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弹子房记分员笔记
这是夜里两三点钟的事。老爷先生们正在打弹子[1]。在场的有:大客人(我们这样称呼他)、公爵、总是跟公爵同进同出的留小胡子的老爷、个儿矮小的骠骑兵、当过戏子的奥利维,还有潘[2]。人数相当多。
大客人正在跟公爵打弹子。我拿着记分器在弹子台周围走来走去,算着分数:九比四十八啦,十二比四十八啦。谁都知道干我们弹子房记分员这一行的有多苦哇:往往整天吃不上一口东西,一连两晚不睡觉,可是你还得拉开嗓子报分数,不断地把球从网兜里掏出来。我一边计分,一边向周围张望。忽然门里进来一位陌生的老爷,他看了看,就一屁股坐在长沙发上。好哇。
“这是谁呀?我是说,什么身份?”我心里琢磨着。
他衣着很干净,干净极啦,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格子花呢的西装裤、时式的短上装、丝绒背心,外加一条金链子,链子上挂满各种小玩意儿。
衣着固然干净,人物更为清秀:瘦瘦高高的个儿,头发向前卷得很时髦,脸色白里透红。哦,一句话,是个漂亮的哥儿。
谁都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有最最体面的人物,也有不少废料。因此,你虽然做个记分员,可是得敷衍各种人,也就是说,遇事得机灵点儿。
我向那老爷打量了一下,但见他悄悄地坐在那儿,跟谁也不熟,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我心里想,要不是个外国人(就说英国人吧),准是个外地来的伯爵。尽管年纪轻轻,可是气派十足。奥利维坐在他旁边,甚至把身子闪开一些。
他们打完一盘。大客人输了,对我嚷道:“你呀,老是胡报,把分数都算错了,尽东张西望。”
他骂一通,把杆子一丢,走了。嘿,这人可真怪!通常一个晚上他跟公爵总是五十卢布进出,可是这会儿他输了一瓶布尔冈[3]红酒,心里就老大不高兴。就是这样的脾气!有时候他跟公爵玩到夜里两点钟,谁也不把钱放到网兜里去。我就知道两人都没有钱了,可他们还要摆阔气。
“来二十五卢布的行不行?”他说。
“行!”
你要是打个哈欠或者摆错了弹子(你又不是个石头人),他就会冲着你的脸把你臭骂一通。
“我们不用筹码,赌现钱。”他说。
哼,这家伙最叫我受不了。
嗯,好哇。等到大客人一走,公爵就对那陌生的老爷说:“您肯赏光跟我打一盘吗?”
“很高兴奉陪!”那人回答。
他坐着的那副神气,简直像个傻瓜!看上去仿佛满不在乎,可是一站起来,走到弹子台旁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胆怯起来。说胆怯也不是胆怯,但看得出来有点儿心神不宁。不知是穿着新衣服行动不便呢,还是大家的目光使他害怕。他原来那副镇定模样不见了。他侧着身子走过去,口袋在网兜上钩住了。他拿白粉擦杆子,失手把白粉掉了。他打进一只弹子,总要向四周瞧瞧,脸涨得通红。不像公爵那样。公爵早已打惯了:他拿白粉擦擦杆子,又擦擦手,卷起袖子,劲头十足地把弹子一个个打进网兜里,尽管他个儿长得小小的。
他们不知打了两盘还是三盘(我可记不起来),公爵放下杆子说:“请教贵姓?”
“聂赫留朵夫。”那人回答。
“令尊是不是做过军长?”公爵问。
“是的。”
这会儿,他们用法语急促地交谈起来,我就听不懂了。多半是提到了双方的亲戚吧。
“再见,”[4]公爵说,“能跟您认识,太高兴啦。”
他洗好手,吃东西去了。那陌生人拿着杆子站在弹子台旁边,随便推着弹子。
谁都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对待新客人越粗暴越好。我就拿起弹子,收拾起来。他涨红了脸说:“还可以玩吗?”
“当然,”我说,“摆着弹子台,就是让人玩的。”我嘴里这么说,眼睛却不向他瞧,又把杆子摆好。
“你高兴跟我打吗?”
“当然,先生!”我说。
我把球摆好。
“钻桌子好吗?”
