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无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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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暴风雪

晚上六点多钟,我喝过茶,从驿站出发,那个站名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是在顿河哥萨克军区一带,离诺伏契尔卡斯克不远。当我用皮外套和车毯裹紧身子,跟阿廖沙并排坐上雪橇时,天色已经黑了。驿站外面似乎又暖和又宁静。虽然没有下雪,却看不见一颗星星。天空看上去非常低,同展开在我们面前的洁白的雪野一比,又显得非常黑。

刚经过几座黑魆魆的风磨——其中一座正在笨拙地转动它的巨翼——出了村庄,我就发现道路越来越难走,积雪越来越深。风更加猛烈地吹着我的左面身子,把马尾和鬃毛吹向一边,又把雪橇滑木和马蹄刨开的雪一个劲儿地吹了起来,抛得远远的。铃铛声听不见了,一股凛冽的寒气从袖口里灌进去直达脊背。我不由得想起驿站长的忠告:最好不要动身,免得通宵盲目赶路,冻死在路上。

“我们不会迷路吧?”我问车夫。但是,听不到回答,我就把问题提得更明白些:“哎,赶车的,我们到得了下一站吗?不会迷路吧?”

“那只有天知道,”他回答,没有回过头来,“瞧这刮地风好厉害,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哦,老天爷!”

“你倒说说,把我送到下一站有没有希望?我们到得了吗?”我又问。

“总得赶到哇。”车夫回答。他又说了些什么,因为风大,我听不清楚。

我不愿意回去,可是在严寒的暴风雪中,在顿河哥萨克军区这片精光的草原上通夜瞎跑,实在也太乏味了。再说,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不知怎的我不喜欢这个车夫,并且不信任他。他蜷缩起两腿坐在驭座正中,而不是坐在一侧。他的身材过分高大,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头上那顶帽子不像是马车夫戴的——很大,前后左右摇摇晃晃。他吆喝马也不合规矩,两只手握着缰绳,就像个坐在驭座上权充车夫的跟班。不知怎的,我不信任他,主要是因为看到他耳朵上包着一块头巾。总之,我不喜欢这个直竖在我前面的微驼的背,觉得它不是什么好兆头。

“依我说,还是回去的好,”阿廖沙对我说,“瞎跑一阵有什么意思!”

“哦,老天爷!瞧,暴风雪刮得好厉害!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眼睛全被糊住了……哦,老天爷!”车夫嘀咕道。

我们走了不满一刻钟,车夫就勒住马,把缰绳交给阿廖沙,笨拙地从座位上伸出两腿去找路,大皮靴嚓嚓地踩着积雪。

“什么?你上哪儿去?迷路了?”我问道,可是车夫不理我。他转过脸去,避开刺眼的寒风,抛下雪橇走了。

“怎么样?找着了?”他一回来,我又问。

“什么也没找着!”他忽然又烦躁又懊恼地对我说,仿佛他迷路是我的过错。接着又慢条斯理地把那双巨大的腿伸进前座,用戴着冻硬的手套的手分开缰绳。

“我们怎么办呢?”我们重新上路时,我问。

“有什么办法!跑到哪里是哪里。”

于是我们依旧不急不缓地前进,一会儿顺着厚厚的积雪,一会儿踏着咯咯响的冰凌。

天气虽然很冷,领子上的雪却融化得很快;刮地风吹得越来越猛,空中开始稀稀落落地下起干雪来。

显然,我们在盲目赶路。因为又走了一刻钟光景,连一个里程标都没看见。

“哎,你看怎么样,我们到得了站吗?”我又问车夫。

“到哪个站?要是我们回去,只要让马自己跑,它们会把我们带到的;但要到下一站,那可就难了……我们只会把自己给毁了。”

“哦,那就回去吧,”我说,“确实是……”

“那么,回去吗?”车夫又问了一遍。

“是,是,回去!”

车夫松了缰绳。马跑得更快了。虽然我没有发觉我们已掉过头,可是风向变了,不多一会儿通过飞舞的雪花又看见那几座风磨。车夫打起精神,谈起话来。

“前不久有辆雪橇从下面一站回去,”他说,“在草堆里过了一夜,直到早晨才到。幸亏来到草堆里,要不然个个都得冻死——天冷得可厉害。但还是有个人冻坏了腿,整整三个礼拜神志不清。”

“这会儿天倒不冷,风雪也小一些了,”我说,“可以赶路吗?”

“暖和倒还暖和,可是在下大雪。现在回去,看来容易一些,就是雪下得厉害。如果这是辆私人雪橇,自己做得了主,那还可以赶路,但要是把乘客冻坏了,那可不是玩的。回头叫我怎么向您先生交代呢?”

这时候,我们背后传来了几辆三驾雪橇的铃铛声。它们很快就赶上了我们。

“这是特快雪橇的铃铛声,”我的车夫说,“这样的铃铛整个站里只有一个。”

果然,第一辆雪橇的铃铛声顺风传来,清晰可闻,特别悦耳:纯净,洪亮,低沉,稍微有点儿颤动。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怪有趣的玩意儿:把三只铃系在一起,中间一只大铃声音特别甜美,旁边两只小铃组成三度音。这种三度音和颤动的五度音的和声荡漾在空中,扣人心弦,在这荒无人烟的原野里听来格外悦耳。

“邮政雪橇来了,”当三辆雪橇中的第一辆赶上我们时,我的车夫说,“路怎么样?走得过吗?”他大声问后面的车夫,可是那车夫只顾吆喝马,没有理会他。

邮政雪橇在我们旁边一过去,铃铛声就随风消逝了。

我的车夫大概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们去吧,老爷!”他对我说,“人家刚过去,趁他们的辙印还新鲜,看得清楚。”

我同意了。我们又掉过头,逆着风,顺着很厚的积雪吃力地前进。我注视着道路一边,免得离开那几辆雪橇留下的辙印。大约走了两里路,辙印一直看得很清楚;后来只看得出滑木留下的一些淡淡的痕迹,再过一会儿,就怎么也看不出这是辙印,还是被风吹起的一层雪了。一直看着滑木下面的雪往后飞溅这种单调的景象,眼睛看花了,我就开始向前望。第三个里程标我们还看得见,第四个却怎么也没有找着。我们像原来一样行进,忽而逆风,忽而顺风,忽而往右,忽而往左。最后车夫说我们偏右了,我说偏左了,而阿廖沙却肯定说我们在走回头路。我们又几次停下来,车夫伸出他那双大脚爬下雪橇去找路,但始终没有找着。有一次我也走下雪橇去看看,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个地方可能是大路,可是我只勉强逆风走了五六步,就断定处处都是同样的积雪,道路只是我的幻觉罢了。这当儿我的雪橇却不见了。我叫喊起来:“车夫!阿廖沙!!”可是我觉得,我的声音一出口就被风抓住,一转眼就给刮掉了。我走到原来停雪橇的地方,雪橇不在了。我往右走,那边也没有。于是我用尖锐响亮,甚至有点儿绝望的声音又叫了一声:“车夫!”这情景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有点儿害臊。谁知道他离开我只有两步路。他那黑乎乎的身体,手里执着鞭子,头上的大帽子歪向一边,忽然直立在我面前。他把我领到雪橇那儿。

“总算老天爷保佑,天气还暖和,”他说,“要是遇到大冷,那就糟了……哦,老天爷!”

