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后破产:名为“长寿”的噩梦(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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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隐瞒自己的贫穷

“没钱,去不了医院。但对我来说,比这更痛苦的,是没有朋友或者熟人了。”田代先生自言自语似的这句话,是走在附近的街上时说的。他要去的是港区的老年人中心。该公共设施修建的目的,是为了保持老年人的健康,除浴池、围棋室等外,还会在宽敞的楼层定期举办体操课等活动。这是区里建的设施,凡60岁以上的居民,只要登记就可以免费使用。田代先生每天早晨都去,步行5分钟左右。

“电停了,空调用不了,所以就在这里凉快凉快。这里有电视,有书,也有报纸等,在这里打发时间非常合适。”

田代先生一进去,就到了铺有榻榻米的大厅,打开了电视。虽说是白天,但除田代先生外,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一直在看电视新闻。看了一会儿,说要吃饭,便拿出了半道在便利店买的“梅子饭团”。这天的午饭就是一个饭团。

呆呆地盯着电视画面,吃着饭团,田代先生的脸上毫无表情。吃完午饭,百无聊赖的田代先生向旁边的围棋室走去。没找到伴儿,围棋也没下成。有几个老人在下围棋玩,但他并不想加入,而是向围棋室里面的书架走去。书架上摆着小说、游记等,田代先生抽出一本,在椅子上坐下,看了起来。

这时,在他刚才看电视的大厅里,传来了很多老人一起喊“一、二、三、四”的声音,还夹杂着笑声。可能是体操课开始了。不时地,田代先生的眼睛会离开书本,抬头看一眼,眼神中有些落寞,之后便又默默地继续看书。

晚7点已过,田代先生站了起来。

“好了,该回去了。”这话并不是冲谁说,而是呆呆地自语。说完,他便走了出去。虽是为老年人交流而建的设施,但田代先生却没跟任何人交流,不要说交谈,连招呼都没打过。

入夜,回到公寓后,他在外面的楼梯上坐了下来。夜里也热的时候,他就在外面纳凉等暑气散去,这已成了田代先生的习惯。因为用不了空调,所以即便是日落之后,屋里也热得像蒸汽房一样。在外面的灯光中,孤单单地坐着的田代先生说起了往事。

“年轻的时候,有很多朋友。”在啤酒公司上班时,田代先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工作中的伙伴或好朋友一起外出旅游,“看铁路也好,坐电车也好,都特别喜欢。在电车上摇摇晃晃去温泉,去看优美的大自然风光,很喜欢。”

小时候,田代先生非常崇拜酷酷的火车,梦想长大以后当一名火车司机。成人以后也无比喜欢铁路,人称“铁路发烧友”,并且这烧一发就没再退过。“以前,经常坐电车这里那里去旅游……要能再旅游一次,那该多开心啊。”田代先生望着远处,陷入了对往昔的怀念之中。但现在,这个梦想已经无法实现了。

“贫穷的痛苦之处在于,周围的朋友都没了。就算你想去哪里,想做点什么,那也要花钱对吧。没钱,就只能推辞了。慢慢地,就不想被人叫了。这真的是令人痛苦啊。”

居酒屋破产以后,存款也花光了,所有的心思都用到了怎么样能只靠养老金活下去。但是,自己没钱这事,并不想让周围的人觉察到。曾经平等交往的朋友嘛,不想被他们同情。慢慢地,跟朋友们一起旅游,或一起吃饭这样的活动,田代先生就开始推辞了。慢慢地,连推辞都令人痛苦起来。于是,为不让他们叫,田代先生就开始避开跟朋友们见面的机会。慢慢地,就没人再来叫了。

“比如,婚礼庆祝怎么办?葬礼奠仪怎么办?没钱的话,无法与人交往啊。”连朋友间的聚餐都参加不了,这样的自己是可怜的,孤寂的,悲惨的。因为没钱,朋友“关系”就会断掉。

田代先生把用皮筋捆好的书信和明信片拿了出来。这是几十年前,跟朋友们密切交往时收到的贺年片、季节性问候等,一直好好珍藏着。已呈茶色的纸张,无声地诉说着联系中断后,与朋友们不再谋面的时间的久远。

关于朋友的话说完以后,田代先生又面无表情了。在黑黑的房间里,他自言自语地说起了内心深处的想法。“要说心里话,就是想早点死了算了。死了,就不需要担心钱了。现在这样子活着,说实话,也不知道到底是为谁活着……真的是累了。所以,我也并不后悔,就想早点死了好。”

“想死”,这个词轻描淡写地从他嘴里出来,把我的耳朵给刺痛了。田代先生的话,让我感觉到了“老后破产”的恐怖。因为养老金收入不够,生活困苦,或看不了病,仅只如此,事态就很严重了,但“想死”却并不是因为这些。真正的痛苦,在于失去了与人、与社会等的“联系”,在于不知道为谁活着、为什么活着,不是吗?