“钻桌子,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喏,就是这样,”我说,“您给我半卢布,我要是输了,就从弹子台底下钻过去。”
显然,他没有见过世面,觉得这很可笑,就笑了。
“来吧。”他说。
好哇。我说:“您先让我几分呢?”
“难道你打得比我差吗?”他说。
“当然啦,我们这儿打得过您的人很少。”我说。
我们就打了起来。他真的自以为是个好手,其实打得糟透了;那个潘坐在那儿,老是说:“嗐,瞧那个弹子!嗐,瞧这一下子!”
可不是!他打是在打,可是对分数一窍不通。嗯,照规矩,我输了第一盘:就从台子底下爬过去,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当儿,奥利维和潘都从座位上跳起来,用杆子敲敲说:“爬得好!再来,再来!”
“再来”什么呀!特别是那个潘,为了半卢布,别说从弹子台底下爬过去,就是叫他从蓝桥[5]底下爬过去他都干。他却嚷道:“爬得好,可是你还没把灰尘擦干净呢。”
我记分员彼得鲁什卡,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从前叫玖林,可现在是记分员彼得鲁什卡了。
当然,我打的时候并没有拿出真本事来,于是我又输了一盘。
“先生,我可实在打不过您哪。”我说。
他笑了。后来我赢了三盘(本来他有四十九分,我一分也没有),我把杆子往弹子台上一放,说:“老爷,要不要来加倍或者销账啊?”
“加倍或者销账,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或者您欠我三卢布,或者什么也不欠。”我说。
“什么!难道我跟你赌钱吗?傻瓜!”
他说着脸都红了。
好哇。他输了一盘。
“够了!”他说。
他掏出皮夹子——崭新的,从英国铺子里买的——打开来。
我看出他要摆阔了。皮夹子装得满满的,全是一百卢布的钞票。
“不,这里没有零钱。”他说。
他从小钱包里掏出三卢布来。
“给你,”他说,“两卢布销账,余下的你拿去喝酒吧。”
我恭恭敬敬地道了谢。我看,这可是位漂亮的老爷!为了这样的老爷爬爬地板,有什么不可以。可惜他不肯赌钱,要不然,我想,我就有路了,嘿,我准能弄他二十卢布甚至四十卢布。
潘一看见年轻老爷手头的钱,就说:“您肯赏光跟我来一盘吗?您打得真出色啊。”这狐狸说着走了过来。“不,对不起,我没有工夫。”年轻的老爷说完就走了。
那个潘,鬼才知道他是什么人。有人叫他“潘”,从此就叫上了。他往往成天坐在弹子房里观望。他被人家打过、骂过,谁也不请他一起玩,他总是自个儿坐着,带来烟斗抽着。可是弹子打得很利落……这魔鬼!
好哇。聂赫留朵夫第二次又来了,第三次又来了,以后就常常来。早晨来,晚上也来。打三只弹子,打落袋,打三角,全会了。胆子也大了,跟所有的人都熟了,弹子打得老练起来了。当然啰,年轻人,出身好,有钱,谁不尊敬他。只有一次他跟大客人吵了嘴。
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
公爵、大客人、聂赫留朵夫、奥利维等人打落袋。聂赫留朵夫站在火炉边,在跟人家谈话,正好轮到大客人打。当时他已经酒意十足了。他的弹子正好在火炉旁边,地方很局促,而他却喜欢拉开架子宽宽敞敞地打。
嗐,不知道是他没看见聂赫留朵夫呢,还是故意寻衅,他摆开架式使劲打弹子,以致杆子柄啪地一下撞在聂赫留朵夫的胸口上。这可怜的人喔唷叫了一声。以后怎么样?那人甚至没有赔个不是——他就是那么粗!他自顾自走开去,对聂赫留朵夫瞧都不瞧一眼,嘴里还嘟囔着:“都挤在这儿干什么?弄得人家弹子也打不中。别的地方不好去吗?”