“松下缰绳,让马把我们带回去吧,”我坐上雪橇说,“能带到吗?呃,车夫?”

“总能带到的。”

他抛下缰绳,在辕马的辕鞍上抽了三鞭子。我们又出发了。我们走了半小时光景。忽然前面又传来我那熟识的悦耳的铃铛声和另外两个铃铛声,但此刻声音是迎面而来的。这就是刚才那三辆雪橇,已经卸了邮件,换了马匹,正回到站里去。三匹高头大马拉着特快雪橇,发出悦耳的铃铛声,飞快地跑在前头。驭座上坐着一个车夫,威风凛凛地吆喝着。后面每辆雪橇上各有两个车夫,他们坐在空雪橇的中座上,兴致勃勃地大声说着话。其中一个抽着烟斗,被风吹旺的火星照亮了他的一部分脸。

瞧着他们,我对自己的害怕赶路觉得害臊。我那个车夫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我们不约而同地说:“我们跟他们走!”

我的车夫没等最后一辆雪橇过去,就笨手笨脚把雪橇掉过头来,弄得车杠撞在人家几匹系住的马身上。那辆雪橇猛然往前一冲,绷断皮带,往一边驰去。

“瞧你这个斜眼鬼,没看见拐到哪儿去了:撞到人家身上来了。鬼东西!”一个个儿不高的车夫,用沙哑发抖的声音骂起来。从声音和身材上我能断定,这是坐在后面那辆雪橇上的小老头儿。他敏捷地从雪橇里蹿出来,跑去追马,继续粗声粗气地骂着我的车夫。

但是马并没有停止奔跑。那车夫跟在后面追,一会儿,马和车夫便消失在白茫茫的暴风雪里了。

“华西里——里!把黄马牵过来!不骑马赶不上!”传来他的声音。

一个个儿极高的车夫从雪橇里爬出来,默默地解开马,从皮颈套上跨上其中的一匹,把积雪踩得嚓嚓发响,步子杂乱地跑着,也在那个方向消失了。

我们就同另外两辆雪橇跟住铃声叮当的特快雪橇,也不管有没有路,一个劲儿向前赶去。

“可不是!他能把它逮住的!”我的车夫说到那个跑去捉马的人,“要是离了群,那准是一匹野马,它要跑到哪儿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自从我的车夫跟在人家后面走之后,他似乎变得高兴起来,话也多了。我还不想睡觉,自然也不肯错过交谈的机会。我开始向他打听,他从哪里来,怎么会来到这儿,原来是干什么的。不久我就知道他跟我是同乡,也是图拉人,是个农奴,家住基尔比奇村。他们家土地很少,自从霍乱流行那年起,田里简直没有收成。他们家剩下弟兄两人,老三当兵去了,粮食吃不到圣诞节就没有了,他们只得靠挣工钱过活。他的弟弟当家,因为结了婚,而他自己还是个鳏夫。他说,他们村子里的马车夫年年结伙到这儿来,他以前虽然没有赶过车,但还是当了驿站马车夫,好帮助帮助他弟弟。感谢上帝,他在这儿每年能挣一百二十卢布工钱。他把一百卢布寄回家去,自己在这儿本来也可以过得很好,“要不是那些信差简直都像畜生,这儿的老百姓又太会骂人。”

“哦,那个车夫骂什么呀?老天爷?难道我是故意撞坏他的马吗?难道我是存心跟人家捣蛋吗?何必去追那些马呢!它们自己会回来的;这样只会把马累坏,自己也要完蛋。”这个敬畏上帝的庄稼汉说。

“这黑压压的是什么?”我发现前面有一样黑色的东西,问。

“这是车队。这种旅行可有趣啦!”当我们的雪橇驶到一辆接着一辆、盖着蒲席的巨大货车旁边时,他又说。“瞧,一个人也看不见,全都在睡觉。聪明的马很懂事,你没有办法使它迷路的。这行当我们也干过,所以知道。”

真的,这些从蒲席顶到车轮都盖满雪的巨大货车孤零零地在行进,看上去确实怪有意思。只有前头那辆车,当我们的铃铛在它旁边响起的时候,盖着两指厚积雪的蒲席才稍微往上掀了掀,有一顶帽子从那儿露了一露。那匹高大的花马伸长脖子,挺直脊背,在积雪很厚的路上均匀地迈着步子,单调地摇晃着它那在白色轭下的毛茸茸脑袋。当我们走到它旁边时,它警惕地竖起一只盖着雪的耳朵来。

我们又默默地走了半小时光景,我的车夫又跟我谈起话来了。

“哦,老爷,您看怎么样,我们走得对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

“原先风是从那边吹来的,现在我们可是顶着风走了。不,我们走得不对,我们也迷路了。”他十分镇静地肯定说。

看来,他虽然胆怯,但正像俗话说的那样,“人多死也乐。”自从我们人数增加,他不必为雪橇的去向做主和负责之后,就变得十分镇静了。他冷冷地观察着前头那个车夫的错误,仿佛这事跟他毫不相干。真的,我发现前头那辆雪橇忽左忽右,我甚至觉得我们是在一块极小的地方兜圈子。不过,这可能是幻觉在骗人,正像我有时仿佛觉得前头那辆雪橇忽而上山,忽而下坡,忽而下山,其实草原到处都很平坦。

又走了一会儿,我看见遥远的地平线那儿似乎有一条黑带子在移动。过了一分钟,我就明白了,这就是我们刚才赶上的那个车队。雪依旧那么撒在吱嘎作响的车轮(其中有几个甚至已经不在转动了)上;车上的人依旧全睡在蒲席下面;那匹带头的花马依旧鼓起鼻孔,嗅着道路,竖起耳朵。

“瞧,转来转去又转到那车队旁边来了!”我的车夫不高兴地说,“特快雪橇的马都是好马,所以他们这样拼命赶,满不在乎。要是换了我们的马,通夜这么赶路,都会倒下的。”

他咳清了喉咙。

“老爷,让我们避开这场灾难吧!”

“这怎么成?总到得了什么地方的。”

“到得了哪儿啊?我们得在草原上过夜了。风雪多厉害呀……哦,老天爷!”

