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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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奥立弗与新相识打交道。第一次参加葬礼,他就对主人的行业印象不佳

奥立弗独自留在殡葬承办人的店铺里。他把油灯放在坐凳上,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怯生生地环顾四周;这种心情许多年纪比他大得多的人也很容易产生。搁在黑色支架上放在店堂中央的一口尚未完工的棺材,给人的感觉是那样阴森凄惨,每当他东张西望的眼睛看到这可怕的东西时,全身就会打一个寒战;他几乎担心会有骇人的怪物从里边慢慢地竖起头来,把他吓得发疯。靠墙齐齐整整地摆着一长排剖成同样形状的榆木板,在微弱的灯光下像一群肩膀高高耸起、手插在裤袋里的鬼魂。柩牌[1]、榆木刨花、平头亮闪闪的棺材钉和黑纱碎条散落满地;柜台后面的墙上栩栩如生地画着两个职业送殡人,颈项上系着浆得硬邦邦的领结,站在一座宽阔的便门旁守候由四匹黑毛骏马拉着自远而近的柩车。店堂里相当闷热,空气仿佛被棺木的味儿污染了。他的一条塞着棉屑的垫褥就扔在柜台下面凹进去的地方,那地方看上去犹如一座坟墓。

压在奥立弗心头的还不光是这些令人沮丧的感受。他孤零零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我们都知道,处在这样的境地,即便是我们中间最达观的人也免不了产生凄凉孤寂之感。这孩子既没有亲人要他关心,也没有亲人来关心他。他并不是念念不忘最近的离愁别恨,也不是因为身边看不到亲爱和熟悉的面容而觉得心上沉甸甸的排遣不开。尽管如此,他的心情却是沉重的;当他钻进狭窄的铺位时,他但愿那就是他的棺材,但愿自己能在安静的长眠中被埋入坟场的地下,让蓬勃的青草在他头顶上轻盈地迎风摇曳,让深沉的古钟声抚慰他酣睡不醒。

早晨,奥立弗被店堂外面很响的踢门声所惊醒。在他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之前,门上已被怒冲冲、不耐烦地踢了大约二十五下。在奥立弗动手拔去链条的搭钩时,踢门的脚才停下来,门外有人开始说话。

“快开门,听见没有?”与踢门的脚属于同一个人的声音叫道。

“来了,我这就来开,先生,”奥立弗应道,一边拔去链条搭钩并转动钥匙。

“你大概就是新来的学徒,是不是?”透过钥匙孔传来的声音说。

“是的,先生,”奥立弗回答。

“你几岁啦?”那声音问。

“十岁,先生,”奥立弗答道。

“那末我进了门非揍你一顿不可,”那声音说。“你瞧着,我不揍你才怪呢,你这个习艺所来的小杂种!”那声音许下这般客气的诺言之后,竟吹起口哨来了。

奥立弗对于富有表现力的一个“揍”字所包含的滋味领教得太够了,因而完全不存任何侥幸心理;他确信在门外说话的那个人(且不管是什么人)一定说得到做得到,决不食言。他的手哆嗦着拔闩开门。

奥立弗朝街的两头和对面望了几秒钟,还以为刚才从钥匙孔中跟他说话的那个陌生人为了要暖暖身子走开了几步,因为他没看见旁人,只有一个穿慈善学校制服的大个子少年坐在屋前的桩柱上吃一块黄油面包:那少年用折刀把面包切成楔形的一片一片,和他的嘴巴大小相仿,非常灵巧地送它们入口下肚。

“对不起,先生,”奥立弗看看再也没有别人出现了,终于开口说,“是你在敲门吗?”

“是我在踢门,”穿慈善学校制服的少年答道。

“你是不是要买棺材,先生?”奥立弗天真地问。

慈善学校出来的少年顿时怒容满面,并说,如果奥立弗再敢目无尊长开这样的玩笑,管叫他自己很快就需要一口棺材。

“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吧,习艺所[2]?”那少年继续说,同时带着一副准备开导别人的神气从桩柱顶上滑下来。

“不知道,先生,”奥立弗承认。

“我是诺亚·克雷坡尔先生,”那少年说,“你得听我的。把窗板卸下来,你这个懒惰的小流氓!”