聂赫留朵夫走到他跟前,脸都白了,却装得若无其事,彬彬有礼地说:“先生,您应该先道歉才是,是您把我撞了一下。”
“这会儿我可顾不上道歉,本来该我赢的,现在却被他打中我的弹子了。”
聂赫留朵夫又对他说:“您应该道歉。”
“您给我滚开,”大客人说,“干吗缠住我不放!”他眼睛一直盯住自己的弹子。
聂赫留朵夫走得更近些,抓住他的胳膊,说:“您太没礼貌啦,阁下!”
别瞧他身子瘦弱,年纪轻轻,像姑娘一样容易脸红,那副神情倒挺厉害:两只眼睛直冒火,真像要把人一口吞下去。但大客人是个高大强壮的汉子,聂赫留朵夫哪里比得过他!
“什——么?我没礼貌!”他说。
他一边大声叫嚷,一边向他挥动胳膊。这当儿,在场的人都赶过来,捉住两人的胳膊,把他们拉开。
哇啦哇啦吵了好一阵,聂赫留朵夫就说:“他得让我满意,是他侮辱了我!”——这就是说,聂赫留朵夫要跟他决斗。当然啰,他们是老爷先生,他们有这样的习惯……没办法!……唔,一句话,他们是老爷先生嘛!
“什么满意不满意,我才不理他呢!”大客人回答,“他不过是个毛孩子罢了。我真想扯他的耳朵呢。”
“您要是不愿意决斗,那您就不是个上等人。”聂赫留朵夫说着差点儿哭了。
“可你是个毛孩子,我不能生你的气。”大客人回答。
于是,大家照例把他们分开拉到两个屋子里。聂赫留朵夫跟公爵很要好。他说:“看在上帝分上,你去劝劝他,叫他同意跟我决斗。他当时喝醉了,但此刻也许醒了。事情总不能就这么了哇。”
公爵去了。大客人说:“我跟人决斗过,我也打过仗。我可不愿意跟毛孩子决斗。我不干,就是这样。”
就这样,他们谈呀谈的谈了好久,终于住口了;可是从此以后大客人就不再到我们这里来了。
这个人哪,情绪激动的时候,简直像只好斗的小公鸡,气势汹汹……我说的是聂赫留朵夫……但在别的时候,头脑可实在单纯。我记得有过这样的事。
“你家里还有谁呀?”公爵问聂赫留朵夫。
“谁也没有。”他回答。
“怎么,谁也没有?”
“不可以吗?”
“怎么可以呢?”
“我一直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怎么,就这样过日子?不可能!”
公爵哈哈大笑,留小胡子的老爷也哈哈大笑。大家都尽情取笑他。
“那你从来没有干过那种事吧?”
“从来没有。”
大家都笑得要死。当然,我立刻懂得他们取笑他什么。我就在旁边瞧着,看他们拿他怎么办。
“我们现在就去吧!”公爵说。
“不,说什么也不去!”聂赫留朵夫回答。
“嘿,行啦!这太可笑了,”公爵说,“喝点儿酒壮壮胆再去。”
我给他们拿来一瓶香槟酒。他们喝完,就把那漂亮的哥儿带走了。
他们过了午夜才回来。大家坐下来吃晚饭。人很多,都是些顶好的老爷:阿塔诺夫、拉靖公爵、舒斯塔赫伯爵、米尔卓夫。大家都向聂赫留朵夫道喜,嘲笑他。他们把我叫去了。我看他们全都挺高兴。
“你快来给老爷道喜!”他们说。
“道什么喜呀?”我问。
他当时怎么说的?什么“发蒙”还是“启蒙”,我可记不清楚了。
“恭喜老爷!”我说。
他红着脸坐在那儿,只是傻笑着。大家都拼命笑。
好哇。后来大家来到弹子房里,个个兴致勃勃,只有聂赫留朵夫跟平时不一样:眼睛浑浊无光,嘴唇抖动,老是打嗝儿,话也说不清楚。显然,没有见过世面,这下子可把他打倒了。他走到弹子台旁边,臂肘支在台子上,说道:“你们觉得开心,我却觉得伤心。为什么要我干这种事啊!我到死也不能原谅你,公爵,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他说着放声大哭。显然,他喝醉了,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公爵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
“够啦,”他说,“小事情嘛!咱们回家去吧,阿纳托里。”
“我哪儿也不去。”他回答,“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啊?”
