒也并不过分。
“对。这是个贝壳。我以前见过像这样一个。在人家的后屋墙上。那人叫它海螺。他常吹,一吹他妈妈就来了。那东西可值钱哩——”
靠拉尔夫的手肘边,有一棵小棕榈树苗倾斜到环礁湖上。由于它本身的重量,小树苗已经从贫瘠的泥土中拖出了一团泥块,它很快就要倒下了。拉尔夫拔出细树干,在水里拨弄起来,五颜六色的鱼东窜西逃。猪崽子的身子倾斜着,看上去很不稳。
“当心!要断了——”
“闭嘴。”
拉尔夫心不在焉地说着。贝壳有趣、好看、是个有价值的玩意儿;拉尔夫好像在做一个白日梦,梦中生动的幻象萦绕在他和猪崽子之间,可猪崽子并非他梦境中的人物。他用弯曲的棕榈树苗把贝壳推出了海藻,再用一只手当作支点支撑住树枝,另一只手往下压细树苗的一端,直到把贝壳挑了上来,水滴滴答答地往下直淌,猪崽子一把抓住海螺。
此刻海螺不再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了,拉尔夫也变得激动起来。猪崽子唠唠叨叨地说:
“——海螺;可真贵。我敢打赌,你要买个海螺,就得花好多、好多、好多的钱——那人把海螺挂在花园围墙上,我姨妈——”
拉尔夫从猪崽子手里接过贝壳,一些水顺他的手臂流下。贝壳是深米色的,散布着淡淡的粉红斑点。在磨出一个小孔的贝壳尖和粉红色的贝壳嘴当中,壳体长约十八英寸,略呈螺旋状,表面还有精巧的凸纹。拉尔夫把壳内深处的沙子摇晃出来。
“——像头奶牛哞哞叫,”猪崽子说。“他还有些白石子,还有一只养着绿鹦鹉的鸟笼。当然,他不会去吹那些石子,他说——”
猪崽子停下来喘了口气,摸摸拉尔夫手里那个闪光的东西。
“拉尔夫!”
拉尔夫抬起头来。
“咱们可以吹这个来召人开会。他们听见了会来的——”
他笑看着拉尔夫。
“这不就是你的意思吗?你从水里捞起这只海螺就为这缘故吧?”
拉尔夫把金黄的头发往后一撩。
“你那朋友怎么吹海螺的?”
“他吹起来有点像吐唾沫似的,”猪崽子说。“我姨妈不让我吹,因为我有气喘病。他说你从下面这儿使劲往贝壳里吹。”猪崽子把一只手放到他那突出的小肚子上。“你试试看,拉尔夫。会把别人召来的。”
拉尔夫半信半疑,他把贝壳小的一头抵在嘴上吹起来。从贝壳嘴里冲出一阵急促的声音,可再没别的了。拉尔夫擦去嘴唇上的咸水,又试吹起来,但贝壳里仍然没有一点声音出来。
“他吹起来有点像吐唾沫似的。”
拉尔夫噘起嘴往里鼓气,贝壳呜地冒出一种低沉的、放屁似的声音。这下子可把两个男孩逗乐了,在一阵阵哈哈的笑声之中拉尔夫又使劲吹了几分钟。
“他从下面这儿使劲吹。”
拉尔夫这才抓住了要点,运用横膈膜的气往贝壳里猛送。刹时那东西就响了。一种低沉而又刺耳的声音在掌心中嗡嗡作响,随后穿透杂乱无章的林海,到粉红色的花岗岩山才发出回声。成群的鸟儿从树梢上惊起,下层的林丛中则有什么动物在吱吱乱叫乱跑。
拉尔夫把贝壳从嘴边拿开。
“天哪!”
听过海螺刺耳的声音后,他那平常的讲话声再听起来就像是悄声细语。他把海螺顶住嘴唇,深吸一口,又吹了一下。螺声再次嗡嗡作响,然后随着他越来越使劲,声音碰巧升高了一个八度,比刚才吹的一次更加刺耳。猪崽子哇哇地高喊,面带喜色,眼镜闪闪发亮。鸟儿在惊叫,小动物在急促地四散奔逃。拉尔夫接不上气了,海螺的声音又跌下了八度,变成一股低沉的呜呜气流[5]。
海螺沉默了,就像一支闪烁的獠牙;拉尔夫的脸由于接不上气而灰暗无光,岛的上空充满了鸟儿的惊叫声以及各种回声。
“我敢打赌,你在几英里外都听得见。”
拉尔夫喘过气,又吹了一连串短促的强音。
猪崽子欢叫起来:“来了一个!”
