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1]
《我是猫》发表于1905年,是作者夏目漱石的处女作,也是使其赢得不朽声名的作品之一。
夏目漱石是日本近代最负盛名的文学大家。他1867年1月5日出生于江户(今东京),原名夏目金之助,中学时酷爱汉诗汉文,1893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大学期间开始从事俳句写作,毕业后先后在东京高等师范、四国松山市和九州熊本市高中担任教职,1900年公费留英三年,回国后在东京帝国大学任教。1905年发表《我是猫》的第一章,获得赞赏,后写成长篇小说。夏目漱石一生著有两部文论、大量俳句、几百首汉诗、若干随笔和书信,他的最大贡献在于用十几部长篇小说和大批短篇小说竖起了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丰碑,被誉为日本的“国民作家”。1916年12月9日逝世。
《我是猫》这部作品的最大特色在于含有种种复杂的笑的要素,作品每一篇章都充满了笑声。有对自己人的调笑与嘲谑,也有对厌恶对象发出的冷笑与讥讽。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笑,笑必然带有各式各样的感情。在这部作品里,漱石笔下的一群知识分子显然是自己人,他们发出的笑声基本是调侃的笑、揶揄的笑,有时也带一些凄苦自嘲的味道。但在这种自嘲背后,隐藏着一种自爱自怜的感情。漱石对其厌恶的、要鞭笞的对象则换成轻蔑的笑、鄙夷的笑,以笑作为有力的讽刺武器。
一
《我是猫》的笑素首先体现在漱石奇特的艺术构思——以穷教师家里的猫为整个情节的叙述者上。
这是一只被巧妙拟人化了的“灵猫”,也是一只善思索、有见识、喜议论、好调侃并且富于正义感的猫。它被教师收养,也就带上了某种知识分子的习性,但在发表议论或吐露妙语警句时,它又高居于主人之上,对主人极尽调侃、批评之能事。它描述了主人一家——孤僻狷介的主人、未能免俗的女主人、喜欢捉弄它的三位小姐的言行;也描述了主人狭小的生活圈子里的几位座上客,观察其音容笑貌,剖析其心理,评论其种种可笑行径。
漱石通过猫眼首先介绍了当穷教师的主人苦沙弥的形象。
主人难得和我见上一面。听说他的职业是教师,每天从学校一回来就一头钻进书斋,几乎再不出来。……我时常蹑着脚儿偷偷窥探他的书斋,见他经常大睡午觉,有时把口水流到摊开的书本上。他消化不良,所以皮肤淡黄,缺乏弹性,没有生气。可是他食量很大,每次填饱肚皮之后就吃胃散,然后摊开书本,读上两三页就发困,往书本上流口水,这是他每天晚上重复的“功课”。我虽然是一只猫,却时常想:“干教师这一行实在是惬意。如果我生来是人,我就只做教师。……”可是据我主人说,再也没有比做教师更辛苦的了。
显然,漱石对苦沙弥这个“像牡蛎一般把自己藏在壳里”,只知在书本里讨生活的知识分子抱有自嘲的态度。反过来说,这种重知识、爱学问的习性也是知识分子的自负。这从后来猫反复描述苦沙弥如何大讲知识的可贵也可以看出来。
作品一方面使用旁敲侧击的手法来刻画主要人物苦沙弥,另一方面也使用直叙法描写了猫眼中苦沙弥的种种可笑、迂阔的言行,嘲弄了苦沙弥的虚荣心、自负心及知识分子的种种怪癖。但不管猫怎样调笑与嘲弄,它对苦沙弥等知识分子的态度往往带有虚贬实褒的味道。如猫在讥笑苦沙弥和他的朋友讲笑话时,又说这些笑话“不落俗套”是其可取之处,可见猫嘲笑的利刃另有所向。
在作品中,猫除担当叙述者、评论者的角色外,漱石还细致刻画了猫自身演出的许多喜剧。这些喜剧有时带有隐喻式的讽刺效果。如描写猫在墙头遭遇三只乌鸦的场面时,漱石以三只乌鸦为骄横可厌的形象来构成这段可笑的故事。在日语中“三羽乌”是个常见词,被用作某某集团的三个头面人物的代称。所以这里又可以把这三只乌鸦看成是某一集团势力的形象化产物。这段描写除了追求滑稽效果外,还映射出漱石一贯“排众数,任个人”的反俗精神。最后把乌鸦与猫的较量有意归结为猫的失败,猫发出感慨:“既然他们是一群乌鸦讨厌鬼,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和实业家急于压倒我家主人一样……都是无可奈何的事。”这种自我解嘲其实暗藏着漱石对现实的冷笑。
总之,猫这一构思是这部作品富于洒脱机智的来源。猫所引起的笑具有非常复杂的内涵:除了富于机智的幽默感外,还指向知识分子本身的弱点,对他们发出揶揄、调侃的笑;而在指向猫的主人所深恶痛绝的“活支票”或“活死人”的实业家时,则发出无情的嘲笑,流露出谴责的激越音调。
二