前头那个车夫显然已经迷失了道路和方向,找不到路,他却快活地呼喊着,继续飞快地赶路。这情景使我感到惊奇,但我不愿意再落在他们的后头。

“跟着他们走!”我说。

车夫服从了,但赶得比原来更不带劲,而且不愿意再跟我谈话了。

暴风雪越来越猛烈,空中飞着干燥的雪花,天开始上冻:鼻子和面颊冻得更厉害了,凛冽的冷空气更加频繁地灌进皮外套里,需要把衣服裹得更紧些。雪橇有时在光溜溜的冰面上沙沙滑过,因为地上的雪都被风刮走了。由于不宿夜而连续走了五百多里路,我虽然很为迷路的结局担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一次,我睁开眼睛,不觉吃了一惊。开头一刹那,我仿佛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光照耀着雪白的原野:地平线大大开阔了,又低又黑的天幕忽然消失,四面八方只看见落雪形成的一条条白色斜线;前面几辆雪橇的轮廓显得更清楚了。我抬头望望天空,开头一刹那觉得乌云仿佛飞散了,只有飞雪遮住了天空。在我瞌睡的时候,月亮升起来了,并且透过稀疏的乌云和飞雪,投下寒冷而明亮的光辉。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是我的雪橇,马匹、车夫和走在前头的三辆驿橇:第一辆是特快雪橇,驭座上依旧坐着一个车夫,急急地赶着马;第二辆雪橇上坐着两个车夫,他们丢下缰绳,用厚呢上衣挡住风,不停地抽着烟斗——这从那闪亮的火星上看得出来;第三辆雪橇上一个人也看不见,车夫大概在中座里睡着了。不过,当我醒来的时候,带头的车夫也偶尔勒住马,找寻着道路。我们一停下来,风的怒号声就显得更响,空中多得惊人的飞雪也看得更清楚了。在漫天飞雪的月光下,我看见手拿鞭子的身材矮小的马车夫。他用鞭子柄探着前面的雪,在朦胧的雪雾中忽前忽后走动着,接着又走到雪橇旁边,从侧面跳上前座。于是,在狂风单调的呼啸声中,重新传出了嘹亮的叱马声和铃铛声。每当这带头的车夫爬下来,找寻道路或者草堆时,从第二辆雪橇里总听到有个车夫口气坚决地对前头的车夫嚷道:“听我说,伊格纳特!偏左了,得往右点儿,顶风走!”或者说:“你白白地转来转去干什么?打雪地上走就是了。瞧那个雪积得多厚啊,找得到路的。”或者说:“往右,往右走,老弟!瞧,有一样黑魆魆的东西,准是个路标。”或者说:“你犹豫什么呀?犹豫什么呀?把花马解下来,让它领头,它会把你带到路上去的。这样更可靠!”

然而,出主意的那人,自己不仅不把花马解下来,也不到雪地上去找路,连鼻子都不从厚呢上衣里往外伸一伸。当带头的伊格纳特有一次听了他的劝告,大声嚷着说,既然你认得路,就请你带头。那个好出主意的人回答说,等轮到他赶特快雪橇,他就会带路,并且准能找到路。

“我们的马是不会带路的,”他嚷道,“不是那种马!”

“那就别来打搅人!”伊格纳特快乐地向马挥着鞭子,回答说。

另一个车夫,跟那个好出主意的人坐在同一辆雪橇里,没对伊格纳特说什么,也不介入这件事,虽然他还没有睡觉。这一层,我是从他那只不灭的烟斗以及我们停下时听见的他那娓娓的絮语声断定的。他在讲故事。只有一次,当伊格纳特不知是第六次还是第七次停下来时,他显然因为旅行的乐趣被破坏而有点儿恼火,就对伊格纳特嚷道:“干吗又停下来?瞧,他还想找到路!对你说,在刮暴风雪嘛!这会儿就是土地测量员也找不着路了。趁马还拖得动,快走吧!要不然咱们会冻死的……走吧,喂!”

“可不是!去年就有一个邮差差点儿冻死!”我的车夫附和说。

第三辆雪橇的车夫始终没有醒。只有一次停车的时候,那个好出主意的人对他嚷道:“菲利浦!喂,菲利浦!”听不到答应,又说,“莫不是冻死了?伊格纳特,你最好去瞧瞧。”

从容不迫的伊格纳特走到雪橇旁边,推推睡着的人。

“瞧,半瓶白酒就把他灌醉了!还说他冻死了呢!”他一边摇他,一边说。

睡着的人嘟囔着什么,骂了一声。

“他活着呢,弟兄们!”伊格纳特说着,又跑到前面。我们又上路了,而且赶得那么快,使我那匹拉边套的小红马尾巴上不断挨鞭子,时而被迫蹦跳几下,笨拙地奔驰起来。

跑去追赶惊马的小老头儿和华西里回来时,大概已近午夜了。他们逮住马,找到并赶上了我们,但在这漆黑一片的暴风雪中,在这精光的草原上,这一切他们是怎样做到的,我永远无法知道。小老头儿摆动两肘和两腿,骑着辕马小跑(另外两匹马系在颈圈上:在暴风雪中是不能把马丢下的)。他一跑到我跟前,就又骂起我的车夫来:“瞧你这个斜眼鬼!真是的……”

“哎,米特里奇大叔!”第二辆雪橇上那个讲故事的人嚷道,“你还活着吗?上我们的雪橇来吧!”

但老头儿不理他,继续咒骂。直到他觉得骂够了,才跑到第二辆雪橇旁边。

“全都逮住啦?”雪橇里有人问他。

“当然啰!”

那小个儿老头儿在小跑中用胸膛压住马背,然后跳到雪地上,一刻不停地跟着雪橇奔跑,又一个筋斗翻进雪橇里,两条腿朝天搁在边上。高个子华西里依旧默默地跟伊格纳特坐在前面的雪橇上,开始同他一起找路。

“瞧这个家伙好会骂人……哦,老天爷!”我的车夫嘀咕道。

随后我们顺着白雪皑皑的荒野,在暴风雪的寒冷、朦胧而闪烁的微光中不停地跑了好一阵。我睁开眼睛一看,前面依旧竖着那个积满雪的难看的帽子和脊背,依旧是那个低矮的车轭,车轭之下,在两条拉紧的皮带中间,辕马的脑袋不断摇晃,并且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辕马的黑色鬃毛被风均匀地吹得倒向一边。从背后望去,右边依旧是那匹尾巴缚得很短的枣红骖马,以及那同样松散的积雪;风执拗地把一切都往一个方向吹。前面跑着带头的两辆雪橇,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右边,左边,到处都是白茫茫、灰乎乎的。我的眼睛想找到一样新鲜的东西,但是找不到。没有一个路标,没有一堆干草,没有一堵篱笆,什么也看不见。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而且变幻莫测:一会儿,地平线似乎无比遥远,一会儿,又似乎近在咫尺;一会儿,右边突然矗立起一道白色的高墙,并且跟着雪橇奔跑,一会儿,那墙突然消失,接着又出现在前面,不停地往后退,然后再次消失。往上望去,最初一刹那似乎很亮,仿佛通过迷雾可以看见星星;可是星星越来越高,所看见的就只有从眼睛旁边落到脸上和大衣领子上的雪花。天空处处同样光亮,同样单调,白茫茫,并且经常在变化。风似乎不停地在改变方向:一会儿,迎面吹来,吹得雪花糊住眼睛;一会儿,从旁边讨厌地把大衣领子翻到头上,嘲弄地拿它抚摩着我的脸;一会儿,又从后面通过什么隙缝呼呼地吹着。但听得雪橇滑木和马蹄不停地在雪地上发出微弱的沙沙声,以及我们走在积雪较深的地方时,铃铛逐渐低沉的响声。只有当我们偶尔逆风和走在光滑的冰地上时,才清晰地听见伊格纳特雄赳赳的呼哨声和他那响亮的铃铛声,以及与之呼应的小铃铛的五度音。这些声音忽然生气勃勃地打破了荒野的阴郁气氛,然后又单调地响着。我不禁觉得这似乎是在奏着一种令人难受的千篇一律的调子。我的一只脚开始冻僵了,而当我翻身想把身子裹得严密一些时,落在领子上和帽子上的雪就从脖子里滑进去,使我冷得发抖。但总的说来,我在盖暖的皮大衣里还是暖和的。我又打起瞌睡来。