克雷坡尔先生说完,赏了奥立弗一脚,然后带着使他身价倍增的庄重神态进入店堂。一个大脑袋、小眼睛、体型粗笨、相貌鲁钝的少年要摆出庄重的神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容易;偏偏除了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还加上一个通红的鼻子和一条黄色的短裤,那就益发难办了。

奥立弗把窗板卸下后,准备搬到屋旁的小院子里去(白天窗板就放在那里);可是才搬起第一扇窗板,便不胜其重,结果打破了一块窗玻璃。诺亚安慰奥立弗说,待会儿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然后总算赏脸来帮他搬。不久,索厄伯里先生从楼上下来。紧接着,索厄伯里太太也来了。诺亚的预言完全应验,奥立弗果然“吃不了兜着走”,嗣后才跟随那位少年绅士下地窖去吃早饭。

“诺亚,你靠近炉火坐下,”夏洛特说。“我从老板的早饭里边克下极好的一小块熏肉留着给你。奥立弗,把诺亚先生背后那扇门关好,我放在面包盘盖子上那些吃剩的东西你拿去吃。这杯茶给你,你拿去放在那只箱子上喝。快一点,他们要你去看管店堂呢。听见没有?”

“听见没有,习艺所?”诺亚·克雷坡尔说。

“天哪,诺亚!”夏洛特说。“你这个人真怪!你管他干吗?”

“干吗?”诺亚说。“正因为谁也不管他,我就得管管他。他的父母对他一向不闻不问。他的亲戚什么都由着他。这哪能行,夏洛特?嘻嘻!”

“哦,你这个怪人!”夏洛特说着纵声大笑,诺亚也跟着她笑。然后他们俩向奥立弗·退斯特投了鄙夷的一瞥;这可怜的孩子给打发到屋里最冷的一个角落,坐在箱子上瑟瑟发抖,吃专门留给他的变质剩饭。

诺亚是从慈善学校来的,并不是习艺所的孤儿。他不是私生子;他能循着家世谱系追溯到住得不远的父母。他的母亲是个洗衣妇;父亲是一名酗酒的士兵,退伍时带回来一条木制的假腿和一份抚恤金,金额为每天两便士半,后面还挂有一个无法表述的尾数。邻近各家店铺的学徒一向在大街上当众用“皮短裤”、“慈善学校小瘪三”等难听的绰号辱骂诺亚,他一一照单全收,毫不还价。但如今命运让一个可以给最卑微的人指着鼻子骂的无名孤儿落到他的掌心之中,诺亚便把自己所受的气变本加厉出到他头上。这件事非常发人深省。它使我们看到:人的本性有时实在美妙;同样可爱的品质可以在最烜赫的显贵身上、也可以在最肮脏的慈善学校少年身上得到发展,决不厚此薄彼。

奥立弗在殡葬承办人那里住了有个把月。一天打烊以后,索厄伯里先生和索厄伯里太太在店堂后面的小客厅里吃晚饭,索厄伯里先生向太太恭敬地看了几眼,接下来说:

“亲爱的——”他正要往下说,可是索厄伯里太太眼睛往上一翻,势头十分不妙,他马上闭口不言。

“什么事?”索厄伯里太太厉声问。

“没什么,亲爱的,没什么,”索厄伯里先生答道。

“哼,你这个畜生!”索厄伯里太太说。

“真的没什么,亲爱的,”索厄伯里先生恭顺地说。“我以为你不愿意听,亲爱的。我只不过想说——”

“哦,不要把你想说的话告诉我,”索厄伯里太太把他的话打断。“请不要跟我商量,我算老几?我不愿过问你的秘密。”说罢,索厄伯里太太发出一阵预示着严重后果的歇斯底里狂笑。

“可是,亲爱的,”索厄伯里先生说,“我确实需要征求你的意见。”

“不,不,不用征求我的意见,”索厄伯里太太用一种悲怆的声调说,“你去征求别人的意见。”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狂笑,把索厄伯里先生吓得魂不附体。这是一种很寻常而又被认为十分可取的御夫术,每每能奏奇效。它马上迫使索厄伯里先生恳求太太大开隆恩让他把话说出来,其实索厄伯里太太很想听个究竟。经过短短三刻钟不到的拉锯,索厄伯里太太总算大发慈悲,给予批准。

“亲爱的,我只不过想跟你谈谈小退斯特的事情,”索厄伯里先生说。“他是个很漂亮的孩子,亲爱的。”

“应该如此,他吃得够多的,”那位太太指出。

“他的面孔有一种忧郁的表情,亲爱的,”索厄伯里先生继续说,“那是很有意思的。他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送殡人,亲爱的。”