沿海滩约一百码的棕榈树林里冒出了一个男孩子。他六岁上下,身体结实、头发金黄、衣衫褴褛,面孔则被粘糊糊的野果浆汁涂得一塌糊涂。为了某种显而易见的目的,他把裤子脱了下来,现在刚拉上一半。他从长着棕榈树的斜坡跳进沙滩,裤子又落到脚踝上;他一步步地走出沙滩,小步跑到平台。猪崽子在他上来的时候帮了把忙。与此同时,拉尔夫继续猛吹海螺,吹到林中响起了许多小孩的声音。小男孩朝拉尔夫面前一蹲,快活地仰起头来直望着拉尔夫。等到他肯定地知道他们将一道干点事情时,才流露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态,并把他唯一还算干净的指头,一只肉色的大拇指,放进了嘴巴。
猪崽子向他弯下腰去。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尼。”
猪崽子喃喃自语着这个名字,随后大声地说给拉尔夫听,而后者毫无兴趣,因为他还在使劲地吹海螺。拉尔夫紫涨着脸,为吹出这种巨大的声响而兴奋至极,他的心似乎跳得连敞开的衬衫也在颤动。森林中有片呼喊声越来越近。
海滩上此刻出现了一派生机勃勃的迹象。左右伸展开达几英里长、在暑热烟霭底下震颤着的沙滩上,时隐时现着许多人影;一群男孩子经过烫人而无声的海滩,正朝平台赶来。三个不比约翰尼大的小孩子从近得令人吃惊的地方突地冒了出来。他们方才一直在森林里狼吞虎咽地大嚼野果。一个肤色黝黑、不比猪崽子小多少的孩子,拨开一处矮灌木林丛钻出来,走到了平台上,愉快地朝大伙儿笑笑。越来越多的孩子们赶来了。他们从天真的约翰尼身上得到启示,坐等在倒下的棕榈树干上。拉尔夫继续不停地猛吹出短促又刺耳的海螺声。猪崽子则在人群中东走西跑,问名问姓并皱眉蹙额地记着这些名字。孩子们服从猪崽子,就像过去无条件服从带话筒的大人。有些孩子光着身子,提着衣服;还有些半裸着身子,或者多少穿点衣服;有穿各种学校制服:灰色、蓝色、浅黄色的;有穿茄克衫或线衫的;有穿着彩条纹袜子和紧身上衣的;还有戴着各种徽章,甚至格言牌的。在绿阴里横卧着的树干之上,人头济济,头发有褐色的、金黄的、黑色的、栗色的、淡茶色的、鼠灰色的;都在那儿窃窃私语,都睁大着眼睛观察着拉尔夫,猜测着某种事情正在进行。
沿着海滩单独地、或三三两两地走来的孩子,越过暑热烟霭至附近沙滩的交接部分就一跃而变得清晰可见。在这儿,孩子们的眼光先被一个在沙滩上舞动着的、黑黑的、蝙蝠样的东西吸引住了,随后才察觉到这之上的身体。原来蝙蝠样的东西是一个孩子的身影,由于垂直的阳光照射而在杂乱的脚步之中缩成的一块斑影。就是当拉尔夫在吹海螺时,他也注意到了最后两个随飘动的黑斑影到达平台的身体。两个脑袋尖尖、长着短麻屑似的头发的男孩,像狗似的趴倒在拉尔夫面前,躺在那里气喘吁吁地露齿而笑。他们俩是双胞胎,长得非常相像,此刻正微笑着;孩子们见了大吃一惊,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双胞胎一块儿呼气吸气,一块儿咧嘴而笑,矮小结实,生气勃勃。他们俩朝拉尔夫抬起湿润的嘴唇。似乎是因为身上皮肤不够,所以他们的侧影显得模糊、嘴巴张得挺大。猪崽子朝他们弯下身子,他亮闪闪的眼镜对着他们,在阵阵的海螺声中重复着他们两人的名字。