回忆和幻想在我的头脑中越来越迅速地交织在一起。

我想:“那个老是从第二辆雪橇里叫嚷的好出主意的人是个什么样的庄稼汉呢?准是个身子结实、两腿短小的红头发的家伙,就像我们家里的老管家费奥多尔·菲里佩奇那样。”于是我就看见我家巨大住宅的楼梯,看见五个农奴正在用几条大毛巾吃力地把一架钢琴从厢房里搬出来;我还看见费奥多尔·菲里佩奇卷起粗布上衣的袖子,手里拿着一个钢琴踏板,跑在前头,拉开门闩,扯住一条毛巾往里推,又在人家的腿缝中间钻来钻去,妨碍所有的人,并且焦急地嚷个不停:“身子靠拢些抬,你们前头的两个,前头的两个!哎,对了,后面的抬高些,高些,高些,抬进门里去!就是这样。”

“您别费心了,费奥多尔·菲里佩奇!我们自己来。”花匠怯生生地说,身子贴住栏杆,脸涨得通红,拼足力气抬住钢琴的一角。

但费奥多尔·菲里佩奇不肯罢休。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心里琢磨着,“他这是自以为干这活需要他呢,还是仅仅因为上帝赋予他这种信心十足的雄辩口才而自鸣得意,兴致勃勃地在尽情发挥呢?看来,大概是后面这个缘故吧。”不知怎的我又看见池塘,看见在没膝深的水中拉网的疲劳的农奴们,而费奥多尔·菲里佩奇手里拿着喷壶,对大家呼喊着,在池塘边上跑来跑去,只偶尔走到水边,用一只手捉住金色的鲫鱼,把喷壶里的浑水倒掉,再加一些清水进去。哦,这是七月的一个中午。我沿着草地刚修整过的花园,在火辣辣的阳光照耀下,往一个地方走去。我还很年轻,我觉得缺少什么东西,很想去把它弄到手。我走到池塘边,走到玫瑰花坛和桦树小径之间的心爱地方,躺下来睡觉。我记得当我躺在地上,从野玫瑰的红色带刺枝条缝中观望松碎的黑土和清澈的波平如镜的蓝色池塘时,心里充满着什么样的感情。这是一种天真的扬扬自得而又带些忧郁的感情。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美,使我深深感动。我觉得自己也很美好,唯一使我感到懊丧的是,没有一个人欣赏我。天气很热。我想睡一觉解解闷,可是苍蝇,讨厌的苍蝇,在这里也不让我安宁。它们在我的周围飞来飞去,并且执拗地像果子核一样沉重地从我的前额跳到手上。蜜蜂在太阳底下飞舞,在我身旁嘤嘤嗡嗡地响着;黄翅膀的蝴蝶懒洋洋地从这棵草飞到那棵草。我往上望望,眼睛感到刺痛——阳光穿过桦树弯曲的浅色枝叶照射下来,亮得耀眼,而桦树的枝叶就在我头上微微摆动——这样就使人觉得更热了。我用手帕盖住脸;我开始觉得气闷,同时苍蝇仿佛粘满了我那双出汗的手。麻雀在野玫瑰丛中跳来跳去。其中一只跳跃到离我一尺[1]远的地上,两次假装用力啄着地面,并且快乐地吱吱叫着,从花丛中飞走,弄得枝叶沙沙作响。另一只也跳到地上,翘翘尾巴,回头望望,也吱吱叫着,跟着那一只箭也似的飞掉了。池塘里传来一阵阵捣衣声。这些声音仿佛是低低地从水面上扩散开来的。还听见洗澡人的笑语声和溅水声。一阵风吹得远处的桦树梢飒飒发响,接着近一些,吹动青草,吹得野玫瑰的叶子也摇摆起来,贴近枝条;然后,一阵清风吹动手帕的一角,痒痒地抚弄着我那出汗的脸。一只苍蝇从扬起的手帕缝里飞进来,惊慌地在我潮湿的嘴巴旁边乱撞。我的脊背压着一条枯树枝。不,我不能再躺下去了。不如去洗个澡吧。就在这当儿,我听见花丛旁边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女人受惊的声音:“哦,老天爷!这是怎么搞的!这儿连一个男人也没有!”

“什么事?什么事?”我跑到阳光底下,问那个尖声叫喊着从我旁边跑过的女农奴。她只回头望望,仍旧摆动两臂,向前跑去。接着就看见那个一百零五岁的老婆子玛特廖娜,一只手按住从头上滑下来的头巾,拖着一只穿毛袜的脚,踉踉跄跄地向池塘那边跑去。有两个女孩子手拉手跑过去;一个十岁的男孩子,穿着父亲的上衣,拉住其中一个女孩的麻布裙子,跟着她们跑去。

“出什么事啦?”我问她们。

“有个庄稼汉淹死了。”

“在哪儿?”

“在池塘里。”

“是哪一个呀?我们家的吗?”

“不,是个过路的。”

车夫伊凡穿着一双大皮靴,踩着刚割过草的草地;胖子账房雅科夫吃力地喘着气。他们一起向池塘跑去。我就跟在他们后面往那里跑。

我记得内心有一种冲动:“喂,跳下去,把庄稼汉拉起来,把他救出来,大家都会称赞你的!”我当时很想这么做。

“在哪儿啊?在哪儿啊?”我问聚集在池塘边的一群农奴。

“喏,在那边,在靠近对岸水最深的地方,就在澡房那边,”洗衣妇把湿衣服挂在扁担上,说,“我看见他钻到水里,接着露了一露又沉下去,又露了出来,叫道:‘救命啊,我要淹死了!’然后又往下沉,只看见冒着水泡。这当儿我看庄稼汉要淹死了,就拼命喊:‘来人哪,有个庄稼汉要淹死了!’”

洗衣妇说着把扁担往肩上一搁,摇摇晃晃地顺着小径,离开池塘走了。

“瞧吧,造了什么孽啦!”账房雅科夫·伊凡诺夫绝望地说,“如今县法院够你跑的啦。”

有个庄稼汉手拿镰刀,从站在池塘边的女人、孩子和老人当中挤出来,把镰刀往柳树上一挂,慢吞吞地脱下靴子。

“他到底是在哪儿沉下去的?”我不断地问,很想跳下水去,干出一件不平凡的事来。

但是,他们只给我指指平滑如镜的池水,水面只偶尔被微风吹起一阵涟漪。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掉下水的,池水始终是那么光滑、美丽、宁静,在中午的阳光下闪着金光。我觉得我毫无办法,没法引起别人的注意,再说我的水性也很差。那个庄稼汉已经从头上脱掉衬衫,眼看就要跳下水去了。大家都满怀希望,屏住呼吸瞧着他;可是庄稼汉走到水深齐肩的地方,又慢吞吞地走回来,穿上衬衫:他不会游水。

老百姓还是络绎不绝地跑来,人越来越多了,娘儿们紧挨在一起,可是没有一个人动手抢救。那些刚来的人出着各种主意,叹着气,脸上现出恐惧和绝望的神色。那些原先聚集着的人,有些站累了,就在草地上坐下来,有些走回去了。玛特廖娜老婆子问女儿炉门有没有关上。那个穿父亲上衣的男孩子使劲把石子扔到水里。

费奥多尔·菲里佩奇的狗特列索卡从房子里跑出来,一边叫,一边困惑地回头望望,跑下山来。接着,费奥多尔·菲里佩奇自己也一边嚷,一边跑下山来。他的身子在野玫瑰丛后面出现了。

“你们还站着干什么?”他嘴里骂着,一边跑一边脱上衣,“人家要淹死了,可你们还站着不动!拿条绳子来!”

