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致政屯田劉公隱廬 〔一〕

兒時拜公牀 〔二〕 ，眼碧眉紫煙 〔三〕 。舍前架茅茨 〔四〕 ，爐香坐僧禪。女奴煮甖粟 〔五〕 ，石盆瀉機泉 〔六〕 。今來掃門巷 〔七〕 ，竹間翁蜕蟬 〔八〕 。堂堂列五老 〔九〕 ，勝氣失江山 〔一〇〕 。石盆爛黄土，茅齋薪壞椽。女奴爲民妻，又瘞蒿里園 〔一一〕 。當年笑語地，華屋轉朱欄 〔一二〕 。課兒種松子 〔一三〕 ，傘蓋上參天。投策數去日，木行天再環 〔一四〕 。先生古人風 〔一五〕 ，鐵膽石肺肝 〔一六〕 。眼前不可意，壯日掛其冠 〔一七〕 。解衣廬君峰 〔一八〕 ，洗耳瀑布源 〔一九〕 。霧豹藏文章 〔二〇〕 ，驚世時一斑 〔二一〕 。衆人初易之 〔二二〕 ，久遠乃見難。憶昔子政在，爲翁數解顔 〔二三〕 。五兵森武庫 〔二四〕 ，河漢落舌端 〔二五〕 。王陽已富貴，塵冠不肯彈 〔二六〕 。呻吟刊十史，凡例墨新乾 〔二七〕 。宰木忽拱把 〔二八〕 ，相望風隧寒 〔二九〕 。百楹書萬卷，少子似翁賢 〔三〇〕 。

〔一〕 《外集詩注》題下注：“劉焕字凝之，筠州人，舉進士爲潁上令，以剛直不屈棄官，家於廬山之陽，時年五十，歐陽公爲作《廬山高》。崇寧元年，山谷自荆南經岳鄂歸洪之分寧，遂往袁州萍鄉省其兄元明，見於《萍鄉廳壁記》，還至江州，與其家相會。此詩當是自萍鄉往江州經塗所作，蓋凝之家於南康軍也。《題落星寺》四詩必有同此時作者。”按以上所録爲分體之《山谷外集詩注》史容之注文，見《四部叢刊》三編之影元刻本，與後來通行之編年體《外集詩注》有異，當爲史季温改編所致。編年本題注自“《廬山高》”以下改爲：“按蜀本《拜劉凝之畫象》詩置之崇寧元年。時山谷自荆入岳，遵陸至萍鄉，回途自筠陽、豫章山行，由東林太平觀至江州，初不經南康。且道純已卒於元祐前，而詩中有‘少子似公賢’之句，則是詩作於元豐無疑。”編年本及《年譜》均繫此詩於元豐三年，可從。又《内集注》目録《宿舊彭澤懷陶令》題下：“按山谷過南康軍，《祭劉凝之文》云：元豐三年庚申十二月辛酉。”可爲證。

〔二〕 拜公牀：拜牀爲舊時拜謁尊長的一種禮節，《後漢書·馬援傳》載“援嘗有疾，梁松來候之，獨拜牀下”。《世説新語·方正》：南陽宗世林（承）不與曹操交往，而“文帝兄弟每造其門，皆獨拜牀下，其見禮如此。”公，指劉涣。

〔三〕 眼碧：《外集詩注》引《祖庭事苑》：“初祖達磨，眼有紺青之色，故稱祖曰碧眼。”紫煙：《世説新語·容止》：“劉尹道桓公：鬢如反猬皮，眉如紫石稜，自是孫仲謀、司馬宣王一流人。”

〔四〕 茅茨：茅草屋頂，此指屋前茅草棚。《韓非子·五蠹》：“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斵。”

〔五〕 甖粟：即罌粟，二年生草，果實球形，未成熟時破皮取汁，可製鴉片，殼可入藥。

〔六〕 機泉：用桔槔汲水之泉。《莊子·天地》：“鑿木爲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爲槔。”

〔七〕 掃門巷：古人以掃門庭爲拜謁尊長之禮。《莊子·達生》：“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持帚）以侍門庭，亦何聞於夫子。’”《史記·齊悼惠王世家》：“及魏勃少時，欲求見齊相曹參，家貧無以自通，乃常獨早夜埽齊相舍人門外。相舍人怪之，以爲物（鬼怪）而伺之，得勃。勃曰：‘願見相君，無因，故爲子埽，欲以求見。’”此指拜謁劉凝之故居。

〔八〕 翁蜕蟬：謂凝之去世。道家謂得道之人，其死如蟬之脱殼，即尸解登仙。《文選》夏侯孝若《東方朔畫贊》：“蟬蜕龍變，弄俗登仙，神交造化，靈爲星辰。”

〔九〕 五老：廬山五老峰。《太平御覽》卷四十一引《潯陽記》：“山北有五老峰，於廬山最爲峻極，横隱蒼穹，積石巖巉，迥壓彭蠡，其形勢如河中虞鄉縣前五老之形，故名之。”

〔一〇〕 勝氣句：即江山失勝氣。勝氣：山川靈秀之氣。張九齡《陪王司馬登薛公逍遥臺》：“晴光送遠目，勝氣入幽襟。”江西素有“人傑地靈”之稱，此言凝之已逝，江山遂失靈秀之氣。

〔一一〕 蒿里園：指墓地。蒿里本山名，在泰山南，爲死人葬地。《樂府詩集》卷二十七《相和歌辭》二《蒿里》：“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一二〕 華屋：曹植《箜篌引》：“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