他还是哭个不停。他不肯离开弹子房,就是这样。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子。
从此他就常常到我们这里来。有一次他跟公爵和那个老是跟着公爵的留小胡子的先生一起来。那个留小胡子的先生是个文官还是个退伍军官,只有天知道。先生们都叫他费陀特。他颧骨很高,相貌难看,但衣着讲究,进出马车。老爷先生们为什么这样喜欢他,只有天知道。“费陀特!费陀特!”——瞧吧,他们给他吃,给他喝,还替他付账。真是个十足的骗子!输钱,他不付账;赢钱,那是另一回事!大家都骂他,大客人当着我的面打过他,还要跟他决斗……可他还是挽着公爵的胳膊进进出出。
“你没有我就完蛋。我是费陀特,可不是别的什么人!”他说。
真是个小丑!哼,没啥了不起的。他们走过来说:“我们三个人来打落袋。”
“来吧。”
他们开始下三卢布赌注。聂赫留朵夫跟公爵聊着天。
“你瞧,她的脚多美!”
“不,脚算得了什么!她那条辫子才好看呢!”
显然,他们并不在看打弹子,只是一个劲儿谈个没完。但费陀特很在行,擅长打跟球,而那两个不是打不中,就是自己落袋。费陀特就赢了他们每人六卢布。他跟公爵之间怎样算账,那只有天知道,因为他们彼此从来不付钱,但聂赫留朵夫却掏出两张绿票子交给他。
“不,”费陀特说,“我不拿你的钱。让我们打常规吧,就是说,加倍或者销账。”
我摆好球。费陀特先打,他们就打了起来。聂赫留朵夫想显显身手。他又一次错过机会没打中,就说:“不,我不想干,这太容易啦!”但费陀特很认真,抓住机会痛击。不用说,他又赢了一盘,仿佛完全是碰运气。
“我们再来一盘吧。”他说。
“来吧!”
他又赢了。
“开头算不了什么,”他说,“我不愿意从你手里赢得太多。还是加倍或者销账吧。”
“行。”
不论怎么说,输掉五十卢布到底有点儿舍不得。聂赫留朵夫就要求道:“让我们来加倍或者销账吧!”就这样打下去,越打越输,总共输掉了两百八十卢布。费陀特懂得策略:打常规输,打加倍就赢。公爵坐在旁边,看见他们玩得很紧张。
“够啦!够啦!”他说。
有什么用!他们的赌注不断加码。
最后聂赫留朵夫欠他五百多卢布了。费陀特放下杆子说:“玩够了吗?我累了。”他说。
其实他准备一直打到天亮,只要能把钱赢到手就行……这当然是一种手法。聂赫留朵夫却越发起劲了:“来吧!来吧!”
“不,”费陀特说,“我真的累了。我们上楼去吧,你到那边去翻本好了。”
在我们楼上,老爷先生们都在打牌。先是打朴烈费兰斯,接着就赌起大数目来了。
喏,就从那一天起,费陀特把他的头都搅昏了,他开始天天到我们这里来。他们总是打上一两盘弹子之后,就上楼去。
至于他们在楼上干些什么,那只有天知道。聂赫留朵夫可完全换了一个人,总是跟费陀特一吹一唱。原先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头发卷得整整齐齐,如今哪,早晨还像个样子,可是一上楼,就变得蓬头散发,衣服上沾满绒毛和白粉,两只手也弄得很脏。
有一次,就是这样跟公爵一起从楼上下来,脸色苍白,嘴唇发抖。他们正在争论什么。
“我不愿意他说我(他怎么说的呀?)……说我不大方,他也不该压我的牌。”他说,“我付了他一万卢布了,他在别人面前该小心点儿才是。”
“嗯,够啦,”公爵说,“犯得着生费陀特的气吗?”
“不,”他回答道,“这个我不能忍受。”
“住口!”公爵说,“你怎么能降低身份去跟费陀特之流计较呢!”
“可当时有旁人在场啊。”
“旁人在场有什么关系?”公爵道,“你要不要我叫他马上来向你道歉?”