“萨姆埃里克,萨姆埃里克[6]。”
猪崽子一时给弄糊涂了;双胞胎晃着脑袋,指来点去,大伙儿哈哈大笑。
拉尔夫终于停住不吹了,坐在那儿,一只手提着海螺,脑袋低垂在膝盖上。海螺的回声消失了,随后笑声也消失了,一片静谧。
在海滩钻石般闪烁的烟霭中某种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摸索前来。拉尔夫一眼先见,他注视着,他全神贯注的眼光渐渐把所有孩子的眼光都吸引到那个方向。接着那个东西从烟霭中走到了清晰的沙滩上,这下孩子们才看到黑乎乎的并不全是阴影,却大多是衣服。那东西是一队男孩,他们穿着令人陌生的古怪衣服,排成并列的两行,迈着整齐的步子。他们手里拿着短裤、衬衫,提着各种衣服;但每个男孩都头戴一顶带银色帽徽的黑方帽。他们的身体从喉咙到脚跟都裹在黑斗篷里,左胸前还佩着一个长长的、银色的十字架,每个人的颈部都装饰着丑角服装上用的叠花边领。热带的暑热,翻山越岭,寻找食物,此刻再加上沿着光线强烈得令人目眩的海滩这次大汗淋漓的行军,使他们的皮肤红得就像刚洗过的梅子。管他们的一个男孩穿着一样,不过他的帽徽是金色的。这支队伍离平台约十码远时,他一声令下,队伍停住,在赤热的阳光下他们个个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东摇西晃。这个男孩独自往前走来,斗篷轻扬,一跃而上平台,此刻他眼前几乎是一片漆黑,但他仍盯着前面看。
“带喇叭的大人在哪儿?”
拉尔夫觉察到他的眼睛被太阳照得看不清东西,回答道:
“这儿没带喇叭的大人。只有我。”
这男孩走近一点,眼光向下,盯着拉尔夫,同时皱起面孔。看见了一个膝盖上搁着深米色贝壳的金发男孩,这似乎并没有使他满足。他麻利地转过身来,黑斗篷兜着圈圈。
“那么,有没有船呢?”
在拂动着的斗篷里显出他是个大身架的瘦高个儿:黑帽子下露出红头发。他脸上长着鸡皮疙瘩和雀斑,长相难看,但并不带傻样。两只浅蓝色的眼睛向前看着,此刻虽有点沮丧,但又露出正要发怒的样子,或者说随时准备发怒的样子。
“这儿没大人喽?”
拉尔夫在他背后回答:
“没有,可我们正开会呢。来参加吧。”
穿斗篷的男孩们挤得紧紧的队列散了开来。高个子的男孩对他们喊道:
“合唱队[7]!立正!”
队员们服从了,但他们疲惫不堪,挤在一起排成一个队列,在阳光下站在那里摇来晃去。其中也有一些开始小声抱怨起来:
“可是,梅瑞狄。请问,梅瑞狄……我们可不可以……?”
就在那时,一个男孩突然噗地一声合脸倒在沙滩上,队伍一下子乱了套。他们把摔倒在地的男孩抬到平台上,让他躺下。梅瑞狄瞪着眼,无可奈何地说:
“那好吧。坐下。由他去。”
“可是,梅瑞狄。”
“他老是晕倒,”梅瑞狄说,“在直布罗陀晕倒;在亚的斯亚贝巴晕倒;而且在晨祷时还晕倒在指挥身上呢。”
这最后一句行话引起了合唱队员的一阵窃笑,他们像一群黑鸟似的栖息在横七竖八的树干上,很感兴趣地观察着拉尔夫。猪崽子没敢再问名字。这种整齐划一所产生的优越感,还有梅瑞狄口气中毫不客气的权威性,把他给镇住了。他畏畏缩缩地退到拉尔夫的另一边,拨弄起自己的眼镜。
梅瑞狄转向拉尔夫。
“一个大人也没有吗?”