索厄伯里太太带着相当惊讶的表情抬头一看。索厄伯里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不让那位贤德夫人有时间发表任何意见,立刻往下说:

“我指的并不是那种参加成年死者葬礼的普通送殡人;我想把他专门用于办儿童的丧事。让孩子给孩子送殡,这该有多新鲜哪,亲爱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这肯定会收到最出色的效果。”

在办理丧事方面颇具鉴赏力的索厄伯里太太,听到这个新奇的主意大为震动。但是,眼下如果这样直说,将有损于她的尊严,所以她只是相当尖刻地问她的丈夫:这样明摆着的一个主意为什么他以前没有想到?索厄伯里先生正确地把这理解为对他出的点子表示赞许。他们于是迅速作出决定:立刻向奥立弗传授这一行当的秘诀,为此,在下一次承办丧事的时候就让他跟主人一起去。

这样的机会来得很快。第二天上午,早餐过后大约半小时,班布尔先生走进店堂。他把藤杖斜靠在柜台上,掏出他的大皮夹,从中拣出一小片纸交给索厄伯里。

“啊哈!”殡葬承办人看见那张纸后眉飞色舞地说。“是定棺材吧,啊?”

“先是一口棺材,接下来还要一场由教区出钱的葬礼,”班布尔先生答道,一面扣上同他本人一样大腹便便的皮夹的搭扣。

“贝顿,”殡葬承办人说着把视线从纸片移向班布尔先生。“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姓。”

班布尔摇摇头答道:“那些人真顽固啊,索厄伯里先生,顽固极了。而且自尊心恐怕也很强,先生。”

“嗯,自尊心很强?”索厄伯里先生语带嘲讽表示惊异。“那未免太过分了。”

“是啊,简直令人恶心,”干事说。“Antimonial[3],索厄伯里先生!”

“的确如此,”殡葬承办人表示同意。

“我们前天夜里才听说有这么一户人家,”干事说,“本来我们也不会知道有关他们的任何事情,可是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一个女人请求教区委员会派教区医生去看看他们家一个病得很重的女人。偏巧医生给人家请去吃饭了;他的徒弟(是个挺聪明的小伙子)随手把药装在鞋油瓶子里给他们捎了去。”

“这倒是够麻利的,”殡葬承办人说。

“确实麻利得很!”干事也说。“可是结果怎样呢?先生,你猜那些暴民竟干出什么没良心的事来?病人的丈夫捎话回来,说那药不对他老婆的病症,所以她不能喝。先生,他竟说不能喝!那么好的药,又灵验、又卫生,一星期前刚刚十分成功地治好了两名爱尔兰工人和一名扛煤夫的病,现在分文不取送给那户人家,还装在一只鞋油瓶子里;那男的竟捎话回来说女的不能喝,先生!”

班布尔先生对如此令人发指的行为愈想愈气,气得满脸通红,他用藤杖猛敲柜台。

“哦!”殡葬承办人说,“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

“从来没有碰到过,先生!”干事突然嚷道。“谁也没有碰到过;可是现在那女的死了,我们还得把她安葬。这是姓名地址,你去把这件事早早办妥,愈快愈好。”

说罢,班布尔先生由于为教区愤愤不平,竟把三角帽前后戴颠倒了,然后匆匆走出店门。

“你瞧,奥立弗,他气得甚至忘了问问你的近况!”索厄伯里先生一边说,一边目送干事在街上去远。

“是的,先生,”奥立弗应道。其实,当干事来访时,奥立弗避之惟恐不远;他只要一想起班布尔先生的声音,便会从头到脚浑身发抖。不过,他完全不必担心落在班布尔先生眼里。因为这位干事听了穿白背心的绅士的预言,留下十分强烈的印象。他认为,在殡葬承办人接受试用奥立弗期间,这个题目还是避开为妙,直到奥立弗按为期七年的契约被正式录用为止,那时才能有效而合法地彻底消除他被退回给教区的危险。

“既然如此,”索厄伯里先生说,顺手拿起自己的帽子,“事情办得愈快愈好。诺亚,你留下看店。奥立弗,把你的帽子戴上,跟我走。”奥立弗遵照吩咐,跟随主人去执行职业所规定的使命。