“不要。”他说。
他们又讲了一阵法国话,我可听不懂。后来怎么样?当天晚上他们就同费陀特一起进晚餐,又言归于好了。
好哇。有一次,他单独一人走来。
“嗯,你说我打得好吗?”他问我。
谁都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得讨好每一个人。我就说“好”。其实啊,好什么呀!他打得很糟,毫无算计。自从他跟费陀特搞在一起之后,打弹子就一直赌钱。原先打弹子,什么也不赌——连吃的东西或者香槟酒都不赌。有时候公爵对他说:“我们赌一瓶香槟吧!”
“不,”他说,“我还是叫他们送一瓶来吧……喂!来一瓶香槟。”
如今他每次都要赌钱。往往整天待在我们这里,不是打弹子就是上楼。我心里想:为什么好处总是别人得,就是轮不到我呢?我就对他说:“先生,您怎么好久不跟我打了?”
于是他就跟我打了起来。
我赢了他五卢布,就对他说:“先生,把这些钱少数下注好吗?”
他不作声。不再像以前那样说“傻瓜”了。我们就一直这样赌下去。我大约赢了他八十卢布。以后怎么样?他天天跟我玩,但总要等没有人才动手。当然啰,他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跟记分员打弹子。有一次他发火了,当时他大约已经欠了我六十卢布。
“你肯全部下注吗?”他说。
“行!”我回答。
我赢了。
“一百二十对一百二十,怎么样?”
“行!”我说。
我又赢了。
“二百四十对二百四十,怎么样?”
“不太多吗?”我说。
他不作声。我们打了起来。又是我赢。
“四百八十对四百八十,怎么样?”
我说:“先生,我怎么好意思冒犯您呢?赌百把卢布就行了,或者干脆就算了。”
他听了暴跳如雷。可他平时是个多文静的人哪!
“我要把你揍个稀烂。”他说,“你要么打下去,要么不打。”
哦,我一看,毫无办法。
“那就下三百八十卢布吧。”我说。
当然,我这是想输给他一盘。
我让了他四十分。他五十二分,我三十六分。他削黄弹,一下子得了十八分,但没有碰着我的弹子。
我使劲一击,想使弹子反跳。没有成功,弹子连撞两弹,进了袋。又是我赢了。
“听我说,”他说道,“彼得(他不叫我彼得鲁什卡[6]),我此刻不能全数给你,但再过两个月,就是三千卢布我也付得出。”
他满脸通红,连声音都发抖了。
“好的,先生。”我说。
我就放下杆子。他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满头大汗。
“彼得,”他说,“全部下注,来一盘。”
他说着差点儿哭出来。
我说:“什么?先生,还要打!”
“嗯,来吧!”
他亲自把杆子递给我。我拿起杆子,猛然把弹子往弹子台上一扔,弄得弹子都跳到地板上:我当然不能不装装样子。我说:“来吧,先生!”
他心里很焦急,亲自去捡弹子。我想:“七百卢布我是拿不到手的,反正我要输。”我就故意乱打。你瞧怎么着?
“干吗故意打得这么糟?”他说。
可他自己双手发抖。等到弹子滚到网兜,他就张开手指,扭歪嘴,把脑袋和双手直往网兜那儿伸。我就说:“这可没有用,先生。”
好哇。等他赢了这一盘,我就说:“您欠我一百八十卢布和一百五十盘弹子,我要吃晚饭去了。”
我放下杆子走了。
我在门边一张小桌旁坐下,看他怎么办?你瞧怎么着?他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满以为没有人在看他——便拼命扯着头发,接着又走来走去,嘴里嘟囔着什么,接着又扯头发。
这以后我们有七八天没有看见他。有一次,他来到餐厅,脸色阴沉,却没有走进弹子房来。
公爵看见他。
“咱们去打一盘吧!”公爵说。
“不,”他答道,“我再也不打了。”
“得了吧!去吧。”
“不,”他说,“我不去。我去,对您没好处,我自己也要倒霉。”
这样他又有十天光景没有来。有一天过节,他穿着燕尾服来了(显然是刚做过客),而且待了一整天,一直玩着。第二天又来了,第三天又来了……还是老样子。我很想再跟他打上几盘,他却说:“不,我不跟你打了。至于我欠你的那一百八十卢布,你过一个月来,就可以拿到了。”