即便生活条件很苛酷,但“孩子、孙子就是活着的价值”;即便没有任何亲人,但“感觉到了从事地区活动的价值”等,拥有活着的价值活着的老人,我也遇到过很多,他们的心灵,都有一个确切的落脚之处。但是,一当“老后破产”的现实导致“社会联系”断绝,活着的价值无处寻觅,心灵无处落脚,那么,老人们就连活着的力气都会一点点地失去……

对田代先生来说,首先需要的,是以经济性支援(=生活保护)重新建立生活吧。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因被逼入“老后破产”的境地而失却的“社会联系”得以重建,才是真正必要的支援吧。

8月末,事先买好的凉面没了,就在这时,政府方面联系田代先生了。盼望已久的联系啊。

“这一次,他们联系我说,到福利事务所去领生活保护费。”在区咨询员的帮助下,申请手续办得很顺利,田代先生终于得以享受生活保护了。因田代先生每月有10万日元左右的养老金收入,抵扣以后,每月还可领取5万日元左右,以补生活费之不足。

前往福利事务所的那天早晨。8点不到。

我们来到田代先生的公寓,像往常一样喊了一声:“早上好!”田代先生已经换好衣服,打理完毕,随时可以出门了。他站起来,像有些迫不及待。跟他说“太早了,福利事务所还没开门呢”,也仍然坐立不安,像是在想:“不快去,生活保护就溜了!”

我们稍微提前一点到了福利事务所,在电动门前等着。门一开,田代先生便迈步而入。在办理窗口报上名字后,工作人员让他在等候走廊里等着,说一会儿会喊名字。

“田代先生,这边请。”叫到名字后,他被领到了咨询间,一位女性调查员迎了上来。生活保护调查员是福利事务所的职员,为领取生活保护费的人提供生活咨询、就职支援等帮助。在城市,因领取生活保护费的人正在急剧增加,很多情况下,一位调查员负责的人数在100人以上。田代先生就座后,这位女调查员递给他一只白色的信封,说:“这是一个月的生活保护费。”

“真的是太感谢了!”田代先生向女调查员深深地低头致意。

走出福利事务所时,他就像念佛一样,一遍遍地说:“太感激了!”接着又连连道歉:“实在是抱歉!”“对不起!”……可能,领取生活保护费“令人感激”,但想到这是大家的税金,同时又油然而生“内疚、抱歉”之情吧。

“要是不领生活保护费也能忍耐,就咬牙忍到极限了。”这是田代先生的心里话。但连饭都吃不上的田代先生,不接受生活保护就无路可走了,这都已经超过“能够忍耐的极限”了。这,才是被逼入最后绝境的“老后破产”。

想到田代先生那复杂的义理观念,说不清生活保护这一救济之策是好是坏。但这样一来,田代先生房间里的灯就会亮了——回想着在一片漆黑中吃凉面的那个身影,就决定认为,是好的。

如前所述,根据日本宪法第25条,“最低限度的健康而有文化的生活”是得到保障的。若收入低于这一水平,接受生活保护就是国民拥有并得到保障的权利。并且,只要接受了生活保护,不只是不用担心生活费,医疗、护理等公共服务也能免费利用。实际上,很多接受生活保护的老人,生活费方面是可以节约维持的,但却因无法负担医疗、护理费用而只好接受生活保护。

但这里,存在着一个矛盾。以自己的养老金坚持着生活的人,会因没钱去医院而强忍着;但只要接受了生活保护就会免去医疗费,完全可以去医院了。虽然说,这只是在行使再正当不过的权利,但不知为什么,却总有一种“制度不周全”之感。因为我想,不一定非得在接受生活保护以后,对靠养老金坚持生活的人们,只要有制度保障其“放心接受医疗的权利”,或许及早得到救治的人就会增多,不依赖生活保护也能活下去的人也会增多。

因为领到了生活保护费,田代先生一直强忍着没安的假牙也安上了。

“太感谢了!”田代先生反复说着感谢的话。想到他此前的忍耐,不由会让人想,就没有办法再早一点伸出救助之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