他们先是穿过该镇人口最稠密的部分,走了一段时间后,折入一条比他们刚才所经之处更脏、更穷的狭巷,不时停下来寻找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狭巷两旁的房子倒是又高又大,但已很旧,住户大都属于最贫困的阶层;要了解这一点,单看房屋的颓败景象便够了,不消由那些胳膊拳曲、身体几乎弯成两截、偶尔在巷里趔趄而过的男男女女的可怜相提供旁证。不少房屋的底层设有店面,但都紧紧关闭着任其腐朽崩坏,只有楼上住人。有几幢房屋因年久失修已摇摇欲坠,全靠几根大木头一端埋在路下、一端抵住墙壁得免坍倒。然而,即便像这样风雨飘摇的破屋,看来也被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虫选作过夜的栖身之所,因为钉在门窗上的粗木板好多已被扳开,露出的空当钻得进一个人的身体。沟里的积水又脏又臭。甚至东一只、西一只在臭水沟里腐烂的老鼠,也是一副饿死的丑恶相。

奥立弗和他的主人在一座门户洞开的屋前站住。门上既无门环,又无铃绳拉手,殡葬承办人只得在黑洞洞的过道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一边叫奥立弗紧挨着他,不要害怕。他们登上二楼,一头撞在正对楼梯口的一扇门上。索厄伯里先生用指关节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殡葬承办人一看房间里的东西,立即知道这正是他要找的那户人家。他跨进房门,奥立弗也跟着进去。

屋里没有生火,可是一个男人却呆呆地蹲伏在冷炉子旁边。一个老妇人也把一张矮凳子移到熄火的炉前,坐在男的一侧。房间的另一角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儿童;面对房门一个小小壁龛的地上用旧毯子盖着一件东西。奥立弗朝那边一看,顿时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向主人挨近些。尽管上面盖着毯子,奥立弗仍能猜到那是一具尸体。

那男人瘦削的面孔毫无血色,头发和胡子俱已斑白,两眼充血。老妇人的脸上布满皱纹,她仅剩的两颗牙露出在下唇上边,一双眼睛很亮,目光犀利。奥立弗既不敢看她,也不敢看那个男人。他们实在太像他在外面看到的死老鼠。

“任何人都不许走近她,”那男的见殡葬承办人向壁龛走去,气势汹汹地猛然站起身来说。“不准前进!混蛋,不准前进!难道你不要命了?”

“别说蠢话,老兄,”对于形形色色的不幸都已司空见惯的殡葬承办人说。“别说蠢话!”

“告诉你,”那男的攥紧拳头,怒不可遏地跺着地板说,“告诉你,我不愿把她埋入地下。她在那里得不到安息。蛆虫会跟她捣乱——不是吃她——她只剩皮包骨头了。”

殡葬承办人对这番胡话并不搭理,只是从口袋里取出卷尺,在尸体旁边跪了一会儿工夫。

“啊!”那男的喊了一声。他泪如泉涌,在死去的女人脚边跪下来。“跪下,跪下,你们统统给我跪在她周围,听我说!我说她是饿死的。我一直不知道她的身体已坏到这个地步,直到她开始发烧;接着,她的骨头便隔着皮肤突出来。家里既不生火炉,又没有蜡烛;她是死在黑暗中的,在黑暗中死去!她连自己孩子的脸也看不见,虽然我们听到她喘吁吁地叫着他们的名字。我为了她上街求乞,结果被关进班房。我回来时她快要咽气了;我心中所有的血都已凝固,因为她是被活活饿死的。我敢向上帝起誓,这情景上帝都看见啦!她是被活活饿死的!”他用双手乱揪自己的头发,并且大声尖叫着在地板上打滚;他的眼睛发直,口吐白沫。

惊恐万状的孩子们放声痛哭;可是那老妇人始终不动声色,仿佛对于所发生的事情一概充耳不闻,还吓唬孩子们,使他们停止了啼哭。她给仍旧伸手挺足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解去领带,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到殡葬承办人跟前。

“她是我的女儿,”老妇人向尸体那边摆一摆头说,她说时眼睛乜斜着,一副白痴相,在这样的场合显得比旁边的死人更令人毛骨悚然。“上帝啊,上帝!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生了她,当时我也不年轻了,如今我照样活着,而且很快活;可是她躺在那里,又冷又硬!上帝啊,上帝!想起来简直像在演戏!完完全全像演戏!”