“没有。”
梅瑞狄坐在树干上环顾着四周。
“那么我们只好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情了。”
在拉尔夫的另一边感到安全了一点的猪崽子怯生生地说道:
“就为这,拉尔夫才召开这个会,来决定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已经晓得了一些名字。那是约翰尼。那两个——他们是双胞胎,萨姆和埃里克。哪个是埃里克——?你?不——你是萨姆——”
“我是萨姆——”
“我是埃里克。”
“最好大家报报名字,”拉尔夫说道,“我叫拉尔夫。”
“我们已经知道大部分人的名字了,”猪崽子说。“刚知道这些名字。”
“小孩儿的名字,”梅瑞狄说。“为什么偏要叫我杰克?我叫梅瑞狄。”
拉尔夫很快地朝他转过身来。听得出这是一种自己会拿主意的口气。
“还有,”猪崽子继续说道,“那个男孩——我忘了——”
“你够啰嗦了。”杰克·梅瑞狄说。“闭嘴,胖子。”
一阵大笑。
“他可不叫胖子,”拉尔夫喊道,“他名叫猪崽子!”
“猪崽子!”
“猪崽子哟!”
“嗬,猪崽子哟!”
响起了暴风雨般的笑声,甚至连最小的孩子也在笑。片刻之间除猪崽子以外,其他男孩子们都连成一气,猪崽子脸色通红,耷拉着脑袋,又擦起眼镜来。
笑声总算平息了下去,又继续点名。在合唱队的男孩里一直粗俗地龇牙咧嘴的那个是莫里斯,他的个儿仅次于杰克。还有个谁也不认识的鬼头鬼脑的瘦个子男孩,他老一个人呆着,一副躲躲闪闪、偷偷摸摸的样子。他喃喃地说完他的名字是罗杰,又一声不吭了。还有比尔、罗伯特、哈罗德、亨利等等;才晕倒过,现在靠着一根棕榈树干坐着的那个合唱队男孩,脸色苍白地朝拉尔夫微笑,说自己叫西蒙。
杰克说话了。
“咱们该想定一个办法,想想怎么才能得救。”
一阵嘁嘁喳喳之声。一个叫亨利的小男孩说他要回家。
“住口,”拉尔夫漫不经心地说着。他举起海螺。“我觉得该有个头儿来对某些事情下决定。”
“一个头儿!一个头儿!”
“我该当头儿,”杰克骄矜地说,“因为我是合唱队的领唱,又是领头的。我会唱升C调。”
又是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那好吧,”杰克说,“我——”
他踌躇不定了。后来那个叫罗杰的、黑黝黝的男孩动弹一下,讲话了。
“大伙儿投票表决。”
“对呀!”
“选一个头儿!”
“大伙儿选——”
这场选举的游戏几乎像海螺那样令人开心。杰克开始反对,但是希望有个头的要求已经变成一场选举,而且拉尔夫本人也大声表示赞同。没有一个男孩能找得出充分的理由来解释这种现象;猪崽子感到情况已经明摆在那里,头头非杰克莫属。然而,拉尔夫坐在那里,身上有着某种镇定自若的风度,与众不同:他有那样的身材,外貌也很吸引人;而最最说不清的,或许也是最强有力的,那就是海螺。他是吹过海螺的人,现正在平台上坐等着大家选他,膝盖上安安稳稳地搁着那碰不起的东西,他就是跟大家不同。
“选那个有贝壳的。”
“拉尔夫!拉尔夫!”
“让那个有喇叭似的玩意儿的人当头。”
拉尔夫举起一手以示安静。
“好了。谁要杰克当头?”
合唱队以一种沉闷的服从举起了手。
“谁要我当?”
除合唱队、猪崽子以外,其余的人都立刻举起了手。随后猪崽子也勉强举起了手。
拉尔夫点着数。
“那我当选头头了。”
孩子们鼓起掌来,甚至连合唱队员也拍起手来;杰克恼羞成怒,脸红得连雀斑都看不见了。他刷地站立起来,接着又改变主意坐下;与此同时,闹哄哄的声音仍在继续。拉尔夫瞧着杰克,急于表示点意思。
“合唱队归你,当然。”
“他们确能组成一支队伍——”
“或当猎手——”
“他们可以当——”
杰克红涨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拉尔夫又挥手示意安静。
“杰克负责管合唱队。他们可以当——你要他们当什么?”