大家都怀着希望和恐惧看着费奥多尔·菲里佩奇,看他怎样一只手按住一个老实的农奴的肩膀,用左脚尖脱下右脚上的靴子。

“喏,那边,有人站着的地方,在柳树右边,费奥多尔·菲里佩奇,喏,就在那边。”有人对他说。

“我知道!”他回答,皱起眉头——一定是看到妇女中有人露出害臊的样子——脱去衬衫,解下十字架,交给那个顺从地站在他面前的花匠的孩子,精神抖擞地踩着割过的草地,向池塘走去。

特列索卡弄不懂为什么主人的动作这样敏捷,站在人群旁边,咂着嘴,吃了池塘边的几根草,怀疑地望着主人,忽然快乐地尖叫一声,跟着主人跳到水里。开头一刹那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溅起的水沫直飞到我们身上;随后费奥多尔·菲里佩奇姿势优美地摆动双臂,雪白的脊背有节奏地一起一伏,迅速地向对岸游去。特列索卡吃了几口水,慌忙回来,在人群旁边抖去身上的水,又在池塘边上擦着脊背。费奥多尔·菲里佩奇一游近对岸,两个车夫就拿着一张卷在杆子上的大渔网,向柳树那边跑去。费奥多尔·菲里佩奇不知怎的举起双手,一次、两次、三次钻到水里,每次都从嘴里吐出一大口水来,洒脱地抖抖头发,并不回答四面八方向他提出的问题。最后他爬上河岸,我只看见他在吩咐怎样把渔网放下去。网拉起来了,可是,除了水草和几条鲜蹦活跳的小鲫鱼之外,网里什么也没有。当渔网第二次放到水里去的时候,我就往对岸跑去。

但听得费奥多尔·菲里佩奇发号施令的声音,湿绳子的拍水声和恐惧的叹息声。渔网右边的湿绳子缠上的草越来越多,渐渐地从水里露出来。

“有样东西呢,沉得很,弟兄们!”有一个人说。

于是,渔网拖上来了,弄湿和压住地上的青草。网里有两三条鲫鱼在挣扎。哦,在张开的网里,通过一层搅浑的波动的水,看得见一样白色的东西。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人群里发出一阵虽不很响、却异常清晰的叹息声。

“大家一起拉,拉到干燥的地方!”传来费奥多尔·菲里佩奇果断的声音。淹死的人就从刚割过的牛蒡和飞廉上被拖到柳树底下。

我看见我那个穿丝绸衣服的善良的老姑妈,我看见她那顶有穗子的紫色阳伞(这顶伞看上去跟这幅十分朴素的死亡的图画不知怎的极不协调)和她那张马上就要放声痛哭的脸。我记得这张脸上露出用山金车素也治不好的绝望神色。我记得当时她带着单纯的自私的爱对我说:“走吧,我的朋友。唉,多么可怕呀!可你总喜欢一个人洗澡、游水。”听了她这话,我感到痛苦和悲伤。

我记得:那天太阳耀眼而炽烈地烤着脚下干燥松散的泥土,阳光在波平如镜的池面上闪耀;大鲤鱼在池边跳跃;成群的小鱼在池塘中激起涟漪;一只鹞子高高地在一群小鸭子头上盘旋,而那些小鸭子正嘎嘎地叫着,溅着水,穿过芦苇向池塘中央游去;雷雨前的蓬松的白云聚集在地平线上;被渔网拖起来的泥浆渐渐流失;而当我走过堤岸时,我又听见捣衣声在池塘上扩散开来。

但这个捣衣声仿佛是两条大槌同时发出的三度音。这声音使我痛苦,使我烦恼,尤其是因为我知道这槌其实是钟,而费奥多尔·菲里佩奇又不让它停下来。这槌声像刑具一般压着我那只冻僵的脚。我睡着了。

我醒了过来,多半是由于我们的雪橇跑得太快了。还有,我的旁边有两个人在说话。

“喂,伊格纳特,伊格纳特!”我的车夫说,“把我的客人带上,你反正要去的,何必叫我多跑一趟呢!带上吧!”

伊格纳特就在我的身边回答:“叫我负责一位客人,你给我什么好处哇?你出一瓶白酒吗?”

“哼,一瓶白酒……就算半瓶吧。”

“瞧,半瓶!”另一个声音嚷道,“为了半瓶白酒把马折磨死!”

我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令人难受的漫天飞舞的雪花,依旧是那几个车夫和马匹,但我看见旁边还有一辆雪橇。我的车夫赶上伊格纳特。我们并排走了好一阵。尽管另外一辆雪橇里有人劝伊格纳特至少要一瓶白酒的代价,伊格纳特却突然停下雪橇。

“那就搬过来吧,算你走运。明天一到,你就拿半瓶酒来。行李多吗?”

我的车夫异常敏捷地跳到雪地上,向我鞠了个躬,请求我换乘伊格纳特的雪橇。我一口答应。这个敬畏上帝的庄稼汉显然高兴极了,他要向人人表示他的感激和快乐。他行着礼,并且向我、向阿廖沙、向伊格纳特道谢。

“哦,赞美上帝!要不然简直糟糕!走了半夜,自己也不知道在往哪儿走。老爷,他会把您送到的,我那几匹马实在累坏了。”

他十分起劲地把我的行李卸下。

趁他搬行李的时候,我顺风(简直是风把我送过去的)走到第二辆雪橇旁边。雪橇上盖着半尺厚的雪。那两个车夫用上衣遮住头部来挡风的那一边,雪积得特别厚,而上衣底下倒是又安静又舒服。小老头儿依旧伸出腿躺着。那个讲故事的人继续讲他的故事:“喏,就在将军以国王的名义到监狱里探望玛丽雅的时候,喏,就在那个时候,玛丽雅对他说:‘将军!我不需要你,我也不能爱你。要知道你不是我的情人,我的情人就是王子本人……’喏,就在那个时候……”他正想讲下去,可是一看见我,便住了口,把烟斗抽旺。

“哦,老爷,您来听故事吗?”那个被我称为好出主意的人说。

“你们这儿很好,很快活!”我说。

“可不是!解解闷儿,至少不会胡思乱想了。”

“那么,你们知道我们眼下在什么地方吗?”

我发觉车夫们似乎不喜欢提起这个问题。

“谁弄得清在什么地方!也许我们已经闯到卡尔梅克人的地方了。”好出主意的人回答。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问。

“怎么办吗?我们就这样走下去,也许能走出去的。”他不高兴地说。

“要是我们走不出去,马在雪地里又走不动,那怎么办?”