那不幸的老妇人咕咕哝哝地正在自得其令人作呕之乐,殡葬承办人转身要走。

“等一下,等一下!”老妇人又像说悄悄话、但声音却又很响地把他叫住。“什么时候把她埋葬——明天、后天还是今晚?我已经把她收拾停当;你要知道,我得去为她送葬。给我捎一件大斗篷来吧,要厚一点、暖一点的,因为天冷得够呛。我们也得吃了蛋糕,喝了酒,然后出发!不用费心了,就捎点儿面包来吧——只要一只面包和一杯水。我们会有面包吗,先生?”看到殡葬承办人重又向门口走去,老妇人一把拉住他的大衣,急切地问。

“会有的,会有的,”殡葬承办人说,“当然有的。什么都有,样样都有!”他从老妇人手中脱出身来,拖着奥立弗匆匆离去。

第二天(这户人家此时已得到两磅面包和一块干酪的救济,是由班布尔先生亲自送去的)奥立弗和他的主人又到那可悲的住所去。班布尔先生已从贫民习艺所里带了四个准备抬棺材的人先到那里。老妇人和死者的丈夫在破衣服外面各披上一件旧的黑斗篷。毫无装饰的白木棺材拧上盖子后,由抬柩人扛上了肩抬到街上。

“老太太,现在你得加快脚步了!”索厄伯里先生凑在老妇人耳边说。“我们已经耽搁了些时间,让牧师久等可不像话。来吧,伙计们,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抬柩人肩上的分量本来就很轻,经此一说,便快步小跑,两个送葬的亲属竭力跟上。班布尔先生和索厄伯里健步走在前头,奥立弗的腿不及主人长,只得在旁边跑步。

其实,这样匆忙没有多大必要,情况并不像索厄伯里先生料想的那样。当他们到达坟场中划作教区义冢地的那个荨麻丛生的冷僻角落时,牧师还没有来呢。据坐在法衣室里烤火的教会文书估计,牧师很可能要过一个小时才来。于是他们把棺材停在一个墓穴边上。天下着蒙蒙寒雨,两个亲属耐着性子站在烂泥地里等候。被吸引到坟场里来看热闹的几个衣衫破烂的顽童,吵吵嚷嚷地在墓碑之间捉迷藏;玩腻了就换换花样,从棺材上跳过去又跳回来。索厄伯里先生和班布尔因与教会文书有私交,所以同他一起坐着烤火看报。

过了一个多小时,班布尔先生、索厄伯里和教会文书终于向墓穴这边跑来。紧接着,牧师也来了;他一边走,一边穿上白色的法衣。班布尔先生用藤杖抽打了一两个顽童做做样子;牧师先生选读了能在四分钟内念完的葬礼经文;念毕,把法衣交给教会文书后,又走了。

“喂,毕尔!”索厄伯里向掘墓人说,“盖土吧。”

这活并不十分费事,因为这个墓穴里已埋下许多棺材,最上面的一口距地面仅数英尺。掘墓人把土铲入穴中,再用脚稍微踩踩结实,然后把铁锹扛上肩走了。那些顽童跟在他后面大声抱怨这场热闹结束得太快了。

“走吧,老兄!”班布尔说着在死者的丈夫背上拍了几下。“坟场要关门了。”

那男的自从在墓穴边上站定后,始终没有移动,这时猛地一愣,抬头看看对他说话的人,接着向前走了几步,便昏倒在地。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妇人只顾因失去斗篷而伤心(斗篷已由殡葬承办人收回),对她的女婿全不在意。于是大伙向他泼一罐凉水;等他醒了过来,送他安然走出坟场以后,这才把大门锁上,各走各的路。

“奥立弗,”索厄伯里在回家的路上问道,“这一行你喜欢不喜欢?”

“还不错,先生,谢谢你,”奥立弗回答时颇费斟酌。“也说不上很喜欢,先生。”

“啊,慢慢会习惯的,奥立弗,”索厄伯里说。“等你习惯以后,就不在乎了,我的孩子。”

奥立弗暗自纳闷:索厄伯里先生自己对这一行不知费了多少时间才习惯下来。但他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提为妙;就这样一路思索着他的所见所闻回店里去。


[1] 钉在棺盖上刻死者姓名和生卒年月日的金属牌。

[2] 他觉得“习艺所来的小杂种”这个称谓太长,故而加以“简化”。

[3] 班布尔想说那些人不讲道德,简直是Antinomian(认为道德律对于基督徒没有约束力的“道德律废弃论者”),但他把这个词同Antimonial(“含锑的”、“含锑药剂”)混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