“猎手。”
杰克和拉尔夫互相微笑着,两人都带着一种羞怯的好感。其余的男孩迫不及待地讲起话来。
杰克站起身。
“好了,合唱队,脱掉你们的外套。”
就像下课一样,合唱队的男孩子一立而起,一面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面把黑斗篷堆在草地上。杰克把自己的衣服往拉尔夫身旁的树干上一撂。满是汗水的灰短裤紧贴在他身上。拉尔夫不无钦佩地看看他们,杰克注意到了拉尔夫的眼光,解释道:
“刚才我正要爬过那座小山,想知道四周有水围着没有。可你的海螺声把我们给召来了。”
拉尔夫微笑着,他举起海螺以示安静。
“大伙儿听着。我得有时间把事情好好想想。我没法对一件事情立刻决定该怎么办。如果这不是个岛,咱们可能马上就会得救。所以咱们得决定这是不是一个岛。大家都必须呆在这儿附近,别走开。我们三个——要去多了就会把事情搞糟,还会互相丢失——我们三个先去摸摸底,把事情弄弄清楚。我去,还有杰克,还有,还有……”
他环顾着四周一张张急切的面孔。挑选的余地很大。
“还有西蒙。”
西蒙周围的男孩吃吃地笑了,于是他站起来,也微微笑了。西蒙因发晕而苍白的脸色已恢复了正常,不难看出,他虽瘦小,却是个挺精神的小男孩。从披散下来的、又黑又粗又乱的头发下露出炯炯的目光。
他朝拉尔夫点点头。
“我去。”
“还有我——”
杰克嗖地从身后的刀鞘里拔出了一把相当大的刀子,一下子捅进了树干。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随后又平静下来。
猪崽子嚷嚷道:
“我也要去。”
拉尔夫向他转过身去。
“这种事你干不了。”
“我反正要去——”
“我们用不着你,”杰克直截了当地说。“三个尽够了。”
猪崽子的眼镜一闪一亮。
“他刚找到海螺那阵子我就跟他在一起。我早就跟他在一块儿,比谁都早。”
杰克和别的孩子们对这点毫不理会。眼下大伙儿已经散开。拉尔夫、杰克和西蒙从平台上一跃而下,沿着沙滩走过洗澡的水潭。猪崽子跌跌撞撞地紧跟在他们身后。
“要是西蒙在咱俩当中走,”拉尔夫说道,“那咱们就可以在他头顶上讲话。”
三个孩子加快了脚步。这就使得西蒙不得不时时加快步子跟上他们。不一会儿拉尔夫停住脚转身看看猪崽子。
“瞧。”
杰克和西蒙装作什么也没注意到,继续赶路。
“你不能来。”
猪崽子的眼镜又蒙上了一层雾气——这回还带着一种蒙羞受辱的感觉。
“你告诉了他们。我说了以后还告诉他们。”
他满脸通红,嘴巴颤动着。
“我说过我不要——”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关于称呼我猪崽子的事。我说过只要他们不叫我猪崽子,别的我就不在乎;我还说别告诉人,后来你就一下子说了出去——”
两个孩子都不响了。拉尔夫恍然大悟地瞧着猪崽子,看出他的感情受到伤害,正气得要命。拉尔夫犹豫不决,到底是道歉一声好,还是干脆火上浇油。
“叫你猪崽子总比叫胖子好,”拉尔夫最后说,带着一种真正领导派头的直率说道,“不管怎么样,要是你感到不高兴,我为此而抱歉。好了,回去吧,猪崽子,去点名。那是你的活儿。回头见。”
拉尔夫转身去追另外两个。猪崽子停住脚,双颊上的怒容慢慢地消失了。他往后朝平台方向走去。
三个男孩在沙滩上轻快地走着。海潮平平,一长条布满海藻的海滩坚硬得几乎像条路。孩子们感觉到一种魅力扩展到他们和周围景色之上,为此兴高采烈。他们互相顾盼,大声嬉笑,说个不停,可谁也没有把别人的话听进去。气氛明朗而欢快。拉尔夫面临着对所有这一切作出解释的任务,他来了个拿大顶,又倒了过来。三个孩子刚笑完,西蒙怯生生地触触拉尔夫的手臂;他们又禁不住笑起来。