好哇。过了一个月,我去找他。
“说实话,没有,”他说,“你星期四来吧。”
星期四我又去了。他租了一套挺漂亮的房子。
“喂,老爷在家吗?”我问。
“他在睡觉呢。”仆人回答。
好吧,我就等一下。
他的侍仆是他老家的农奴,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儿,挺老实,一点儿都不滑头。这会儿我就跟他聊了起来。
“我们跟老爷在这儿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把人都快给折磨死了,可是在彼得堡这个地方啊,什么名利也搞不到。刚从乡下来的时候我满以为,我们将像先老太爷(愿他在天上平安)那样拜访拜访公爵啰,伯爵啰,将军啰;还以为会在伯爵小姐当中挑个美人儿,有陪嫁的,过上贵族老爷的生活。哪里知道天天就是跑跑酒馆饭店,真是糟透了!要知道尔基晓娃公爵夫人是我家老爷的亲姑妈,还有伏罗丁采夫公爵是我家老爷的干爹。你以为怎么样?我家老爷只在圣诞节去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上过他们家的门了。就连他们家那些仆人都当着我的面取笑说:‘你家老爷看来不像他爸爸。’我有一次就对他说:‘老爷,您怎么不上姑奶奶家走走哇?她老人家好久没有见到您,可惦着哪!’他回答道:‘那边太无聊啦,杰米扬内奇!’”
“算了吧!只有在酒馆饭店里才能寻欢作乐。要是当个什么差倒也罢了,可他根本不想干,就知道打牌什么的。这些事啊,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唉!我们把自己给毁啦,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给毁啦!我们从先老太太(愿她在天上平安)手里继承到一大笔产业,一千多名农奴,价值三十万卢布的林地。如今全押掉了,树林卖了,庄稼汉破产了,什么也不剩了。东家不在,谁都知道总管比东家还神气……他剥掉庄稼汉身上最后一层皮,就是这么回事。他关心什么呢?就知道塞饱口袋,别人饿死他也不管。前不久来了两个庄稼汉,带来了整个领地上全体庄稼汉的控诉信。他们说:‘他把庄稼人搞得精光啦。’你说怎么着?我家老爷看完那控诉信,给了庄稼汉每人十卢布。他说:‘我快回去了。等我一收到钱,还清账,就回去。’”
“可是我们老是欠债,哪里还得清!要知道,总共在这儿过了一个冬天,就花掉了八万卢布,如今家里可连一卢布都没有了!这都是他心肠太好的缘故。哦,这样老实的老爷,真是没话说的。他倒霉就倒在这上头,倒霉得没有一点儿名堂啊!”
老头儿说着差点儿哭出来。这老头儿真可笑。
聂赫留朵夫将近十一点钟醒来,把我叫了去。
“钱还没有给我送来,这可不能怪我。”他说,“把门关上。”
我关上了门。
“喏,”他说,“你把表或者钻石别针拿去抵押。这些东西可以当到一百八十卢布以上,等我收到钱,再去赎回来。”
“行啊,”我说,“先生,既然您没有钱,那也没有办法。把表给我吧,我可以为您效劳。”
我看那只表总值三百卢布。
好哇。我把表当了一百卢布,把当票给了他。
“您只欠我八十卢布了,”我说,“那表就请您自己去赎吧。”
就这样,至今他还欠我八十卢布呢。
从此他又天天上我们这里来了。我不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账是怎么算的,只看到他老是跟公爵同进同出。有时跟费陀特一起上楼打牌。他们三人之间也有一本莫名其妙的账:这个付钱给那个,那个付钱给另外一个,究竟谁欠谁,别人怎么也闹不清。
他这样几乎天天上我们这里来,前后有两年光景,而他的样子可变了:他变得大胆了。有时他甚至向我借一卢布付给马车夫,可是跟公爵还是下一百卢布的赌注。
他变得面黄肌瘦,神情忧郁。往往一来就先要一杯苦艾酒,吃一客快餐,喝一点儿葡萄酒,这才变得高兴一点儿。
有一次过谢肉节[7],他在饭前跑来,跟一个骠骑兵打弹子。
“您要不要赌点儿什么呀?”骠骑兵问他说。
“当然,”他答道,“赌什么呢?”