除了猫的戏谑性叙述外,漱石也往往使用客观叙述的手法,通过苦沙弥、迷亭、寒月、独仙、东风等人物的高谈阔论,揭示出他们是以“清谈”来掩盖内心的空虚和对现实的嘲笑、愤懑。这些知识分子在对待现实的态度上各有不同:苦沙弥对现实执著,遇事大动肝火;迷亭玩世不恭;寒月讲究情趣,遇事无所沾滞;独仙消极退让;东风喜爱粉红色的唯美世界……但有一个共同点吸引他们走到一起,那就是重视知识,热爱学问,厌恶市侩们所追求的荣利。正因如此,他们往往以诙谐的语言发泄所爱所憎,或相互调笑以表现同气相求,从中反映出这些不阿世俗的知识分子的种种复杂心态。
而漱石在处理铜臭熏天的金田夫妇和拜金主义的知识分子铃木藤十郎这些角色时,又通过他们自身的话语直截了当地拨开他们的丑陋灵魂,讽刺了市侩哲学的丑恶本质。
“……不过,如果没有和钱一起去情死的决心是干不了这一行的,钱是个难对付的东西,这是我刚才在一位实业家的家里听来的话。据他说在赚钱这个问题上非得使用‘三(缺)学’不可。也就是说,必须缺义理、缺人情、缺廉耻,这就是所谓三缺术嘛。你看这说得多么有意思啊。哈哈……”铃木得意地说。
有时则运用反语技巧,通过三人大肆贬低苦沙弥的话语来取得虚贬实褒的效果。
“问题就在这儿嘛,说什么不对金钱磕头,实业家算老几,说的全是这种傲慢不逊的话!所以我想,你不服气就让你尝尝实业家的厉害。这一阵子我已经稍微惩治了他一下,不过,他还是硬挺着呢,真是个顽固透顶的东西,哎,真想不到啊!”金田说。
这些话语从正反两个方面分别体现了双方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三
《我是猫》除了构思新奇外,艺术形式和语言风格也有其独到之处。
1.尽力调动大量夸张的表现和新奇的比喻。
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那些气味相投的知识分子在苦沙弥的客厅里互相善意地嘲谑时,争奇斗胜地讲故事、编笑话时,写信、朗读诗句时,都离不开有意的夸张。在描写铃木与猫暗斗的场面时,使用了“破坏铃木君心理平衡的第一个条件、第二个条件”这类夸大其词的心理推测,从而产生了亦庄亦谐的滑稽感。而在描写猫儿偷吃年糕粘住了嘴巴的场面时,漱石一方面夸张地刻画了猫儿拼死挣扎的种种滑稽动作,一方面又写在过程中猫儿三次发现“真理”,并且说出“真理嘛,倒是发现了两个之多,可年糕依然粘在嘴巴上”。类似的妙语是本书反复使用的手法之一。
2.巧妙地运用了对话术。
话者讲得活灵活现,故意甩出许多悬念以增加活泼的气氛;听者善于配合,插科打诨以为笑乐。这种对话术技巧的巧妙运用也是该作品引人入胜的原因之一。这种场面大多出现在苦沙弥和朋友之间的清谈当中。这类谈话有的只是为了诙谐,为人物的性格着色敷彩;有的略带嘲弄的含义;有的则大讲荒诞不经的故事,使之带上强烈的讽刺含义。如迷亭讲述维新前卖菜人将女婴放在筐里沿街叫卖的故事,卖女婴人与买女婴人的问答是既荒诞又夸张的,由此引出苦沙弥等知识分子的议论,表现了漱石的一贯立场:既否定封建的、落后的旧事物,又对于进入二十世纪初日本近代化所带来的种种弊端,如拜金主义、强烈的个人主义等极端不满。
3.文风飘逸轻快。
《我是猫》的文体早已为识者一致赞许,鲁迅就曾评价这部作品“轻快洒脱,富于机智”。所谓“轻快洒脱”,在于作品自由自在地运用了漱石丰富的想象力,不为西方小说的模式所拘,设想出读者意想不到的新奇、警辟、幽默、滑稽的场面,激发读者在狂笑中咀嚼余味;而“富于机智”是说在谐谑中出现如珠妙语,洞见社会机微,在滑稽诙谐中一语中的,剥下邪恶、虚伪、愚昧的外皮,闪烁出漱石理性的光芒。
漱石之所以能够取得这部作品独特的艺术成就,原因是多方面的。漱石深厚的文化教养和对文学传统成功的吸收与创新起着非常大的作用。日本早期反映庶民阶层生活的文学都是在滑稽中寓有讽刺精神,漱石在此基础上又从西方文化中吸取了理性的思维方法和丰富的学识教养,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从中国文化中吸取了狷介自守、愤世嫉俗的文人气质。所有这些文化财富经过漱石的摄取与消化,糅合在一起,结晶在他的创作上。《我是猫》用漫画式的夸张手法,以敏锐的观察力,是一部极具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的优秀的文学作品,给后世以深刻的启示。时至今日读来,仍然让人感觉调侃玩笑中蕴含真意,发人深省。
刘振瀛
[1]本序根据作者2003年9月第1版序言,经技术处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