“那有什么!没关系。”

“那会冻死的。”

“当然会的,因为这会儿连草垛都看不见,我们真的闯到卡尔梅克人的地方了。最要紧的是要注意这场雪。”

“老爷,你是不是怕冻死啊?”小老头儿颤声说。

他这话虽然像是在嘲笑我,其实他自己也冷得直打哆嗦。

“是啊,天冷得可厉害!”我说。

“哦,老爷!你要像我这样不时下来跑跑,就会暖和了。”

“是的,最要紧的是你得跟着雪橇跑跑。”好出主意的人说。

“您请过来吧,准备好了!”阿廖沙从前面那辆雪橇里大声对我说。

暴风雪刮得那么厉害,我低低地弯下腰,两手抓住外套的前襟,在那从脚底下被风吹起来的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好容易走了几步,才走到那辆雪橇跟前。我原来的车夫已经跪在空雪橇中间,但一看见我,就脱下头上的大帽子(这时风就狂暴地把他的头发吹得直竖起来),向我讨酒钱。其实他也不指望我会给他钱,因为我拒绝他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懊丧。他还是向我道了谢,戴上帽子,对我说:“老天爷保佑你,老爷……”于是,拉拉缰绳,嘴里啧了一声,从我们身边走掉了。接着,伊格纳特挺起腰杆,对马吆喝了一声。嗒嗒的马蹄声、叱马声和铃铛声又代替了狂风的咆哮——在雪橇停下来的时候,风声特别响。

换了一辆雪橇之后,我有一刻钟光景没有睡觉,一直欣赏着那个新车夫和马匹。伊格纳特神气活现地坐着,身子不断地向上弹,向马匹挥动挂着鞭子的手臂,吆喝着,一只脚撞撞另一只脚,向前弯下腰,拉好老是往右边滑的辕马的皮颈套。他个儿不高,但看上去身材很匀称。他的皮袄外面套着一件不束腰的粗呢外套。外套的领子差不多完全敞开,整个脖子都露在外面。他脚上穿的不是毡靴而是皮靴。头上那顶小帽子他不时脱下来,拉拉整齐再戴上。他的耳朵只有头发遮着。他不仅一举一动都显出精力充沛的样子,而且我觉得他还有意在抖擞精神。不过,我们越往前走,他越发频繁地挺直身子,在座位上弹起,两脚相撞,还同我和阿廖沙说话。我觉得他这样做是怕泄气。这倒不是没有原因的:马虽然很好,路却越来越难走,而且马显然跑得越来越没劲,已经要用鞭子抽打了。辕马,一匹高大骏美、鬃毛很长的马,绊了两跤,显然像是吃了一惊似的立刻向前猛冲,并且把毛茸茸的头昂得几乎碰到车铃。右边那匹马不由得吸引了我的注意,它的皮颈套的皮穗子很长,晃荡着,向外摆动,显然它放松了挽索,因此要挨鞭子。不过,按照一般烈性骏马的习惯,它似乎对自己的软弱感到恼恨,怒气冲冲地忽而垂下头忽而昂起头去适应缰绳。风雪确实越来越厉害,天气越来越冷,马的力气用完了,路越来越难走,而我们压根儿不知道处身在什么地方,该往哪儿走,不仅不知道驿站在什么地方,连哪里可以躲避一下都不知道。看到这情景真是可怕。不过,听到铃铛响得那么轻松愉快,伊格纳特吆喝得那么豪放有劲,就像是在寒冬腊月阳光灿烂的节日中午,我们乘着雪橇在村道上游逛,使人觉得又可笑又古怪。但主要的是,我们一直在往前走,而且走得很快,离开原来的地方盲目地走着,这种情景想想也觉得有点儿古怪。伊格纳特唱起歌来。他虽然用一种极蹩脚的假声唱着,但唱得那么嘹亮,有时还停下来吹吹口哨,使人听了精神振奋,觉得胆怯是可笑的。

“嘿,嘿!你唱破喉咙干什么呀,伊格纳特!”传来了那个好出主意的人的声音,“歇一会儿!”

“啥呀?”

“歇——一会——儿!”

伊格纳特不唱了。一切又都沉寂下来,只有风在咆哮和尖叫,雪在飞舞,更稠密地落到雪橇里,好出主意的人走到我们跟前。

“喂,怎么样?”

“怎么样!往哪儿走啊?”

“谁知道它!”

“你的脚冻坏了,是吗?瞧你这样跺个不停!”

“完全冻僵了。”

“你往那儿走一趟吧,瞧,那边像是卡尔梅克人的营帐。你走一趟脚也会暖和了。”

“好吧。拉住马匹……喏。”

伊格纳特按照指出的方向跑去。

“不论哪儿都应该跑过去瞧瞧:这样你就找得着路了;要不然胡乱瞎跑有什么意思!”好出主意的人对我说,“瞧,马都跑得浑身出汗了!”

在伊格纳特去找路的时候——他去了好一阵,弄得我真担心他别迷了路——好出主意的人用满有把握的镇定口气告诉我,遇到暴风雪该怎么办,最好是解下马,让它自由行动,老天爷保佑,它会带你找到路的,有时候也可以观察星星,辨别方向。他还说,要是让他带路,我们早就到达驿站了。

“怎么样,有吗?”当伊格纳特踩着深可没膝的积雪吃力地回来时,他问伊格纳特说。

“有是有的,营帐看到了,”伊格纳特气喘吁吁地回答,“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老弟,咱们这下子可来到普罗果夫的别墅了。得往左走。”

“胡说八道!这是我们的营帐,在哥萨克村子后面的!”好出主意的人反驳说。

“我对你说,不是!”

“我一看就知道了,确实是的;如果不是,那就是塔梅舍夫斯科。还是得往右走,这样走可以到达大桥——在八号里程标那儿。”

“对你说不是!我亲眼看见的!”伊格纳特恼火地回答。

“嘿,老兄!还算是个车夫呢!”

“当然是个车夫!你自己去瞧瞧。”

“我去干什么!我不去也知道。”