“一瓶红葡萄酒怎么样?”
“行。”
好哇。骠骑兵赢了,他们就去吃饭。他们在桌旁坐下,聂赫留朵夫说:“西蒙!来一瓶红葡萄酒,要好好烫一烫!”
西蒙走了,随即拿来下酒菜,却没有酒。
“怎么搞的,”他说,“酒呢?”
西蒙跑掉了,接着端来热菜。
“拿酒来呀!”他说。
西蒙没作声。
“你怎么,疯了吗!我们饭都快吃完了,酒还不拿来。有谁拿酒来下甜食的?”
西蒙跑掉了,接着又跑了回来。
他说:“老板有请。”
聂赫留朵夫满脸通红,从桌旁跳起来。
“他要干什么?”他说。
老板正好站在门口。
“既然您不把账还清,我就不能再赊账给您了。”老板说。
“我不是对您说过,月初还您吗?”聂赫留朵夫说。
“随便您怎么说好了,”老板说,“我可不能老是赊给您。我已经丢掉几万卢布的欠账了。”
“哦,别说啦,老兄,”聂赫留朵夫说道,“您可以相信我。快叫人送一瓶酒来,我尽快还您钱就是了。”
说着他跑回饭厅。
“他们请您去有什么事啊?”骠骑兵问道。
“没什么,”聂赫留朵夫回答,“他有件事求我。”
“现在来一杯暖酒多好哇!”骠骑兵说。
“西蒙,怎么啦?!”
可怜的西蒙跑了出来。还是没有酒,什么也没有。真糟糕。聂赫留朵夫离开餐桌,跑到我跟前。
“看在上帝分上,彼得鲁什卡,借我六卢布。”他说。
他气得脸无人色。
“没有,先生,”我说,“老实说,您已经欠了我不少了。”
“你现在借我六卢布,”他说,“过一个星期我还您四十卢布。”
“要是我手头有钱,”我说,“我也不会不答应您。说实话,没有。”
你以为怎么样?他奔出去,咬咬牙,握紧拳头,像疯子一样在走廊里跑来跑去,敲着脑门。
“哦,上帝呀!”他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再回餐厅,跳上马车跑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那个骠骑兵说:“咦,跟我一起吃饭的那位老爷在哪儿啊?”
“他跑了。”他们回答道。
“怎么跑了?他吩咐了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吩咐,坐上马车跑了。”
“真是个骗子!”
嗯,我心里想,他这样丢脸,要好久不来了。不料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他走进弹子房,随身带来一只箱子,他脱掉大衣。
“我们来打一盘。”他说。
他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瞪着人。
我们打了一盘。
“够啦,”他说,“你去给我拿笔和纸来,我要写信。”
我不假思索地拿来一些纸,放在小房间的桌上。
“拿来了,”我说,“先生。”
好哇。他在桌旁坐下。他一边写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然后愁眉不展地站起来。
“去瞧瞧,我的马车来了没有?”