“前进,”杰克跟着说,“咱们是探险家。”
“咱们要走到岛的尽头,”拉尔夫说道,“到岛角上去转转看。”
“假如这是个岛——”
时近傍晚,烟雾逐渐地散开去。岛的尽头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在形状和感觉上都并不出奇。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方方的混杂地形,在环礁湖里还坐落着一大块巨石。海鸟正在上头营窝作巢。
“正像一层糖霜,”拉尔夫说,“在粉红色的蛋糕上的糖霜。”
“这个角落没啥转头,”杰克说,“因为根本没有一块大岩石,只有个弧形地段——而且,你们还看得到,山岩乱极了——”
拉尔夫用手遮着太阳光,眼光随着一片岩——沿山向上的高高低低的轮廓望去。这一部分的海滩比他们见过的其他部分都更靠近山。
“咱们从这儿爬试试看,”他说。“我倒是认为从这条路上山最方便。这儿丛林植物少点;粉红色的岩石较多。来吧。”
三个男孩开始向上登攀。不知是什么力量把一路上的山石扭曲砸碎,它们七歪八倒,常常是你堆我叠地垒作一团。这山岩最常见的特征是:在一个粉红岩石的峭壁顶上还盖着一大块歪斜的巨石;而在这之上又接二连三地压着石头,直至这一片粉红色的山岩形成一整块,保持着平衡,这一整块岩石穿过迷魂阵似的森林藤蔓凸向晴空。在粉红色的峭壁拔地而起的地方,有不少狭窄的小径逶迤而上。这些小径深陷在一片植物世界之中,孩子们可以面对山岩侧身沿着小径爬上去。
“这种小径是什么东西搞出来的呢?”
杰克停了一下,擦着脸上的汗水。拉尔夫站在他身旁,上气不接下气。
“是人吗?”
杰克摇摇头。
“是动物。”
拉尔夫直盯着黑洞洞的树底下。森林微微地颤动着。
“继续往前走。”
困难倒不在于沿着崎岖的山脊向上登攀,而在于不时地要穿越矮灌木林丛到达新的小路。在这儿,无数藤蔓的根茎紧缠在一起,孩子们不得不像穿针引线似的在其中前进。除开褐色的地面和偶尔透过树叶闪现的阳光,他们唯一的向导就是山坡的倾斜趋势:看那些四周长满粗大藤蔓的洞穴,是不是这一个高于那一个。
孩子们渐渐地、想方设法地向上攀爬着。
他们陷在这些乱糟糟的缠绕植物之中,在可以说是最困难的时候,拉尔夫目光闪闪地回顾着另两个。
“真带劲。”
“好极了。”
“没话说。”
他们并没有显而易见的理由该这样高兴。三个人全都热得要死、脏得要命、筋疲力尽。拉尔夫身上给划得一塌糊涂。藤蔓有大腿那么粗,缠绕在一起,仅留有很小的间隙,只好钻过去。拉尔夫试着叫了几声,他们所听到的只是低沉的回音。
“这才是真正的探险。”杰克说道。“我敢打赌,以前这儿准没人来过。”
“咱们该画张地图,”拉尔夫说,“可就是没纸。”
“咱们可以往树皮上划,”西蒙说道,“再使劲把黑的东西往里嵌。”
在暗淡的光线中,三人眨着亮闪闪的眼睛,进行着严肃的交流。
“真带劲。”
“好极了。”
这儿可没地方拿大顶了。这次拉尔夫表达激情的方式是装作要把西蒙撞倒;一会儿他们就在幽暗的树丛底下喘着粗气,乐成一团。
互相分开以后,拉尔夫先开了口。
“得再走喽。”
从藤蔓和树丛出去,下一个粉红色的花岗岩峭壁还在前面,离这儿隔着一段路,因而孩子们可以沿着小路小步往上跑。这条小路又通向更开阔的森林,他们得以在这当中瞥见一望无际的大海。骄阳毫无遮拦地照在小路上,阳光晒干了在黑暗和潮湿的暑热中浸透了他们衣服的汗水。通向山巅的最后一段路看上去就像在粉红岩石上的蔓草,蜿蜒而上,却不再投入黑暗之中。孩子们择路穿越狭隘的山路,翻过碎石砂砾的陡坡。
“瞧哪!瞧哪!”