伊格纳特显然生气了。他没再说什么,跳上驭座继续赶路。

“可把我的腿冻坏了,怎么也弄不暖和。”他对阿廖沙说,继续更加频繁地用两脚相撞,并且挖出和倒掉落进靴筒里的雪。

我实在困极了。

“难道我真的已经冻死了,”我睡眼惺忪地想,“据说,人总是在睡觉的时候冻死的。与其冻死,不如淹死,让人家用渔网把我捞起来。不过,淹死也罢,冻死也罢,反正一个样,只要背上没有什么硬东西顶住,能打个瞌睡就好了。”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这一切到底怎样收场啊?”我忽然自问,刹那间睁开眼睛,凝视着白茫茫的天地。“到底怎样收场啊?要是我们找不着草垛,马又不肯走——眼看着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那我们就会全冻死的。”说实话,虽然我也有点儿害怕,可是希望发生什么不平凡的悲剧性事件的念头,压倒了轻微的恐惧。我觉得明天天亮以前马能自动把我们——冻得半死的,有几个甚至已经冻死了——带到一个遥远的陌生的村庄,那就算不错了。类似的幻想异常鲜明而迅速地在我眼前掠过。马站住不走了,雪越积越厚,我们只能看见马的耳朵和马轭。突然伊格纳特乘着他的三驾雪橇在高处出现,又从我们旁边驶过。我们恳求他,向他呼喊,要他把我们带走;可是风把我们的喊声吹走,喊声听不见了。伊格纳特笑着,叱着马,吹着口哨,消失在一个积雪的山谷里。小老头儿骑在马上,挥动两肘,想往前跑,可是一步也跑不动。我那个年老的马车夫,头上戴着大帽子,向他冲去,把他拉到地上,拼命把他往雪里踩。“你这个巫师,”他喝道,“你这个好骂街的家伙!咱们一起都要完蛋了。”但小老头儿用头顶开雪堆:他不像个老头子,倒像只兔子,从我们身边跑掉了。所有的狗都跑去追他。好出主意的人——就是费奥多尔·菲里佩奇——说,我们大家来坐成一个圆圈,即使雪把我们盖住也不要紧,这样会暖和一点儿。真的,我们觉得温暖而舒服,只是口渴得要命。我拿出食品箱,请大家喝加糖的朗姆酒,自己也痛快地喝起来。那个爱讲故事的人讲着彩虹的故事,讲得我们头上仿佛真的出现了一片用白雪和彩虹塑成的天花板。“现在让咱们每个人在雪里做个小屋子,大家睡觉吧!”我说。雪像毛皮一样柔软而温暖。我给自己做了一座小屋子,正要进去,可是费奥多尔·菲里佩奇刚才看见我的食品箱里有钱,就说:“慢着!把钱给我们。您反正要死的!”他说着抱住我的一条腿。我交出钱,只求他们让我走,可是他们不信我的钱只有这么一些,他们想杀死我。我抓住小老头儿的手,带着说不出的愉快心情吻它;他的手又温柔又可爱。开头他竭力想挣脱,后来却任凭我吻它,甚至还用另一只手抚摩我。但是费奥多尔·菲里佩奇走拢来威胁我。我跑进我的屋子里,但这不是屋子,而是一个白色的长廊。有人抓住我的两腿。我拼命挣扎。那个抓住我的人的手里就只剩下我的衣服和我的一块皮了,我却只感到寒冷和羞耻——特别使我害羞的是,我的姑妈手拿阳伞和急救包,同那个淹死的人手挽手向我迎面走来。他们笑着,不明白我对他们做的手势。我跳上雪橇,我的脚在雪地上拖着;可是小老头儿挥动两肘,拼命追我。小老头儿已经很近了。这时我忽然听见前面教堂里有两个钟在敲响。我跑近教堂,我知道得救了。钟声越来越近,可是小老头儿追上了我,扑过来用肚子压住我的脸,弄得我几乎听不见钟声。我又抓住他的手吻它,可是原来他不是小老头儿,而是那个淹死的人……他叫道:“伊格纳特,站住!那不就是阿赫梅特金的草垛吗?你去看看!”这梦境实在太可怕了。不,我还是醒来的好……

我睁开眼睛。风把阿廖沙外套的前襟吹起来,蒙住我的脸,我露出一个膝盖。我们正在光滑的冰面上前进。铃铛的三度音夹着颤动的五度音听得清清楚楚。

我想瞧瞧,草垛在什么地方。我睁开眼睛,没有看到草垛,却看到一座带阳台的房子和带雉堞的要塞的城墙。我没有兴致仔细观察这座房子和要塞,我主要想再看看我跑过的白色走廊,听听教堂的钟声,吻吻小老头儿的手。我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睡得很熟,但在梦中一直听见铃铛的三度音,那三度音忽而变成一条狗,汪汪叫着向我扑来;忽而变成一个管乐队,我在其中吹笛子,忽而变成我做的一首法文诗。有时我觉得这三度音是一种刑具,不断地夹住我的右脚踵。我感到很痛,醒过来,睁开眼睛,摩擦摩擦脚。脚冻僵了。夜晚还是那么光亮,雾蒙蒙,白茫茫的。我和雪橇还是那么摇摇晃晃;还是那个伊格纳特侧身坐在驭座上,两脚互相碰着撞着;还是那匹骖马,伸长脖子,低低地提起四脚,在积雪很深的地上小跑着,皮穗子在皮颈套上不断跳动,抽打着马的肚子。辕马的脑袋带着飘动的鬃毛,把系住马轭的缰绳忽而拉紧,忽而放松,有节奏地摇晃着身子。但车具上面的积雪比原来更厚了。雪在前面、在旁边飞舞着,撒在雪橇的滑木上和马的腿上,直到膝盖,同时从上面落到人们的衣领和帽子上。风忽右忽左地戏弄着伊格纳特的领子和厚呢上衣的前襟,戏弄着骖马的鬃毛,在马轭和车辕上面咆哮。

天冷得厉害,我从领子里一伸出头来,冰凉的干雪就纷纷落到睫毛上,鼻子上,嘴巴上,钻到脖子里。你向四下里望去,一切都是白的,亮的,覆盖着白雪,不论什么地方,除了昏暗的光和雪之外,什么也没有。我心里感到十分恐惧。阿廖沙睡在雪橇的后座和中间,他的整个脊背上都积了一层很厚的雪。伊格纳特并没有泄气:他不断拉着缰绳,吆喝着,两脚互相撞着。铃铛依旧响得那么美妙动听。马打着响鼻,但跑得越来越慢,越来越频繁地绊跤。伊格纳特又跳了一下,挥了挥手套,用他那尖锐的假嗓唱起歌来。他没有唱完歌,勒住马,把缰绳扔在前座上,跳下雪橇。风狂暴地呼啸着;雪大堆大堆地撒到皮外套的前襟上。我回头一看:我们后面的第三辆雪橇不见了(不知在什么地方掉队了)。在第二辆雪橇旁边,通过蒙蒙的雪雾,可以看见小老头儿两脚交替地跳跃着。伊格纳特从雪橇旁走开去三步,坐在雪地上,解开腰带,动手脱靴子。

“你这是干什么呀?”我问。

“得换一双靴子,要不我的脚要冻僵了。”他回答,继续干他的活儿。

要从外套领子里伸出脖子来看看他在干什么,我觉得太冷了。我挺直身子坐着,眼睛望着那匹骖马,看它怎样伸出一条腿,疲劳不堪地摆动着落满雪的打结的尾巴。伊格纳特跳上驭座,震动了雪橇,把我弄醒了。

“哦,我们眼下在哪儿?”我问,“天亮以前到得了吗?”