事情出在谢肉节的星期五。我们那儿一个人也没有,老爷先生们全赴舞会去了。
我去问马车来了没有,刚走到门外。
“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他仿佛害怕什么似的嚷起来。
我转过身去。一看,他站在那里,脸色白得像纸,眼睛直瞪着我。
“您叫我吗,先生?”我说。
他不作声。
“您要什么呀?”我问。
他不作声。
“哦,对啦!”他说,“我们再打一盘吧。”
好哇。他赢了一盘。
“怎么样,我打得不错吧?”他说。
“是啊。”我说。
“可不是。你去看看马车来了没有?”他说。
说着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不假思索地走到门口。一看,连马车的影子也没有,就回到屋里。
我刚走回去,忽然听见仿佛有人拿杆子重重地敲了一下。我走进弹子房,闻到一种古怪的味儿。
我一看,他躺在地板上,浑身是血,一支手枪落在旁边。我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一条腿不断地抽搐,终于伸直了。接着,他呼噜呼噜地喘了一阵子,就这样断气了。
至于他为什么要造这样的孽,把自己的灵魂给毁掉,那只有天知道了。他只留下一张纸,可是我一点儿也看不懂。
这些老爷先生什么事干不出来呀!唉,老爷先生们……总之是老爷先生们。
上帝赐给我做一个人所希望的一切:财富、名声、智慧、高尚的志向。我却贪图享受,糟蹋身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我并没有败坏名誉,没有遭遇不幸,也没有干下什么罪行,但我做了比这些更坏的事:我戕害了我的感情,糟蹋了我的智慧和青春。
我被一张肮脏的网罩住,脱不了身,又无法习惯于这样的处境。我不断地堕落,堕落。我感到自己的堕落,却无法自拔。
要是我败坏了名誉,遭遇到不幸,犯下了罪行,那我倒会好受一些,这样我在绝望中还可拿超凡脱俗聊以自慰。要是我败坏了名誉,我可以超脱于我们社会的荣誉观而蔑视它。要是我遭遇到不幸,我可以发发牢骚。要是我犯了罪,我可以用忏悔或者惩罚自己来赎罪。可我只是卑鄙无耻罢了。我知道这一点,却不能自拔。
是什么把我给毁了?我身上是不是有着一种强烈的欲望,使我能原谅自己呢?没有。
七点、爱司、香槟酒、中间网兜里的黄弹子、擦弹子杆的白粉、灰色钞票、彩虹色钞票、纸烟、出卖灵魂的女人——在我的回忆中只有这些东西!
我终生不会忘记那迷醉无耻的可怕的一刻,它使我猛醒过来。当我看到在我同我原来的志向之间存在着多大的鸿沟时,我大吃一惊。我的头脑里又出现了青年时期的憧憬和理想。
原来那么鲜明、那么强烈地充满我灵魂的关于生命、永恒和上帝的光辉思想在哪里呀?那种温暖着我的心灵、使我快乐的爱的力量在哪里呀?我对前途的憧憬,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共鸣,对亲戚朋友、对劳动、对荣誉的爱在哪里呀?我的责任心又在哪里呀?
人家侮辱我,我提出决斗,满以为这是完全符合高尚的要求的。我需要金钱来满足自己的放荡和虚荣,我就毁了上帝付托给我的上千个家庭,还恬不知耻。可我原来是十分懂得这种神圣的责任的。一个无耻之徒说我没有良心,说我想偷窃,我却仍旧跟他做朋友,就因为他是个无耻之徒,并且说他不想侮辱我。人家对我说,过清教徒生活太可笑了,于是我就毫不惋惜地把我灵魂的花朵——童贞交给一个出卖灵魂的女人。在我的心灵中,再没有比摧残爱情更使我惋惜的了。要知道,我原来是多么善于爱呀!老天爷!在我没有跟女人发生关系之前,恐怕没有一个人能爱得像我那样热烈!
要是在开始生活的时候,我能踏上那条由我清醒的理智和天真纯洁的感情所开辟的道路,我会变得多么高尚幸福啊!我几次三番想脱离我这肮脏的生活,走上光明大道。我对自己说,拿出我全部的意志来吧。可是办不到。当我只剩下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感到手足无措,我害怕孤独。当我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掌握不住自己,忘记了自己的信念,再也听不见内心的声音,我又堕落了。
我终于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我不能自拔了。我不再存这样的念头,而只希望忘记一切,可是无法摆脱的悔恨越来越使我坐立不安。这样我就产生了一个对别人来说可怕、对自己来说可喜的念头:自杀。
但在这方面我也是卑鄙无耻的。直到昨天跟骠骑兵闹了那件丑事之后,我才下定决心来实行这个意图。我身上高尚的东西已荡然无存了,有的只是虚荣,而出于虚荣,我干了一生中唯一的一件好事。
我原以为临死前我的灵魂会高尚一些。我错了。再过一刻钟我就不在人间了,可是我的眼光丝毫没有改变。我还是那样看,还是那样听,还是那样想;头脑里的逻辑还是混乱得出奇,各种思想还是迟疑不决和轻率马虎,这跟人们所能想象的(天知道是什么缘故)思想单一和头脑清楚是多么矛盾哪。棺材外面将是怎样的情景,明天在尔基晓娃姑妈家里将怎样议论我的死讯,这些念头同样强烈地萦回在我的头脑里。
人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一八五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