在岛的这一端的高处,四散的岩石隆起着,有的像草垛,有的像烟囱。杰克依傍着的那块大石头一推就动,发出刺耳的轧轧声。
“前进——”
但不是“前进”到山顶去。突击顶峰还必须留待三个孩子接受如下的挑战以后:前面横着一块像小汽车那样大的岩石。
“嗨哟!”
岩石摇来摇去,跟上了节拍。
“嗨哟!”
摆动的幅度增大了,越来越大,直到逼近能维持平衡的临界点——来一下——再来一下——
“嗨哟!”
那块大石头在一个支点上摇动,晃晃荡荡,决然一去不返,它越过空中,摔下去,撞击着,翻着筋斗,在空中蹦跳着,发出深沉的嗡嗡声,在森林的翠顶上轰地砸出一个大洞。回声四起,鸟儿惊飞,那儿弥漫着白色的、粉红色的尘灰。远处再下面的森林震颤着,仿佛有一个发怒的恶魔经过,然后海岛又平静下来。
“真带劲!”
“真像一颗炸弹!”
“喂——啊——呜!”
他们足有好几分钟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终于又离开这地方朝前走。
通向山顶的路之后就容易了。当他们离山顶还有最后一段路时,拉尔夫在原地停了下来。
“天哪!”
他们正处在山侧的一个圆山谷边上,确切点说是半圆的山谷边上。这儿开满了蓝蓝的野花——一种岩生植物;溢流顺着口子垂荡下去,水沫乱溅地落到森林的翠顶上。空中满是翩翩飞舞,忽上忽下的各种彩蝶。
从圆山谷再往前一点就是方方的山头,不一会儿他们就已站在山顶上了。
在登上山顶以前他们就猜到了这是个岛:因为在粉红色的岩石中向上爬时,两侧都是大海,高处的空气极其明澈,孩子们凭某种本能就意识到四面都是大海。可他们感到,似乎等站到山顶上,并可以看到圆环状的海平线时,再来下这个最后的结论更合适些。
拉尔夫回头对另两个说:
“这个岛是属于咱们的。”
海岛有点儿像船:他们所立之处地势隆起,他们身后参差不齐的地形下延到海岸。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岩石、峭壁、树梢,山坡很陡;正前方,在船身的范围之内,地形下降的坡度稍稍缓和一些,遍地覆盖着绿树,有的地方露出粉红色的岩石;再过去是岛上平坦而浓绿的丛林,延伸下去,最后以一块粉红色的岩石而告终。就在这个岛渐渐消失在海水的地方,有着另外一个岛:几乎是同海岛分开的一块像城堡似的岩石矗立着,隔着绿色的海面与孩子们相对,像一个险阻的粉红岩石的棱堡。
孩子们俯瞰着这所有的一切,随后放眼大海。他们站得高高的;下午已经过去,而景象仍很清晰,并没有受到烟霭的干扰。
“那是礁石呢。一座珊瑚礁。我见过这样的图片。”
这礁石从两、三个方向环绕着小岛,它们位于一英里之外的海中,跟现在被孩子们看作是他们的海滩相平行。珊瑚礁在海中乱散着,就好像一个巨人曾弯腰要为海岛的轮廓划一条流动的白粉线,可还没来得及划好就因累而作罢。礁石内侧:海水绚烂、暗礁林立、海藻丛生,就像水族馆里的生态展览一样。礁石外侧是湛蓝的大海。海潮滚滚,礁石那边拖着长长的银白色的浪花泡沫,刹那间他们仿佛感到大船正在稳稳地后退着。
杰克指着下面。
“那是咱们登陆的地方啊。”
在瀑布和峭壁之外,树林中有一道明显的缺口:那是断树残干,往后延伸,在孤岩和大海之间只剩下一抹棕榈。也正在那儿,突入环礁湖的是那块高出的平台,周围有小虫似的人影在动来动去。
拉尔夫从他们所站的平地朝斜坡方向往下看去,约略看到一条曲折的线,那是一条溪谷,它穿过野花,盘旋直下到一块岩石,孤岩就从那里开始。
“这条路回去最快。”
孩子们眼睛闪闪发亮,兴奋得合不拢嘴,他们凯旋而归,品尝着占有的欢乐。他们精神振奋,全是好朋友。