“您放心,到得了的,”他回答,“这会儿我换了双靴子,脚暖和了。”

于是他催动马匹,铃铛又响起来,雪橇又开始摇晃,风又在滑木底下呼啸。我们又在无边无际的雪海里航行了。

我睡得很熟。阿廖沙用脚把我踢醒。我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天气似乎比夜里更冷。天不再下雪,但强劲的干风继续把雪粉吹到田野上,特别集中地吹到马蹄和雪橇的滑木底下。东方的天空起初呈深蓝色,使人有沉重的感觉;但一斜条一斜条鲜艳的橘红色朝霞越来越清楚地出现在空中。头上,从一片片飞卷过去的微微染红的白云之间,看得见发白的浅蓝色天空;左边,光亮、轻盈的云在飘动。极目望去,田野上到处是白色的重重叠叠、轮廓分明的积雪,有些地方还可以看见灰色的雪堆,雪堆周围急促地飞舞着细小的干雪粉。没有雪橇的痕迹,没有人的足迹,没有野兽的蹄印,什么也没有。马车夫的背部和马匹的背部的轮廓和色彩,即使在白色的背景衬托下也显得清清楚楚……伊格纳特深蓝色帽子的帽圈、他的领子、头发,甚至靴子都是白的。整个雪橇都被雪盖住了。紫灰色辕马的右半边头部和鬣毛上都积满了雪;我那匹骖马的腿齐膝盖陷在雪里,它的冒汗的臀部的右侧也粘满了雪花,看上去蓬蓬松松。皮穗子合着你所能想象的各种旋律,不断地跳动。骖马也那样跑着,但从它那凹陷的剧烈起伏着的肚子和垂下的耳朵上可以看出,它跑得精疲力竭了。只有一件新鲜的东西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这就是里程标。雪从里程标上落到地上,风从右面吹来,在它的周围扫拢了一大堆雪,又把松散的雪从这边吹到那边。使我大为惊奇的是,我们听任那几匹马跑了一个通宵,十二个小时,不知道方向,也没有停止过,结果却仍然到达了目的地。我们的铃铛似乎响得更欢了。伊格纳特裹紧身子叫嚷着;后面,马打着响鼻,小老头儿和好出主意的人的三驾雪橇的铃铛响个不停;但那个睡觉的人肯定在原野上掉队了。我们又跑了半里路,看见稍微盖上些雪的三驾雪橇的痕迹,偶尔还有马的淡红色血迹。显然是马蹄跑得出血了。

“这是菲利浦!哦,他比我们早到!”伊格纳特说。

大路旁边的雪地上出现了一座挂着招牌的小房子。这座房子,直到屋顶和窗户,全被雪盖住。这家酒馆旁边停着一辆三驾雪橇,那三匹灰马都叉开腿,垂下头,由于浑身出汗,毛都乱蓬蓬的。大门旁边放着一把铲子,门口的雪都铲干净了;但呼啸着的风不断把雪从屋顶上吹落下来,吹得雪花在空中盘旋飞舞。

听到我们的铃铛声,门里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红头发、红脸庞的马车夫。他手里拿着一大杯酒,嘴里不知叫嚷着什么。伊格纳特向我回过头来,要求我允许他停一下。这时我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面目。

十一

他的脸并不像我根据他的头发和身材所想象的那样是浅黑的,瘦削的,生有一个高鼻子。这是一张圆圆的快乐的脸,塌鼻子,大嘴巴,还有一双明亮的浅蓝色圆眼睛。他的面颊和脖子通红,仿佛用呢子擦过一般;眉毛、长长的睫毛和均匀地盖着他下半部脸的汗毛都粘着雪,完全变白了。离驿站只剩下半里路,我们就停下来。

“可得快一点儿。”我说。

“只要一分钟。”伊格纳特从驭座上跑下来,走到菲利浦跟前。

“给我吧,老兄,”他说着脱下右手上的手套,把它同鞭子一起扔在雪地上,接着仰起头,咕嘟咕嘟地把递给他的一杯白酒喝干了。

酒馆老板,准是个退伍的哥萨克兵,手里拿着个半升装的酒瓶,从门里走出来。

“谁要酒啊?”他问。

华西里是个淡褐色头发的又高又瘦的庄稼汉,留着山羊胡子;那个好出主意的人,很胖,淡黄头发,浓密的白色大胡子包住通红的脸。他们走过去,每人也都喝了一杯酒。小老头儿也想走到这群喝酒的人那边去,可是人家没有给他酒。他就走到他那几匹系在雪橇后面的马旁边,抚摩着其中一匹的背部和臀部。

小老头儿正是我所想象的那个样子:个儿瘦小,苍白的脸上满是皱纹,蓄着稀疏的大胡子,长着尖鼻子和发黄的蛀牙。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马车夫帽子,可是那件皮的短外套已穿得很旧,沾满柏油,肩膀和前襟都破了,遮不住膝盖和掖在巨大毡靴里的粗麻布裤子。他全身佝偻,皱着眉,脸和膝盖都打着哆嗦,在雪橇旁边走来走去,显然竭力想使身子暖和些。

“哦,米特里奇,来半瓶白酒,这样就会暖和多了!”好出主意的人对他说。

米特里奇脸上抽搐了一下。他拉拉好他那匹马的皮颈套和车轭,走到我面前。

“哎,老爷,”他脱下帽子,露出灰白的头发,低低地鞠着躬,说,“跟您老爷一起跑了个通宵,找寻道路,您就赏我半瓶白酒吧。真的,老爷,大人!要不身子就没法暖和了。”他露出谄媚的微笑说。

我给了他四分之一卢布。酒馆老板拿来半瓶白酒,递给小老头儿。他放下鞭子,脱掉手套,伸出一只瘦小、粗糙、有点儿发青的黑手去拿酒杯,可是他的大拇指不听使唤,仿佛已不是他的了。他拿不住酒杯,把酒打翻了,酒杯也落到雪地上。

马车夫们都哈哈大笑。

“瞧,米特里奇冻成什么样子了!连酒杯都拿不住。”

米特里奇却因为打翻了酒很伤心。

不过,人家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并且灌进他嘴里。他立刻兴高采烈起来,跑进酒馆,点着烟斗,露出黄色的蛀牙,每说一句话骂一声。马车夫们喝干了最后一杯酒,分头向自己的雪橇走去。我们又上路了。

雪越来越白,越来越亮,瞧着它,眼睛都给刺痛。橘红的、淡红的朝霞在空中升起,扩散开来,越来越高,越来越亮;在地平线上,透过灰云,甚至可以看见一轮红日;天空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蓝了。驿站附近的大路上,雪橇的痕迹清晰可见,略带黄色;道路坑坑洼洼;在严寒的凝重的空气中可以感觉到一种愉快的轻松和凉意。

我那辆雪橇跑得很快。辕马的头和脖子,连同在马轭旁边飘动的鬃毛,几乎在同一个地方,在中间那个大铃铛底下不断地晃动,这个铃铛的舌头已经不是在撞击,而只是擦着铃壁了。两匹良好的骖马同心协力地拉着冻住的弯曲的套索,拼命奔跃,皮穗子在马的腹部和尾鞧下面不断跳动。有时候一匹骖马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被雪堆绊倒,它就四脚乱踢,把雪踢到人的眼睛里,但又勇敢地从雪堆里挣扎出来。伊格纳特不时用快乐的男高音叫嚷着;干冰在滑木底下吱嘎作响;后面传来两个铃铛过节般响亮的声音,还有马车夫酒意十足的吆喝声。我回头一看,两匹汗毛蓬乱的骖马伸长脖子,均匀地喘着气,带着歪在一边的嚼环,在雪地上奔驰。菲利浦挥动鞭子,拉拉帽子;小老头儿仍旧伸开两腿,躺在雪橇中央。

过了两分钟,雪橇就在驿站门前扫干净的木板上咯咯地响着了。伊格纳特把他那落满雪的、散发出冰味的愉快的脸转过来对着我。

“到底把您送到了,老爷!”他说。

一八五六年二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