〔一三〕 課兒：遣兒。課：指派。杜甫有《課伐木》詩云：“長夏無所爲，客居課童僕。”

〔一四〕 投策：棄鞭。去日：離開的時間。木：指木星，古名歲星。古歲星紀年法將黄道附近一周天分爲十二等分，歲星由西向東十二年繞天一周。此句有二釋：《外集詩注》謂“恐是山谷兒時常拜凝之，至元豐庚申歲過其隱廬，蓋天再環矣。山谷是年三十六，則拜凝之時年十二，必少時自豫章至南康也。”此“再”作“兩次”解。《年譜》：“蓋先生自戊申（熙寧元年，一〇六八）赴葉縣尉至庚申（一〇八〇）方改官歸，政與詩句合。”“再”作“又”解，則爲十二年。

〔一五〕 古人風：杜甫《吾宗》：“吾宗老孫子，質樸古人風。”

〔一六〕 鐵膽句：皮日休《桃花賦序》：“余嘗慕宋廣平（璟）之爲相，貞姿勁質，剛態毅狀，疑其鐵腸石心，不解吐婉媚辭。”又《宋史·錢顗傳》：“錢顗字安道，常州無錫人……蘇軾遺以詩，有‘烏府先生鐵作肝’之句，世因目爲‘鐵肝御史’。”此言凝之剛正不阿。

〔一七〕 壯日句：謂其壯年即辭官。《後漢書·蓬萌傳》：“即解冠掛東都城門，歸將家屬浮海，客於遼東。”

〔一八〕 解衣：脱略形跡貌，見《莊子·田子方》。廬君峰：即廬山。其得名有二説：一説匡俗爲秦漢間人，其父與鄱陽令吴芮佐漢定天下，封俗爲鄱陽廬君，隱於此山，故名，參見《世説新語·規箴》注引《豫章舊志》及《太平御覽》卷四十一引《尋陽記》。一説匡俗爲周武王時人，屢逃徵聘，結廬此山，“俗後仙化，空廬猶存，弟子覩室悲哀，哭之旦暮，同烏號，世稱廬君，故山取號焉”（《水經注·廬水》）。

〔一九〕 洗耳句：用許由事，見皇甫謐《高士傳》：“堯讓天下於許由……由不欲聞之，洗耳於潁水濱。”廬山多飛瀑流泉，《水經注·廬水》：“廬山之北，有石門水，水出嶺端，有雙石高竦，其狀若門，因有石門之目焉。水導雙石之中，懸流飛瀑，近三百許步，下散漫千數步，上望之連天，若曳飛練於霄中矣。”

〔二〇〕 霧豹句：《列女傳·陶答子妻》：“妾聞南山有玄豹，霧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澤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遠害。”後則以“霧豹”、“豹隱”喻隱居不仕。文章：即紋章，花紋、文采。

〔二一〕 時一斑：《晉書·王獻之傳》：“管中窺豹，時見一斑。”此謂凝之雖隱而不出，但有時也顯露光采。

〔二二〕 易之：認爲此事很容易。

〔二三〕 子政：漢劉向字，此比凝之子劉恕道原。解顔：開顔而笑，《列子·黄帝》：“夫子始一解顔而笑。”

〔二四〕 五兵句：晉人常以武庫中兵器喻人之才識。《晉書·杜預傳》：“朝野稱美，號曰：‘杜武庫’，言其無所不有也。”《晉書·裴秀傳》：秀子裴頠，“周弼見而嘆曰：‘頠若武庫，五兵縱横，一時之傑也。’”又秀從弟裴楷有知人之鑒，稱鍾會“如觀武庫森森，但見矛戟在前”。兵，兵器。

〔二五〕 河漢句：形容口若懸河，言詞滔滔不絶。《莊子·逍遥遊》：“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河漢，指銀河。又《世説新語·賞譽》：“王太尉（衍）云：‘郭子玄（象）語議如懸河瀉水，注而不竭。’”舌端：《韓詩外傳》卷七：“避辯士之舌端。”二句贊劉恕之才學。恕學問淹博，尤精史學，司馬光召之，參與編寫《資治通鑑》，著有《通鑑外紀》、《五代十國紀年》等。

〔二六〕 王陽二句：《漢書·王吉傳》：“吉與貢禹爲友，世稱‘王陽在位，貢公彈冠’，言其取舍同也。”吉字子陽。顔師古注：“彈冠者言入仕也。”此言王安石貴爲宰相，劉道原不肯爲官。道原本與安石有舊，安石欲引置三司條例司，辭不就，嘗面刺安石，抗言不避，遂與之絶，以親老求監南康軍酒税以就養。

〔二七〕 十史：指《十國紀年》。凡例：杜預《春秋左氏傳序》：“其發凡以言例，皆經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二句謂道原著史有發凡起例之功。

〔二八〕 宰木句：《春秋公羊傳·僖公三十三年》：“宰上之木拱矣。”何休注：“宰，冢也；拱，可以手對抱。”《孟子·告子上》：“拱把之桐梓。”趙岐注：“拱，合兩手也；把，以一手把之也。”此寫道原溘然去世，時在元豐元年，其生於天聖十年（一〇三二），終年四十七。

〔二九〕 隧：地道，此指墓道。此句謂於道原之墓地，但見寒風凄厲。

〔三〇〕 少子：指凝之少子劉格，字道純。