“没有村烟,也没有船只,”拉尔夫聪明地说。“咱们以后会吃准这点;可我认为这个岛没人住。”
“咱们要找吃的,”杰克叫道。“打猎。抓猎物……等到有人找到咱们为止。”
西蒙瞧瞧他们俩,什么也没说,可一个劲地直点头,弄得黑头发前后乱甩:他脸上容光焕发。
拉尔夫俯瞰着没有礁石的另一个方向。
“还要陡呢,”杰克说。
拉尔夫用手做成一个倒放着的杯子的形状。
“那下面有一小片森林……山把那片森林抬高了。”
满山遍野都长着树木——各种野花和乔木。此刻森林骚动起来,萧声阵阵,此起彼伏。附近成片的岩生野花拂动着,一会儿微风就带着凉意吹到了他们的脸上。
拉尔夫伸开双臂。
“全是咱们的。”
孩子们在山上欢笑着、翻着筋斗、大声嚷嚷。
“我饿了。”
西蒙一提起饿,别的孩子倒也感到了这点。
“走吧,”拉尔夫说道。“咱们已经弄清楚想要了解的事情了。”
他们翻过一道岩石斜坡,落到一片野花丛中,又在树木下找路前进。他们在那块地方停了下来,好奇地观察着四周的矮灌木丛。
西蒙先开了口。
“像蜡烛。蜡烛矮树。蜡烛花蕾。”
矮灌木丛是墨绿的常青树,芳香扑鼻,好多光滑的绿色花蕾叠着花瓣朝向阳光。杰克拿刀一砍,香沫四溅。
“蜡烛花蕾。”
“你又不能拿花蕾点燃,”拉尔夫说。“它们只是看上去像蜡烛。”
“绿蜡烛,”杰克鄙弃地说,“咱们又不能吃这些玩意儿。走吧。”
孩子们又开始进入密密的森林,他们拖着疲乏的步子扑通扑通地行走在一条小径上,突然听见一阵噪声——短促刺耳的尖叫声——以及蹄子在小路上沉重撞击之声。他们越往前推进,尖叫声越响,最后变成一阵阵声嘶力竭的狂叫。他们发现一头小野猪被厚厚的藤蔓所缠住,它恐怖万分,发疯似的朝四下挣扎着,发出持续的尖细的叫声。三个孩子冲上前去,杰克还拔出刀子挥舞起来。他在空中高举手臂。随后停了一下,一个间隙,小野猪继续狂叫,藤蔓在猛烈地抽动着,杰克粗骨骼的手臂挥来挥去、刀刃闪亮。这次不长的停顿使孩子们意识到要是小野猪向下冲去,力量是会很大的。接着小野猪挣脱了藤蔓,急忙奔进矮灌木林丛。只剩下孩子们面面相觑,看着那恐怖的地方。杰克的脸苍白得更衬出雀斑来。他觉察到自己还高举着刀子,便垂下手臂把刀身插入鞘内。一时他们全都羞愧地笑起来,又开始爬回原来的小径。
“我正在选地方,”杰克说。“我正等机会拿主意往哪儿下手。”
“你该用刀戳下去,”拉尔夫狂热地说道。“人们老是说杀猪的事。”
“割猪的喉咙放血,”杰克说,“要不就吃不成肉。”
“那你为啥不——?”
孩子们很清楚他为啥没下手:因为没有一刀刺进活物的那种狠劲;因为受不住喷涌而出的那股鲜血。
“我正要,”杰克说。他走在头里,另两个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正在找地方。下一回——!”
他一把从刀鞘里拔出刀子,猛地砍进一棵树的树干。下一回可不发善心了。他狂野地环顾着四周,挑战似的看看有谁反驳。随后他们一下跑进了阳光里,不一会儿就边忙着找东西吃,边顺着孤岩走向平台去开会了。
[1] 海洋上被珊瑚礁所包围的水面。
[2] 原文为the Home Counties,指伦敦附近各郡。
[3] 原文flinked,系作者所臆造的一个词。意谓flicker(摇曳),flick(轻弹声)和blink(闪烁)等词义的综合。
[4] 原文Piggy,意谓小猪。
[5] 原文wubber,系作者臆造,拟声。
[6] 即Sam and Eric(萨姆和埃里克)双胞胎两人名字的共同的简称。
[7] 原文choir,即教堂里的唱诗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